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第二天是個無雨的晴朗日子。

空氣中的塵埃,好象都被雨水沖刷乾淨了一樣,陽光是透明而亮麗的。天空還殘留著幾片烏雲,但是仍可見盛夏的蔚藍。

儘管一夜無眠,真藍還是跟父親同一時間離開自己的房間。太早或太晚就會惹得父親不高興。真藍算好換好衣服的父親坐到餐桌邊的時間,送上一杯熱咖啡。那是爸爸堅持要用的咖啡豆煮出來的咖啡。

「慢走!」

在一如往常的時間裡送爸爸出門的那一瞬間,真藍全身解脫了。

他回到廚房,開始快速地準備便當。星期六自己不用帶便當,所以他只要準備相田的就可以了。

他從冰箱里拿出昨天晚上事先準備好的火腿和生薑、蔥,和飯一起炒。蘆筍稍微煮過,用培根包捲起來……啊,蛋也得煎了。

乍見之下工作似乎進行得很順利,可是一個意想不到的狀況困住了真藍。

便當盒。

真藍是獨子,家裡沒有多餘的便當盒。小學時使用的超人圖案便當盒,一定會被相田笑的。而自己目前使用的那一個已經用了三年,滿是刮傷的痕迹。盒角也都掉了漆。

早知道昨天就買一個新便當,真藍好後悔,茫然了一陣子之後,決定選用超人圖案的便當。只要打開蓋子,就看不到了。

「好吧!」

真藍深呼吸了一下,一鼓作氣將菜夾進便當盒裡。

他用顫抖的手一一把菜放進去,每放一次菜就會從各種角度來確認,如果現在失敗的話,一切努力都白費了。

好看、好吃、好營養。希望相田在打開的那一瞬間,不會覺得是草率做出來的便當。

將便當裝好之後,真藍選擇相田所代表的藍色便當包巾,小心翼翼地包好。然後叫了一聲:「成功了!」

──頓時整個人像消了氣的氣球般癱坐在椅子上。

以前從來沒有過像這樣熱中於某一件事吧?

時鐘指著八點過一點,不趕快出門就要遲到了。

早起的蟬已經在窗外開始鳴叫起來了。今天可能會很熱。真藍茫然地轉頭看著桌上的藍色包包。突然真藍心裡產生一股彷佛意識逐漸遠去的絕望。

……這種東西怎麼交給他?

後悔的情緒頓時瀰漫真藍的心。他嘆了一口氣后,僵著肩膀垂下頭。

人家只不過客氣地稱讚一下就得意忘形,又沒有特別的交情,突然就送這種東西,相田再怎麼體貼也一定覺得不舒服吧?而且又是男孩子送的。

真藍感到坐立難安。剛剛還覺得像是他的救星的便當,現在看起來簡直讓人羞愧到極點。

真藍一轉身跑回自己房間,穿著制服就直接鑽進床上。如果不敢交給他,那乾脆請假好了。曠課早晚會被爸爸知道,所以以前就算髮燒,真藍還是勉強上學,可是今天他實在提不起勁了。

「唔……」

他蓋著棉被低聲呻吟著。自己在搞什麼?又不是女孩子,竟然幫班上的男同學做便當?

超人圖案的便當盒?那就更可笑了。

盡量做得不像順便做的便當?我到底在想什麼……

被父親摑耳光的痛楚復甦了。太悲哀、太凄慘了。什麼事都令人討厭,真希望就這樣躲在床上漸漸變小,像泡泡一樣消失算了。這樣就可以把一切都忘了。

真藍在床上待了好久的時間。和無眠的夜一樣,躺在床上消磨時間是真藍最擅長的事情。

他很想就這麼哭著睡著,可是激情似的後悔情緒,在在刺激著他的神經,實在不是睡覺的時候。

真藍慢慢地踢開棉被站起來,回到廚房。桌上仍然放著那個藍包包,真藍的臉扭曲著。

(吃了吧!)

