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風瑟瑟地吹,深秋了,空氣中凝著一股蕭索。
楊芷馨停下腳步,仰頭吟思,不是為了秋風蒼涼,而是某種似濃似淡的詭譎氣息,近幾日總在她身畔聚集不散。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自與君碠然重逢后,她老覺不對勁,似有某件意外將要發生。
「嗨!」一輛休旅車停在她身旁,車窗搖下,露出盧卉卉嬌艷如故的面容。「好久不見。」
楊芷馨凝視著她,是因為這個女人嗎?十年前她費盡心思自她手中搶走君碠然,如今君碠然再回她身畔,因此盧卉卉又尋過來了,這才帶給她不安的感覺?
見她不語,盧卉卉以著一副瞭然於胸的口吻對她笑道:「不必對我防備,對於君碠然,我早巳死心。」
「噢?」理智告訴她,女人的嫉護心是很可怕的,她不該相信盧卉卉,但一顆心卻莫名傾向她。「我知道。」終於,她態度軟化。
盧卉卉掩嘴輕笑。「算了,你信不信我都無所謂,你只須相信,君碠然心中只有你一個人就夠了。這幾年,他為了你可是費盡心思,一方面與人談判、一方面找人保護你,他的用心連我都感動,你可別再錯過他了。」
他與她會錯過,全是盧卉卉一手導演的好嗎?不過那不是眼下的重點,此刻她只想知道——「你說碠然為了我跟人談判,然後還找人保護我是怎麼一回事?」
盧卉卉瞠圓雙眸。「你不曉得?」
「曉得就不必問了。」
「可是……」盧卉卉露出一副糟了個大糕的表情。「我想這些事你還是自己去問君碠然吧!畢竟是你們的私密事,外人實在不好插手。」她對司機揮揮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楊芷馨手插腰,擋在路上,一抹冷笑掛在唇邊。「但對於這件私密事,盧小姐似乎很清楚,既然如此,又有什麼不可說的呢?」
盧卉卉恨恨地咬住舌頭。「楊小姐,你自個兒男人的性子,你也清楚,別人亂嚼他的舌根多數沒好下場的,請你自己去問他好嗎?」
「碠然沒這麼可怕吧?」雖然他的個性是有些變了,越來越愛作弄人,但基本上她還是相信三歲定終生的。君碠然天生的纖細敏感,就算在歲月的輪轉中消散了,反被邪肆所取代,不過骨子裡的善良還是存在的。
盧卉卉哼了兩聲。「他要不可怕,就沒人可怕了。」在政壇,提起超強幕僚君碠然的名字,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他的威望可不是建立在那張帥哥臉上,而是他強橫、果決的手腕上。甚至有人傳說,得罪君碠然,這輩子就別想參選公職了,因為只要他往敵方一站台,包管另一方兵敗如山倒。「我是不會說的,你……小心!」話到一半,她突然大喊。
楊芷馨全身的警備細胞立刻動作,想也不想,她彎身滑入休旅車底部。
同一時刻,一輛重型機車飛馳而過,全身黑衣、頭戴黑色全罩式安全帽的機車騎士手中甩著一條鐵鏈,鏈尾則連著一隻大榔頭,正砸中她方才站立的地方。「砰!」發出一記震天巨響。
「該死。」機車騎士想再攻擊,但楊芷馨已躲入休旅車底部,休旅車又據道不讓,機車騎士只能功敗垂成地退走。
「楊小姐?」盧卉卉顫著聲喊。「你怎麼樣了?」她沒見過這麼原始兇悍的攻擊,心臟都快嚇停了。
