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春天木棉花開,空氣中的溫度在上升,愛情也在加溫。

傍晚時分,一對年輕情侶牽手逛街,逛的是一整排的高級辦公大樓。

「我爸爸在上面的翔飛科技上班。」蕭昱飛停在一棟玻璃帷幕大樓前,興緻高昂地說:「每次爸爸要找我吃飯,我們會約在路口見面,他下班再開車過去接我;現在時間還沒到,先帶妳過來看看。」

吳嘉璇感受得到他熱情的說明,那是充充分分,完完全全地讓她知道他所有的一切,包括他兩個爸爸和媽媽之間的愛情故事,而那其中的不得已、悲傷無奈和痴情守候更是令她心有所感,低回不已。

她好喜歡這種分享的感覺,臉上的笑容也更加甜蜜了。

「翔飛科技?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不知道我爸爸有沒有投資。」

「咦!」蕭昱飛心中打個突,很快地複習一遍朝陽集團里幾個禁止交往的大姓,早就知道沒有姓吳的,他幹嘛窮緊張?

「我爸爸買很多股票,可能是其中的一家吧?我也不清楚。」

「原來如此,是大股東?」蕭昱飛也搞不清楚商場上的關係,轉了個話題,「那麼,下次換我去見妳爸爸嘍?妳趕快提供他的情報,好讓我回去備戰。」

「你不怕?」也許,帶他去見爸爸,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麼恐怖。

他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心,笑說:「我才不怕他們考我,反正遲早也要接受考驗,不如先給丈母娘看女婿,這才會愈看愈有趣。」

「愛現!」她笑得好開心,推了推他。「別杵在人家公司大門口了,警衛一直往這邊看,好像我們是行跡可疑的人物。」

一見到她亮麗甜美的笑容,他整個人都為之心醉了。

原來,戀愛可以讓一個女孩子變得如此光采奪目,他的嘉璇一天比一天開朗、活潑、美麗,他的心也一天又一天地被她的笑容給佔滿了。

「我是行跡可疑,因為我正要做壞事。」顧不得大馬路上人來人往,他低頭吻上她的臉頰。「嘉璇,妳念法律的,妳告訴我,這樣算不算妨害風化?」

「色狼!走了啦。」她只能羞得將臉蛋埋進他的懷裡。

他賴著不走,心滿意足地擁抱她,直接將他的吻移到她軟嫩的唇瓣上,輕柔舔舐,再深入探尋那欲迎還拒的小舌,與她親密地交纏緩蜷。

大樓里走出幾個西裝革履的男人,他們每一個都有點年紀,不是頭髮抹油,就是挺個啤酒肚,而身上閃閃發光的金質袖扣和高級皮鞋,則是象徵他們非同小可的身分。

「什麼都不懂,他當什麼董事長?!」其中一個中年壯碩男人不滿地說:「公司才運作個三、四年,基礎不穩,就妄想轉投資,也不想想財務狀況!」

「吳董,沒辦法啊,他們朝陽集團股票最多,他說了算數。」

「我們吳家也有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啊,我自己那麼多公司,忙得要命,出席他家的董事會已經很給他面子了,他還擺那張什麼臭臉?!好歹我也是公司發起人、現任董事、他的小舅子,他要聽聽我的意見啊。」

「吳董,別生氣了,你想拿回經營權的話,不如去收購翔飛的股票。」

「這件事要從長計議。怎麼車子還沒來?」吳慶國不耐煩地看向馬路,瞥見旁邊抱成一團的情侶,哼了一聲。「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不知羞恥!」

蕭昱飛和吳嘉璇本來還陶醉在愛情的甜蜜里,一聽到旁邊有人高聲講話,總算還知道他們是站在馬路邊,趕忙結束了長長的熱吻。

「嘉璇?!」吳慶國見到那女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爸爸……」吳嘉璇更是大吃一驚,立刻嚇得放開蕭昱飛。

