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靜極思動。諸事皆順,子晟便開始打主意,要把壓在心底的一件事,提出來辦一辦了。
於是揀個政務不忙的日子,吩咐膳房備下一席,照例還是匡郢、徐繼洙和胡山作陪,四個人在修禊閣,把盞清談,十分愜意。說笑一陣,子晟彷彿很隨意地說:「再來,我打算推一項新政。」
匡郢、徐繼洙俱都一怔。轉臉看胡山時,見他也是一臉愕然。匡郢想了想,很謹慎地問:「王爺打算行什麼新政?」
「其實也算不上新政。」子晟笑笑,說:「帝懋四十年就已經推過。我想叫凡界自理。」
三個人同時變了臉色,驚呼一聲:「王爺!」
子晟擺擺手,意思要他們少安毋躁。然後才說:「這件事,一直放在我心裡。早幾年事情太多,完全顧不上。最近這一年看下來,朝局平穩,應該是時候了。」
話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事情卻實在太驚人。九年前的那場劇變,猶在眼前。先儲承桓失歡於天帝,最終鬧出一場亘古未有過的大洪水,自己也自盡於凡界,這件事說到根底上,還是由這項凡界自理的新政而始。匡郢和徐繼洙都是身在局中的人,想起那時變亂中,憂心切身榮辱禍福,無所適從,如坐針氈的情形,都猶有不寒而慄的感覺。但匡郢心思比較深沉,沒有想清楚便不肯開口。於是照例由徐繼洙來問:「王爺,此事非同小可。王爺心裡,究竟是怎樣一個章程?」
這事,子晟已經考慮多時,正要與幾個幕僚商量。於是順著自己的思路,慢慢地說道:「我想過,帝懋四十年先儲推此新政,受挫的原因不在新政本身,而是那時先儲推得太急。同時撤換凡界九州十六縣的督撫,變故太大,人心難安,也在情理之中。所以,這次我的打算,是先選一個州試行,倘或能行,就推而廣之,倘或不行,也有迴轉的餘地。」
匡郢想了想,問:「那,王爺打算選哪一州?」
「紀州。」
「紀州——」胡山沉吟著說:「杜風,是不是在紀州?」
「不錯。」子晟很欣慰地說。語氣中還有一份旁人不能體會的感激。因為如此大事,親信如胡山,事先也沒有透露一絲口風。所以,乍聞此事,三人之中以胡山的心情,最為複雜。但三人之中,也以胡山最了解子晟,深知他對於這件事的熱衷,不在先儲之下,當初兩人交好,也可以說由此志同道合之處開始。再往深處想想,子晟之所以隱瞞不說,自然是怕他有所勸諫,但也說明了子晟的決心。胡山就有這樣好處,凡是子晟拿定主意的事情,即便他自己心存疑慮,也必定會全力協同。
「選中紀州,正因為杜風在那裡。」子晟說。
「他是紀州的『濟事都』?」徐繼洙問。
子晟皮裡陽秋地一笑,搖頭說:「他怎會是『濟事都』?」徐繼洙不明白,便拿眼睛看看胡山和匡郢。
胡山當然是很清楚的。所謂「濟事都」,並非是官名,而是種榮銜。凡界各州、府、縣的督撫令按例都由天人任,但天人畢竟不熟悉當地情形,所以總要請當地有些身份地位,明白事理的凡人來相助,久而久之,成為慣例,連帝都也默認下來,就叫「濟事都」。濟事都雖然是不食俸祿的虛銜,然而強龍難壓地頭蛇,說話往往有些份量。
但,杜風並不是濟事都。此人的身份,要說起來也有些難以措詞。胡山正在思忖,匡郢卻由這名字想到一個人,不由得慢慢地吸了口氣,說:「王爺,我記得,當初羽山之戰,率凡界民眾阻擋天軍的人,就叫杜風?」
徐繼洙聽了,心也一提。不錯,他也想起來,當初白王率八萬天軍征討先儲,止步羽山,就是受阻於此人。這一來,心中的訝異,不次於聽見子晟說要推新政。
子晟對兩人的吃驚,在預料之中,所以不以為意。「杜風此人,見識才具都很難得。」他很平靜地說:「當初羽山之役,其實並不是他的主張。那時有人從中攛掇煽動,群情難抑,他肯出面,其實有約束的意思在裡面。而且後來若沒有他,事情也沒有那麼容易善了。這些事,祖皇也都是知道的。」
聽到最後一句,徐繼洙微微鬆了口氣。再看看左右,匡郢和胡山都是神情平和,顯見得事情並沒有不妥之處。徐繼洙知道他們兩人的見識都在自己之上,所以也就放下心來。
子晟又說:「我於羽山,曾與此人有過一夕長談。他答應為我約束凡界。所以,前幾年朝中多事之時,凡界卻是風平浪靜,波瀾不驚,其中杜風的功勞不小。像他這樣的人,拿,是永遠也拿不盡的。不如為我所用,卻能抵我十萬天軍。」
「王爺。」徐繼洙兜頭一揖,心悅誠服地說:「王爺果然高明!」
他是這樣的想法,匡郢和胡山想法卻又不同。早幾年白帝能專心肅整天界,確實得力於凡界安寧。但,杜風也不會平白答應幫忙,必定是子晟當日有所承諾。承諾的是什麼?這,胡山是原本就知道,還沒有什麼,匡郢卻是由眼前情形,猜出七八分,料想必與凡界自理有關,心裡就不免暗暗吃驚。如果說結納杜風有天帝首肯,那麼這一層天帝又是否知道呢?匡郢想了想,覺得不大可能。因此心中大生警惕,覺得白帝有時行事,膽大之處,超乎常人所能想。
