第六章

第六章

暗夜中,遠近次第的宮宇,烏沉沉地像是一大片污濁的墨跡。

屋裡透出的燈光,將父子倆的身影投在窗紙上。正在廊下來回踱步的瑤英,忽然發覺那兩人的輪廓,竟是如此相似。

那種莫明的惶恐,又襲上了心頭。

她有種錯覺,不知在何時、不知從哪個角落,會伸出一隻手,將他們中的一個,拽入黑暗當中。

這念頭一冒出來,她便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像是要擺脫這思緒,她慌亂地快走了幾步。

玉兒迎著她過來。

瑤英問:「打聽到了?」

玉兒遲疑了一下,朝身後指了指。

瑤英默不作聲地從她身邊繞過,向前走去。

玉兒追著她,小聲問:「那是下人的地方,公主真的要去啊?」

瑤英不答,徑直往前。

穿過迴廊,拐進一條小街,盡頭是個院子,裡面一片矮房。院子里支著架子,橫七豎八晾了好些衣裳。瑤英站著看了看,皺起了眉。

「去叫他出來。」

玉兒也不願意進去,就站在門口喊:「六福,你出來!」

六福正在屋裡享樂。他是大公子身邊的紅人,自有拍馬屁的人,端茶送水,殷勤無比。六福一面吃著茶果,一面閑聊。說到興頭聽見叫,便涎著臉笑了:「玉兒姐……」

第二個「姐」字沒出口,生生地給咽了回去。

他看見了淡淡月色下,站在庭院中的大公主瑤英。

「大公主怎會到這裡來?」六福狐疑地,行過了禮。

玉兒說:「公主有話問你,老老實實說了,有你的好處!」

「那是、那是。」六福哈著腰,連聲地說,「小的怎敢跟大公主不老實?」

玉兒一笑:「好,我來問你,大公子是不是從鹿州帶回來一個人?」

六福只覺頭「嗡」地一聲,剎那間有點不辨東西南北。「是……是啊。」他說:「那是蕭先生,有名的大才子。」

瑤英「哼」地冷笑了一聲。

玉兒便說:「你還真敢裝糊塗!」

六福眨眨眼睛,「公主問的是別人?那小的也不知道,要不小的去打聽來,再告訴大公主?」

「玉兒,我們走!」瑤英的聲音,在夜色里顯得格外清脆,「他不說,我自己去問哥哥。就說是他漏給我的,倒看看他還能不能這麼嘴硬。」

六福嚇壞了,跟在後面直叫:「公主、公主留步。」

等他說到第三遍,瑤英才停下腳步,彷彿不情不願地回過身來。

六福結結巴巴地說:「公主問話,小小的不敢不說。可、可是小的說了,大公主千萬不能告訴給、告訴給……」

「不能告訴給父王是不是?」瑤英替他說了。

「是、是。」六福出了一頭的汗,在薄薄的月色底下亮晶晶的一層。

瑤英便放緩了聲音說:「好端端地,我害哥哥做什麼?你放心,誰我也不告訴。」

六福終於說了實話:「是。大公子是帶了個女的回來。」

「是個青樓女子,姓顏,叫顏珠,對不對?」

六福張口結舌:「大公主,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玉兒在旁邊笑了幾聲:「早跟你說了,讓你老老實實回話,偏要耍花槍,也不想想,你耍得過去么?」

瑤英卻不理會,半側著身子,望著屋裡影影綽綽的燈火,出了好一會神。然後,她回過頭來問:「那個顏珠,現在住哪裡?」

「這……」

「嗯?」

瑤英冷冷的眼風一掃,六福立刻軟了。「大公主,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六福垂著頭,很吃力地說:「顏大娘住在端文街的山字弄,愉園。」

瑤英便看看玉兒,要她把地址記住。然後沖六福點點頭:「行了,要問的都問了,你說的是不是實話,我會知道的。」

六福趕緊說:「都是實話、都是實話。」

瑤英待答不理地「嗯」了聲,轉身去了。

等主僕倆消失在暗影里,六福猛然透過一口氣,方覺兩條腿抖得跟篩糠似的,幾乎支持不住。好容易挨回屋裡,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發了半天呆,這才抹一抹汗,嘆了口氣:「哎喲我的媽,我算服了。」

一連幾天,六福都在想,要不要告訴大公子?