「妳過來!」吳慶國不由分說,上前扯住她的左手手腕,強將她拉離蕭昱飛的懷抱,大聲咆哮道:「妳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爸爸,他……」吳嘉璇驚惶得說不出話來。

蕭昱飛沒想到她爸爸竟然如此不講理,立刻說:「伯父,我是嘉璇的男朋友,我叫蕭昱飛,現在念電機系四年級……」

「我沒問你,沒有你說話的餘地。」吳慶國打斷他,根本不看他,只是瞪住女兒。「嘉璇,妳大庭廣眾跟這小子摟摟抱抱,這成何體統!妳叫我怎麼跟妳向爸爸、向媽媽交代?妳要想想自己的身分,想想爸爸媽媽對妳的期望,還有向泓也在等妳畢業,妳竟然做出這種事,妳是存心氣死我嗎?!」

情勢緊急,蕭昱飛拉住吳嘉璇的右手,一鼓作氣地說:「伯父,請你不要罵嘉璇,我和嘉璇真心相愛,請你允許我們交往。」

「你是誰?!誰允許你們真心相愛了?!」吳慶國瞪出銅鈴似的大眼,惡狠狠拍開他的手。「別碰嘉璇!我警告你,不準再接近我們嘉璇,不然我叫人打斷你的狗腿!」

「伯父,你怎麼威脅人了?!」蕭昱飛十分驚訝。

「爸爸,不要這樣。」吳嘉璇驚慌地說:「不關昱飛的事……」

「回家去,別在這裡丟臉!」吳慶國拖她離開,接送的大型賓士已經駛到路邊,司機打開車門恭候主人。

「昱飛!」吳嘉璇硬是被父親推進車子後座,眼淚立即迸流了出來。

這個爸爸太鴨霸了。蕭昱飛被嘉璇的淚水給揪痛了心,一個箭步上前,用力扳住車門,擋在吳慶國面前,大聲說:「嘉璇,別哭,我跟妳爸爸說清楚--」

「你走開!」吳慶國推他推不動,氣急敗壞地說:「快!誰把他拉開?!」

剛才聊天的幾個董事趕過來拉蕭昱飛,七嘴八舌地罵說:「你不要鬧事,快走開!」

「我不走!」人多勢眾,蕭昱飛還是被拉開了一步,但他立即掙開那群外強中乾的男人,又撲上了車門,使盡蠻力以身體緊緊卡住,衝動地脫口而出:「伯父,都什麼年代了,你還不准我們自由戀愛?!」

「什麼?!你這個死囝仔說什麼?!」本來趁這個空檔,吳慶國已經坐進後座,等著讓司機關車門,一聽到這個小子的渾話,他也發了狠,自己伸手扯住車門的把手,硬是要關起車門。