於是有句話,忍不住不說了:「王爺,此棋雖妙,但畢竟太險。王爺系天下安危於一身,還請以穩妥為先。」這話無異責備,惹得徐繼洙轉臉連看他幾眼。
子晟卻很平靜:「這確實是著險棋。但當時情形,這個險,也值得冒。不過,你說的也不錯,這樣的事,可一不可再,偶爾為之罷了。」頓了頓,又接著原來的話說:「所以,有杜風在,由紀州開始推行新政,至少凡界這邊,應當不會出什麼亂。」
話轉回這裡,徐繼洙又有些不以為然:「王爺,天尊凡卑,是千古定則,還請王爺三思。」
這句話頂得空而無益,子晟不由微微皺眉。然而徐繼洙的為人,中正平和,見識未必高明,但卻很能體現相當多數人的想法。所以子晟對他的話雖然不愛聽,卻不能不理會。
「是不是千古定則,這暫且不提。」子晟站起身來,踱了幾步,停在窗前,負手而立,慢慢地說:「只論眼前情勢。如今天凡兩界,人口相當,然而天下歲賦,天人自出幾分?不到三成。就這不到三成里,還有凡奴耕織所出的,如此算下來,真正天人出的不到兩成!徭役過重,必生事端,現在的辦法只有一個,壓。可是壓能壓到幾時?莫要以為,我們有神器在手,他們凡人就拿我們沒有辦法——」
子晟臉色陰鬱,眼神彷彿有些飄忽不定:「當初羽山之役的場面,我現在一閉上眼睛,就能想起來。滿山坡黑壓壓的人,穿的是破衣爛衫,可是那種眼神、那種氣勢,叫人覺得,隨便動一動,都會被碎屍萬段似的。」說到這裡,聲音低緩得有如夢囈:「我自認不是貪生怕死的人,可是那個時候我真有點怕。那情景我到死也忘不掉……」
頓了一頓,子晟倏地轉身,看著三個人,一字一句地說:「你們知道那叫什麼嗎?那,就叫做民意。」說完,彷彿不勝負荷似的,深深透了口氣,又轉而望著窗外。
屋裡此時靜得彷彿連掉一根針在地上都能聽見。三個人反覆回味著子晟的話,各懷心事。
徐繼洙的心思比較直,他到這時才完全了解子晟的用心,由了解而生敬佩,由敬佩而致慚愧。這一來就坐不住了,於是霍然起身,一揖到地:「王爺!王爺見識深遠,臣不及遠矣!」
「好、好。」子晟轉回身,很欣慰地笑著:「你能領會我的意思就好。往後我要倚仗你們的地方還多,也要你們同心相助才好。」
聽他這樣說,幾個人都起身恭然回答:「臣等必當勉力。」
這麼一來,就帶上君臣奏對的味道了。子晟笑著擺擺手,一面招呼著:「何必如此拘禮?坐、坐。」一面自己也回來坐了,幾個人方又坐下。
胡山由方才說話之間,已經把事情的前後理了一遍。他考慮事情,與徐繼洙頗有不同。既然子晟決意要辦這件事情,他便順著子晟的思路想了一想,覺得也未嘗不可行。成此事固然要冒風險,由一州而循序漸進,確是比較穩妥的辦法。接下來首要的事情,自然是倘或有所阻滯,會來自何方?又當如何應對?匡郢的想法,也大致相同。但他有切身利害所關,想得更仔細、更切實。
於是最先想到的,就是天帝的態度。「王爺。」匡郢問道:「天帝那裡,王爺打算如何奏對?」
子晟的回答頗有些出乎意料:「這,我已經向祖皇奏請過了。」
「哦?」匡郢有些詫異地,「聖上怎麼說?」
話一出口,就知道多餘問,倘若沒有天帝首肯,那也不會有此刻所議。果然,子晟轉述一遍天帝的話:「祖皇說,『如此下去確實不是良策。我從前也想過要整,可是一無好時機,二無好辦法。你既然覺得你的想法可行,那試試也好。』」
這完全是私下裡議事的語氣。匡郢等人都知道「我從前也想過要整」云云的話其實非同小可,子晟也只有當著這幾個極親信的僚屬,才會這樣坦然說出來。所以知道此言無虛,都放下一大半的心。只有胡山目光微微一閃,瞟了子晟一眼,不見端倪,便低頭不語。
互勸了幾杯酒之後,匡郢安閑地問道:「那,王爺打算何時下詔?」
「下月初吧。」子晟回答。
「下月?」徐繼洙遲疑地說:「下月是萬壽,忙得千頭萬緒的日子——」
這年九月十七,天帝七十五大壽。這是普天同慶的大日子,自然要有一番鋪張慶典。確如徐繼洙所說,一進九月,上上下下都必定是忙得不可開交,沒有能偷閑的時候。
匡郢的腦筋轉得比較快,當即笑著說:「就是要千頭萬緒的日子才好。」
徐繼洙一怔,想了一想,隨即恍然,也笑著說:「不錯不錯,是我想差了。」頓了頓,又正色道:「不過,雖然用萬壽岔開,那幫『諫官』肯定還要說話,王爺也得心裡有數。
子晟點點頭,沉吟著說:「萬壽期間,總不能出來指摘朝政,有個把不知眉高眼低的,『淹』了就是。等過了萬壽,風頭也該過了,到時候還會說話的那些人么,繼洙,這件事還要看你的——」