「別哭,我沒事。」一個涼涼的聲音自車盤底下響起,楊芷馨灰頭土臉地自休旅車底下爬起。「幸好你這輛車的底盤比較高,我又夠瘦,否則倉卒間還真沒地方躲。」
盧卉卉吐出一口憋了許久的長氣,渾身無力地倒向座車皮椅。「嚇死我了。」
「看來真有人想要我的命呢!」差一點點被砸成肉餅,真可怕。楊芷馨納悶地搔著頭。「不過碠然不是幫我擺平了嗎?怎麼又來了?」
「那約定已是十年前立下的了,也許又生意外了吧!」盧卉卉無意識地呢喃。
「原來打十年前就有人想要我的命啦!」楊芷警點點頭。「了解,剩下的我去問碠然吧!謝謝你的情報嘍,拜——」她擺擺手,蹦蹦跳跳地走了。
原地只留盧卉卉瞠目結舌良久,抖顫的聲音方磨出喉。「我剛剛說了什麼?」天哪,她該不會泄漏了某些機密吧?慘了,得趕快連絡君碠然,否則她麻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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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碠然接到盧卉卉的電話通知,楊芷馨已經知道十年前的事了,他以為她回來后一定會找他興師問罪。
誰知她什麼也沒問,回家后,逕自進房,一句話也沒跟他提過。
她是不在意嗎?還是沒聽清楚盧卉卉的話?也可能兩者都有。
「真是麻煩。」他懊惱地長嘆一聲。「還是快點將事情解決,省得夜長夢多。」
他拿起電話,開始撥一個已經很久沒連絡的號碼。當年立下約定后,他們也說奸不再連絡,以免麻煩。
然後,十年的和平過去,他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與這個人相見了,想不到事態丕變,他們終究註定糾纏。
電話響了三聲,一個女人接起來,「喂」了一聲。
君碠然愣了一下,記得他們曾經說好,這支專線只限他與他使用,怎麼突然冒出一個女人來?
他試探性地問了句。「請問楊文耀先生在嗎?」
「你等一下。」女人把話筒擱下。
她的口音帶著一股外國腔調,像是……越南看護。
「我是楊文耀。」不過半晌,話筒重被接起,傳來一個蒼老無力的聲音。
「君碠然。」他回話。
沉默瞬間降臨。
三分鐘后,一個疲憊的嘆息響起。「我猜你已經發現,靜止的時間又開始轉動了。」楊文耀說。
「當初你明明答應我,要將事件永埋於過去的,為什麼違約?」君碠然聲音透著冷硬。
「因為我老了,該享的福都享過了,再活也不過數月,所以想做個了斷。」
「了斷什麼?那件事的法律時效早過了。」
「只要他再度動手,犯下新的案子,就會產生新的時效,這一回,我會在時效內逮住他。」
「SHIT!」君碠然甩下電話,這個混帳老頭竟想利用楊芷馨的命來了斷一切,他不會容許的。
「老狐狸,你以為我什麼後路都沒留就與你做了約定嗎?走著瞧。」要鬥法就來,他君碠然不會輸的。
氣呼呼起身,他捉起車鑰匙,一個箭步衝出客廳,沒留意到二樓的主人房門口,一道纖細的女影,手中持著一隻無線話筒。
「現代科技真好用。」楊芷馨利用電話分機竊聽了君碠然與楊文耀的談話內容。「不過他怎會認識楊文耀?」那個龍揚集團的老董事長,也是她背後的資助者,想不到他兩人竟有來往?
原來她被一隻狐、一隻狼給騙了,還一騙近十年,真是可惡!
