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梅子黃時雨
江南四月黃梅雨。
不是薄如紗更銷人魂的煙雨,也並非挾風雷之勢而來的急雨,有的只是點點滴滴,從黃昏到天明,又從天明到了黃昏。
連月不晴,天是蒼白的愁顏,卻挾了風帶了柳絮,於是就成了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江浙有七山二水一分田。所以,山是極多的,不怎麼高拔險峻,卻也自有一般秀麗溫潤氣質。一到了梅雨時節,山上便是莽莽蒼蒼濕濕漉漉的一片綠色:草木繁茂,枝椏橫斜,老樹根上青苔密布;間或,是三兩叢野花,淡紫微藍,在青苔之中輕輕搖晃……
漫山遍野,借著雨意看來,綠得,有幾許蒼涼。
對於大多數人而言,這份蒼涼,可能只是一點點無聊的愁緒;然而,對於周青來說,感觸,就只剩下劫後餘生的茫然……
半個月以前,他還是名震天下的江湖第一魔教--「蒼聖神教」江南分舵的弟子。
蒼聖神教雄踞江湖八百餘年,勢力遍布天下,各行各業均有營生。江南乃是魚米之鄉,錢塘富庶更是自古傳聞,因此,儘管近年來勢力衰退,「蒼聖神教」對於分佈在江南的勢力,依然竭力保存。於是,周青的生活,本來是安逸的,他也曾經以為,就會一直這樣安逸下去……
然而,分舵被滅,僅僅在一夕之間。
火光,鮮血,慘叫……屍體的焦臭味鮮血的腥味斷氣時滿含著怨恨的嘆息……悲哀憤怒不解恐懼五味混雜有如潮水一樣漫上胸口……
帶著血和汗水,滿臉的泥土塵垢,周青從屍體堆里爬了出來,沒有回頭看一眼--因為,只要回頭看了那麼一眼,絕望和令人窒息的悲哀就會將他擊倒,無可逃避……
那一年,三月西湖,桃花如血。
在桃花開得最為妖艷的晚上,周青不回頭地逃出了滿是追兵的杭州城,上了荒嶺。他不知道,就在第二天,滿城風絮起,梅子雨打落了桃花,成一片血海。
滿城都是敵人,連城外到餘杭、淳安、富陽幾個縣城的官道,也早已被正道的人監視了。所以周青只能守著荒嶺,沒有食物、衣物、藥品、空蕩蕩的荒嶺。
幸運或不幸,他不是一個人,他身邊還有梅白、王六子、張虎--一些和他一樣劫後餘生的人。該說幸運是因為有了難友,就可以免受孤獨等死的苦,落難的時候,多一個人受罪總比少一個強;該說不幸,是因為……絕望,是能夠從一個人心中傳遞給另一個的……
沒有禦寒的衣物,每天只頂著大芭蕉葉子,被冷冰冰的雨水泥水澆個濕透。剛開始的時候還能勉強忍受了,但時日一長,就出了問題:張虎本來是個雄赳赳的漢子,一個人能抗上百斤,然而這一回不知是內心的絕望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著了涼,三天上發著燒,到第四天,就死了。
梅白只有十六歲,平時又和虎哥感情最好,這一來哭得死去活來,硬是抱著屍體不讓下葬。
王六子上前,一個巴掌將他甩開一旁,狠狠瞪了他一眼:「虎頭是得了瘟疫,你要死自己死去!別礙著老子活下去!」
梅白獃獃地站在一旁,也不哭,只是如泥雕木塑一般楞著看著,張虎被裹了幾片芭蕉葉子,葬得遠遠的……之後,梅白就再沒有哭過,他的淚水已隨著他的虎哥走了,要不回來。
第二個出事的,反而是王六子。自從張虎死了之後,梅白就像丟了魂似的,整日里呆坐著傻笑,如一具抽幹了悲哀的人偶……瘋狂,隱隱約約,卻無處不在。王六子於是罵他,打他,勸他,甚至哭著求他……梅白只是一個勁笑,笑,笑。
最後,王六子忍受不了。他進了城,尋死,免得心中那種愧疚絕望吞噬了靈魂,死了,倒也落得乾淨……他這麼想,於是他就真的死了,屍體被大卸八塊,扔到城外,被雨一浸泡,很快腫了爛了,發出陣陣霉臭。
