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就像畢沙羅的風景畫被硬生生撕裂開一樣,背後那些越來越大的噪音也破壞了我們之間難得的寧靜。
我和波特曼少校同時回過頭,看見一隊荷槍實彈的士兵正在朝我們這個方向趕來,他們摩托車前面的燈光即使在微露的晨曦中也算得上刺眼。
少校的臉色變得很沉重,他向我擺擺手,示意我不必出面,由他來解決。
一個年紀較大的上尉從車上下來,做了個手勢,後面的士兵端著槍沖向了倉庫後面的小路。他本人則走到我們面前要求檢查我們的證件。在發現少校的軍銜比自己高了一個階級以後,他鄭重地行了禮。
「發生什麼事了嗎,上尉?」少校收回證件,隨便地抬了抬手臂。
「是的,長官。我們奉命來追捕潛逃的三個英國傘兵。」
「哦?在這裡?」
「是的,從巴黎傳來的情報說他們會從這裡偷渡。」上尉的眼睛朝周圍掃了一圈,遲疑地說到,「長官,我……可以問您幾個問題嗎?」
少校挑高了一邊眉毛:「當然。」
「您為什麼會在這裡?這位先生是……」
「啊,」少校微笑著解釋到,「這位是夏爾特·德·諾多瓦伯爵,我的朋友。我們本來要去埃特拉塔特,不過因為打算趁機會欣賞海邊的日出,所以中途在這裡停一下。」
「是這樣。」上尉顯然相信了,「很抱歉打攪您了。您能告訴是否在周圍看到過可疑的人嗎?」
「沒有。」少校的回答很乾脆,「我們來的時候天還沒亮呢,什麼人也沒有,等了兩個小時才看到你們。」
上尉點點頭,似乎不打算繼續問下去了,這時少校倒表現出比較感興趣的樣子。他叫住了準備離開的士官,向他詳細詢問關於這次追捕的情況。
「或許您因為要和朋友去渡假而沒有接到通知,長官,實際上這道命令是從巴黎緊急發出的,是黨衛隊轉給我們這邊的。他們還派出了兩個少尉和一個中士負責三個機動小隊沿途搜索,一個朝默倫方向走,一個馬上會來接應我們,還有一個朝魯昂去了,據說那裡有些法國人化裝成劇團的樣子給英國人打掩護。」
我的心臟緊縮了一下,覺得胃部開始抽搐。
「這樣啊……」波特曼少校飛快地掃了我一眼,「看來我的假期要泡湯了。」
他示意那個上尉可以去做自己的事了,然後發動汽車帶我駛出了碼頭。
當背後那些灰褐色的身影漸漸變得模糊的時候,我不顧一切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快帶我去魯昂,現在!」
少校的眉頭皺了起來:「就知道你會這麼要求的!不過仔細想一想,現在你趕去又有什麼意義,可能他們早就被抓起來了。」
「這不是重點!」
「而且很可能有人正在那裡等著逮你這隻漏網之魚。」
「我必須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麼事!」
少校騰出一隻手輕輕覆在我的手上:「是的,我能理解。不過現在太--」
「不是還有你嗎?我不信貝爾肯中士能無視你的存在!」
這個金髮男人突然轉頭看了我一眼,古怪地動了動嘴唇,不過卻什麼也沒說,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擋風玻璃前方。
「少校……」
「好吧。」他點點頭,「如果中士他還在,或許我能去質問他越權的罪過。」
汽車沿著昨晚走過的小路往回開。
天已經大亮了,能清楚地看清兩邊的景色,但我同樣不能請身邊的人欣賞;我滿腦子都在胡思亂想,頭也暈得厲害。
可能真的是被冬天的雨給淋病了,又經過了一個寒冷的夜晚,我覺得自己手腳都使不上力,呼吸變得異常灼熱,額角的靜脈突突地跳著發疼。但這個時候我不願意讓少校看出我的虛弱,無論如何我都得親自確定弗朗索瓦他們究竟怎麼樣了?