幾個人中間,以徐繼洙人緣最好,因為性格平和易交,所以在各部都有朋友,很容易說上話。因此,凡有捭闔縱橫的事情,總是交給他去辦。徐繼洙會意,起身一揖。然後又說:「王爺,此事非同小可。我自當儘力去辦,但只怕……」他沒有再說下去。
子晟當然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說:「你儘力就是。這麼大的事情,要不讓人說話自然不可能。」
彼此都有默契,徐繼洙聽他這麼說,只又一揖,也不多說什麼。匡郢想得遠一些,便說:「王爺,還有一樣,王爺也不可不慮。」
子晟微微一揚眉,表示願聞其詳。
「要防有人仿四十一年的金王。」匡郢很直率地說。「有人」是指誰?不言自明。帝懋四十一年,金王暗中糾合對先儲新政不滿的諸侯世家,借一凡人上天界訴冤的機會,一舉發難,終至扮倒先儲。前車之鑒,當然不可不防。
然而子晟沒有說話,胡山先開了口。「這無需過慮,此一時彼一時。四十一年金王能用這個辦法倒先儲,現在栗王用來絕倒不了王爺。」胡山徐徐地列舉理由:「一來,由一州而始,不比當初先儲一舉撤換九州督撫,難以招致同仇敵愾之心。二來,現在的諸侯世家也不比當初,經王爺四十四年的彈壓,如今多數安分守己,不願生事。三來……」
胡山微微壓低了聲音,悠然道:「四十一年先儲之後有王爺,如今王爺之後還有誰?」
這句話可謂直中要害。前兩句雖也是事實,但與后一句相比,就顯得無足輕重。如今宗室之中,確無才具堪與白帝相匹的人才,幾個人心裡都明白,這才是決定天帝態度的關鍵。但幾個人的反應卻又各不相同。匡郢是暗暗欽佩,覺得胡山的見識,果然有過人之處。徐繼洙卻覺得多少有恃才自重的意思,心裡有些不以為然,可是並沒有說出來。子晟心裡的感受,最為複雜。他自承當初並沒有爭儲之心,但,不爭而爭,因為有他,天帝才能下決心拿掉先儲,這個說法他已經聽說了不止一次。雖覺刺耳,卻連自己也不能否認,最無奈的是,連一笑置之都做不到,悒悒在懷,幾乎成了一樁心病。
他這番心事,匡郢、徐繼洙自然都猜不出來,只有胡山隱隱明白一點,但也不便說什麼。勉強談笑一陣,就不免有些心不在焉,看在兩位臣下眼裡,都有默悟,於是起身告辭。
剩下他和胡山兩人,就不必再掩飾。子晟臉色陰鬱地坐著,默然不語。胡山知道,他的心結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解開的,最好的辦法,是拿別的話去岔開。而且眼前的確也有句極重要的話要問:「王爺。方才說到天帝的回復,王爺是不是還有話沒有說?」
一句話,子晟臉上的陰鬱神色登時一掃,目光炯炯地盯住胡山。過了好一會,忽然神情一松,笑著說:「先生如何知道的?」
「猜的。」胡山泰然自若地說:「天帝英明,但畢竟已經是年邁人。我以老年人心性來揣度,喜靜不喜動,如此大事,沒有額外的囑咐,豈不可怪?」
子晟以手點額,想了半天,不禁啞然:「先生果然高明。是,祖皇還有一句話——」說到這裡,似乎有些遲疑,沉吟了一會,微微壓低聲音:「他說,『倘若不出事,我自然也不會過問。』」
這算什麼話?胡山也不禁愣了愣。倘若不出事,便不會過問,言下之意,當然是出了事,就要過問。然則怎樣才算出事?低頭思忖一陣,也是毫無頭緒。
子晟苦笑著搖搖頭:「老爺子如今說話,越來越高深莫測。問也問不出什麼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胡山想了想,也覺得只有如此。便點頭說:「總之還是那句話,天帝要靜不要動。只要一切風平浪靜,那就萬事大吉。」
「風平浪靜……」子晟仰著臉,面無表情地也不知在想什麼?過了好久,笑一笑說:「事在人為!」
一入九月,帝都自白帝而下,全在為天帝七十五萬壽準備,個個忙得人仰馬翻。帝懋四十四年天帝七十整壽,正逢朝中人事更迭動蕩,君臣都沒有那個心情,一場慶典草草收場。這年不同,天下太平,人心安穩,子晟便決意好好鋪張一番,以顯孝心。他也真肯出力,上至典禮議程,下至工匠物料,無不親身過問,每天忙得沒有片刻立足之時。天帝體恤,便命他暫住在泰宇宮。此舉別有深意,泰宇宮是天帝所居乾安殿以降,最考究的一座宮宇,俗稱「東宮」,在前朝一直是儲帝住的地方。朝中內外,由此都看得明明白白,天帝與白帝祖孫之間,真正是一派慈愛孝順的和樂景象了。
於是子晟如願以償,終於將那封撤換紀州督撫為凡人的詔書,悄無聲息地淹沒在一片花團錦簇、喜氣洋洋當中。其間只有寥寥兩三個諫官,上了奏摺,亦不過散兵游勇,無關痛癢,不足為慮。九月一過,子晟知道事情就算順利揭過,於是暗鬆一口氣,覺得大半月的忙亂算是沒有白費。