周青抱著屍體痛哭,梅白自張虎死後,第一次露出了悲傷的樣子,然而,畢竟還是沒有眼淚,他的眼淚這輩子只給一個人。
那天晚上,大雨哭得淅瀝嘩啦。周青一個人鋪了大芭蕉葉子,躺上去睜著眼,透過層層的葉子,想要從天上雲層里找出一絲光來……他畢竟是沒有找到。
但是,第二天,梅白恢復了神智。他走過來,臉色很蒼白卻鎮定,只看得人心裡發酸,他淡淡地說:「周大哥……雖然不一定有什麼用……但是,咱們要活下去。」說到此,眼眶有些紅,他緊緊攥了拳頭,抿了唇,神情像是發著狠:「咱們要代替虎哥和六哥,好好活下去!」
周青眼眶有些濕,卻激動地揚起了眉頭:「好!」於是伸出手,和梅白重重地對擊三掌為誓。
其實……話是如此說,大家心裡都明白,沒有誰,能代替誰活下去……不過,活著的人,被孤獨地遺留在這世上的人,劫後餘生……需要給自己一個活下去的借口。
那時,山上已經沒有能吃的食物,連無毒的草菌都被挖遍,況且周青總覺得張虎的死,可能和生吃草菌有關。要活下去就必須有食物,最好,還連帶有藥品、衣物。
於是,兩人決定,打劫來往過客。
第二天,周青與梅白起了大早,伏在道路邊,伺機而發:然而梅雨季節山路泥濘難行,過往商旅熟知此事,早已避開。因此,從天明到黃昏,兩人一無所獲。
周青伏在石頭背後,看著暮色一點一點浮上來,眼睛紅了,他回頭看一眼梅白,嚇了一跳:梅白緊握著兵刃,臉色已不再慘白,卻隱隱透出一些紅暈!
不正常……那臉色……
周青心中「咚」地一響:「不好,看這情形……不像是病好了,倒像是人家說的迴光返照……莫非……」想著,心裡不覺一陣慌亂,只叫得一聲「梅白」!
「噓--」梅白卻不應他,只示意他噤聲,眼睛直直地望向前方,眸中,流過一絲興奮的光。
周青順著他的眼神,往前一看,全身的神經一下子綳了緊--
莽莽蒼蒼的綠林盡頭,一輛馬車緩緩穿過雨幕,向這邊行來。
趕車的,是個一身黑衣的青年,二十一、二歲年紀,劍眉大眼,憨厚中透著英氣--他一頭黑髮盡數盤起,血紅的布條拴在頭頂,在蒼白的天色里,那布條依然鮮艷奪目。青年一邊趕著車,一邊還不時回頭,望望那被布帘子裹得密不透風的車廂,皺著眉頭嘆息。
雨冰冷,雖然被帘子包住了,車廂里的人還是禁不起這一陣涼意,輕輕地咳嗽起來;咳嗽聲聽來,也是虛弱無力。
聽到咳嗽的聲音,青年的眉頭一下子鎖了緊,抬頭看天,罵了一聲:「該死的天!」然而神色里,卻是擔憂多於憤怒。
周青緊緊盯著那輛馬車,慢慢地握緊了手裡的刀,又慢慢鬆開--黑衣青年腰間有劍,且身著武士服,想來是會家子,一般情況下是絕對不能硬拚的,然而現在……周青望了望梅白,梅白的眼神像要在黑衣青年身上燒出兩個洞一樣。
周青沉著地點了點頭:為了活下去,他們已沒有任何選擇!
十丈,五丈,三丈……馬車慢慢接近了,周青屏住呼吸,心裡默默地熟--兩丈,一丈……就是此刻!
「上--」周青發一聲喊,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一剎那,梅白周青一起跳了出來,各舉兵刃,紅著眼睛向那青年直衝過去!
急變生於倉促之間!
黑衣青年大吃一驚,只來得及喊一聲「你們--」話音未了,一柄長槍抖起碗大的槍花當胸就是一刺;緊接著,一把長刀翻起一道雪亮雪亮的刀光朝他頭頂斬落!
梅白的「閃電槍」與周青的「青霞斬」一同出手,勢如長虹貫日,殺氣滿盈!不成功便成仁--求生的希望,更引發了鬥志。
周青梅白此時心中只有一個想法:活下去……犧牲已經夠了……所以,我們輸不起,我們必須勝利!