「我倒要瞧瞧,你們在搞什麼花樣!」扔下話筒,她也捉起車鑰匙,追在他身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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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碠然想過要面對一隻成了精的老狐狸、一個難纏到極點的敵手、一個冷酷無情的臭老頭:就是沒想過,會見到一名命不久矣的枯稿病人。
楊文耀面色如土、瘦如骷髏,他甚至已經沒辦法站立,只能躺在床上,等著上帝隨時徵召他的性命。
「很訝異?」見到呆愣的君碠然,楊文耀呵呵笑了出來。「我畢竟也九十五歲了,病了也是很正常的事。」
是啊!差點忘了,他是個近百老者。只是近半個世紀以來,楊文耀之名隨著他一手創立的「龍揚集團」名揚世界,外人見他,總覺這企業大亨雄才偉略。幾時他竟已老成這模樣,歲月果真不留情。
「你都快死了,為什麼不將秘密帶進棺材,硬要在此刻挖出?」老人的虛弱讓君碠然軟了心腸,原先準備好的威脅和嚴厲變成了勸說。「把秘密揭露出來有什麼意義?逝者已矣,來者可追。十年前你明明也同意的,況且,你自己也說過,會造成這一連串的悲劇,你也得擔起部分責任,你忘了嗎?」
「怎麼可能忘得了?他們是我最珍視的親人啊!」楊文耀像在回憶什麼,昏黃的眼變得愈加迷離。「我這輩子為了工作犧牲了很多東西。少年時,我讓老婆陪生意對手上床,藉此挖掘對方的弱點,再將其打垮。成功后,我嫌老婆沒知識、骯髒,小老婆一個接一個地娶,可也許是上天的懲罰,我到了三十五歲,還是一個孩子也沒有,我有大小老婆十數人啊!沒有繼承人,我一手打造的企業王國該怎麼辦?我開始尋覓有能力的孩子,找了好幾年,終於給我找到了司仁,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我收養他,教育他,真心想栽培他成為我的繼承人。但諷刺的是,收養司仁十年後,老婆居然給我生了一個兒子,我的親生兒子,流著我的骨血,凱聲,他是我這輩子最好的禮物。我什麼也沒想,立刻廢掉司仁,改立凱聲為繼承人。期間有人說我自私、有人罵我無情,即使不是親生子,養了十年,也該有些感情,我就這樣舍了司仁,不覺不安嗎?但我以為,讓自己的兒子繼承我一手打造的事業天經地義,司仁再好也與我不同血緣,他敢有意見,我就把他送回孤兒院去!唉,我……從來不曾去體貼別人的心情。」
「你的確是個自私無情的臭老頭,但也因為如此,十年前,你答應了要彌補。」君碠然不以為此刻是適合談論過往的時機,如何解救楊芷馨脫離危機才是眼下最重要的。「莫非你私心又犯,想反悔了?」
「你說得對,我確實自私無情,我的反覆徹底傷了一個孩子的心。然後不知從何時起,司仁不再對我笑了,也不再爸爸、爸爸地膩著我撒嬌,他叫我董事長,我……當時也不在乎,我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了,誰還要一個不知父母是誰的孤兒?我心裡只有凱聲,我努力栽培凱聲,可說實話,他確實不是塊材料,比起司仁,他的經商能力差得遠啦!但我盲目地依賴血緣關係,這也造成了他們兩兄弟的嫌隙,我知道凱聲根本不拿司仁當兄長看,還經常威脅要趕司仁出門,司仁一直忍著、忍著、忍著……」「直到有一天,司仁先生終於爆發,開車撞死了凱聲先生,這件事我早知道了。」對於這段往事,君碠然知之甚詳,也只有一句形容詞——自作自受。「我還曉得,司仁先生並非天生殘酷之人,撞死凱聲先生后,他滿心倉皇,來不及收拾屍體就落荒而逃。