到了十月初八,是子晟自己的生日。照例也有一番熱鬧。一早起身,先進宮見天帝領賞謝恩,然後回王府受群臣賀。午時賜宴,又是一番酬酢,等再來的歌舞昇平時,其實已經累得不行了。好在早已吩咐下去,二十九歲也不是整壽,不必太過鋪張,所以不賜晚宴,只設家宴。如此忙了大半天,終於可以歇口氣。於是換了便衣,輕輕鬆鬆地往頤雲軒而來,這才算是完全屬於自己的慶祝。
王妃們卻不能這麼輕鬆。一律禮服盛妝迎候,等子晟進屋坐定,又要正式行禮。子晟極不耐,卻也極無奈。所以一等行完禮,立刻吩咐:「都換了便裝吧,咱們好開筵。」
崔妃抿嘴一笑:「王爺先別急,還有孩子們呢。」
孩子們都是早已教好的。邯翊、小禩先上前行禮。再來是個特意安排的節目,歲半的小公主瑤英,擎著一柄如意——自然拿不動,要乳娘在一旁幫忙舉著,一搖三晃地走上前,然後大聲說著:「爹、爹……」叫了好幾遍「爹」,本該說一聲「如意」,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一急,忽然清脆響亮地照直說了出來:「哎呀,我忘記了!」
「這孩子!」青梅笑著:「如意——」
可是這話已經不用說了,因為諸人都已經笑得前仰後合。只有小瑤英有點不知所措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來來。」子晟一面笑,一面招手:「乖孩子,到爹爹這裡來。」說著又吩咐:「把公主的座挪到我旁邊來。」
然而這麼一來,自崔妃以降,各人都要挪動。嵇妃心裡先就不舒服,然而她此時已經學得謹慎不少,知道這樣的場合,無論如何也不能有所流露,所以只是微抿嘴唇,朝子晟和瑤英瞥了一眼。不意崔妃也正看著他們,兩人目光一碰,各自淺淺一笑。青梅看在眼裡,也只能淡淡一笑。
子晟絲毫不曾覺察幾個側妃的皮裡陽秋,顧自拉著瑤英的小手,嘀嘀咕咕地逗著說話。瑤英這時,好多話還不會說,十句里有九句結結巴巴不知所云,可是忽然又能冒出一句極流利的,惹得子晟陣陣大笑。不多時王妃們更衣回來,便吩咐開筵。一堂之中,寵妃、愛子、嬌女,歡言笑語,其樂融融,過了十分舒暢的一個晚上。
這夜子晟宿在樨香園。青梅此時已經有四個月的身孕,子晟先前很忙了一陣,有日子沒有過來,這時自然要細問叮嚀一番。說完又聊閑話,子晟這天心情大好,談談笑笑,不知覺間已交亥時。青梅覺得有些餓,便叫來彩霞,讓她去看看可有什麼點心?
青梅有身孕,常常要吃夜點心,所以樨香園裡總是備著。彩霞片刻即回:「剛巧有蓮子羹。」
「好。」青梅接過來喝了一口,覺得口味有異。細細品了品,略顯詫異地抬起頭,看著彩霞說:「這裡面有紫茸?」紫茸是味極名貴的藥材,取自雪山紫鹿,最宜於安胎。
彩霞怔了怔,笑著說:「這奴婢可不清楚了。這是秀荷方才拿來放在外邊桌上的,待會等她回來問問她就是。」
青梅點點頭。彩霞見她別無他話,一福,退了出去。
子晟便又接著方才的話,低聲調笑地問:「你上回說,特為我生日替我繡的腰帶,怎麼不提了?」
青梅一笑:「這,怎麼會忘?」
「那你倒是拿出來啊。」
「噯。」青梅嗔他一眼:「那又不會跑。等我喝完這口,行不行呢?」
「行、行——」
於是青梅故意地慢條斯理,好逗子晟著急。誰知子晟不上當,只微微含笑地看著,結果自己做不下去,倒先笑了:「好了、好了!就拿來。」
說著,便站起身來。不想就這麼一起身的剎那,小腹忽然一陣刀絞般的劇痛!「哎呀——」青梅一聲慘呼,踉蹌後退。
「青梅!」
事出突然,子晟一把沒有拉住,眼看著青梅倒在地上,不由臉色也變了。再看青梅,短短一瞬間的工夫,已經是一頭一臉的冷汗,臉色發青,顯見得痛苦不堪。
「來人!」子晟對著一擁而入的丫鬟內侍吩咐:「召太醫!」
說著,自己抱起青梅,放在床上,握著她的手問:「你怎麼樣?究竟是哪裡不對?」
然而青梅咬著牙,捏出一手心的汗,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子晟心裡大急,但他多年養成的習慣,越是如此,表面上反而不露分毫,也不說什麼,只是靜靜地坐等太醫。滿屋的丫鬟內侍也皆是肅然而立,連大氣都不敢喘,異樣的安靜中,青梅喉間偶爾的呻吟,就顯得格外刺耳。
不多時,太醫傳到。見此光景,不敢怠慢,忙跪到床前,伸出三指給青梅搭脈。只見他兩眼微闔,肅然不語,這一刻的沉默恍如一載,真是難熬至極。
終於,太醫收回手來,沉吟了一會,忽然又懷裡摸出一個小瓷瓶,拔下塞子,從中倒出兩顆藥丸。彩霞忙端過一碗水來,太醫用勺子盛著藥丸就水化開了,喂在青梅嘴裡。這才叩首道:「王爺,請借一步說話。」
子晟手一擺,疾步到了外間,回身說:「你說吧。」