司機也趕緊推他。「少年仔,快走,別擋路了。」

「昱飛,發生什麼事了?」沈光雄才剛從大樓出來,就看到兒子被人推擠吼叫,場面混亂,他立即焦急地趕過來詢問。

「爸爸!」蕭昱飛一時情急,忘了在公眾場合不喊爸爸的默契,著急地說:「我帶女朋友過來見你,可是她爸爸不講理……」

吳慶國一見到來人,眼睛突然瞪大,立刻從車子出來,面對沈光雄。

「二姊夫,這小子喊你爸爸?!」

周遭空氣彷佛瞬間凍結,沈光雄臉色鐵青,皺緊眉頭,抿唇不語。

蕭昱飛一時錯愕,無法明白「二姊夫」所代表的意義。

吳慶國冷笑一聲。「原來二姊猜得沒錯,只是沒想到小孩都這麼大?」

「二姑丈。」吳嘉璇心頭一凝,顫聲喊了沈光雄。

「昱飛,你說時女朋友就是她?」沈光雄指向吳嘉璇,厲聲問道。

爸爸對他向來和顏悅色,從來沒說過重話,蕭昱飛只覺得全身發麻,鬥志全消,無由來地害怕起來,小聲地說:「是,就是嘉璇……」

「造孽!」沈光雄的臉色更是難看,怒斥一聲。

「哼!根本就是亂倫!」吳慶國的臉色也沒好到哪裡去,冷冷地說:「二姊夫,看來我們得找個地方好好談談了。」

坐在吳家豪華寬敞的客廳里,從沈光雄和吳慶國你一言、我一語的尖銳對話中,蕭昱飛終於釐清了因果關係。

爸爸的太太叫吳美淑,是吳慶國的二姊,所以爸爸是吳慶國的二姊夫,也就是嘉璇的二姑丈;而他是爸爸的兒子,所以,吳慶國是他的舅舅?嘉璇是他的表妹?

這是哪門子的推理?!蕭昱飛激動地握緊拳頭,人就站了起來。

「坐下!」沈光雄坐在他身邊,擺動手勢喝斥他。

「爸爸!」蕭昱飛猶豫一下,又重重地坐回義大利真皮沙發,目光一接觸坐在對面的嘉璇的憂傷眼神,立即嚷了出來:「那是因為阿姨嫁給爸爸,所以爸爸才成了嘉璇的姑丈,我跟你們完全沒有親戚關係,又怎會跟嘉璇變成表兄妹?!」

「小子,你應該叫我二姊一聲媽媽。」吳慶國盛氣凌人地說。

「她又不是我媽媽,我有自己的親媽媽!你更不是我的舅舅!」蕭昱飛已經心亂如麻,明知道他是嘉璇的爸爸,他還是大膽頂嘴。

「看吧,果然是外面生的野孩子,沒有教養。」吳慶國竟然笑了。

「請你留點口德,尊重我的孩子。」沈光雄臉色緊繃。

「那麼,二姊夫,你又尊重我二姊了嗎?」

「我和美淑的事,是我的家務事,不用你管!」

「沈董事長,你還以為在開董事會嗎?又想用你的多數股權來壓制旒衣穡磕闋約閡膊幌胂耄沒有吳氏家族在後面撐腰,你們朝陽集團能有今天嗎?」

「朝陽集團歸我大哥管,你想歌頌你們吳家的恩惠,儘管去跟我兄長們說,我只管我的翔飛科技。」

「嘿,你有本領的話,就靠自己的實力把翔飛做起來,不要出了紕漏,又要吳家幫你們擦屁股啊。」

兩個大人像是兩隻大公雞,一口接一口地狠斗。蕭昱飛愈聽愈心驚。他們不是親戚嗎?到底是有什麼深仇大恨,可以讓爸爸一反平日的溫文爾雅?

他茫然地將視線移到嘉璇身上,隔著一張長方形大茶几,她也默默地瞅著他,一雙眼睛早已哭得紅腫,礙於大人在場,卻是不敢說話。

兩人痴痴對望。他們不過是談一場純純的戀愛罷了,為何會扯出表兄妹的芭樂爛情節?他好想掀了那張擋住他們的茶几,牽著她的手,兩人跑得遠遠的……

他猛然將雙拳捶在茶几上,他無法跑,只能以這個動發泄情緒。

吳嘉璇流下了眼淚,蒼白的臉蛋更顯憂傷。

沈光雄注視兒子劇烈抖動的身子,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說:「昱飛,這件事到此為止,不准你繼續和嘉璇交往。」

「二姊夫,算你明理。」吳國慶也轉向女兒。「嘉璇,爸爸知道向泓在當兵,妳難免無聊,可是這小子是妳表哥,你們絕對不能談戀愛,以後別再見面了。」

「你們……怎能決定我的生死……」蕭昱飛滿腔憤慨,既不甘心,又不情願,卻只能以微弱無力的聲音反抗大人的決定。

「我們幫你做決定,這還抬舉你了。」客廳門邊傳來一個尖銳的女聲,那是嘉璇的母親吳林惠珠。「你那個爸爸啊,大概是不屑談我們吳氏家族吧?那我來告訴你,嘉璇的阿公以前當過縣長,現在是總統府資政;她大伯父是現任立委,大姑丈是縣議會議長,她爸爸和叔叔不好意思再出來參選,只好當個四、五十家公司的董事長,而我們栽培嘉璇念法律,也是希望她能實現她爸爸的理想,說不定將來可以當個最年輕、形象最清新的市議員喔。二姊,我這樣介紹對不對?」

