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台北A飯店
宋芸歇打開西餐廳後方休息室的小門,左顧右盼一會兒,確定沒有人之後;從柜子里拿出剛才求了廚子十多分鐘才得來的烤牛小排。
她的動作太慢,晚上去員工餐廳時,便當已經被搶購一空。
偏偏今晚餐廳的生意忽然好的不得了,害她忙的不可開交,只能在一丁點的空檔,靠冥想渡過飢餓。
僅僅望著那肉香四溢的美味,她的口水便快滴下來了。
她顫抖著手,用無比誠懇的態度,緩緩將它送到嘴邊……
下一刻,她的太陽穴旁便傳來一陣巨痛!
「宋~芸~歇~妳好大的膽子啊!敢在這裡偷吃?」
某人一邊念她,一邊使力扭轉她無辜的小耳朵……
「啊~~痛、痛、痛、痛……嘿嘿,信哥~我哪是在偷吃,這是來孝敬您的!」
她邊說邊把食物放回盤中,再心不甘情不願的雙手奉上。
「您瞧這肉烤得多均勻,色香味一應俱全,請您慢慢享用吧!」
叫信哥的男子,二話不說,一把抓住便送入口中!
嗚……她的命根子牛小排啊……
還是她差點要抱廚子的大腿才求來的……
竟然被這腦滿腸肥的小人給吞下肚去……
這……這還有天理嗎?!
無視於捶心肝的宋芸歇,信哥滿足的擦擦嘴。
「勉勉強強……喂,外頭有個客人交給妳了,我要下班了!」
「什麼?還有客人?不是打烊了嗎?」
信哥頭也不回的說:
「安啦,妳沒問題的。拜拜!」
「喂!信哥……我……唉!」
她為自己的五臟廟默哀十秒鐘之後,虛弱地踱到西餐廳。
順便看看到底是哪個不識好歹的傢伙,都過了營業時間了還不離開。
偌大的西餐廳,平時會有樂團演奏,在演奏區還附有一個小舞池;是情侶們約會的好去處……只不過價格不怎麼便宜就是了。
而宋芸歇的工作是外場服務生,因為學校和這家飯店有建教合作,因此她和同學們畢業后便直接到這裡工作。
但是她的運氣實在不怎麼好,她被分到的單位,是飯店裡最高檔的;要求嚴謹不說,上司們個個是從國外學成歸來,都跩的很……她只是個小小專科生,自然不受人尊重了。
就拿剛才的信哥來講,五短身材啤酒肚,一顆半禿的頭,還總是將旁邊的頭髮直直拉到地平面的另外一邊,風一吹,便恢復原狀……若是正好被宋芸歇看到,而她又忍不住捧腹大笑,那麼她便會多一些莫須有的工作--
像是擦牆壁啊,將已經乾淨到不能再乾淨的餐具再洗一遍之類的。
說實在的,對於上司們苛刻的要求,宋芸歇大概也已經麻痹了。
但是像今天這樣丟下客人便溜之大吉,以前倒是沒有例子;她晚飯沒著落,宵夜又被攔截,最後還變得孤苦零丁……
唉!
她走向唯一的客人,驚訝的發現,他已經趴在桌子上了,還隱約傳來呼吸聲。
桌上滿滿的空酒瓶,各式各樣的酒都有;她將它們分類並排列整齊,這樣要計算費用時比較容易。
但是當她想抽走他手上的那空瓶子時,她是怎麼抽都抽不起來……
最後,她像拔蘿蔔那樣,雙手握緊瓶口,使出吃奶的力氣--
「啵」……的一聲,她終於拔起來了!
她將它歸位,並開始計算:
「黑啤四……海尼根五……葡萄酒三……!」
當她數得正專心時,忽然,一隻巨掌握住她的細腕!
「啊~~~」
她嚇得放聲大叫,叫了約三秒鐘后,才發覺是那位客人。
「對喔!還有你在……這位先生,不好意思,我們已經打……」
他、他、他那是什麼眼神?
布滿血絲還狠狠瞪著她……
好可怕……好可怕……
嗚……她是說錯什麼話了嗎?
「給我酒!」
那男人的年紀大約才三十歲,可能還更年輕點,但就是會讓她感到心生畏懼。
他粗魯地冒出一句話,膽小如鼠的她立刻弄來兩瓶可樂娜。
「請……請用!」
男人徒手扭開瓶口,灌了一大口,似乎還不滿意,對著想去找救兵的宋芸歇大喊:
「過來坐下!」
她像跑百米般「咻」地一聲,端坐在他正對面!