邯翊的脾氣他是太清楚了,告訴他必定發作,不告訴他讓他知道了,更要發作。然而幾次想要開口,一看見邯翊的人,頓時又縮了回去。

好在,邯翊沒留意他心懷鬼胎的模樣。

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陳百戲的事情上。

真到著手,才知道千頭萬緒,比原先想的,還要繁劇百倍。

「先差人到臨近各州,招募江湖藝人、雜耍班子。來回都要好幾天,晚了肯定來不及,這得先辦。」

「是。」專管折差的官員先回答一聲,然後問:「公子是否已經擬好手諭?」

擬文書歸直廬的書辦,都有下筆千言,一揮而就的本事,但此刻卻無法動筆。「雜耍班子甚多,譬如猴戲、馬戲、俳優、侏儒、魚龍、山車之類,哪些該來,哪些不必,該來的須得多少人,是否已有定規?還請大公子示下。」

一番話問得邯翊發楞,那些名目,有些甚至聞所未聞。

「其實這件事情不必急。」插話的是馮景修。「今天是廿日,離中秋不到一個月,路遠的幾個州怎麼都來不及了。近的幾個,申州、并州、湘州,十天之內都能打來回。算上尋訪的時間,湊得緊一點,十五天應該不會太為難。如此,還有幾天的富裕,可以花兩天工夫好好籌劃一下,『磨刀不誤砍柴功』,反倒能省不少力氣。」

邯翊向各部要人手,開了名單交給白帝過目。白帝從工部勾掉兩個人,添上了馮景修。

他是工部輔卿,可是很不得意。

邯翊聽說他脾氣很壞,不大肯聽調遣。

白帝卻說:「你且用著,用得不好,再開掉他也不遲。」便調了來。

邯翊眼睛一亮,專註地看著他。

馮景修又說:「百戲在太常均入了冊,大公子不妨取來,對照著挑選,那就既心中有數,又不會有所遺漏。」

邯翊當即命人去取。這邊馮景修接著提議:「該選哪些,一是這班子在哪裡,趕不趕得及;二是選精不選多,譬如猴戲班子肯定各地都有幾十上百,那就不必都來,定下數目,自有各州去選好的;至於第三,是場地有多大?」

白帝划給的,是端文街建隆門內的一塊空地,邯翊到過,卻說不出來到底有多大。

於是吩咐:「取帝都輿圖來。」

不多時取到,馮景修手指著圖解釋:「這塊地方,方圓不過兩百餘丈,不足三百丈,其實能容下的人不是太多,公子是否心中有數?」

邯翊略算了算:「除掉百戲班子還得佔一大塊地方,有萬餘人在那裡看還算寬裕,倘若過了三萬,就會嫌擠了。」

「那是搭圓場,不搭圓場,人又可多些。」

「直台能容下的戲台怕是太少?」

「那就沿著斜角,搭兩個半圓。然後在檯子外面,都包上兩層柵欄,以為圍護,費不了多少人工,又可萬無一失。」

「好!」邯翊輕擊案幾,「就這麼辦。」

等太常司官帶著百戲冊來到,選好班子,自有書辦,按照擬出的單子,給各州督撫下詔。布防事宜,有廷尉司會同帝都府尹去辦,都是駕輕就熟的事情。其餘的勘察地形、搭建戲台,全歸工部。

事情一一分派出去,邯翊稍稍鬆了口氣。

晚間請過蕭仲宣來閑談,不由感嘆:「想不到裡面這麼多事,竟比看一個月摺子還累。」

蕭仲宣一笑:「王爺大約也是這麼想。」

邯翊心中微微一動,卻沒言語。

場子劃定,何處該搭多大的檯子都商議妥,一入八月,木料麻繩全都運到了工地上。

「還有半月,來得及么?」邯翊問。

馮景修答:「來得及。」一頓,又添了一句:「只要別下雨。」

然而,說這話的第二天,就開始下雨,而且極大,根本沒辦法趕工。下到初五,邯翊坐不住了,繞室徘徊,時不時湊到窗口抬頭去望天。其實根本不用看,水聲潺潺,就像在心上抓一樣。

想一想已經花費了偌大氣力,最後卻被一場雨毀了,何能甘心?坐立不安,直等到暮靄沉沉,六福領著下人端上飯菜,邯翊拿起筷子,目光逡巡一圈,全然沒有胃口,又重重地放下了。也就在這裡,偶然的注意中,有了驚奇的發現。