吳美淑站在她身邊,沒有回應那套冗長的介紹,只是死死地盯住蕭昱飛。

「你就是那個私生子?」吳美淑的聲音十分冷硬。

「妳來幹什麼?」沈光雄變了臉色,立刻站起身。

「你媽媽在哪裡?你為什麼誘拐嘉璇?那個賤女人害我害得還不夠嗎?又叫你來害嘉璇?」吳美淑的聲音愈來愈高,神色也愈來愈張牙舞爪,

「美淑,妳不要胡說!」沈光雄轉過臉命令道:「昱飛,你回去。」

「呵!他叫昱飛?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吳美淑狂笑出眼淚。「當初我就覺得奇怪,你不用沈家『德』字輩幫孩子取名字,硬要叫昱翔,只因為他是昱字輩的,飛翔、飛翔,他是飛,我的孩子就是翔啊!」

沈光雄不作聲,形同默認。

「嘉璇!」吳美淑轉移目標,發狂似地叫道:「妳一定知道那個賤女人住在哪裡!快告訴二姑,她在哪裡?我要去抓姦!」

吳嘉璇記起那間空蕩蕩的冷清畫室,只能無助地望向蕭昱飛,害怕地猛搖頭說:「我不知道,二姑,我不知道。」

「妳不要為難孩子!」沈光雄走過去扯住吳美淑的手臂。

「是誰為難誰?沈光雄,是你為難我啊!打從結婚起,你愛過我嗎?你疼過昱翔嗎?你的心就放在那個賤女人身上,還有這個野種……」

「阿姨,妳不能侮辱我媽媽!」蕭昱飛爆發了,衝到吳美淑面前。

「你!」吳美淑好像被他嚇到,愣住片刻,又尖叫起來,「你很優秀、很行、很厲害,是不是?!我告訴你,我家昱翔比你更聰明、更優秀,翔飛是他的,你休想奪走!」

「昱飛,你快走,這裡不關你的事。」沈光雄撇下吳美淑,推他出去。

「爸爸!」他不想走,他捨不得哭泣的嘉璇啊。

一聲爸爸,又惹得吳美淑凄厲大叫,沈光雄動了氣,用力將兒子推了出去。

客廳大門在他眼前關了起來,立刻有吳家的僕人請他離開。蕭昱飛艱難地邁開腳步,隱約聽到客廳里的哭叫聲,他下意識就想儘快跑離這座瘋狂的地獄。

涼風刮上他的臉,一回頭,吳家別墅已經隱沒在深沉的黑夜裡了。

蕭昱飛趴在實驗室的桌上,目光獃滯,毫無心緒地轉動原子筆。

「大哥,數值弄錯了,你會害老師的實驗重來一遍,浪費研究經費。」

王昱中記錄儀器上的數字,心裡怨嘆命苦。大哥失戀了,他這個小弟就得來當助理的助理,不但沒有薪水,還得肩負起心理輔導的任務。

「王昱中,你哥哥比我還厲害咧,每次出問題,他都找得出原因,還能幫我省錢買設備呢。」林聰明教授喜孜孜地記錄實驗過程。「喂,阿飛,研究所考得怎樣了?」

「我沒考。」

「什麼?!」林聰明大驚失色,隨即扼腕不已。「太可惜了,浪費人才!」

「我大哥以前就說,他想先工作,有需要的話,再考在職進修。」

「一工作就沒時間念書了。阿飛,老師拜託你,當兵回來念研究所啦。」林聰明拍拍那個頹喪的肩頭,笑嘻嘻地說:「再說嘛!女人最不可靠了,說變就變,隨時跟你颳風下雨,我們是高瞻遠矚、志向遠大的男人,千萬不能為了女人而懷憂喪志啊。」