山野里漸漸昏暗下來。雨珠子擊打在銀白的鋒刃上,一片凄厲的冷!
雨水飛濺,鬥志洶湧,馬長嘶!
長嘶聲中青年驟然一抬手!誰也無法形容那一抬手的速度,因為,那已經超越了速度的極限--
就只見,青年手一動,然後--戰局嘎然而止。
周青舉著刀,梅白握著槍,刀鋒離那青年頭頂只有半寸,而槍尖幾乎已擦到他胸口的衣衫……然而,就在這個距離勝利只剩下千萬分之一秒的時候,一切停止下來。
一切來得突然,甚至,連鋒刃在空中劃過的軌跡,也未曾消失。一瞬間,青年只是一動手,就點中了兩人的穴道,硬生生煞住了他們已經發出的攻擊!
然而,那青年發出這驚世駭俗的一擊之後,只是楞楞地問了一句:「你們……在幹什麼?」
周青依然在震驚之中,這震驚里,更多的,卻是深深的絕望。雨不停下,水珠順著兩座雕像往下流淌,帶走了最後一絲溫暖。周青冷冷望著那疑惑的青年,緊咬著唇,一字不發。梅白索性閉上了眼。
青年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抓了抓頭皮,一臉疑惑,又問了一句:「……你們在幹什麼?怎麼平白無故從路上跳出來,喊打喊殺的?我們有要事,得趕著上路……要是你們不想說,我們可就要走了!」
周青遲疑了一下,才冷冷開了口:「我們在打劫。既然已經失敗了,也沒有必要跪地求饒……」他微微頓了頓,梅白睜開了眼睛。
「我們是蒼聖神教的人。從城裡逃出來,沒有吃的,沒有穿的,沒有藥物,也不能回去……」梅白緩緩的,也是平靜地說道,太久的痛苦,說來,卻已經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虎哥病了,第四天死了,埋了……然後,六哥闖進城,被分屍並且拋棄,等我們找到他,人已經爛了,全身腫脹……」
周青冷冷地笑了:「我們沒有做什麼孽,打劫只是因為不想死……但是,既然已經失敗了,那也沒什麼好說的!」
雨水,無休止地沖刷著整個世界,有如命運的網……卻已,沒有人相信……那是菩薩的眼淚……
上天,沒有眼淚。
黑衣青年身子一震,猛然一抬手,解開了兩人的穴道。
「你們……」黑衣青年眼中滿是不忍,「你們怎會到這種地步?就算分舵被毀,這麼大個杭州城,又怎麼會沒有容身之所?就算杭州城裡已容不下你們,為何不去投靠其它弟兄?就算其它弟兄找不到,也可以到總壇去啊!為什麼……」
沒等那青年啰嗦完,周青已憤然打斷:「你以為我們願意困在荒山裡等死嗎?分舵被燒了,城裡來了好多正道中人;後來,又傳出消息,說分舵里找到江南王妃的金釵!這樣子,正道加上官府,我們進城還有活路嗎?!」黑衣青年一怔,一時語塞,再說不出話來。
雨,有些大了,打在身上,冷,疼。
周青有些瘋狂地笑了起來:「……夠了,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什麼的我統統都受夠了!什麼死的活的,老天沒有眼睛,我也沒啥活頭!」說罷,他仰天一笑,讓雨水沖走他,最後的眼淚。
雨冰冷,黑衣青年心中暗暗自責,想要安慰幾句,卻無從開口,忽然聽見,車廂里響起了熟悉的咳嗽,連同一句話:
「韓劍,替我把帘子拉開,我有話要說……」聲音很輕,語調很冷,卻隱隱帶著一絲沉重。
韓劍「啊」了一聲,急道:「雲兒,你怎麼醒了?外面雨這麼大,你身子……受不得……」
「拉開,我不礙事。」車裡的少年又咳嗽起來,語氣卻很堅定。
韓劍無奈,只能依言上前拉開車簾,一邊嘆息:「你怎麼不多休息一會……」
車簾乍開。車廂里,是一襲如被霜色染透了的白衣--
白衣下的少年,年約十六七歲,身形極為消瘦,臉容更是蒼白得全無血色,不時以袖掩口,輕輕咳嗽……任誰都看得出,少年已身罹重病。
然而,他一雙眼眸清如水,寒如冰,看來竟是煞氣凜然!
