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愛情,就是康仲恩心裡那匹脫韁的野馬,直直朝她奔去。

那天吃完晚飯,她和他們一起回到住處,卻再度出門,到她父親的豪廈過夜。

隔天,他們到動物園看無尾熊和企鵝,傍晚趕到淡水看夕陽、吃海鮮,大家過了愉快平和的一天;到了晚上,她還是回去她的老家。

四月的天空藍得發亮,朵朵白雲覆在山脈上,空氣飄散花香。

午後的空檔,緣山居其他員工趁空休息去了:康仲恩泡了一杯咖啡,坐在電腦前,將數位相機拍到的照片輸入,再打開他的電子信箱寫信。

佩瑜:

附加檔案是新整理好的花園,排水工程已完成,看不出走原本介於緣山居和我家的那塊荒地吧?

從緣山居擴展過來,我依顏色種下不同品種的薰衣草,雖然規模不如普羅旺斯和北海道的大,但我們有壯麗的中央山脈做背景,自有一種山野之美。

另外,香草植物園也大致成型,我訂製的認識植物木牌過兩天會送到,上頭寫有植物的中文和英文名稱、特色、產地、用途。

花園的另一邊,我買來二十幾株山櫻花,鋪上石板,布置成幽靜的櫻花林,開出一條捷徑通到我家。為了不讓遊客打擾我哥,我鎖上木柵門,釘了一塊「私人住宅,請勿進入」的牌子。這裡的花園改為育種培苗專用,我自己釘棚架,鋪上透明塑膠布,做成花房。

有遊客說,種那麼多花,颱風一吹就毀了。我告訴他,颱風來時,我會做好準備,萬一真的什麼都吹走了,我還是可以重頭開始,只要留下種籽和花苗,明年依然百花開放。

今天早上帶了一群小學生做清境生態導覽,他們很認真做筆記,中午就在緣山居吃飯。現代孩子的消費能力很驚人,我賣出一萬零八百元的盆栽和種籽,當然售後服務不能馬虎,我留下名片,相信很快就會收到t堆詢問照顧植物問題的mail。

我以交朋友的心情對待所有大遊客、小遊客,這是我的事業,我希望能和哥哥永續經營下去。

網站和廣告目漸收成效,遊客愈來愈多,我愈來愈忙。緣山居新請一名員工,接下我原來的工作,以後我將專心花園和導覽工作。我也找仲介公司申請外籍看護,有人隨時看著哥哥、料理家事,我才能放心工作。

Excel檔是三月份收支表,數字很難看,希望投資朋友們見諒,我會繼續努力的。

你能給我投資人的名字和地址嗎?我想寄上邀請函,請他們上山走走,更歡迎全家光臨,讓他們了解投資的情況。

明天就是曉虹的九歲生日了,如茵要幫她做生日蛋糕,她將請她的同學到緣山

居辦慶生會,我再寄照片給你看。

祝工作愉快

仲恩

他一口氣寫完信件,很仔細地重新讀了十遍以上,改錯字、改標點,再傳送出

去。

他幾乎每天寄信給她,一開始是商談投資的事,後來他也轉寄一些網路郵件,再來就是向她報告花園的施工進度,附上每天進展的照片,也談點生活小事;但她除了必要聯絡的「公事」以外,從來不回信。

他們通過數次電話,談的還是「公事」。

一百二十公里的直線距離比天還遠,他無法叩開她的心扉。

沒有可能了嗎?心頭漫上思念,他自然而然又去開啟電子相簿,凝視她在動物園裡的開朗笑容。

「小康,你又在看佩瑜姐姐了!」柯如茵從他身後跳了出來。

「啊!你嚇我一跳。」康仲恩立刻關閉視窗,尷尬地笑說:「你要用電腦?」

「我不用。你怎麼不睡個午覺?喔,我知道了,你在寫情書?!」柯如茵順手拿起擱在椅背上的鵝黃色圍巾,笑眯眯地說:「天氣熱了,還戴圍巾耍帥呀?我看今天那個女老師對你很有興趣。」