太醫卻又遲疑,彷彿有所顧慮。子晟按捺不住,沉聲道:「昏聵!這種時候,還有什麼不能說?」
話說得太重,太醫唯有伏地叩頭。子晟透口氣,放緩了語氣:「不要緊,你有什麼都儘管說。」
「是。」太醫直起身來:「敢問王爺,王妃方才可是吃了什麼東西?」
子晟一凜,冰冷的眼光從太醫臉上一劃而過,隨即慢慢點頭:「不錯。」說著,吩咐彩霞把青梅吃殘的小半碗羹拿來。
太醫接在手裡,舀起一小勺放在嘴裡嘗了嘗,有了把握,這才說:「王爺。王妃用的這碗羹里,加了兩味葯,一味紫茸,一味麒麟珠。紫茸主陰虛,有安胎之功效。麒麟珠本用作安神,然而獨忌紫茸。所以這兩味葯絕不能一起用。」
「一起用了,又會如何?」
「這,」太醫低聲道:「兩味一起用,乃是極毒。」
子晟急問:「那會怎樣?」
太醫略一遲疑:「難說。王妃平時身子強健,葯又下得劑量不足,性命或者無礙。但即便如此,王妃腹中胎兒,恐怕……」說著,又連連叩首。
子晟身子一晃,連忙扶住旁邊的椅背,才又站穩。兩眼盯著太醫,半天沒有說話,臉色十分難看。勻了半天氣,才慢慢地問:「那麼,如今可還能補救?」
「微臣儘力。」
「好,你去擬方吧。」
太醫叩首退在一旁,不大一會把藥方擬好,雙手捧著遞給子晟:「先服成藥,可保半個時辰。再服臣開的煎藥,一個時辰之內若沒有變故,那就算安然過去了。」
子晟接在手裡,略看一眼,就叫過黎順,交待給他。又吩咐旁的內侍:「陪太醫到北屋歇息。」一面對太醫說:「你先留一留,等虞妃沒有事了,你再退下。」
太醫唯唯答應著,隨內侍去了北屋。子晟想了一想,叫過彩霞來,問她:「那碗蓮子羹,是誰做的?中間又經了誰的手?」
「這……奴婢不知道。」彩霞顫聲道:「奴婢只知道是秀荷拿來放在桌上的。」
子晟轉臉問:「秀荷在哪裡?叫她來。」
秀荷人像傻了一般,一張蠟黃的臉,兩眼無光,喃喃地只是不停地說:「都怪我,都怪我……」
彩霞看得不忍心,大聲提醒:「秀荷,王爺要問你話!」
「王爺……」秀荷木然地轉向子晟,忽然哆嗦了一下,彷彿猛然清醒過來似的,撲倒在地:「王爺!都怪我,我要是不把那碗羹放在桌上就好了,都怪我……」說著,捂住臉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秀荷!」彩霞擔心地看一眼子晟,「你這麼哭,王爺怎麼問話?」
然而秀荷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好在子晟臉色雖然難看,卻沒有打算怪罪的意思。等了一會,黎順捧著煎好的葯進來,彩霞忙接過,端了進去。子晟瞟了一眼秀荷,吩咐一句:「你在這裡等,待會我再問你。」也跟了進去。
青梅已經服過成藥,臉色好了許多,不再那麼痛苦得扭曲著,但仍是蒼白得怕人。見子晟進來,手一撐想坐起來,可是使不出力氣,手一軟,依然倒在床上。心裡一酸,叫了聲:「王爺……」就再也說不下去,默默流下兩行淚來。
「你看你!這麼難過做什麼?」子晟心裡也一酸,強打精神來安慰她:「太醫說了,你不過是哪口吃得不幹凈,喝了這碗葯就好。」
青梅凄然一笑。
她畢竟不是小孩子,吃壞了肚子和眼下的情形,總還分別得出來。但話可以不信,他的心意卻不能不領。於是上來兩個丫鬟,攙扶著坐起來,把葯喝了,重又躺下。
「唉——」青梅忽然長嘆了一聲,「王爺,只怕青梅福薄……」
「才說完,又來胡說。你哪裡會有事?那腰帶還沒給我,想賴了可不行……」子晟笑著,然而話卻已經說不下去。只覺心縮縮著,像滾著一團炭火般,又熱又酸,只怕一開口,自己也要落淚。合上眼強忍了好一會,才又強笑著說:「你先睡一會。睡醒了就該好了。」說著,站起身要出去。
「王爺……」青梅叫了一聲,萬分依戀地看著他,卻又不說話。
子晟見此情景,嘆了口氣,復又坐回床邊,握著她的手道:「我就在這裡,哪裡也不去。你好好歇著,什麼也別多想,好么?」
青梅輕輕舒了口氣,順從地合上了眼睛。
她是經方才的一番折磨累壞了,藥性上來,不多時,便沉沉睡去。子晟靠在床頭,闔著眼彷彿閉目養神,然而聽著身邊青梅粗細不勻的呼吸,一顆心怎麼也靜不下來。遙遙地聽見更鼓響,天已交子時,自己的生日便在這樣一種混亂中過去了。
有人要謀害青梅。這已經是毋庸置疑的了。子晟抬起頭向窗外望了望,對著黑暗中的一片亭台樓閣,微微冷笑一聲,又闔上眼睛。只覺得心裡從來沒有這樣憤懣、這樣疲憊過,就像帝懋四十一年那場劇變時,那樣地亂,那樣塞滿心的無法解釋的悲涼。子晟又把青梅的手握得更緊一點,彷彿這樣可以稍微安心一些。心裡拉拉雜雜地好像湧起許多事情,然而難忘的事情太多,也不知道到底想的是什麼?