屁股還沒坐熱,她便開始怨恨自己……
宋芸歇呀宋芸歇……她還真是沒骨氣……
想她遠在南部的父親好歹也是柔道五段……
嗯……雖然她什麼都不會,但是怎麼可以丟爸爸的臉!
對!她要為父爭光!
她儘力擺出自認為最惡狠狠的表情。
「我們現在已經打烊……了……如、如果……您……方便……的話……」
隨著男人如利刃的目光,她原本的強勢像氣球泄氣一般,愈講是愈小聲……
到後來不比蚊子聲大多少,恐怕只有她一個人聽的見。
「陪我聊天!」
男人下了道命令后,還很麻吉地替她開了另一瓶酒。
「講話!」
她根本無法思考,嚇都嚇死了!方才的為父爭光早就不知道跑哪去,握著冰涼的瓶身,她的心比它還冷。
不理她一副快暈倒的樣子,男人徑自開了口:
「妳們女人都一個樣,愛我的時候願意為我做任何事……不愛我的時候,任何事也都做的出來!」
他冷冷的盯著她,她過了幾萬光年才曉得男人要她回嘴。
「呃,可以請問指什麼事嗎?」
她希望這話問的得體,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頹廢的他,她突然有個荒謬的想法:
也許這個男人只是想找人聊天……
也許他不會傷害她。
男人得到她的回應,才繼續說:
「妳知道嗎?我以前有一個很愛我的女朋友……她長得很漂亮,又溫柔,笑起來的時候真是美到令人屏息……」
正當她專註的聽著,男人突然起身……
她嚇得也站起來!
只見男人把手伸進外套,掏出皮夾,將它打開來;但他醉醺醺的,手不怎麼聽使喚,費了好大的勁才將內層的照片取出。
宋芸歇意外的發現,這男人的皮夾內,全是白金卡……
嘖嘖,真是光采奪目,若是分她一張就好了!
咦?這是……
放在她面前的,是一張張令人賞心悅目的美女照;他如數家珍地道:
「妳看……這是我幫她在墾丁照的……這張是在巴黎……還有這張……」
她意外的發現,這張照片的背景眼熟的很。
「就是這裡。」
「對!沒錯!那天我們就在這裡一起渡過第一個情人節,我看著她翩翩起舞……裙擺優雅的揚起……她跳得很忘我,她的舞姿連其他的客人都叫好……」
男人忽然默不作聲,她看的出來,他正陷入美好的回憶里;因此,她悄悄的站起來……
男人突然大喊:
「但是!」
「但但……但是什麼?」……再抖啊,她再抖啊!真是沒路用!
這次她簡直與椅子連成一體,再也不敢輕舉妄動。
他一把將照片撕個稀爛。
「也就在這裡,我看到她和別的男人……」
他又望著她,這次她比較有默契。
「吃飯?」
「如果只是吃飯,我又何必傷心?」
「喝酒?」
他的表情像在告訴她,他開始後悔找她聊天。
「她跟那個男人跳舞!」
「跳舞?跳舞沒什麼不好啊……」
「在情人節!」
「呃……」
「而且……」
他一飲而盡,她看著他眼底有著莫大的痛苦,好像他方才喝的不是酒,而是穿腸毒藥。
正當她想問:「而且」的後面是什麼時,尚未開口,他丟下空瓶,一起身,便提著她往舞池走去──
她嚇得忘了大叫,只能獃獃的任憑他擺布;他將她直立站好,一手搭他的肩,另一手與他十指相握。
「就是這樣……她和他就是這個姿勢。」
「這樣很正常啊,哪對不是這樣跳……哇哦!」
每次宋芸歇在一旁觀賞客人們跳舞的時候,就算她完全不會跳,還是會在心底批評某些人拙劣的舞技;並開始幻想:
如果她是那個跳舞的客人,她一定會跳的比她還棒……
反正她想著想著,最後的結局不外乎二個:
第一:她變成舞國皇后,所有人都臣服在她腳下,她穿著復古高叉旗袍,帥哥們獻花又獻吻,爭相邀她共舞;後面還有人拉起紅布條,上面還寫著「狂賀!美女宋芸歇最高票當選本屆舞國皇后!」等字樣。
第二:舞池裝飾著彩帶、汽球和鮮花,有二個聚光燈打在她與她最心愛的男人身上,兩人大手握小手,她的額頭因舞步而不時頂到他的下顎,他將巨掌緊緊擁著她嬌小的身軀,她則將臉埋在他寬闊的偉岸胸膛,看著他因微笑而牽動的喉結……
啊不就是現在這樣?!