「早上有點涼,披了圍巾出來。」他拿回圍巾,仔細折好,放到背包里。

「小康,你乾脆邀佩瑜姐姐來玩,不然就去台北找她,別再兩地相思了,我和大康都看不下去了,想愛就愛,直接一點嘛!」

「如茵,你別聽我哥胡說。」

「有沒有胡說,問你自己嘍!」柯如茵靠在桌邊,笑意盎然地說:「而且呀,我看佩瑜姐姐對你也很用心,十天之內找來兩千五百萬,幫你省下農會貸款,也幫我爸爸留點老本,你又可以買部客貨兩用的新車,種大片櫻花林,不是還說要圍一圈紅毛杜鵑當做花園的籬笆?」

這筆額外的資金,的確為他紆解不少經濟壓力,也提早實現擴大花園的夢想。康仲恩望向懸垂窗外的常春藤:心情也跟著微風搖曳。

「車子和櫻花都算是生財設備,算在開辦費裡面,我可不是拿來隨便揮霍。」

「頭痛!不要跟我講商業的東西。」柯如茵愁眉苦臉地說。

「看來你爸爸嚷著提早退休,把緣山居交給你經營的美夢泡湯了。」康仲恩喝下冷掉的咖啡,露出微笑。

「等智山長大吧!」柯如茵大搖其頭。

「那你更少可以先弄出香草專區吧?外頭大廳的空間都挪出來了。」

「快好了,進貨差不多了,我再找你哥幫我訂價。」談到她的專屬「事業」,柯如茵恢復活潑神色:「對了,我今天要幫他理髮,你們也順便讓我理一理。」

「又要理髮了?」

「喂,小康,你敢質疑我媽媽教我的手藝?」

「不敢。」康仲恩笑著關掉電腦,這兩年來他省了不少理髮費。

「你去外面走廊等我,我拿圍兜兜和剪刀。」柯如茵飛也似的跑開,順便扯開嗓門通告諸親友:「爸爸!阿全!阿哲!準備剃頭啦!」

這種喊法,說不定客人還以為緣山居也提供理髮服務呢!康仲恩搬了凳子,好笑地望向牆上掛鐘,下午兩點十五分,幸虧這個時間通常沒有客人。

來到面向山脈的長廊下,坐在凳子上等待「宰割」,目光望向青山白雲。

他慢慢收斂了笑容。中央山脈連綿壯闊,他幻想有一條稜線,讓他以最快的速度來回台北和清境,直接拉近他和她之間,有形的、無形的距離。

柯如茵跑上走廊,瞧見他的神情,也不去打擾他,只說:「開始了。」

她幫他繫上圍兜,帶著慣有的青春笑容,哼著只有她聽得懂的歌,以熟練的手法拿起剪刀和梳子,喀喀修剪他的三千煩惱絲。

風和日麗,一部白色轎車駛進了緣山居的停車場。

晚上八點,月出山頭,沈佩瑜拉開房間的窗帘,盤腿坐到床上。

她困在緣山居二樓的房間,莫名其妙地生悶氣。原本計畫今晚去見康大哥和曉虹,順便帶上曉虹的生日禮物,卻被柯如茵幫康仲恩理髮的一幕給攪亂了。

他們兩人的動作是如此親密,她當場回頭,提著行李到二樓房間。

看了一下午的電視,她請餐廳送上晚餐,就是不想再「巧遇」康仲恩。

為什麼要生氣呢?她不停地捫心自問,一再地想緩和情緒,卻又是一再地煩躁不安。她和他都分開那麼久了,即使那晚曾有親密動作,但她只當做是夢遊;而她幫他找來資金蓋花園,也不過是做一份投資罷了,他並不需要向她報告感情生活,她又何必生氣呢?

叩叩叩,急促敲門聲傳來,她扔了電視遙控器,滿腔鬱悶不知如何發泄。那個新來的大男生動作很慢,怎麼收餐盤就這麼急?

她打開門,康仲恩站在她面前。

她心一跳,立刻移開視線,但還是看到他理短而顯得帥氣的髮型。

「你來了,怎麼沒找我?」康仲恩急切地問。

「我何必找你?」她反問,想要直接甩上門。

「佩瑜……」他脫口而出,用手擋住門板。

「不要叫我!」

她真的生氣了,他憑什麼喊她的名字?他以為寫了那麼多e-mail,講些似若有情的話,她就會對他有什麼感覺,從而和他舊情復燃嗎?錯了!