「雨小了?」

果然,推窗望去,已只是絲絲細雨,伸出手幾乎感覺不到。

邯翊很興奮:「快找馮景修來。」

人一到,邯翊辟頭就問:「還趕不趕得及?」

馮景修很從容地說:「多添人手日夜趕工,來得及。不過工程很緊,又在節下,工匠那裡需得安撫一下。」

「這好辦,每人五兩,明天我就支給你。」

然而支錢的條子,到了戶部卻不能報銷。「怪了,」邯翊納悶,「這是工錢,為什麼不能報?」

「戶部說了,工錢該支多少都有定規,這是額外的,不該由他們出。」

邯翊想了想,說:「那就從我帳房上出吧。」

說過就拋開了。第二天進宮,白帝彷彿是隨口說了一句:「以後犒賞的錢,可以從內帑出。」

邯翊不由一怔,隨即明白,果然自己一舉一動,白帝都留意著。

到了十四那天,萬事具備。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千萬別下雨,下雨可就太掃興了。

就這樣忐忐忑忑,一夜驚醒了好幾次,側耳去聽窗外可有雨聲?直到第二天早起,仰首東方,曙光在望,方才鬆了口氣。

早兩天已經頒出皇榜,告訴百姓有這一場熱鬧好看。因此午時不到,已經人山人海。

邯翊另有要務。晚間白帝將攜宮眷微服出宮觀賞,廷尉司特為選出百名精壯侍衛,到時寸步不離地守在四周。如有萬一,怎樣聯絡、怎樣儘快從場中撤出,全都一一商議定。

布置妥當,胡亂吃了幾口,匆匆進宮。

才到乾安殿,迎面遇上了瑤英,穿一身玫瑰紫緞面的袍子,打扮得像個富商公子,沖著他笑。

邯翊卻恨恨地說:「都為你多那一句話,什麼正經事也顧不上,直忙到今日!」

瑤英扮了個鬼臉,「這怎麼不算正經事?」她忽然湊近他,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我可是為了你,才出這主意的。」

邯翊愣了愣,正要追問,微服的白帝,領了換過裝的嬪妃們出來了。

一行人分了十輛車,到端文街,離戲場還有數百丈,就過不去了,只好下車。廷尉司挑選出的侍衛早等候著,敏捷有序地往上一圍,很快就開出道來。

進得場中,一時目迷神馳。

迎面台上兩名壯漢,肩上各支一根長木,頂上是兩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單足而立,舞動身姿。忽見那兩名壯漢相對站定,陡然間齊齊一聲大喝,雙肩聳動,連木柱帶頂端的小姑娘,一起換了個個!於是,彩聲爆起,人群涌動,朝台上壓,外圍的差役,都使足吃奶的勁,總算還能借那一圈柵欄的力,硬是擋了回去。

這邊才息,一旁又是炸雷似的喝采,掉頭去看,原來是俳優戲,相去十丈的兩根柱子,中間拴一條二指多粗的麻繩,兩名女子對舞繩上,穿著太常特製的綉錦衣裳,燈火底下流光閃閃,耀眼異常。舞了一陣,由分而合,雙雙走到中間,看的人不由提起一口氣,要看她們怎麼走得過去?只見兩人各出一足,半空中划個半圓,跟著身子向外一擰,竟是切肩而過,嚴絲合縫,連歌舞也沒有半點停頓。台下轟然叫好,贊聲不絕。

再往前,又是「神龜負山」、又是「幻龍吐火」,滿場采聲不斷,直如鬧翻了天一般。

白帝以嘉許的眼色看著邯翊,「二十天里能辦到這一步,不容易。」

而邯翊,眼望著萬民如醉的場面,也覺得這大半個月的辛勞,沒有白費!