她後知後覺的發現,她跟男人的舉動實在太過親昵了。
「喂你……」
她因為他陶醉的神情而住嘴,雖然不想繼續,但更不想殘忍的喚醒他。
男人帶著她,跳著既浪漫又親蜜的華爾姿;她在他的帶領下,彷佛真的聽到樂團傳來美妙的音樂,她和他則隨著拍子,愉快的慢步……
在非常靠近他的情況下,她聞到從他身上傳來陣屬於他的味道……
奇異的是:酒味很淡,他先前所喝的酒好像都蒸發了……
他只有一種像是混著碧草與藍天的清新……和惑人心智的男人味。
惑人心智?
哦~~~一定是的,要不然她怎麼會在這凌晨的時分在這兒與他如此放肆……
等等,午夜一點了?
她要怎麼回家啊?
捷運和公車都沒啦~~~~
她不得不阻止。
「喂!停!等一下!」
霎時間,她彷佛真的聽見樂聲嘎然停止;他是沒有動了,但是他看著她的眼神,卻充滿了震驚!
「妳不是小槿!」
聞言,她好氣又好笑:
「我本來就不是!先生,您究竟是要……」何時放她走啊?
她又被他失望的模樣給……弄疼了心,她也搞不懂,為什麼她就是沒法子看到他難過?
只要她每次想開炮時,光因他而心痛就讓她閉上嘴了。
男人放下了手,與她保持適當距離;她忽然覺得身子有些冷。
不理會心頭的失落,她好想抓著他的領子,狠狠的罵他一頓:
「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我為了你做到這麼晚,不但沒加班費還得坐計程車回去!你到底有沒有良心吶?!」
但是她的所做所為,卻是跟上述相反。
她將雙手呵幾口氣,再煨上他的臉頰,反覆的搓揉,希望幫他恢復一點血色;她能做的,也只有這樣了。
男人抬起頭,終於正視著她;她企圖忽視心裡的狂喜,收回手,想要轉頭結束這一切……
他一把拉過她,無預警的,將唇貼上她的他吻得又快又急,讓她根本來不及思考!
她的腦中一片空白,四肢強硬,甚至連眼睛都還沒閉上。
唔……這什麼滋味?
她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激烈的熱吻……
他不停的……不停的向她索求……
他的舌……怎麼可以動的那麼靈活……
身子漸漸熱了起來……
這種感覺……好陌生啊……
好像被浸在蜂蜜里一般……
教人既害怕……卻又感到無比甜美……
哦……他好過份……
為什麼愈來愈深入了……
他再這樣下去……
她會撐不住的……
撐不住什麼呢?!
思及此,她勉強抓回一絲理智--
推開他!
許是酒精發揮作用,他被這一推,便搖搖晃晃,沒兩下就倒了。
「喂,喂。」
她戳戳男人,試了三分鐘之後,她決定放棄。
掏出他的皮夾,一邊掏一邊自言自語:
「這位無名氏先生,在下現在要幫你結帳,您若是不回答,小妹就當你默許了……一、二、三……好,那我就不客氣了。」
她從他刺目的卡片中隨便抽出一張,再仿造他的筆跡幫他簽名。
「沒事搬弄什麼英文啊,教人怎麼模仿呀……好啦,就當作舞國皇后的第一張簽名吧。」
寫完,還很得意地看了看,對自己的模仿功力實在佩服到不行。
「嗯,無論左看右看,無一處不完美,簡直像他的真跡……接下來……就是得想法子把他弄出去了。」
宋芸歇在飯店其它部門的同事幫忙下,終於將男人送上計程車。
為了將醉得不省人事的他安全宅配到府,她又翻翻他的外套……
嘖!這人是幹什麼的呀?
有三個大名片夾,都厚厚的;再往裡頭翻,才拿到較薄的小名片夾。
一看,都是一樣的名片,所以她對司機說了上頭的地址后便放了回去。
正當她以為自己終於可以功成身退時,沒想到那司機居然不讓她下車。
「我說小姐啊,妳丟個爛醉的人給我,我等一下怎麼處理?是載去山上扔了,還是挖個坑埋啦?」
無論她好說歹說,司機都堅持要她一起去。
花了兩百多元車資才到他家所在的大樓,不用說,她當然是從他皮包里自動扣款了。想叫她代墊可能收不回來的錢?