「老師,安慰他沒用啦,我大哥聽不下去的,他失戀一個月以來,整天渾渾噩噩,像行屍走肉……」

「誰說我失戀?!」蕭昱飛跳起來,頭也不回地衝出實驗室。

老師和弟弟說的廢話,他統統拋在腦後。又到了嘉璇的下課時間,這一個月來,他不惜翹課又翹實驗室,只為了堵到嘉璇,和她說上一句話。

事情一定還有解決的辦法,談戀愛的是他們,不是雙方家長啊。

才跑出系館,就看到系教官站在大門前吼道:「你們哪裡來的?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吧?鬼鬼崇崇的想進去系館做什麼?」

蕭昱飛瞄了一眼那兩個絕非善類的「學生」,他們也向他瞄了過來,神色兇狠,好像是在瞪視他。

他才沒空看熱鬧,反正他心情不好,順便回瞪一眼,就跑去牽腳踏車。

後面教官還在吼那兩個人。「你們看哪裡?!我問你們,早上男生宿舍的玻璃也是你們打破的嗎……」

教官的吼聲消失在風中,蕭昱飛賣力地踩動腳踏車,快速地穿越校園。

吱!吱!腳踏車和小貨車的煞車聲同時響起,蕭昱飛嚇出一身冷汗,雙腳有些發抖地踩穩地面,再瞪向前方五十公分的車頭。

「同學!」小貨車司機凶神惡煞地下了車。「你要害我出車禍啊?」

「喂!校園限速二十公里,你有眼睛不會看標示嗎?你剛才開那麼快,是存心撞死人啊?」他也惱得吼了回去。

「你講話很大聲喔,小孩子這麼不懂禮貌,真是欠揍!」司機擺出架勢,手臂上的龍紋刺青隨著肌肉鼓了起來。

「你幹什麼?!」後面有人大叫,原來是猛踩腳踏車過來的校警,只見他氣喘吁吁地拿出警棍揮舞著。「你進來送貨也就罷了,還在校園裡繞來繞去?說!到底想幹什麼?呼!追得我累死了。」

「是你們學校學生不守規矩,不給他一點教訓怎麼行!」

「咦!明明是你給我開快車啊?!」校警向蕭昱飛擺擺手。「同學,這裡我來處理就好,你趕快去上課。」

怎麼回事?蕭昱飛再度騎上腳踏車,今天學校的地痞流氓好像特別多,還是他心情不好容易撞邪,自然就看到了這些牛鬼蛇神?

出了校門,跳上公車,趕到了法學院,他很快在教室里找到嘉璇;今天那位負責接送的魁梧司機不在現場,他不怕再被擋駕,也不必再眼睜睜地看著嘉璇被帶走。

「嘉璇!」他用儘力氣,大聲喊她。

「昱飛?」吳嘉璇一看見他,眼眶就紅了。「你不要再來了……」

「為什麼我不能來呢?」蕭昱飛著急地握住她的手臂。「只要我們想在一起,他們再怎麼反對也沒用,嘉璇,我們不能放棄啊。」

吳嘉璇泫然欲泣。「沒用的,你是我的表哥……」

「見鬼的表哥!」蕭昱飛激動地說:「只有電視才會上演這種狗屁倒灶的劇情!大不了我帶妳離家出走,他們也管不著!」

「我們能去哪裡?」吳嘉璇哭了出來。「你還要當兵,我也還要念書,台灣這麼小,又能走到哪裡去?」

「熬個兩年就好,我們再一起出國!嘉璇,妳等我!」

望著他激狂的臉孔,她只能流淚說:「這不是等待就可以解決的問題。」

「只要妳願意……」蕭昱飛忽然發現旁邊來了一個人,他往他看去,心頭驀然一窒,立刻恍然大悟。

問題就是向泓!這麼簡單的道理,他怎麼會到現在才明白?!