然後,凱聲先生的屍體被另一個人發現了,他是一個沒有身分的偷渡客,在台灣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更因為缺少身分證明文件,他找不到工作,只能在街頭流浪,過著不知明天在何處的落魄日子。發現凱聲先生的屍體,及其身上完整的身分證明文件后,偷渡客起了一個念頭,他偷偷埋掉凱聲先生的屍體,盜用了『楊凱聲』之名,順利地從陰暗角落走出,活在太陽底下,他娶妻,還生了一個女兒。但因為頂替他人而活的罪惡感,他一生飄泊,在每一個地方都不敢多作停留,怕被人識破身分。他的妻子因此跑了,他一個男人帶著女兒,從東走到西,再由南走到北,直至十五年前,才在台北市落地生根。五年後,他去世,僅遺一女,故事到此結束。你還有沒有要補充的?如果沒有,我們可以開始討論有關你違約的事了吧?」
楊文耀搖頭輕笑,又引起一串的嗆咳。「你漏了提,因為不見凱聲的屍體,我堅持不信他已遇害,多年來不停請偵探尋找他的下落,卻因為那位替身東奔西跑,偵探始終尋不出線索,最後直到他們在台北市定居后,消息才漸漸傳出。我以為我找到了兒子,欣喜若狂,怎知那根本是個西貝貨,而且,他還在我尋去之前病逝了。緊接著,我尋子的消息外泄,為了保住既得之地位,司仁買通我聘請的偵探欲掘棺驗證,卻慘遭破壞。司仁因此心一橫,決定斬草除根,才會導致十年前楊小姐迭遭意外的事故。可是最後那位偵探也未達成任務,他在一次刺殺中出了車禍,當場死亡。」
「沒錯,因為你們這一家子的渾帳事,芷馨險些小命不保;為此,我千方百計挖出真相,並與你商討解決之道。」那一天的事,君碠然記得一清二楚,楊芷馨將他綁在床上企圖離開他,他在樂水大姊的幫助下解脫束縛慌忙尋找,卻在途中發現有人拿刀跟蹤她,嚇得心臟幾乎停止。幸奸楊芷馨命大,及時招到一輛計程車逃之天天,而殺手則在追尋過程中遭到路過的砂石車輾斃。他是在很久之後才知道,原來殺手是楊文耀雇請,卻遭楊司仁收買的偵探。
楊文耀瞪他一眼。「什麼商討?你不過是不想讓你師父死後名聲掃地,又得保護楊小姐,才來威脅我,要我想辦法解決。」
「而你也說過,因為這件事你也有責任,你願意既往不咎,並設法讓司仁先生取消殺人委託。我這才答應你隱瞞此事,讓你的『龍揚集團』不致顏面盡失。」君碠然咬牙切齒。「如今你反悔了,是想叫我將此事公諸大眾,讓醜聞整垮『龍揚集團』嗎?」
楊文耀只是笑。「你知道嗎?當年我會答應你這件事,並非出自愧疚,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有錯,反倒是司仁,竟敢恩將仇報,害死凱聲,我一定要他付出代價。可是那時我都八十五歲了,公司早交給司仁負責,我沒有權了,要如何復仇?只好靜待時機。」
「你的意思是說,你現在掌權了,所以決心要個玉石俱焚的狠招?」
「正好相反,得知凱聲已死的消息后,我悲憤過度,沒多久就中風癱瘓,別說掌權了,我連性命都差點不保,不得不眼睜睜看著『龍揚集團』落在外人手中,然後茁壯,發揚光大。」楊文耀長嘆一聲。「也許是病床躺久了,人也跟著糊塗,我常想,今天公司若交到凱聲手中,也會有如今的成就嗎?還是早垮成一堆廢墟?這幾年,我看著司仁……哼,其實是不看也不行,我動彈不得,只有他會來照顧我,除了他之外,我又能仰仗誰?」
「既然如此,你就該對司仁先生好些,為何都到這地步了,你還要整他?」
「我有不整他的時候嗎?明知他介意楊小姐,我卻故意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資助楊小姐成立徵信社,還有事沒事找她來聊天,讓司仁成天有若芒刺在背,卻又不敢動她分毫,以免我起疑。」
真是個惡劣的渾帳老頭。君碠然怒火衝上腦門。「司仁先生真不該對你如此仁慈。」
「你不覺得以德報怨是種美德嗎?」
「狗屁不通。」君碠然冷嗤一聲。「個個都以德報怨,那些做好事的人不就吃大虧了?乾脆大家一起來作惡,反正別人會以恩德回報你。」