大約十一點鐘左右,汽車穿過了魯昂市區,最後在離一幢豪華大樓約十五碼的地方停了下來。這是達那德先生的房子,我一眼就看見了在街邊停放的大客車--正是演出小組搭乘的那一輛。
車還在,但是上面沒有人,而且旁邊還站著一個端著槍的德國士兵。
「你呆在這兒。」少校對我說,「我去看看就回來。」
我聽從了他的建議,看著他整了整了帽子,不慌不忙地朝那個士兵走過去。在經歷了短暫的交談之後,他回到了車上,面色凝重地告訴我,弗朗索瓦和幾個主要演員已經被貝爾肯中士帶走了,但是其他人暫時被限制留在這裡,也許在今天下午才押回巴黎。
「上帝……」我的臉色一定難看極了,「他會怎麼做?」
「調查!不管怎麼樣這是公開的逮捕,而且涉及到你這種文化名流,不會簡單地用『袋鼠法庭』解決!他會把嫌疑犯帶回分部,再拚命找出證據,然後處死他們。」
「我們現在就回巴黎!」
少校沒有立刻答應,他注視著我的臉,皺起了眉頭。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頰溫度很高,皮膚上一定呈現出了不正常的潮紅,視線也有些模糊。他一定是看出我不對勁。
「夏爾特,聽我說--」
「不,謝謝。」我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少校。不過你也應該明白這個時候什麼比較重要,而且,我是個很固執的人。」
金髮的男人用柔和的目光打量著我,最後笑了笑:「是的,您是個固執的人,我早就知道了。」
他沒有拒絕我。
但是在回巴黎的路上,我的腦子越來越混亂。
我在昨天臨走前託付給露旺索的任務顯然失敗了,所以貝爾肯中士才會有機會給了我一個打擊。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發現了我們的計劃,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他注意我已經很久了。是我的疏忽,我把注意力放在了少校身上,完全沒留意這顆耀眼的行星旁還有顆危險的衛星。當我覺察到他對自己產生了威脅的時候,好象已經晚了……
但我不明白為什麼少校每次對涉及這個酒紅色頭髮的男人話題都諱莫如深。他好象知道什麼,但是又難於啟齒。真是怪異啊!一個少校有何種理由對自己的貼身副官如此曖昧呢?還是說他們的關係中藏著我不知道的秘密……
我的腦子裡突然又回蕩著斷斷續續的聲音:
「……夏爾特,我是不是個勇敢承認愛情的人?」
「那我姐姐究竟算什麼?你難道忘了當初給我的承諾?」
「趕快殺了他吧!你說過,如果做不到,我可以……殺了你!」
……
上帝啊,為什麼一切都在這兩天之內涌到一起了!
我用手按住了額角,體內的燥熱,喉頭的干痛,還有頭蓋骨里向外散發的疼,都折磨得我想發瘋。
「夏爾特,你怎麼了……」
身邊有人在問我,我模模糊糊地回答了一聲,接著就看見彷彿被油畫筆連成一片的風景漸漸變成黑色,然後我的頭垂了下來,身子撞在了駕駛台上。
因為昏迷得太快,我根本沒有時間來體會碰撞帶來的疼痛。
……
我知道我做了噩夢:
我夢到了瑪瑞莎,她美麗的身軀包在白色的裹屍布里,在我面前一點一點地腐化。我流著淚,卻不能碰她,因為有一雙強壯的手臂牢牢地從背後抱住了我,燦爛的金髮和熾熱的呼吸擦著我的脖子,讓我渾身發抖。
我看見約瑟充滿仇恨的雙眼,他還拿著槍,就從瑪瑞莎的骸骨中爬出,朝我走過來。我不呼吸,只能眼睜睜地注視著那個熟悉的少年的頭上突然長出了酒紅色蔓藤一樣的長發,像蛇一樣攀上了我的身體。
他的槍稍稍偏了偏,對準了我身後的人。黑洞洞的槍口像地獄的嘴,越張越大,然後伴隨著一聲巨響而爆出了火花。
冷汗流遍了我的全身,我明白自己是在做夢,可四肢像灌了鉛一樣無法動彈。直到有人用粗糙而溫暖的手拍打我的臉頰,輕聲呼喚我的名字,我才逐漸清醒過來,擺脫了無窮無盡的恐懼。
波特曼少校的臉在我眼前放大,金髮垂落下來,他俊美的輪廓在黃色的燈光中好象柔和了許多,甚至可以說是溫柔的。看到我醒來,他露出了驚喜的表情。
我把視線轉開,看到了頭頂暗淡的白色天花板,還有一盞積了灰塵的電燈。
「……這是……哪兒……」我記得自己昏了過去,對後面的事一無所知。
「魯昂郊外某個農夫的屋子,」少校替我撥開沾在額頭的髮絲,「你病了,病得很重,發高燒,而且差點變成肺炎。所以我必須在這裡停了下來為你找大夫。」
「現在……是什麼時間?」我的喉嚨又干又疼,渾身無力。
「下午六點。你睡了5個小時。」
天哪!