這樣凌凌亂亂地,似睡非睡也睡不著,稍有動靜就驚起一身冷汗來。也不知熬了多久,只覺青梅的手微微一動,子晟又是一驚,連忙俯身去看時,見她沉沉地睡得正熟,臉色也已經紅潤起來。不由精神一振,問:「現在什麼時辰了?」
黎順說:「已經丑半。」
子晟心中一喜:「快!去叫太醫過來。」
片刻太醫即到,連忙診脈。子晟雖然料想情形大好,但仍忍不住一陣陣發慌,強自鎮定著,好不難受。一眾丫鬟內侍,也都屏息凝神,眼巴巴地等著,靜得彷彿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緊張的沉默終於打破了。太醫展顏一笑,叩頭道:「恭喜王爺!王妃真是洪福齊天的人!非但難關已過,而且母子都平安!」
這一下,子晟真是大喜過望!心裡猛然間一松,身子竟有些不穩,手一撐才又坐住。丫鬟內侍們也都大大鬆了口氣,卻不敢大聲驚擾,只是跪了一地叩頭。
子晟坐著看著,有些失神,臉上似乎想笑卻又笑不出來。方才揪心揪肺地強作鎮定還不覺得,這時才感覺心裡翻江倒海地也不知道是什麼?忽然間一陣不知是酸是甜的滋味湧上來,終於再也抑制不住。
黎順聽得聲音異樣,抬頭看時見他以手撫面,指間走珠一般地淌出淚水,不由低聲驚呼:「王爺——」但是隨即想到他不過是喜極而泣,於是悄悄退出去,絞了塊熱手巾遞到子晟手上,一面輕輕提醒:「王爺,太醫必定還有話說。」
「對、對。」子晟這時已經緩過來,用手巾捂住臉擦了擦,一面吩咐:「拿宜蘇園我書桌上那對翡翠玉壺,賞給太醫。」
太醫謝恩。然後說:「王妃雖然已無大礙,但身子還虛,腹中胎兒也受了寒損,必須要好好調養才行。」
子晟說:「這容易,明日你到府中藥庫去看,人蔘、靈芝、肉桂……」
「王爺。」太醫連忙叩首:「王妃體虛,不能用這些大補之葯,得要慢慢進補,才能扶持中正,請王爺明鑒。」
「哦、哦。」子晟笑了:「用什麼葯自然由你定。你開了方子,交給——」
說到這裡,忽然一頓,凝神想了一會,叫過黎順來:「從今日起,虞妃的飲食用藥由你盯著。這幾個月你可以少在我面前伺候,但虞妃若再出什麼事情,我就不管你跟我這麼多年的情分了!」
黎順神色一正,答說:「是。小人明白。」
子晟點頭:「你先送太醫回去。」說著,回頭看看青梅,見她呼吸勻稱,睡得正熟,輕輕替她掖了掖被角,站起身慢慢地踱了出來。
秀荷一直在外屋跪著等,因知道青梅已經無礙,神情平靜了許多。見子晟出來,便磕頭道:「奴婢有罪。」
子晟自坐下,看了她一眼,說:「起來說話吧。」
秀荷跪得太久,腿也木了,一個趔趄,一下沒有起來,用手撐著才慢慢站起來,膝蓋都挺不直了。子晟心裡輕鬆下來,脾氣就很好,看看不忍,指著旁邊一個小杌子說:「坐那裡說吧。」
秀荷謝過,坐在下首,用手輕輕揉著膝蓋。子晟沉默了一會,先不提蓮子羹的事,看著她緩緩問道:「我記得你進府也有十幾年了吧?」
「是。」秀荷說:「奴婢是王爺回帝都那邊進的府,已經十二年了。」
子晟點頭:「你伺候過我,又伺候虞妃,一向算是個明白事理的人。這,我都知道,虞妃也很看重你。」
秀荷答說:「這都是王爺和王妃的恩典。」
「好。」子晟欣慰地點點頭。然後神情一凝,十分鄭重地說:「底下我要問你的話,非同小可。你要如實回答,明白么?」
「奴婢明白。」
「那碗蓮子羹,是誰拿給你的?」子晟一字一頓地問。
「是嵇王妃,叫她跟前的青兒送來的。」
子晟瞿然而起,向前疾走兩步,又倏地站住,盯問一句:「你可知道自己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奴婢知道。」秀荷順著杌子又跪到地上,磕頭道:「奴婢說的全是實話,絕無一個字的假話。」
子晟一語不發地看著她,良久,微微一頷首,說:「好。你記住,你在這裡說的話,關係重大,一個字也不能走漏出去,知道么?」
「是。」秀荷很沉著地回答:「奴婢明白。」
「你退下吧。」
「是。奴婢告退。」
秀荷一走,子晟一人獨處,背著手在屋裡慢慢踱步。繞了兩圈,停下來喊一聲:「來人!」
進來一名內侍站定,子晟吩咐他:「叫季海來。」
季海已經得信,知道樨香園出了大事,早就在外等候。一聽傳召,片刻就到。
子晟說:「你派人,把秋符園圍了。」
季海聽著這低沉的、透著巨大壓力的語氣,就覺得呼吸一窒。秋符正是嵇妃住的園子,季海知道她難逃此劫了,心裡不由微微一寒。抬頭看去,子晟的臉隱在暗影里,也看不出他是什麼神情。
「沒有我的話,一個人也不許進秋符,裡面的人也一個不許出來。」子晟補充說,聲音彷彿結了霜一般:「不許遞東西,也不許傳話。你聽明白了么?」
季海小心翼翼地回答:「明白。」一句也不敢多問。