「哈哈哈……」楊文耀仰頭大笑。「聽見沒有,司仁,你這輩子真是吃大虧了。」
君碠然挺直背脊,警戒四周。
房間里安安靜靜,什麼聲音也沒有。
楊文耀卻道:「過來吧!司仁,我早知你打通了你、我兩間房的牆壁,明裡,你睡在我隔壁,暗裡,你常藉由牆間的通道躲進我的衣櫃里偷聽,或看我在做些什麼事。」
君碠然瞪大眼。「你明知有人偷窺,卻一聲不吭?」真是有夠變態。
「我為什麼要?讓司仁日夜擔心我是否發現他收買偵探的事、是否已知楊小姐是『楊凱聲』的女兒、是否又決定了某些計劃意圖對他進行報復……不是件很有趣的事嗎?」重點是,楊司仁的偷窺行為除了具監視意義外,還有一份關懷。好幾晚,楊文耀都發現有人來幫他蓋被、給他添水、喂他吃藥……嚴格說來,楊司仁其實還滿孝順的。
隨著楊文耀話聲落下的瞬間,一記悠長的嘆息隱隱傳來,同時,衣櫃門打開,步出一道頎長的身影。
楊司仁。他應有六十齣頭了吧?卻因保養得當,看起來就像四、五十歲,若能抹去他眼底長年累積的憂鬱,這位彬彬有禮的中年紳士會更具魅力。
「既然董事長早就什麼都知道了,為何不挑明講?這份職位與權力我並不戀棧。」這是一個被罪惡感折磨得身心俱疲的人,心底最深處的嘆息。
「為什麼要?你做得很好啊!任何人有你這樣能幹、孝順的兒子,都該滿意了。」楊文耀輕言。
果真如此,你幹麼成天整人家?君碠然暗思,卻不說破,楊司仁的乍然現身讓他心底湧起不安。
「你一定很懷疑,我既不怨你,也不恨你,反而對你很滿意,卻為何要為難你?」楊文耀接著說:「我啊,為難你只有一個原因,你太像我了。」
房中三人,有兩人同時呆祝搞什麼鬼?養兒子像老子不好嗎?
「這件事我請另一個人來解說。」楊文耀拍拍手。「芷馨,你可以出來一下嗎?」
君碠然如遭電擊。楊芷馨,怎麼她也來了?
房門被推開,一道嬌生生的纖影揚著滿身怒火走進來,輪流對房中三人各瞪了一眼。
「芷馨,你……」君碠然不知該說什麼以表達他心裡的震驚。
「在這裡看見我很奇怪?」楊芷馨怒哼一聲。「如果你沒忘記的話,老爺爺是我的資助人,常找我來這裡聊天,我出現在這裡有什麼不對?」她對這棟別墅就像對自家廚房那樣熟悉好嗎?
「那麼剛才我們說的話……」君碠然快暈了。他是知道楊文耀資助楊芷馨的事,卻一直以為那不過是個老頭子對繼承兒子「姓氏」的女孩的移情作用,想不到楊文耀和楊芷馨感情這麼好,實在是失算了。
「我全聽見了。」她被怒火燒紅的臉閃過一抹憤慨。「想不到你們三個人居然都在騙我。」
「對不起,可是……」君碠然想解釋。
「抱歉,插一句話。」楊文耀喊道。「老頭子我所剩的歲月沒有多少了,可以先解決我的事嗎?」
君碠然和楊芷馨不約而同轉頭瞪他,瞧見一張蠟黃衰弱的老皺臉皮。不管他曾經多麼惡劣,他確實已一隻腳踏進棺材里了。
楊芷馨首先軟下心腸。「仁叔,我們都知道這幾年,你為了尋找接班人煞費苦心,所以才會被有心人士乘虛而入。那位對你施展美人計,自稱懷了你孩子的沐小姐,經過我的調查,她根本沒有懷孕,你中了人家仙人跳的詭計。」
「怎麼可能?我帶她去做過產檢,也瞧見檢驗報告的。」楊司仁不信。
「因為幫沐小姐做檢查的那位醫生,也是仙人跳集團的一員。」
「仙人跳集團?」
「經我詳細調查得知,此集團由仁叔手下的王副理領導,熟知仁叔一切喜好與作息,因此才能一舉拐騙仁叔。他們的目標其實是『龍揚集團』。」
楊司仁不敢相信地倒退了幾步,撞到床腳,發現某個人拉住了他的手;他低頭,瞧見楊文耀。
楊文耀對他搖頭一笑。「你不是很看好司機老王的兒子?那小子雖桀騖不馴,卻的確是個人才,挺義氣,也挺孝順,這幾年老王身子不好,小子接替老爸的職位,什麼活兒都干,大家都瞧見了,也對他多所誇讚,你還有什麼不滿的呢?」
「因為……」楊司仁哽咽一聲,說不出話來。