我不顧一切地想撐起來,少校連忙扶住我,讓我靠在他身上。
「別動!」他嚴厲地命令到,「你現在還有力氣做什麼嗎?」
「我們得回巴黎!」
他用毛毯把我裹緊,輕柔地拒絕了我的要求:「你哪兒也不能去。等天亮以後再說吧。」
「……在貝爾肯中士殺掉我的朋友以後嗎?」我咳嗽起來,「不……不行……我沒有時間休息……」
「夏爾特!」
我注意到他叫我名字的次數越來越多,而且是那麼自然,現在我甚至能從這聲短短的呼喚中想象出他擔憂的神情。
我嘆了口氣,放任自己被他擁在懷裡--他不會幫助我離開的,我幾乎能肯定。弗朗索瓦他們的死活對這個男人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他只關心他要關心的人。我聰明地放棄了再次勸說他的努力,知道必須聚集更多的體力,讓自己看起來好些。
波特曼少校感覺到我的身體漸漸放鬆,於是為我調高了枕頭,讓我坐在床頭。這時一個身材粗壯的中年婦人走進來,端著一杯牛奶。她看著少校的目光裡帶著些戒備,又偷偷地用好奇和鄙夷的眼神瞟了瞟我。我知道一個德國人抱著昏迷的同伴突然向她征借房間一定讓她驚恐不安,不過現在跟她解釋也沒有什麼作用。
少校向她道了謝,然後給了她幾張鈔票,告訴她我已經好多了,可能明天就走。她客套了幾句,為我們關上門后離開了。
少校把牛奶送到我手上,讓我吃藥。
「謝謝。」我把溫熱的杯子捧在手上,緩緩舒了口氣,「知道嗎,我剛才做噩夢了?」
「發高燒的人都會做噩夢。」
「夢裡面有你。」
他在床邊坐了下來,有些驚訝地望著我:「真是榮幸。我幹了什麼?是在折磨你,還是你殺了我?」
我搖搖頭:「都不是,你沒有那麼做,殺你的人也不是我。」
「哦?我很好奇。」
「是你的副官,海因里希·貝爾肯中士。」
他臉上原本漫不經心的微笑在一瞬間凝固了,身子一下子變得僵直。我盯著他的眼睛,不放過任何變化。他藍色的眸子告訴我他好像意識到了什麼。
少校轉過頭,慢吞吞地掏出香煙,點燃,吐出了淡青色的煙霧。
「算了,所有的事情也該告訴你了。」他彷彿在思考選擇敘述的起點,稍稍沉默了一會兒,「你已經知道了,夏爾特,我是陸軍參謀部波特曼將軍的兒子,是他唯一的繼承人。不過你或許不知道,我……其實是他的私生子。」
他突如其來的坦白讓我有些手足無措--看來他並不知曉我暗地裡調查他的事。
「這箇舊貴族和我當歌劇演員的母親交往過一年,不過當他知道我母親執意要生下我后就很乾脆地結束了這段關係,那個倒霉的女人也就成了他不知第幾個被遺棄的情婦。但不幸地是,母親很快就後悔了,她怨恨自己的固執和我的存在。其實她挺漂亮的,不過醜聞和酒精害了她,讓她老得很快。」
「我不知道她怎麼把我養大的,反正我從小就和周圍的小孩兒打架,因為他們老是罵我『野種』。回到家后如果母親沒喝酒還好,喝醉了就會一邊說『活該』,一邊再賞我一頓巴掌,要不是我長得太像那個英俊高大的男人,說不定臉都會被她抽爛。有時被我打哭的孩子還會拉著他們的父親找上門來討債,我就會在一天之內遭三頓打。我覺得自己在十五歲以前都活得窩囊極了。」