她抬起頭,打算推他出去,彼此眸光一接觸,他握住了她的手臂。

「康仲恩,你幹什麼?」她用力掙開,嚇得退回房間。

「對不起,我……」他也驚於自己的粗魯。

他怎麼了?為何一看到登記簿上的名字,他就迫不及待地跑來看她?為何她在眼前,他還是急欲靠得更近,想要仔仔細細地瞧她?

他的視線緊緊鎖住她的臉龐,中央山脈消失了,稜線化做一道任意門,一打開,她就站在他面前,活生生地呼吸、說話、眨眼,不再是冰涼的平面照片……

「我只是來送曉虹的生日禮物,現在,你可以走了嗎?」她冷冷地說。

「既然你要來,可以先說一聲,我好準備……」他放柔了語氣。

「你不見就不見了,你有告訴我一聲嗎?」她驀然提高聲音。

她胸口有一把火,不知道是下午燃起的,還是已經燒了好多年,她靠著淚水才澆熄,如今又突然死灰復燃的?

康仲恩心頭一緊。過去傷她太深,那是他的錯,也是他的痛。

走廊傳來談笑聲,四個學生模樣的客人來到對面房間,準備開門。

他走進房間,關起房門,隔絕外界的干擾。

「當年我離開,是家裡出了很多事……」

「連打一通電話的時間也沒有嗎?」

「那時候很亂,連續辦了爸媽的喪事,後來哥哥也需要我看護。」

「那再後來呢?你就沒辦法拿出一塊錢,在康大哥睡覺的時候,打電話給我嗎?」她咄咄逼問,

他被問得啞口無言,所有的解釋都是多餘的,只因為……

「我們的情況太糟糕,你可能會受不了。」

「你把我看得那麼禁不起考驗?」她紅了眼眶,不知是氣忿,亦或傷心。

心口的火焰繼續引爆,炸出許許多多壓抑的情緒,多年來翻來覆去的疑問重見天日,像炮竹般射向他。

「那時候你爸爸受傷住院,我去陪你,幫你付醫藥費,錯了嗎?我自己坐車,買東西,完全不麻煩你,就算我做得不好,你可以好好說,為什麼一定要借口那張支票趕我?吼我?罵我?」她的淚珠在打轉。

「對不起,我心煩……」這聲對不起放在他心裡,遲了九年,終於說出。

「對!你心煩,只因為我媽媽傷了你那要命的自尊!」

「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一個精明勢利的後母出現,為了維護家族利益和她做母親的權威,演出灑狗血的老套劇情,而你……竟然也跟著一起演!」

面對她的淚眼質詢,他只能為他所謂的男人尊嚴懊悔、自責。這些年他為了生活奔波,早已拋棄那層薄而無用的自尊臉皮。

「我是年輕氣盛,禁不起嘲諷,對不起。」

「你維護了你的自尊,有沒有想到,你傷了我?」

「對不起。」

「我不要你對不起,我要你……我要你……」她激動地掉下眼淚。

她要他做什麼?一句對不起、一個擁抱,然後時光倒流,一切重頭開始嗎?

太遲了!

她轉過身,淚如泉湧,一如在作惡夢的夜晚,她急需看到亮光。

「康仲恩,你走開!不要煩我!」她扯住了窗帘哭喊。

「佩瑜……」

「走開!」

他沒有走開,就站在她身邊,握緊顫動的雙拳,讓她的哭聲穿痛他的心。

「佩瑜,你不懂的。」他喉頭梗了梗,聲音低沉而無奈。

「我懂!」她轉身大喊,淚水狂瀉而下:「你就是怕我嬌弱,你想保護我,不讓我受到風吹雨打,把我當成溫室的花朵!你認為我沒有精神體力在醫院陪你,也不能面對你家工廠破產的事實,因為你要我當小開的小老闆娘!你沒了工廠,什麼也不能給我,正好你那驕傲的自尊又被嚴重打擊,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趕我走,對不對?」

「我為你好……」

「你為我好?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很不好?」

「我以為……以前很多男生追你,你很快就能找到更好的對象。」

「如果我只能愛一個人,心給了他,我還能變出另一顆心給別人嗎?」

面對她的泣訴,康仲恩有如挨了一記悶棍,完完全全震懾住了。

他一直擁有她的心?他還能奢求她的愛?