「因為他畢竟不是自己親生的是不是?」莫道英雄不流淚,只因未到傷心處。想起親生兒子,楊文耀亦是老淚縱橫。
「對不起,董事長,我真的不是故意撞死凱聲少爺的,那……那是意外,凱聲少爺不滿我可以開車,他卻不行,所以剪斷了我車子的煞車線,他想給我一個教訓。那天,我一坐上車子就發現不對勁,我想煞車,卻煞不住,我很緊張,凱聲少爺卻突然從路旁跳出來,指著我說,這就是我膽敢忤逆他的報應,我嚇一跳,我發誓我有努力避開的,但下山那條路又彎又窄,我實在避不開,才會……等我想辦法停下車,凱聲少爺已經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我……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怕得一個人跑了,待我冷靜下來回去找,凱聲少爺卻不見了,我也不曉得怎麼會這樣?只好叫修車廠將車子拖走,然後……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地回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請你相信我。」
這段過往君碠然和楊芷馨都是第一次聽到,原來真相竟是如此,真教人不敢相信。
但楊文耀卻似早已瞭然於胸,輕鬆地拍拍他的手。「我相信,這幾年我想了很多,凱聲被我寵壞了,不知天高地厚,成天闖禍,他是我唯一的兒子,我若真喜愛他,其實該多管管他的,但我卻放任他這樣,他的死我也該負部分責任。」
「董事長……」為什麼這樣簡單就得到了原諒?楊司仁真是不敢相信。
楊文耀只是淡淡地彎了下唇角。「十年前君先生找我談凱聲的事時,我徹底調查過那樁車禍了,有修車廠證明你的煞車線確實被剪。另外,當年為我開車的老喬也說了,凱聲失蹤那天早上,曾神神秘秘地去找他,要他在你進車庫、準備開車上班前通知他,他要趕到山道旁埋伏、看好戲。至於是什麼好戲,現在我們都知道了。所以這整件事都只是場意外,你沒錯,司仁,你沒有錯。」
像是被禁錮了數十年的靈魂突然得到解放,體會到無與倫比的自由快樂,楊司仁仰頭長嘆一聲后,跪倒在床鋪邊。「董事長……」「傻孩子,我是你爸爸啊!」楊文耀拍拍他的手。「我已經幾十年沒聽你喊過爸爸了,就當成全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的遺願,你不能再喊我一聲爸爸嗎?」
楊司仁長長地吸了口氣,睽違數十年的親情在這一刻重新連上線。「爸……爸爸……」「我一直記得在孤兒院見到你的那一天,才一歲半多的小孩居然這麼聰明,已經會昵喃數著數兒玩,一、二、三、四,卻老把五跳過去,你一見我,就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捉著我的褲腳喊爸爸,那是我三十多年來第一回這麼高興呢……」「爸爸……」君碠然和楊芷馨默默退出房間,留下安靜的空間給那對「久別重逢」的父子。
「希望他們父子能從此前嫌盡釋。」君碠然低喟口氣,果能如此,他和楊芷馨也就有平靜日子過了。「不過我還是不太清楚,楊老頭既然有意原諒司仁先生,又搞這麼多飛機做什麼?」
「我想老爺爺大概拉不下臉吧!他需要一個機會。」楊芷馨的聲音有氣無力的。「另外,我知道老爺爺一直很後悔年輕時的所作所為,沒想到卻見仁叔正走上他的老路子,教他膽戰心驚,於是便不顧一切使出最後一擊了。我認為他是想讓仁叔永遠記取教訓,切莫一錯再錯。」
「原來如此。」不過卻累了他與楊芷馨,唉!他拍拍她的手。「你還好嗎?」
她愣了下,點點頭。「還好。」只是心頭不知為何籠罩著一層不安。
「你看起來沒什麼精神。」他有些擔憂。
「大概是累了吧!」她聳聳肩。「倒是你,怎會知道爸爸的秘密?」那是連她都不曉得的事啊!