如此盛事,顏珠自然不肯錯過。

只是裙釵出門,多有不便,男裝又未曾預備,思量一陣,只好問蕭仲宣借。

吟秋抱著衣裳包袱出來,靈機一動,說:「老爺,反正晚上我們也去看,要不跟顏大娘她們搭個伴,人多熱鬧。」

顏珠聞言,微微遲疑。

蕭仲宣便說:「算了吧,今天晚上的熱鬧還不夠你看的?」

等顏珠走後,吟秋埋怨,「老爺,人家顏大娘都還沒說不肯呢。」

蕭仲宣笑笑,「既然是流水無意,何苦強求?」

到了晚間,打發了吟秋一個人去玩,自己卻在院中,對著天邊一輪圓滿的明月,悒悒獨斟。不覺酒意漸濃,身子一歪睡去了,連吟秋幾時回來的也不知道。

顏珠主僕,痛痛快快地直玩到亥時過半,才往回走。

到了家門口,紅袖一面開門,一面笑說:「今天可玩得累了……」

話音未落,冷不丁旁邊有人插嘴:「兩位……兩位公子!」

兩人都嚇了一跳,一起轉過臉去,見暗處影影綽綽的兩個人,看不清面目。

紅袖就問:「誰呀?」

「我們……我們是過路的。」說話的高個,啞著嗓子,說不出的怪異,「我們走累了,想討口水喝。」

愉園在巷尾,哪有這麼晚了,到如此偏僻的地方來討水喝的?

紅袖頓起警覺,冷冷地說:「對不住,家裡都是女眷,不大方便。」

矮個的笑了:「兩位不是男的?」

紅袖懶得再理會,推開門,回身一拉顏珠,便想進去。

「別走。」高個的搶上兩步,一面舉手將門抵住,一隻腳已踏了進去。

紅袖惱了,眉毛一聳:「你們要做什麼?再這麼著,我可要喊人了!」

「別、別。」顏珠攔住了她,轉身沖著那兩人一笑:「兩位妹子,要喝水是不是?進來好了。」

那兩人互相看了一眼,矮個的「嘻嘻」笑了幾聲:「大娘你是怎麼看出來的?我還以為我裝得挺像的。」

顏珠也笑了,「妹子,你兩個的聲音,再怎麼憋,也是脆生生的,哪像男的?」

說著話,沖紅袖使了個眼色。

進屋點起燈來,仔細打量那兩人。

高個的穿青布衫,侍從打扮,矮個的穿玫瑰紫緞的袍子,一雙靈動的眼睛,不住地四下里看著,忽然又倏地朝她瞟了過來。

兩人目光一觸,顏珠笑了:「來,妹子,坐著說話。紅袖,看茶!」一面拉起她的手,親熱地問:「妹子,告訴我,你是誰家的姑娘?」

「嗯……」那女孩兒眼珠飛快地轉了一圈,笑嘻嘻地說:「我姓虞。大娘你呢?」

掌心間,一雙手柔若無骨。顏珠心想,果然是個出身富貴人家的姑娘。奇怪的是,分明是第一次見面,卻有一種奇異的熟悉感覺,就好像曾在哪裡見過似的。

一面回想,一面回答:「我姓顏。」

「顏大娘。」女孩兒笑著,露出左邊臉上一個淺淺的酒窩。

熟悉的感覺更甚了。顏珠覺得,連這酒窩,也是曾經見過的,但,到底是在哪裡見過呢?