真藍難得有這麼氣魄的想法,粗暴地坐到椅子上。

他解開包巾,打開便當蓋子,頓時看到連自己都為之一驚的內容物。

「哇……」

一瞬間之後,他發現感到驚訝的是自己,不是相田,不禁又感到自暴自棄。

他拿起筷子,俯視著剛剛還像聖域一般,連先品嘗都覺得可惜的便當。然後,真藍把一邊想著相田一邊做的料理輕輕放進口中。這原本是給相田吃的肉,給相田吃的蔬菜。

──不知不覺當中,真藍忘我地吃了起來。

挾起菜放進口中時,舌頭就顫抖著迎接。吃著的當兒,飯菜漸漸變形了,然後落到喉嚨,吸進胃裡。

就好象海水漲潮時一樣盈滿身體各個角落──

真藍和相田合而為一了。

「……?」

一開始真藍不懂這逐漸加強的感覺到底是什麼?

模糊的不成形的某種東西在體內膨脹,使得真藍的呼吸變熱,肌膚泛紅,下腹部發脹,平常不曾意識到的自己的體味變得好敏感。

「……嗯……」

食物穿過喉頭時的感覺難以言語形容。感覺雖然舒服,但跟一般的舒服感又不一樣,那是一種更炙熱、彷佛要溶化的感覺。

每咬一口,相田就滑過真藍的喉嚨。

……相田進入我體內了……

「啊!」

真藍突然叫起來,手上的筷子應聲掉落。

他緊緊地握住手,腰部好象不是自己的似地跳動著。

「啊……」

他知道一開始很輕微的快感已經增加為十倍、二十倍,在體內流竄。

同時他突然明白了,身體的哪個部分發生變化?哪個部分有感覺?

「……啊……」

可是他不知道如何去處理,可憐兮兮地濡濕了內褲。

急促的喘息停不下來,他清楚地感覺到血液在倒流。

身體的每個地方好象都有生物竄動一樣,急速地鼓動著。

真藍感到困惑和混亂。被嚴父養大的真藍,和同年級的孩子比起來,在性方面顯得閉塞許多。他戰戰兢兢地站起來,脫下制服長褲。正待脫下令他不舒服的內褲時,突然大吃一驚。

那個地方好象漏水般濕了一大片。

瞬間真藍有一股強烈的罪惡感,眼前頓時一片黑暗。那是一股前所未有的畏縮,是太過遲來的自覺。

「對不起。」

真藍用兩手捂著臉輕聲說道,他覺得父親好象躲在哪裡看著。

真藍呆立原地抽噎了好一陣子,然後將便當盒洗乾淨,丟掉內褲,將一切都處理掉之後,心情比較落實一點。可是心中卻產生了預感。自己一定還會需求剛剛那一瞬間的快感。

……事實上,他在身體和心靈兩方面,都覺得好得要發狂了。欠缺性知識的真藍,對性這個字眼的意義還很模糊,卻有一種和相田結合的快感。

真藍又捂著臉。

從指縫間又發出連他自己都為之一驚的、充滿色情的聲音。

「又發麻了……」

***

從此,真藍沉溺於那種感覺當中。

好幾次他都瞞著父親想著相田做料理,然後吃掉。藉此得到一種曖昧、甜美的性興奮。

──那是真藍遲來的性覺醒,是現在才學會的自慰。方法雖然不自然,但是他總覺得父親躲在哪裡偷看,沒辦法用普通的方法進行。

真藍的父親不但嚴格,而且有嚴重的潔癖,對黃色書刊或影片表現出明顯的厭惡感。日常用品都要經過父親檢視,打從真藍懂事起,他就嚴格被禁止看「不能看的電視節目」、「不能讀的書」,真藍從小就是在父親這種?細靡遺的要求下成長的。

但是,電視一直開著時總會在不知不覺當中看到不該看的節目。小學五年級時,真藍曾經不小心看摻有很多情愛畫面的連續劇看出了神。父親發現后便結結實實地訓了他一頓。因為那個時候的懲罰,真藍的右耳有點重聽。