「還有,」子晟又說,「嵇妃那裡有個叫青兒的丫鬟,你給我叫來。」
「是。」季海答應一聲,轉身去了。
一時青兒傳到。是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鬟,看起來很老實,一見氣氛不對,登時蒼白了臉,戰戰兢兢地行了禮,跪在一邊。
子晟便問她:「這碗蓮子羹,是嵇妃要你送過來嗎?」
青兒怯怯地抬頭看了一眼,點點頭說:「是。」
「你知道這蓮子羹里加了什麼葯么?」
「知道,是紫茸。」
「還有什麼?」
「這,」青兒搖頭:「奴婢就不知道了。」
「你送羹來的時候,嵇妃跟你說什麼了沒有?」
「王妃只叫奴婢告訴虞王妃,羹里添了紫茸,最宜安胎,別的就沒有了。」
「這話你傳了么?」
「奴婢來的時候,虞王妃和王爺在屋裡說話,奴婢就跟秀荷說了。」
子晟忽然微微冷笑:「嵇妃怎麼忽然想起送羹?」
「王妃的心思,奴婢就不知道了。」青兒想了想,又說:「不過,奴婢好像聽惠珍跟王妃說,紫茸王妃一時也用不上,擱著也是白擱著,不如送了虞王妃做個人情,說不定,說不定王爺也會高興……」
正說到這裡,外面忽然一陣喧嘩。一個女人尖利的聲音夾在侍從們倉惶的勸阻中:「讓我進去!我要見王爺!讓我進去!」正是嵇妃的聲音。
子晟勃然變色,「騰」地站起身來。但立刻又冷靜下來,自己走過去猛地打開了門。
嵇妃原本早已就寢,睡著覺被吵醒,一聽說秋符被封,不曾梳洗就沖了出來。白府的侍從也不怎麼敢攔她,憑著一股橫勁直闖到了樨香園,卻又被院中的內侍擋住。正糾纏不清,忽然見房門一開,子晟正站在當中,冷冷地問道:「三更半夜,你這麼吵吵鬧鬧要見我,有什麼事?」
嵇妃乍見子晟,不由呆了一呆。這麼一挫頓,原本支撐著的那股橫勁忽然就煙消雲散,只剩下滿心說不出的委屈。愴然跪倒,兩行眼淚滾了下來:「王爺……」
子晟微微皺眉,掃了一眼院子里的侍從,說了句:「你起來,有什麼話進來說。」轉身進了屋。
嵇妃擦擦了眼睛,也跟著進去。青兒早已經躲到了別的屋裡,房間里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子晟盯著她看了一會,厭惡地扭開臉去:「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話說?」
嵇妃有些張皇地看看子晟:「王爺,你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又哪裡錯了?」
子晟冷笑一聲:「該問你哪裡對過!我對你已經一忍而再忍。早就告訴過你,安分守己,你就是富貴尊榮的王妃。否則,優容總也有個限度。這話,你忘記了么?」
「我沒忘,我也不敢忘。可是我不明白!」嵇妃倔強地揚起臉來:「我犯了什麼錯?若是為了上次虞妃的事情……」
「不是上次的事情。我只問你今晚的事情。」
「今晚?今晚怎麼了?」
子晟掃了她一眼,一指桌上羹碗:「這,是不是你送到這裡來的?」
「不錯。」
「裡面下了葯。」
「是紫茸,那是安胎藥。」
子晟冷哼一聲:「不止紫茸。」
「我不明白。」
「還加了麒麟珠!你打的好主意啊,陷害不成,索性下毒。你就不想想這一屍兩命的事情,你如何脫身?我告訴你,就憑今晚的事,如果不是青梅沒有事,我就能把你送理法司法辦!」
嵇妃的臉色慢慢地變得蒼白起來:「虞妃中了毒?……王爺以為是我下的?」
「你能說不是你么?」
嵇妃看著子晟,半天沒有說話,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過了好久,忽然笑起來:「王爺說是我,那自然就是我了!」
「你也不用笑。」子晟被勾得惱怒上來,冷冷道:「莫要以為我真的就不敢動你……」
嵇妃冷笑著打斷:「王爺當然敢動我。我在王爺眼裡,比只蛾子也強不到哪裡去!」說到這裡,神色忽然又一斂:「可是,王爺你有什麼證據?」
「沒有。」子晟淡淡地說:「可是你不必擔心,要找,總能找得出來。」
「那是自然。」嵇妃說著,又咯咯直笑:「我一身富貴尊榮反正都是王爺給的。王爺要拿去,又何須什麼證據!我回去等著王爺賜白綾給我就是!」
說完轉身就往外走,子晟被堵得一時說不出話來。眼看嵇妃走到門口,忽然又停下腳步,遲疑著轉過身來:「王爺……我要說不是我下的毒,王爺你信么?」此時沒有那股悍而傲的神情,眼中只有一種期翼。
子晟心中微微一動,但不及細想,這麼一猶豫的時間,嵇妃凄然一笑:「我早知如此。」說著又轉過身去,這次是真的走了。
嵇妃一去,子晟重又踱回桌邊坐下,順手拿起一把小剪子,慢慢地剪著燭芯。火光跳耀,映著他一張陰晴不定的臉,正像他的思緒一樣。