「妹子,」顏珠指著茶杯提醒她,「你不是渴了么?」

「噢對。」女孩兒端起茶來胡亂啜了兩口,忽然說:「顏大娘,我今天住你這裡吧。」

哪有剛見面就提這種要求的?連顏珠這樣玲瓏的人,也怔住了。

女孩兒忽閃著眼睛,左右張望了一陣,挺奇怪地問:「不行么?」

陡然之間,顏珠的心裡生出一種像對自己親妹妹般的憐愛,彷彿她無論說出多麼不通世事人情的話來,都是再自然不過的。

她不由自主地脫口說:「行啊,當然行。」

「不過……」她又說:「我這裡是沒有什麼,可你家裡的人,知道你跑出來了么?」

女孩兒「哼」了一聲,「不用理會,他們想不起我來。」見顏珠似乎不以為然,眼珠一轉,又笑著說:「這麼遲了,連回去的路也找不到,反正明天早上就回去啦。是吧,玉兒?」

叫玉兒的侍女遲疑一下,勉強附和了一句:「是啊。」

明知道她是當面扯謊,顏珠也不去戳穿她,只說:「也好。時候不早,紅袖,你給客人預備水。妹子,你們倆就睡我房裡好了。」

紅袖已經忍了半天,終於憋不住:「小姐!」

顏珠不動聲色:「紅袖,你跟我睡西廂。」

紅袖嘟起了嘴。

女孩兒卻說:「那不好。顏大娘,我跟你睡一屋,咱們好說話。」

幾個人都愣住了。玉兒遲遲疑疑地叫了一聲:「公……小姐啊……」女孩兒掃了她一眼,玉兒膽怯地一縮,噤住了。

默然片刻,顏珠爽快地回答:「也行,你就跟我睡一屋吧。」

進了裡屋,看一看那張床,女孩兒又微微地蹙起眉頭。顏珠心領神會,便指一指旁邊的竹榻:「叫紅袖鋪起來,我睡那裡好了。對了,你認床不?」

「認床?」女孩兒困惑地眨著眼睛。顏珠失笑了,看她的模樣,只怕打從生下來,就沒在別處過夜過,根本就不知道還有認床這回事。

等解釋清楚,女孩兒也笑了:「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認床,睡了才知道。再說,來也來了,認床可不也得這麼睡?」

也是,顏珠想,這女孩兒雖說任性,脾氣倒不刁。

女孩兒坐在妝台前,手拿著木梳,猶豫了一會,說:「顏大娘,你替我梳頭吧。」

連梳頭也不會?顏珠怔了怔,「好,我來。」

頭髮放下來,烏黑的幾欲委地,顏珠忍不住贊了句:「妹子,你這頭髮可真好,跟緞子一樣。」

「都這麼說。」女孩兒隨口回答,「像我娘的。」

「妹子,別怪我多嘴。」顏珠一面替她梳頭,一面慢慢地說:「你跑出來,別人不急,你娘難道也不會急?」

女孩兒神情一黯:「我娘不在了。」一頓,又說:「我娘要在,也不至於讓我成天受人欺負。」

「噢?有人欺負你?」

「後娘們嘍。」女孩兒淡淡地說,「尤其是有一個,仗著自己管事,總想算計我,給我點氣受。連我的用度,她也敢剋扣,把好的換成次的,以為我看不出來么?」

「那你爹呢?這些事情他都不管?」

「我爹他……事情太多,身子又不大好,這些小事,何苦來去煩他?再說了,我要什麼東西,就問庫房要,他們也不敢不給我。還樣樣都比她用的好,她不是想氣我么?哼,我就照樣氣她!」

顏珠不置可否地笑笑。

女孩兒在銅鏡中望見了她的神態,一掀眉毛問道:「怎麼?你覺得我的話不對?」

「不是。」顏珠泰然自若地說,「我是想起了從前家裡好的時候,也是這樣,跟姨娘、跟丫鬟婆子都有許多閑氣好生,等後來家敗了,什麼事都得靠自己,才曉得那些事情實在算不得什麼。」

「嗯?」

女孩兒倏地轉過身來,定睛看了她一下,又轉回去,從鏡中看著她問:「顏大娘,你從前吃過不少苦頭,是不是?」

顏珠沉默了一會,想起十幾年前的往事,有些黯然。

家敗了,父親想不開,上了吊。她娘領著她到鹿州投親,親舅舅不認。大雪天,母女倆住一間小客棧,窗外寒風嗚咽,心裡凄涼萬狀,那時節才知道什麼叫世態炎涼?

那些事情,從前也沒跟人提起過,不知怎麼,此刻卻說了出來。

女孩兒一語不發地聽著。

忽然,轉過身拉住她的手說:「你那舅舅叫什麼?告訴我,我替你出這口氣。」

是這樣篤定的語氣,顏珠倒愣了。好半晌,才搖搖頭,說:「這麼多年,有點怨也過去了,不想再提了。不過,妹子的好意,我心領了。」

「沒什麼。」女孩兒無所謂地說:「我就是這樣,你對了我的胃口,那就怎麼都可以。」

顏珠笑了,由衷地嘆了句:「妹子,你真好福氣。」

女孩兒又問起許多事情,絮絮不斷,興緻始終不息,直談到子夜將臨,方才倒頭睡去。

顏珠向來遲睡,又走了困,躺在榻上輾轉良久,無法入睡。

月華寧謐,透過窗柵,碎落在床前。

女孩兒不知夢見了什麼?低低地呢喃了一聲,側過了身子。蓋的被子滑落了半截,露出玉藕似的一段臂膀。

顏珠微微苦笑,起身替她蓋好被子。

那當兒,一縷蟾光正灑在她臉上,映著嘴角的一絲甜美的微笑。

顏珠伸手,撥開她腮畔的一綹頭髮。

忽然,女孩兒眼皮跳了幾下,輕呼:「父王,別讓哥哥走……」

顏珠嚇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

記憶,陡然間清晰。那天,邯翊為妹妹瑤英畫像,眼前的女孩兒,可不正是那時畫中的大公主?