「你忘了?十年前,師父曾寄了一把銀行保險箱鑰匙給我,那秘密就在裡頭。」
「但我走時將鑰匙一起帶走啦!沒鑰匙你怎麼開得了保險箱?」
「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幾年他在政壇可不是混假的。
楊芷馨睨他一眼。「詐炮。」
「彼此、彼此吧!」她知道的秘密也沒比他少啊!
「討厭鬼。」她嬌瞠地踢他一腳。
他伶俐避過。「好哇,你敢踢我。」他雙手大張撲過去。
「啊!」她尖叫地躲避。
「往哪裡逃?」他追著她跑過長廊,跑出了院子,最後在花園的涼亭內逮著了她。「我該怎麼懲罰你呢?」
「這樣如何?」她踮起腳尖,輕輕地吻上他的唇。
「嗯……唔,好方法……」他語音不清地咕噥。
她微眯起眼,眸底眉梢染著淡淡的媚態,嬌俏可人。
應該沒事了吧?他想,稍稍放心了些。
須臾,一陣秋風吹來,捲起幾許落葉,添了幾分蕭條,卻艷了園內秋菊的色彩。
清淡菊花香裹著兩人,一起陷入漫漫情網中,沉醉、再沉醉——尾聲夜,又濃又沉,壓迫著空氣也顯得凝滯。
楊芷馨圓睜著雙眼,忘了這是第幾夜的失眠。
她姓楊,名芷馨,蘭芷芳馨,意味著她像蘭花一樣美麗芬芳。
這是父親為她取的名字,自其中不難看出一位父親對女兒最大的希冀與嬌寵。
事實也是,父親打小就疼愛她,即使她從小就沒有母親,亦從未失去過親情;父親做足了一切。
她喜歡父親,可是……她不知道他是誰。
她的身分證上寫著父親——楊凱聲。但真正的「楊凱聲」並非她父親啊!父親竊用了他人的身分,而這已經是三、四十年前的往事了。
她重新調查了事件的起始,但剩下的線索實在不多,早年台灣的戶政事務做得並非那麼紮實,太多漏洞可以鑽了,也因此她父親可以輕易地從一名偷渡客,變身成為另一個台灣人。
而代價則是,父親一生都不敢在同一個地方落腳太久,他不買房子,不與銀行打交道,為的就是不想讓人調查到他的身分。
可父親卻為她申報戶口,讓她上學,想必這麼做的時候,他一定戰戰兢兢的吧?