向泓退開一步,不好意思地說:「你們繼續談,我去外頭等。」

「你又休假了?」蕭昱飛面無表情地問。

「我昨天退伍。」向泓向兩人解釋說:「嘉璇,妳媽媽說妳生病了,你家司機今天休息,所以她請我過來接妳下課。」

「你們一直在交往,對不對?」蕭昱飛劈頭就問。

那惡劣的語氣讓向泓猜到原因,忙說:「我跟嘉璇……」

「對!」吳嘉璇卻是掙開蕭昱飛的手,站到向泓旁邊。「我從高中時代就和向泓交往了,兩邊家長都看好我們,你也聽我爸爸說過了。」

蕭昱飛證實自己的猜測,但仍無法置信地顫聲說:「妳故意唬我……」

吳嘉璇低下頭,聲音有些乾澀,「因為向泓去當兵,我覺得寂寞,才想再交男朋友……昱飛,我無心傷害你,其實就算你不是我表哥,我也會在向泓回來、你去當兵之後,慢慢跟你分手。」

「妳……妳騙我……」她為他所展現的甜美笑靨豈會是假的?

「我沒騙你。你也知道我本來就不想再遇見你,是你又過來找我的。」

「那妳畫了那麼多的我……」

「你的輪廓很立體,很適合當模特兒,而且我都說是畫著玩了,是你要當真的!」她的聲音有了一絲波瀾。「再說我們交往以來,你總是很粗心大意,每次都讓我等你等了好久,也不會顧慮到我的想法,要做什麼就去做什麼,跟你在一起,我覺得被忽視了,很委屈,沒有被疼愛的感覺……」

這些就是她從來沒有說出來的真心話嗎?她早就不滿他了?

「我已經很努力改善了……」他的聲音顯得無力。

「向泓不會忽視我的。我和他談過了,他知道我是一時好玩才跟你交往,現在既然大家都在這裡,我就把話說清楚。蕭昱飛,我要跟你分手。」

分手兩字像把利刃刺進他的心臟,蕭昱飛全身血液都凝結了,接著,靈魂彷佛也跟著裂成一塊又一塊的,整個人徹底分解成碎片。

從頭到尾,是他被玩弄了?

他不敢相信,她一直是這麼單純、這麼溫柔、這麼文靜、這麼害羞、這麼祈求他給予她愛情……是了,他頓悟了,她就是這麼一個渴望愛情的女孩;在新生舞會裡,她正因向泓不在而深感寂寞,所以她借酒澆愁,而他的英雄救美,正好給予她找到尋求愛情慰藉的管道。

怎能怪她呢?

如果他能填補她心裡的空虛,讓她展露甜美活潑的笑靨,就算他不是她身邊的那個人,他也甘願。

直到此時,他才知道自己是如此深愛她,一切只怪自己輕忽,沒能及時好好了解她、疼愛她、牢牢保護她那脆弱敏感的心,而偏偏詭譎的命運又在他們之間劃出一道鴻溝;她會回到成熟穩重的向泓身邊,真的不怪她。