「佩瑜!」他嘗試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不要碰我!」她又是一甩,不讓他碰。

他頹然握住拳頭,聲音又變得幽沉。

「佩瑜,你不知道,我們後來的日子,很苦……那是你無法想像的。」

「我不必想像,我可以了解!」她聲嘶力竭地說:「我現在看到康大哥的樣子,完全可以了解你們過去那段艱苦復原的日子!他就像每一個受傷無法動彈的病人,脾氣很壞,對不對?你靠近了挨罵,我靠近了也挨罵,但你有沒有想到——好,你不要我的錢,沒關係,至少我可以幫你一起照顧你哥哥!你的哥哥就像我的哥哥一樣,我很願意照顧他、給他安慰和鼓勵;你也可以找時間回學校補考,或是辦休學,而不是孤立無援,沒有人為你分擔任何事情!」

「你沒辦法照顧我哥的。」

「我怎麼沒辦法?我高一的時候,奶奶中風,半身不遂,被送到安養中心,家裡的人一個禮拜、一個月才去看一次,我每天放學,背了書包坐公車去看她;到了假日,我帶課本去陪她,用輪椅推她散步、喂她吃飯,把屎把尿還清理嘔吐物,幫她擦澡、聽她發牢騷……我能做的,比一個看護還多!」

「你……沒有跟我說過……」

「我不想在你面前賣弄我的善良!更何況要不是這個奶奶,我親媽媽也不會承受沒有生兒子的壓力……對!她是一個刻薄的婆婆,可是當她躺在床上,叫看護,看護嫌她煩;想看我爸,我爸忙著他的大事業……我一直知道孤獨的苦……那時候的她,只是一個垂死的孤獨老人,雖然我不喜歡她,可是我還是去陪她,陪了她半年,直到她過世。」

「情況不同,你不是我家的人。」他神色沉鬱。

她淚流滿面,窗帘幾乎快扯下來了。「沒錯!我不是你家的人!就像我媽媽說的,女生還沒出嫁,就不顧臉面到男生家裡走動,那不是一個千金小姐該有的行為。可是,我們是什麼關係?我能眼睜睜看你活得這麼辛苦嗎?」

「佩瑜!你不該承受這些壓力的……」他痛苦地辯解。

「你有問過我嗎?你憑什麼只憑自己的判斷,不給我機會?我如果沒辦法承擔,

我自己會走——就像你嫂嫂一樣。我絕對不會造成你的負擔,因為我會了解自己承受壓力的極限:甚至是我覺得你太窮了、哥哥太凶了、生活太苦了,我受不了了,發脾氣了,你再來罵我趕我,我會被罵得心服口服,哭一哭,自然會離開你。可是,你連這個機會也不給我?!我們的愛情算是什麼啊?!」

康仲恩激動無語,她的話鏗鏘有力,敲碎了他堅持多年、自以為是的思緒。

沈佩瑜的聲音變得如泣如訴:「那年暑假,我常常去小套房等你回來,有一天,房東說你半夜來把東西搬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裡。我跑到學校,教務處說你剛辦完退學手續離開,我又跑到火車站、台汽車站、野雞車站,在人潮里找你,找了又找……原來,你一直在台北……」

咫尺天涯啊!他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卻是無緣相見,一定得經由時光蹉跎,再來挖掘彼此最難以承受的過往?!