父親的用心良苦她能體會,因此,秘密揭露后,她從未埋怨過父親。
但午夜夢回,她還是忍不住要問:「我是誰?」
「你就是你啊!」深切的迷惘讓楊芷馨不知不覺將憂慮訴諸於口,而驚醒了睡在一旁的君碠然。「我就覺得你這幾天怪怪的,原來是在想這件事。」
她低下頭,良久。「能不想嗎?」聲音苦澀、沙啞。「如果我父親不是『楊凱聲』,那麼我就不該叫『楊芷馨』,我應該是誰?」
「不管你叫什麼名字,阿貓、阿狗、阿花也好,都不會改變你存在此時、此地,與我相愛的事實。」他翻個身,摟住她的腰。
「可是我過的是一段虛假的人生啊!」
「怎會虛假?在這條人生路上,你與我一起走過,步步都留下痕迹,這是無法抹滅的。」
她點頭,又搖頭,好半晌,懊惱地抱住腦袋。「你的意思我明白,老爺爺也很好心,願意讓我繼續借用這個身分,但我的重點是……我……我應該有另一個身分,那個真正的……我不會說,我好沮喪。」
他伸手,將她擁進懷中。「我知道你的意思。」
「真的?」她緊緊揪住他的衣衫。「告訴我,我到底為何如此難受?」
「因為你同大多數不知根在何方的人一樣,希望能找出自己的根源。」
「你是說……」
「你並非否定至今走來的人生,你只是想知道,自己的生命起源於何方。」
她靜靜地思考著他所說的話,良久復良久,一抹淡雅的淺笑浮上唇角。「我想,你說對了,我真正需要的是去尋根。這真是諷刺,我是個專門幫人尋根的偵探,幹這一行近十年,結果我連自己的根源在何方都不知道。」
「我倒覺得這是命運,天意註定要你成為一個尋根偵探,藉著工作累積經驗,以便有朝一日,探索出自己的根源。」
她定定地望著他,半晌,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可真樂觀。」
「不好嗎?」他對她眨眨眼。
「好極了。」她對著他的眼睛吹了口氣,看見他閉眼,她乘機輕咬上他鼻尖。
「哇!」他吃了一驚。「你這傢伙,看我的十指神功。」他手指搔向她腋窩。
「啊,小人。」她在床上翻滾、大笑。
他飛身撲上她,將她緊緊壓在身下。「看你往哪兒跑?」
「不公平。」她大叫。「你明知我怕癢還故意搔我癢,你壞死了。」
「那我不搔你癢。」他低下頭,以齒咬開她睡衣的鈕扣,吸吮上那裸露出來的雪白肌膚。「我用吻的。」
「嗯……呀……」她的氣息轉為火熱。
「很高興你滿意小人的服務。」他一寸一寸地舔吻,不放過任何一方。
「噢!」當他吸住她胸前的蓓蕾時,她整個人在床墊上大大地彈跳了一下。
「過幾天我們一起去越南吧!」
「越南……」她融在慾火中的腦漿費了好半天時光才想起越南代表何意。「你怎會知道爸爸來自越南?」
「他是我師父,而他的女兒,你,則是我愛人,對於他的事,我會不聞不問嗎?當然是早早調查好了。」
「可是你沒有偵探經驗。」
「嘿,你的本領可是出自我的傳授。」
「你教的是技能,而經驗則需時間與實務來累積,你沒有那些東西。」
他覷了她一眼,笑得很曖昧。「隨便你,不過我得提醒你一句,因為越南並非熱門的觀光地點,所以台灣精通越南話的人不多。」
「你該不會想告訴我,你正是那少數精通越南話的人之一吧?」
「我學了越南話十年,本身亦親自到越南不下十次。」
聞言,她有些生氣、有些感動。他會親自到越南應該只有一個原因,為她尋根。他如此關心她,怎不令人感動?但他什麼事都不告訴她,如此妄自尊大實在讓人火大。
或者她該給他一點回報,帶著懲罰性的。她的縴手下移,撫過他的胸膛,在上頭漫遊、愛撫。
他瞪大眼。「芷馨。」
「謝謝你這麼關心我,我想給你一些回報。」談話間,她撫上了他的亢奮。
「唔!」他發出一記低沉的悶哼。
她的手穿過他的褲子,握住他。「舒服嗎?」
他脹紅著臉,點頭。
「我會讓你更舒服的。」她的身子往下栘,來到他的亢奮處,張嘴,含住了他。
「噢!」他似痛苦、似快樂地在枕間呻吟。「天哪,芷馨……」這太刺激了,他的心臟承受不祝「不好嗎?那算了。」她很乾脆地跳下床鋪,毫不留戀。
床上只留君碠然,怔忡地望著她離去的背影,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呆了。
許久之後,一陣涼風襲來,他猛然發覺身上的熱度已褪盡,只剩一股淡淡的餘溫,撩撥著他的心緒,他恍然大悟——「楊、芷、馨!」原來他被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