她為何要來這裡?

顏珠疑惑著,幾乎整夜沒有合眼。

瑤英有早起的習慣,天未亮透就起身。她起來了,顏珠也只得起來,服侍她洗漱。瑤英也想不到讓主人家這樣在跟前伺候,有什麼不對?倒是玉兒趕著過來,接過活去。

「到底什麼來路?好大的架子!」紅袖在背後低聲抱怨。

顏珠說:「是大公主。」

「啊?」

顏珠慌忙捂住她的嘴:「小點聲,心裡有數就行了。」

紅袖定定神,又問:「那現在怎麼辦?」

顏珠想想,說:「我想,吃過早點,她也就該回去了。小心一點就是了。」

結果,沒等用完早點,愉園的門就被人砸得震天響。紅袖趕過去看,就聽她在前院里叫了聲:「大公子!」

話音未落,房門被人一下撞開。

「瑤英!你還真在這裡!」

「呀,哥哥!」瑤英帶著些惡作劇被人識穿的不好意思,輕輕地笑了,「是六福那個膽小的告訴了你,對不對?」

「你還好意思笑!」

邯翊幾步衝到她面前,「你知道不知道,父王昨晚一夜都沒睡?帝都到現在還是九門緊閉,要是過了辰時還找不到你,就得全城戒嚴。鬧到那一步,我看你怎麼收場!」

說話間,他微微喘息,眼睛熬得通紅,一臉的憔悴。

瑤英低下頭,輕聲說:「你別生氣,我原也打算用過早點,就立刻回去的。」

邯翊恨恨地盯了她半天,嘆口氣說:「先別說這些了,父王還等著。孫五,你先騎馬回去,報個信說大公主平安。」

孫五應聲去了。瑤英站起來,直到此時顏珠才得空隙,上來行禮:「大公子、大公主!」

邯翊沖她擺了擺手,轉身便走。

瑤英走了幾步,忽然回頭一笑:「其實你早猜到了,對不對?」

上了車,瑤英問:「父王是不是氣壞了?」

邯翊反問:「你說呢?」

瑤英好半天不說話,然後輕輕扯一扯他的袖子:「那,一會到了父王跟前,你可得幫我說情。」

邯翊瞪她一眼:「我不管!就該讓父王給你頓板子,好叫你學得老實一點。」

瑤英不言語。忽然,湊過身子,在他臉上飛快地親了一下。

邯翊呆了。

瑤英扭開了臉,眼望著窗外。

邯翊只見她的肩,似乎微微發顫,也不知是她的人在抖,還是他的人在抖?

良久,邯翊透過氣來,含混地說:「沒用,反正我不幫你。」

瑤英不回頭,輕輕地說:「不是為了這個。」

邯翊也不說話了。

耳畔只聽得車軸碌碌,還有兩人略顯凌亂的呼吸,在車廂里回蕩。

在東璟門下了車,早有軟轎等著,接了兩人,幾乎腳不沾地,直奔乾安殿。在殿門守候的黎順迎上前:「回來就好,快進去吧。」

瑤英還想問問白帝到底怎樣?一看黎順的神色,什麼也沒說,就往裡去。

進了殿,瑤英在階前跪下,怯生生地叫了聲:「父王。」

卻半天不聞動靜,詫異地抬頭,不由大吃一驚。不過一夜之間,白帝鬢邊的頭髮便白了一大片,兩眼失神,不是不說話,是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父王!」

瑤英慌了,什麼也顧不上,幾步跑上台階,順著御座跪下,抱著父親的腿喊:「父王,你是怎麼啦?說說話,別嚇女兒。女兒知道錯了,你別生氣了,啊?」

終於,白帝彷彿緩過氣來,伸手想要拉她起來,卻又使不出力氣,只是輕輕撫著女兒的頭髮,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彷彿生怕閉一下眼睛,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寶貝,就會從眼前消失。

「回來就好。」

開出口來,聲音啞得嚇人,然後嘴角一扯,似乎是想笑一笑:「回來就……」

話沒有說完,身子一歪,軟軟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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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瑤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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