「嘉璇,再見。」他吃力地說完四個字,轉身就走。

吳嘉璇始終低頭整理課本筆記,直到再也聽不到那熟悉的球鞋跑步聲音,淚水終於不聽使喚,滔滔狂瀉而下。

初夏,午後蟬鳴唧唧,蕭昱飛悶坐宿舍桌前苦讀。

畢業考最後一科了,那是林聰明的必修課半導體實驗,他只求過關了事,然後趕快去當兵,最好分發到有魔鬼班長的新兵訓練中心,日夜操練,把他操到死。

偶爾,他會妄想,她只是拿向泓氣他,又或者,經過DNA比對,他根本不是沈光雄的兒子,一切都只是狗血連續劇……

王昱中不時瞄向失魂落魄的老哥,唉!要不是這些日子買便當喂他,恐怕大哥就要形銷骨立,躺在床上絕食而亡了。

「大哥,再十五分鐘就考試了,你不去教室?」還得盯緊他的行程啊。

「喔。」蕭昱飛看了看手錶,拿起一枝筆,像個幽靈似地飄了出去。

室友看他出去,搖頭說:「你哥哥這樣不行啦,他不知道那件事吧?」

「這次男生宿舍沒人敢漏口風,這是我大哥生死交關的事啊。」

「哎,怎麼這麼巧?她就挑昱飛畢業考這天結婚?」

「好像是男的準備出國念書,她也要一起過去,所以趕快結婚辦證件。」

「你們說誰要結婚?」蕭昱飛又像個幽靈似地飄回寢室門口。

「大哥?!」王昱中倒抽一口氣,為了寢室通風涼快,通常是不關門的。

「我回來換鞋子。」蕭昱飛腳上一隻藍拖鞋,一隻綠拖鞋,聲音還是虛無縹緲。「誰要結婚?快跟我說。」

「大哥,你再不去考試就來不及了。」王昱中趕忙服侍,拎來球鞋。

「你們不說,我自己去問!」蕭昱飛也不換拖鞋了,轉身就跑。

他不相信,即使才剛分手,她怎能馬上找人結婚?她還在念書啊!那他們曾經有過的感情算什麼?難道她連分手過渡期都沒有嗎?她就愛向泓愛到非得馬上嫁給他不可嗎?

他沖向公共電話,投下錢幣,一口氣按完總是拒絕接聽的吳家號碼,開口就說:「我接到喜帖,可是弄丟了……是,在教堂……現在?我知道了。」

「大哥,去考試啊!」王昱中趕過來,才扯住他的衣服,又被他跑掉了。

蕭昱飛聽不到弟弟喊他,也忘了該做的事,他只想眼見為憑。

跑出宿舍,攔了計程車駛往教堂,一路叫司機狂飆,才剛停好車,他立刻開了車門往前沖。

前面那道綴滿鮮花的大門是為誰而開?而那條紅地毯又有誰走過……

他跑得太快,腳掌擠到地毯,身子一歪,「碰」地一聲,整個人就趴倒在紅地毯上。

教堂里乾淨清涼的空氣讓他稍微清醒些,他扯住地毯,抬起頭,看到前面那對新人,他們也在看他。

果然是嘉璇!他瞬間有如被丟到南極圈,四周只有凍人的冰山……

她是那麼美麗,身披白紗,有如一位高貴清純的仙子;而旁邊的向泓,英俊瀟洒,風度翩翩,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而他,蓬頭垢面,汗流浹背,正趴在地上跌個狗吃屎!

「呃……咳!歡迎新朋友來參加婚禮。」台上的牧師出聲,拉回觀禮親友的竊笑目光,笑說:「剛才進行到哪裡?對了,請新郎吻新娘。」

一對新人挪回視線,表情有些僵硬,彼此對望了好一會兒,然後新郎擁住了新娘,再往新娘唇上輕輕一啄,眾人立刻歡呼拍手。

冰山崩裂,蕭昱飛跌入冰冷的海水裡,淹沒、沉淪,真正死亡……

「不!」他又跳了起來,拖鞋也不穿了,直接衝到向泓面前,扯住那白得發亮的西裝領子,神情激動地說:「你、你、我要你……」

「你幹什麼啊?快走!」吳慶國離開主婚人席位,氣急敗壞地拉人。

「我要你發誓,你一定要給她幸福!」他大聲嘶吼,直直瞪視著新郎。

「我發誓。」向泓神色堅毅,也是直直地望定了他。

「好!」他用力甩開旁邊又過來拉他的四、五個大男人,昂首闊步,赤腳踩著紅地毯,像個幽靈似地飄走了。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正眼望向那位淚流滿面的新娘。