她陷入了回憶里:「沒有你,我不知道怎麼活下去……孟詩雯要補托福,我跟著去,你不讓我們一起成長、磨練,我只好自己成長、磨練,我把時間填得滿滿的,什麼都補……然後我考出來很好的分數,申請從來沒有想過的MBA,一個人出國,熬夜苦讀補修的學分,挑了最具挑戰性的行銷領域,畢業后靠著自己的成績和實力,進入天星紐約的亞太客服部,再回台灣當AO,負責十幾家上市企業的大案子……我一直在測試自己的能耐,我只是想看看,在擺脫別人的愛護和照顧之後,我能飛得多高……飛得多遠……」

她語聲漸微,最後只是抓住窗帘,低頭流淚。

她可以當他是民宿員工,也可以當他是路人甲,跟他說哈啰、聊些不相關的事……但是,她做不到,因為她太在意他!他的結婚消息,曾讓她差點延誤工作;他的出現,也一再讓她心緒不寧;而他和柯如茵的親密舉止,更把她所有壓抑的情緒挑開了……

只因他是康仲恩,是她唯一愛過的男人,也是現在仍然愛著的男人……

該說的,都說完了,她感到虛脫,好累,好累……

時空悠悠,月光從落地窗投射進來,為她披散的長發著上一層淡柔光輝。

望著她孤寂輕顫的身子,康仲恩的眼眶發熱,心也跟著震顫。

那套「為她著想」的想法徹底崩潰,兩人的痛苦來源,竟然都是他自作聰明所造成的!

若當年兩人真的走到絕路而分手,即使痛苦,卻能理解,而不是持續地折磨她,也折磨自己……以為是愛她,其實是把彼此推進更黑暗的深淵!

她被他強迫長大成熟,而他,仍是一個既不成熟又不懂真愛的大蠢蛋!

「如果,我還能說……我愛你……」他顫聲說。

「康仲恩!你沒有資格說愛我!」她轉過身,含淚怒斥。

淚眸相對,她看到了他的淚,猛一咬唇,又轉回去扯窗帘。

「佩瑜……」他靠近她,輕輕摟住她的身子。

「別碰我!放開!」她的反應出奇地強烈,伸手推他:「你自己說的,不再愛,容易……是你自己不要愛的!」

「我愛!我愛你!」他摟緊了她,不願讓她掙脫。

「你胡說八道!你只會說謊,你你……你和柯如茵……」她哭出聲。

「我和如茵怎麼了?她就像妹妹一樣,你誤會什麼嗎?」他焦急地問。

「你們……」她簡直像個妒婦了。「她幫你剪頭髮……」

「緣山居所有的男人都讓她理髮,我哥也是,你看到了?」

她沒有回答,為自己的誤會而惱怒,拚命推他:「你管我?!放開我!」

他仍然沒有放手,堅定地說:「佩瑜!我不放,我不要我們再有任何誤解。」

她雙手推擠他的胸膛,惱得淚水直流,就是推不走這堵牆。

「你放開我呀!」她又惱又氣,乾脆用力捶他,哭喊道:「你要我走,我就走了,幹嘛又不放我走?康仲恩,你到底要怎麼折磨我啊?!」

她拚命捶打,就當他是一堵牆,沒有生命、沒有血性,更不懂得她的痛!她要讓他痛,讓他像她一樣痛!

「你最偉大了,你一個人回去孤軍奮鬥吧,反正我是多餘的?礙事的……」

「佩瑜——不是這樣的。」他的心被捶痛了。

「那又怎樣?我們早就一刀兩斷了!」

「佩瑜,我需要你。」他扳起她的臉,急欲讓她明白他渴想她的心。

「你需要我什麼?要我的錢?要我的人?還是把我的心挖出來,拿去丟給野狗吃?」她幾乎是失去理智地大吼。

「都不是,我只是需要你。」他的神色變得沉靜。

他的沉靜,像是屹立不搖的山脈,彷彿從萬古以來,他就站在那裡看她。

他很專註地捧著她的臉,一字一句地傾吐肺腑之言:「這些年來我心情低潮時,我會看你的照片,好像你陪在身邊一樣。有你的愛,我才能站起來,孤軍奮鬥真的很辛苦。我以前錯了,錯看一個女孩子的心,傷害了你,讓你痛苦……佩瑜,我愛你,我不想再錯失你,如果你願意,請給我彌補過錯的機會,好嗎?」