他的聲調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事兒,我突然感到很難過。
「不過後來的某一天,母親突然很高興。因為那個男人的兒子死了,這意味著我有可能被他承認,所以她又拿出全副精力讓我學習各種東西,拉丁文、音樂、馬術……反正可以討好貴族的東西我都得學。我開始不願意,後來也想通了,能名正言順地拿走屬於那個男人的東西有什麼不好。我接受了他們的安排裝成了上流社會的少爺。」
我現在終於明白了他「良好」的教養是怎麼來的。
「不過值得諷刺的是,在我十八歲生日過後,最終那個男人還是只承認了我,而拒絕承認我的母親。所以……她瘋了。」
少校重重地吸了一口煙,閉上了眼睛,我幾乎忍不住要握住他的手。
「這就是那些高尚人士的臉嘴,都一樣,我碰到的畜生比人多。所以,夏爾特,你知道嗎,第一次看到你保護你的未婚妻時我就在想,這個假惺惺的小白臉做戲給誰看呢?」
那或許就是他針對我的原因,而剛開始我並不知道。
少校對我笑了笑:「別再把眼睛睜這麼大了,我現在說出來你也用不著生氣吧。」
「我不知道當時我的表現像做戲。」
「哦,是我一開始就自以為是地認定你是個空有架子的偽善者。不過我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你比我想象的要勇敢,而且善良。但我不相信你的愛情可以像你表現的那麼牢固,於是我對自己說:或許可以給他製造點小麻煩來測試一下。而且,如果能讓那個呆在柏林的老頭子知道自己的繼承人在巴黎搞上了一個男人,也許會使他的心肌梗塞提前發作。我太蠢了,對不對?因為到最後我發現你們之間的愛情竟然是真的!特別是你,你真的……真的太高貴了……」
他最後的用詞讓我詫異,而他臉上的血色更讓我不敢相信--他在臉紅?
「為什麼……這麼說?」
「我不知道。」少校凝視著我,「我只是覺得你讓我自慚形穢:你有完整幸福的家庭,你有深愛你的未婚妻,並且為他們付出全部的感情,為了保護他們,文質彬彬的音樂家可以向我這個全副武裝的佔領軍揮動拳頭。不管是我冷嘲熱諷,還是用威脅傷害你,你始終固守著自己的責任和高貴,這真是讓我困惑!我在想,為什麼還有你這樣的貴族?為什麼還有你這種人?所以到後來,我完全迷上你了……」
「少校……」
「是的,迷戀啊,我只能如此形容!我對你的未婚妻簡直嫉妒得發狂!為什麼她可以得到這樣堅貞的愛情呢?從來沒有人愛我,從來沒有!我討厭看她說到你時的表情,我不否認我曾經想過殺掉她算了……」
一陣怒氣讓我差點跳起來,這個男人立刻伸出大手把我按回床頭。
「別激動。」他似乎早就料到我的反應,「我說過我沒有這樣做,因為我知道這樣做你只會恨我一輩子。可是最後……最後那姑娘還是死了……」
他的聲音變得很低沉,而我的身體開始發抖:「到底是誰幹的?」
「你認識他,海因里希·貝爾肯中士,我的紅髮副官,也是……我唯一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