他醉倒了,醉在一個沒天沒地沒情沒愛的世界里,忘掉痛苦……

朦朧睜眼,頭痛欲裂,痛苦仍在,心魂空空的。

「昱飛!你醒了!」蕭芬芳欣喜地握住他的手。

「媽媽?」蕭昱飛乍見母親,心頭驀地一熱,眼淚就掉了下來。

「傻孩子。」蕭芬芳愛憐地摸摸他的額頭。「都大人了,見到媽媽還哭啊?還好已經退燒,醫生說打完這瓶點滴,就可以回去了。」

蕭昱飛這時才發現自己躺在人來人往的急診室,手上掛著點滴。

「昱飛,」王俊良也出現在推床邊,拍拍他的身子,笑容溫煦。「心情不好的時候,打個電話,或是回家一趟,爸爸媽媽永遠在家裡。」

「爸爸!」蕭昱飛全身暖洋洋的,眼淚更是流個不停。

「大哥啊,你嘛幫幫忙!」床邊又出現王昱中,氣呼呼地說:「你要出名也不是這種出法,半夜失蹤,害我發動男生宿舍到處找人,結果你喝醉酒,躺在體育館外面像死人一樣,差點讓早起運動的北北們嚇出心臟病!」

床邊冒出第四顆頭顱,笑呵呵地說:「阿飛,你可以改行當神偷了,竟然半夜偷走我研究室里的XO,還灌光了耶!」

「教授,對不起。」王俊良趕忙賠罪。「請你原諒小犬,我會買來賠你。」

「沒關係啦!」林聰明不以為意,搖了搖手。「反正酒不喝也要發霉,只是你家小犬喝這麼多,又發燒到四十度,會不會酒精中毒變獃子?」

蕭芬芳拿了面紙幫兒子擦臉,微笑說:「醫生檢查過了,應該沒問題。」

「呼,那就好!我還要他回來幫忙做實驗,我不能沒有他啊。」

「老師,那我大哥的考試……」

「畢業考缺考,沒請假,死當!」林聰明翻了翻白眼。

「啊?!」所有的人一陣訝然。

「老師,拜託一下啦,我大哥他不是故意的,他……」

「當!當!當!」

好一會兒,王俊良望向躺在床上的兒子,神色倒是很平和。「那也沒辦法了。昱飛,這是你不對,不管做任何事,都要學會自己承擔結果。」

蕭昱飛默默咀嚼父親的話,混亂好久的心逐漸清明。

「大家不要如喪考妣嘛!」林聰明喜孜孜地說:「阿飛的爸爸,我告訴你,你家小犬是未經開發的奇葩,腦筋清楚,又吃苦耐勞,很適合做研究,我會繼續請他當助理,再逼他考研究所,保證將來前途一片光明。」

「大哥,你只好念大五了。」王昱中攤了攤手。

「大哥!你醒了!」王昱珊滿臉興奮地跑了過來。「還好你生病了,爸媽答應我跟學校請假,帶我來台北玩,不,來看你,我剛才去逛醫院的地下街,好像百貨公司一樣熱鬧喔,我還要叫二哥帶我參觀你們學校呢。」

蕭芬芳笑說:「昱珊,爸爸只請一天假,既然妳大哥沒事,我們待會兒就回家了。」

蕭昱飛望著親愛的爸爸、媽媽、妹妹,他們為了他,一路奔波北上,接著又要開夜車趕回南部;而老弟一直在照顧他,打點他失戀后的生活;至於當掉他的聰明老師,其實平常也跟他稱兄道弟,噓寒問暖的。

這麼多關愛他的人在身邊,他還有什麼不滿足?他又何必為了已然消逝的戀情自暴自棄,累得他們擔憂?那是對不起所有疼惜他的人啊。

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從何說起,他突然放聲大哭。

「爸爸,媽媽,嗚……我要回家啊!嗚嗚……」

「好,爸爸載你回家,休息一陣子再說。」王俊良輕拍他的手背。

「昱飛怎麼哭得像個孩子似的?」蕭芬芳又摸摸他的頭髮。

「不,是我們的昱飛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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