是父親刻意要真藍完全避開這些東西。

大熱天里看到女孩子露出的肌膚,想起平尾讓他看的裸女,他也沒什麼感覺。

然而,他也不是對相田有任何需求。就算相田跟他講話,不小心碰觸到他,他也不曾如此歡喜過。這是一種只有吃為相田做的料理時,才會得到的興奮感。

不久,內向的國中時代終於結束了──真藍到私立男校青葉學院高中部念書,這是一所具有傳統歷史的基督教升學學校。

從鄉下的國中跳到學費昂貴的上流世界。

校內建地廣闊,而且是位在市內車站前的昂貴地段。

校舍又大又漂亮,一進校舍就有一個挑空的大廳,鋪著胭脂色地毯的寬敞階梯,筆直地延伸著。每隔幾階就有平台,學生們在這裡談笑風生或念書。簡直就像圖畫中的青春美好景象。

儘管校舍建築是采中世紀的風格,但為了配合信息化社會的需求,設施卻極現代化,很早就有一人一台計算機的配備,這是全國皆知的。

學生制服也很有特色,灰色的立領穿在身材還不錯的學生身上,更加提升了知性和華麗感。彩色的部分只有黑色,高雅而敏銳的設計,是他校學生所嚮往的。

學生們的舉止都很優雅,午休時間也不會在教室里丟球,更不會帶黃色書刊到學校。大家都很照顧學弟、朋友,非常有禮。

一開始真藍感到畏縮,很沒有安全感,但是他很快就熟悉學校的氣氛了。國中時老是拚命想討好父親,沒有時間反觀自己,但是現在他開始可以站在比較客觀的立場,譬如在便當里塞納豆、用黑線縫白布之類可笑的事情,也懂得去思考「何謂常識」。

而在這裡,只要不出現超乎常識的行動,班上的同學或學長們也都很疼愛他。

最重要的是,這時候真藍已經成長為美少年了。很少有少年會和「私立基督教男校學生」的稱號如此地搭調的。

他有一雙清澈的眼眸、像初夏果實般的嘴唇、優美伸展的脖子和修長的手腳。

「小川,到餐廳吃飯吧!」

──某個全校學生一起換上夏服的午休時間。

同班同學早板說著,把手搭上真藍的肩膀。相田念的是另一所高中。但是,常會激起同性保護欲的真藍,在高中里很快就和類型與相田類似的青年結成朋友了。早板就是其中之一。

個子比相田大一點的早板,運動神經很發達,卻沒有參加社團,常在教室里和班上同學喧鬧,假日就在家照顧四個年紀跟他差很多的弟妹。看他不是很認真的樣子,可是成績老是排在前面,令人望塵莫及。他有沉穩的個性、會照顧人,是一個值得信賴的夥伴。

「吃什麼呢?小川決定好了。」

「就吃套餐好了,A餐。」

「那我吃B餐。」

他們結過帳,換過餐券和餐盤,在人群中前進。

他們在空位上相對而坐,快速吃著飯,早板談起他在星期日和家人搭巴士去釣魚的樂事。

「……結果平常不怎麼靈光的爸爸,竟然釣上這麼大的魚。」

早板拿著湯匙用兩手比大小。他那修長而筆直的手指張了開來。

真藍一邊掩飾著昨天晚上被爸爸責罵時留在手腕上的痕迹,一邊定定地看著早板的手指。

不用說,真藍當然好幾次偷偷地一邊想著早板一邊做料理。可是,現在他不像對相田時那樣,只對早板一個人執著。

因為在這所學校里,他喜歡的人比比皆是。

吸引真藍的青年,都有大而美麗的手。經常受到同性保護的真藍,只要有人用修長的手推他的背或拉他的手,他就會立刻喜歡上對方。在回家后就會為那個人做料理,完成自己的夢想。

「嗯?你在看什麼?」

早板發現了真藍的視線,停下進食的動作問道。

「啊……我覺得B餐好象很好吃的樣子。」

真藍累積了不少經驗之後,已經很懂得掩飾了。

「哪個?」

「燒賣。」

「那就給你呀!那我可以吃你這個嗎?」

早板笑著拿燒賣和春卷交換。

一想到自己利用這麼好的人在晚上做那種事,真藍心頭就感到愧疚。

早板又帶著笑容開始談起家人的事。

「我那個老爸平常總是被家人批評得一文不值的。」

「一文不值?」

「譬如我們會說他「靠不住」、「一生庸庸碌碌」、「削掉那個啤酒肚」、「太沒用了」、「佔用廁所太久」、「礙眼,閃開!」等等……」

真藍翻著白眼,實在不敢相信這些話是可以對父親說的。

「可是,當他釣上大黑鱸時,簡直變成了超級大明星了。我弟弟他們好高興,我也高興得把他們扛在肩上。」

「哦……」

真藍喜歡聽早板講他家人的事情。他是一個可以開心相處的朋友,感覺上就像電視上不斷播放的好節目一樣。

不知道為什麼,真藍常常會想起相田。

在潛意識中,真藍總是選擇只能在夢裡夢到,而在生活中可望不可及的對象。

──高中三年裡,真藍的回憶都是和早板連在一起的。早板很懂得別人的心境,當你想一個人的時候,他會讓你獨處;當你需要人陪伴的時候,他就會把自己的事情拋到腦後,待在你身邊。