嵇妃最後那句話,在他心裡掀起的波瀾其實遠遠超出她自己的想像。倒不是他對這件事情產生了什麼疑慮,而是他想起了當年嵇妃初進府時,也曾有過的一段快心日子。那時嵇妃的美貌活潑,他也不是沒看在眼裡。可惜好景不長,時日一久,活潑變成了任性,美貌也讓驕悍掩蓋住了,終於消磨光了他那一點熱情和耐性。加上她與栗王的關係,以前一直都覺得是看在栗王面上優容她,此刻想起來,忽然發覺實在自己由栗王而遷怒她的時候也不少。想到這裡,子晟莫名地,泛起一層內疚,心不由得軟了一點下來。
這時就很想找人商量一下。要找的人自然是胡山,但看一看時辰,已經過了丑時,算來離天亮也沒有多久,子晟也就打消了立刻去請胡山的念頭。站起身,進到裡屋去看青梅。
不想青梅卻是醒著的,睜著兩隻眼睛不知在想什麼。
子晟和衣躺在她身邊,問:「吵醒你了?」
青梅點了點頭,說:「王爺和嵇家姐姐說的話,我都聽見了。王爺話說重了……」
「她是咎由自取。」
「也許她真是冤枉的。」
子晟笑了:「你也太好心了。她這麼對你,你還向著她說話?」
「也不是……」青梅把臉依在子晟身邊,低喃地說著:「也不是好心。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我只覺得其實她也可憐……王爺,」青梅微微揚起臉,看著子晟:「天幸我什麼事也沒有,王爺能不能網開一面呢?就算為我腹中的孩子積福……」
子晟用手指圈著她一綹頭髮,想了好一會,說:「這,等天亮我找胡先生商量商量,再說吧。」
然而天還未亮,胡山反倒先找到了樨香園來。胡山在子晟身邊地位舉足輕重,但是他也很懂分寸,幾乎從來不涉足白府內眷所住的地方。所以子晟知道他是有十分要緊的話說,於是立刻迎了出去。
「王爺。」胡山開門見山地問:「王爺軟禁了嵇王妃?」
「是。虞妃昨夜中毒……」
「虞王妃中毒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胡山打斷他。忽然一頓足,重重嘆了口氣,顯見得心裡急躁。口不擇言,話就說得很重:「王爺一向心思慎密,怎麼這件事會辦得這樣魯莽?」
子晟怫然不悅:「如果你說的是栗王那邊……」
「不是說栗王。」胡山又嘆了口氣:「王爺怎麼會看不出來?嵇王妃是冤枉的,這是有人設的套!」
子晟一怔,臉色變了變,沒有說話。
「王爺一來是因為有前番虞王妃的事情,先入為主,二來也是關心則亂。其實稍想想就明白,嵇王妃安分這麼多日子,就算要做這種事,又怎會揀在王爺過壽,當著王爺的面下毒?何況這樣根本無法脫身的事情,嵇王妃不瘋不傻,又怎會做得出來?」
子晟默然半晌,慢慢吸了口氣說:「如果不是嵇妃,那難道是……」
「現在什麼也不能說。」胡山說:「這件事,王爺只有容后再慢慢查。」
子晟低頭想了一會,忽然神色一凜,叫過黎順:「到秋符園,請嵇妃過來,我有話說。快去!」
然而黎順去而復回,帶回的是個極壞的消息。
「嵇妃薨了!」
子晟和胡山,互相看一眼,驟然變了神情。半晌,子晟咽了口唾沫,吃力地問道:「什麼時候?怎麼沒的?」
「這,嵇王妃跟前的人也不是十分清楚,總是昨天夜裡。」黎順偷偷瞟了子晟一眼,放緩了聲音:「聽說昨天夜裡嵇妃從這裡回去秋符,就把跟前的人都摒退了,一個人呆在房裡。丫鬟們想她心裡不痛快,也不敢去驚擾。偷偷看過兩回,頭一回見她自個在燈下坐著,第二回去看已經滅了燈,放了帳簾,想是睡了,也沒在意。剛剛我過去請嵇妃,丫鬟們去叫,總也叫不醒,這才著了急,走近一看,已經過去多時了。想來,想來總是吞了金……」
子晟木然地聽著,臉上的神情也不知是驚是悲是愧悔?良久,方長嘆了一聲:「唉……」
沒有等他說出底下的話,胡山忽然截上去說:「嵇妃福薄。這件事錯不在王爺,請王爺節哀!」
子晟怔了怔,胡山一大清早地找來,就為了告訴他「錯了」,此時卻又說「沒有錯」,是何意?然而仔細想想立刻就明白,嵇妃憤而自盡,結果適得其反,逼得坐實了下毒的事情!因為非如此不能堵住她娘家的嘴。
想到這裡,子晟嘆口氣,說:「她畢竟跟我一場。這件事的根底,只私下裡告訴她母家的人就是,對外面就不要走漏出去了。叫太醫擬兩張方子,算是,算是暴病去的吧。」
「是。」
子晟又說:「我現在心裡太亂。她身後的事情,先生替我想一想吧。」
「是。」胡山躬身答說:「嵇王妃身後飾典,當務盡優隆,以示王爺對王妃,一片仁厚寬愛。」
這本是應景的套話,然而此時聽來,分外誅心。子晟怔了好半天,澀澀一笑,不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