哼,門都沒有。
大樓的管理員本來還想刁難,待一看到她背上男人的臉后;馬上變得必恭必敬,還幫她按電梯樓層。
嘖!現實嘴臉。然後她就試著發揮自己生命的潛能,使盡吃奶力氣,才終於把他背進他家。
「哇塞!」
當她打開電燈開關,室內頓時明亮起來。
光客廳就約五十坪大,簡單卻高雅的陳設,顯示出主人的高品味及身價不凡。
超大電漿電視鑲嵌在牆上,與壁面一體成型;緊靠著大落地窗的,則是一張慵懶的躺椅,上頭還擺著兩個抱枕……茶几是米白色,看得出是與沙發配成一套。
她先將他放到沙發上,然後試著去弄來冰毛巾。只是他家實在太大了,她好不容易才在廚房冰箱找到冰塊,卻找不到毛巾。
她只好四處繞繞,意外地走進一間看來像是起居室的地方。
「這……這不就是那個大美人嗎?」
燈一亮,她差點被牆上的大幅人像嚇到;等她定睛一看,發現每一幅都是先前那男人拿給她看的照片中的女人。
「哇!什麼背景都有……嘖嘖!若是有人把我拍成這樣,那該多好!」
從這些照片便可知,拍照的人很愛這女人……
很愛,很愛。
她摀著心口,納悶自己心中怎會泛起莫名其妙的情緒--
有對他的同情,也有嫉妒……
嫉妒?
哼,別笑死人了,才見面不到三小時,她憑什麼嫉妒?
如果硬要說有,那頂多是羨慕吧……
羨慕那個叫什麼來著……
「小槿」是吧?
是啊……她頂多羨慕小槿罷了……
她有些悲哀的想了想,忽然有股衝動地抽出自己皮夾內的生活照,將它擺在起居室的桌上。
她算是有某種程度的自戀啦,才會隨身攜帶自己的相片。
看著就連桌上都是滿滿的美麗小槿,相形之下,她的那張就顯得遜色多了,唉!
外頭傳來男人的呻吟聲,她回過神,隨便取了條毛巾、包了冰塊便走了出去。
等她走近一看,差點當場暈倒!
男人吐得滿地都是,那高級的進口磁磚上全是穢物!
「惡……連我也想吐了……」
她掩著口鼻,一邊擦著一邊嘀咕:
「倒了八輩子楣了我,記得明天一定要罵罵信哥先,誰叫他留了這麼個差事給我……哦,真是有夠臭的。」
碎碎念聲不絕於耳,男人若是這時醒來,大概會更頭痛吧。
清理了快半小時,終於恢復了原本的潔凈。
當她氣喘吁吁地在男人身邊坐下,才驚訝的發現--
這男人長得還真是好看!
箭眉在眉尾處略微上揚,讓他看來不至於太冷漠;長長的睫毛覆蓋著靈魂之窗,雖然她曾看過他張開眼睛的模樣,但那時他醉紅了眼,若他是清醒的……想必會是攝人心神的迷人吧?直挺的鼻樑下,人中分明,還擁有一雙性感的薄唇……
她早就嘗過它的味道了……
哦,還真是不賴呢!
心念一轉,她想到方才背著他時,從他身上傳來的體溫……
他的肌肉很結實,完全不見一絲松垮,甚至感覺得到那肌理的紋路……
她從未遇過像這樣充滿魅力、卻沒有意識的……
大餐。
現在他喝醉了,而且是爛醉……
等他醒來……
他絕對不會知道曾發生過什麼事的……
對!不管她對他做了什麼,他一定不會知道……
她想嗎?她想對他做什麼嗎?
喔!是的,她想!
她想將他……
咳咳,她在想什麼呀!
這傢伙只不過是個陌生的客人而已,她未免花太多心思在他身上了吧?
拍了下頭,她站起身,走進廚房,想倒杯水喝……
意外地被廚房裡的昂貴廚具給吸引。
豪華的餐具琳琅滿目,全是她在電視上看過的百萬名品,因而她連水都不喝了,更不敢亂踫,怕一個不小心,自己會負債纍纍。
一次又一次的意外,她開始發火了……
這得天獨厚的男人,竟敢不知足的跑去餐廳造成別人的困擾?!
她愈想愈氣,取出化妝包,開始幫他「著色」。
「呼!畫完了……他媽的!」她氣極,髒話便脫口而出。
就算男人上了妝,還是比她美,而且堪稱美艷不可方物。
歪念一起,她拿出自己的手機,對著他拍了一張照片。
天空泛魚肚白。她幫男人換過毛巾,多蓋了條被子,本想再熬個薑湯或濃茶給他解酒,但走到廚房又立即走回來了。
然後,她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他的家……和他的世界。
在門關上的那一剎,她竟有些不舍的想:
是不是該留張紙條?
要不然他會以為是他自己回去的,那她的辛苦不就白費了?
到底該不該留……
門……靜靜地合上。
終究,她還是沒留下一字半句,意想從此和他再無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