他的淚緩緩流下,她痴痴望著他的淚痕,也跌進他深邃的眼眸里。

「一句對不起,就完了嗎?」她幽幽流淚。

「是不夠——我要用我的生命來補償你、愛你。」

他的話太沉重,她承擔不起,搖了頭,將淚水灑進他的指縫間。

「佩瑜!」他俯下臉,吻上她的淚眸。

「不……」

她的哭泣被他封吻,千言萬語,全部化做彼此交纏的淚水。

淚水咸澀,是悔恨也好、是遺憾也罷,她再也無法掙扎……

他的吻熾熱狂烈,又長又綿密,她在他的鼻息里輾轉呼吸,忘了過往的愛恨,也拋掉盤據多年的悲苦,心魂全融進了他的體內。

無數的夢裡孤寂,就是渴望醒來與他相擁,如今,在他那溫熱的胸膛里,她找回孤獨已久的心。

或許再難天長地久,但她只要此刻擁有。

她伸出雙手擁抱他,以她所能想到的熱情回應他,唇舌繾綣,耳鬢廝磨,就像他們在他的小套房裡,恣意地享受無憂的青春。

深深的纏綿,讓一切變得無法控制,他熱烈親吻她柔軟的唇瓣,一再深入探尋她的芳香甜蜜;隨著彼此體溫的升高,他用力摩挲她的背,將她抱得幾乎離地,一雙手掌不斷滑移,由上到下,滑過髮絲、撫過腰肢,來到臀部……

他抱起她,走到床邊,以灼熱的目光凝視她,微微喘息。

她卧在他的懷裡,唇畔牽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伸手去解他的襯衫鈕扣。

「佩瑜!」

他低聲輕嘆,眸光十分溫柔,將她輕輕放在床上,為她褪下長袖T恤,解開她的胸衣,低頭吻上她雪白的胸部,吸吮那粉紅美麗的蓓蕾。

「仲恩……」她呻吟一聲,輕揉他的頭髮,整個人都酥軟了。

他們很快卸去彼此的衣物,裸裎相對,肌膚相親,在柔和的燈光下,慢慢地摩挲對方的身體,仔細看他更加結實的胸肌,也看她變得圓挺成熟的乳房……

她臉紅了,笑得嬌羞,笑得他心搖神馳。

他撩起她的長發,讓一頭烏黑秀髮披在枕頭上,交握她的手指,輕柔地疊上她的身子,從額頭、眉毛、眼睛……順序而下,溫柔地吻她。

吻印來到她的胸部,他以唇親吻,也以手搓揉,細細撫過柔軟的雪峰……

「別摸……」她低喃輕笑,拿開他的手,放到她的腰間。

「佩瑜,可以嗎?」他重新回到她的唇瓣,渴望地吻她。

「安全期。」這是他們過去的「通關密語」。

他又是深深地吻她,她也迎向他的火熱慾望。

強烈的衝擊進入她的體內,她逸出低吟,雙手攀上他的背,將他抱得更緊;隨著他的律動,她又回到滿天星斗下,帶著微笑,隨手一撥,天空嘩啦啦掉下碎鑽似的星星,他們在流星交織的璀璨里飛奔,舞動出更多的星輝光芒……