隨著年齡的成長,真藍的美越發地帶有危險性,雖然默不作聲,四周總會有人用含著愛意的眼光看他;遇到困難時,只要他輕輕一笑,同學們就會爭先恐後地幫他。除了早板之外,不隨便跟別人交談的內向個性、怎麼邀約也不會在放學後跟同學鬼混的不善交際……這種種特質看在大家眼裡,在在增添真藍的神秘魅力。

早板總是不著痕迹地安撫那些失控的學生,讓真藍得以跟其它人維持普通的朋友關係。否則像真藍這樣的美少年在男校里,真是相當危險的存在。

不久,高中生活也接近尾聲了,真藍決定進入當地的國立大學就讀,早板則到遙遠的外縣市念書,四月就要住進宿舍了。

「早板不在家,你弟妹一定覺得很寂寞吧?」

早板聽真藍這麼說,突然眯細眼睛看著他。

「只有這樣?」

「啊?」

「我是說……我家不大,我還是趕快自立得好。他們也都想要有自己的房間了。」

是心理作用嗎?早板似乎有話沒說。

畢業典禮那天,早板和真藍就像一般男校的學生一樣,有很多學弟要求握手,還收到很多禮物。

一陣喧鬧之後,倆人終於得以走在平日回家常走的行道樹底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這是最後一次走這條路了。」

早板兩手插在口袋裡說著。

三年來熟悉的景物擦身而過。這條路有很多青葉學院的學生們經常流連的商店。

真藍很遺憾地說:

「再也吃不到學校餐廳里的午餐了……」

「對了,上次我還問餐廳的歐巴桑特製咖哩的作法哩!」

餐廳販賣的放了幾十種材料長時間熬煮的咖哩,是百吃不厭的美味,也是青葉學院的名產之一。

「真的?」

「嗯,因為四月住校之後就得自己做飯了,會做那種咖哩就不錯了。」

「說的也是。」

「隨時歡迎你來玩,我做給你吃。」

「嗯。」

真藍點點頭,但是他隱約知道,畢業以後大概就不會再見面了。

早板大概也知道。兩人如往常一般談笑風生,走到車站上了車。

真藍搭四站,早板則要搭七站。真藍先下了車,目送電車離去時,他突然發現早板的臉色不對。真藍眨眨眼帶著詢問的眼神,結果在車門關上之前──早板一轉身,跳下了車。

門喀的一聲在他背後關了起來,電車緩緩地駛了出去。

三月的勁風帶著灰塵拂身而過。

「怎麼了?」

真藍壓著頭髮勉強擠出這句話,但是他低著頭,不敢看眼前的早板。此刻的早板身上散發出真藍最不知道怎麼應對的氣息。

早板定定地俯視縮著身子的真藍那長長的睫毛。乘客在他們四周來來往往,只聽到吵雜的廣播聲不斷播放。突然真藍好象聽到嘆息的聲音,抬頭一看,只見早板用難以形容的表情看著自己。他的視線充滿了愛戀和悲傷,讓人心頭一緊。

「我很想進一步了解小川的心思。」

「……」

「我期望有一天你能遇到一個可以讓你安心把自己交出去的對象。」

早板充滿包容的溫柔聲音,使真藍突然發現到,自己這三年來只是把他當成料理的材料來看待,心中頓時湧起強烈的罪惡感。

可是,同時他也發現,兩人之間的距離不可能再拉近了。

三年來,早板確實守護著他,讓他感到無比的安心。

真藍經常會聽到翅膀拍動的聲音。

被父親毆打之後、一邊想著喜歡的人一邊為他做料理的時候。這時耳畔一定會響起翅膀拍動的聲音。那是一種爭執的低語。即使他捂起耳朵、甩甩頭,那種聲音依然揮之不去。

他明白,今後這種自我主張的聲音將逐漸變大,永遠不會消失。他知道,這種充滿罪惡感的快樂,不久之後將會真正的折磨著他。可是,他也不能因為這樣就等待別人伸出援手。

此時的真藍還只是個僅能靠著想象來獲得幸福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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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陽花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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