結束最激情的纏綿,她卧在他的懷抱,一起浸潤在月光里。

他輕輕吻她,撫弄她的頭髮。「佩瑜,對不起,我得回去一趟。」

「我知道。」

「你先睡,我一個鐘頭內回來。」

「你不回來也沒關係,回去照顧康大哥吧。」她淡淡說著。

她側躺望向落地窗外,月光很亮,照出山脈沉靜的輪廓。

他拉妥棉被,蓋住她裸露的肩頭,再親吻她的耳垂,起身穿衣。

她聽到他憲牽的穿衣聲、拿鑰匙聲、腳步聲、開門,再鎖門……

她身心完全鬆弛,疲倦地閉上眼,什麼也無法思考。

她攏緊被子,嗅聞他的體熱氣味,恍恍惚惚,似睡不睡,有些思緒飄了出來,像是擋住月光的烏雲。

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身邊又有了他的溫熱,她的手也交握在他的手裡。

「回來了?」她聞到他洗完澡的香皂清香。

「吵醒你了?」他仍是脫去衣服,將她擁在他的懷抱里,親吻她的後頸。

「沒有。」她聲音很輕,像是不敢過份揮灑的月光。「你說,如果我和你哥哥掉進水裡,你會先救誰?」

「考我?」他翻過她的身子,讓兩人面對面並卧。

烏雲飄開,她看到他月光下的溫柔笑意。

他輕撫她的臉,鄭重地回答她的問題:「我會先去救我哥,因為你會自己游上岸,找到游泳圈,再回來拉我們一把!」

他懂了!她鼻頭酸酸的、心也酸酸的,兩道淚水無聲滑下。

「佩瑜!」他擁她入懷,心疼地吻她。

她在他肩頭蹭乾眼淚。「康大哥和曉虹還好吧?你不回去睡嗎?」

「他們很好,如茵和智山也在那裡,他們晚上會在那邊睡。」

「你哥哥一個人不要緊嗎?」

「有他們三個『照顧』我哥,恐怕我哥還不得安寧,剛剛回去,本想照料我哥睡覺,沒想到他們已經把他拖上床,四個人擠在床上玩大富翁。」

她輕露淺笑,又不免擔憂地說:「如果晚上有什麼事的話……」

「我哥的情況很穩定了,我直到一年前才沒陪他們父女倆睡,現在就曉虹跟他睡,只要早上有人幫他起床就行了。」

她看到他的辛苦,而她,從來不曾陪他走過艱苦歲月,只是來發泄心情,然後「接收」安樂的現狀嗎?

她轉過身向左側躺,背對著他,又去看窗外的月光。

他靠上她,以胸膛貼緊她光滑的背脊,手掌在她身上溫柔撫摸。「曉虹知道你來,很高興。我跟她說,阿姨開車累了,現在在緣山居睡覺,明天再過去看她。」

「我一早去看她吧,拿生日禮物給她,然後就走了。」她垂下睫毛。

「這麼快就走?」他不禁擁得更緊。

「我只請兩天假,明天晚上台北還有一場喜宴,大企業家嫁女兒,那是我負責的公司,我必需代表銀行出席。」

她提醒了他,她仍是大都會裡的忙碌粉領族,她的生活重心在台北。

「佩瑜,你喜歡清境嗎?」他輕吻她的耳垂,試探地問。

她沒有回答,把他摸到左邊胸部的手拿開。

他知道他問得太直接,她不可能立刻放棄目前的工作,但他是那麼渴望把握住失而復得的她,他將竭盡所能,縮短彼此的距離。

「以後你休假還是星期假日,我去接你上山,這裡也是你的家。」

「唔。」

「等到花園營運狀況穩定下來,我希望……」

「我想睡了。」她又拿開他的手。

她一再拿開他的手,他早在今晚第一次碰觸親吻時,就發現了異樣,她卻一直刻意不讓他靠近那個部位。

「佩瑜,這是什麼?」

他坐起身子,將她翻了過來,讓她仰躺面對他,手掌則是覆上她的左邊胸部,在靠近腋下的乳房處,捏住了一團硬幣大小、還會滑動的塊狀物。

「纖維瘤。」她立刻回答。

「要不要緊?」他眉頭鎖上擔憂,輕輕按壓那團東西。「有做過檢查嗎?」

望著他深邃憂慮的眼眸,她的心彷彿被一層天鵝絨包了起來。讓他捧在掌心細

細呵護,這種感覺已經遺失很多年了,此刻又重新尋回。

她仍是拿開他的手,淡淡地微笑說:「我看過醫生,他說就是纖維瘤,很普通的,沒有危險。」

「是這樣嗎?要不要再檢查一遍?」他握住她的手掌,擔心地問。

「我每年回診,沒問題。」

「不需要割掉?」

「不需要。」

「佩瑜,還是我陪你,再去找其他醫生檢查?」

「你好煩!我要睡了。」她蒙起被子。

他也不再談這個話題,關掉檯燈,拉好被子,與她在月光下靜靜相擁。

「明天一早起來,我帶你去花園散步,花都開了,好美。」

「嗯。」

「我愛你。」他親吻她的額頭,握住她的手。「好好睡,有我在,你安心睡。」

他,就是她最有效的安眠藥,她今晚將不會再作惡夢了。

她不自覺地捏住他厚實的手掌,立時感覺到他溫柔有力的回握。

夜漸深,大地進入眠夢,月色踮著腳步,輕悄悄地離開。

她依然恍恍惚惚,似睡不睡。

隨著月光的消失,她也放開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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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曉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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