這少年,竟能同時擁有出塵的清麗和人世間的英氣:神如秋水衣如霜。
那氣質,竟不因為疾病有半分削減。
白衣少年淡淡地橫了韓劍一眼:「你都和本教的弟兄交上手了,我怎麼還能休息?」
韓劍臉上一紅,只嘟囔道:「我怎麼知道他們是本教的弟兄……」聲音,卻是越說越低。
白衣少年此時卻再不理會他,只把眼光從眾人身上一一掃過,最後,定在周青身上,緩緩道:「周先生,我想你之所以堅持留在荒山裡,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想到杭州城裡強敵無數,道路上自然也有敵人;二是因為附近的分舵……無論如何都不肯收留你們,是不是?」他的神容一直都是冷冷的,連話語聲調也如出一轍,只聽得人心裡微微發寒。
少年問了這一句后,只是靜靜地看著周青,也是冷冷的。
雨,依然在下,雨幕捲住了整個世界,同沉於一片蒼茫的黑暗裡。雨的聲音,風的聲音,還夾雜著樹木搖晃,偶然,枯枝斷裂……
黃昏里,雨光溶溶,有晚鴉幾聲,分外凄厲。
周青沉默了,許久,才低低地回答:「……我求救過,向鄰近分舵的兄弟……但是,沒有人肯……」
「大哥!」梅白猛得跳了起來,吼了出來,聲音卻發著顫,「你說你求救過,可是為什麼都不告訴大家!」
「不錯!」周青冷冷道,「咱們都已經窮途末路了……這種時候怎麼能只想著依賴靠不住的人!」說到這裡,他的眼眶發著紅,緊握了拳頭,卻已止不住淚水混入雨水傾泄而落。
「何況……何況……根本就沒有人來援助我們!」帶著淚,周青跪了下地,一拳重重地擊落,水花飛濺,「你叫我……怎麼說得出口啊!」
「……大哥……」梅白怔住,彷彿那一拳,打的不是地,而是他。
「周先生,」白衣少年忽然開了口,聲音卻有些低沉,隱隱透出幾分倦怠,「我很抱歉……分舵的事情,還有你們的遭遇……不過……」
他抬起頭,清冷的眸光緩緩地掃過雨幕,落在一片昏暗的荒嶺里,那兒,凄風苦雨正抽打著一山晚樹,而映山紅早已落成滿地杜鵑血。
「這件事情,我會負責追查到底,還你們一個公道,在那以前--周先生,你過來一下--」少年徐徐地、也是冷冷地說著,用詞很客氣,然而他神情話語之中,竟自有一股威嚴氣勢,令人無法違抗。
周青一怔,不明所以,卻依言走到車前。
車廂里伸出一隻蒼白的手,手裡,是一塊普普通通的木牌。
少年淡淡地說道:「周先生,你拿著這塊牌子,隨便找一處本教的分舵,把你們兩人安頓好。」
周青接過牌子,慘然一笑:「多謝你……只是,他們若是不肯……」
韓劍聽他如此一說,心中一陣難受,太多的絕望之後,周青已經失去了相信的勇氣。
「他們若是不肯--」白衣少年一揚劍眉,冷然道,「你就叫他們自己提著腦袋,上靈蒼山來見我柳煜雲!」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堅決無比,最後一句更是森森透著殺氣,只聽得所有人心底都是一股子寒氣直衝上來!
周青梅白心頭劇震!他們終於知道眼前這個少年是誰:
柳煜雲,蒼聖神教前左使柳獨雁之子,也是七彩散仙里最為年少的一位。足智多謀,手段老辣,曾與韓劍合力粉碎「墨衣教」復辟陰謀的柳煜雲!只是,沒想到這個傳奇中的人物,竟是如此單薄清麗、弱不禁風……
「咳……咳咳咳……」彷彿被這一瞬間的憤怒引發了舊疾,柳煜雲說了那幾句話后,撫胸劇烈地咳嗽起來!
「雲兒!」韓劍一聲驚呼,搶上前來扶住,毫不掩飾擔憂。
「……我沒事……」柳煜雲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手指卻還攀著韓劍的衣袖,微微發著顫,許久,他喘過一口氣,抬頭看向周青,臉色比方才更為蒼白,神情堅定如故:
「你們走吧……」拼著吐出幾個字,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周青挽著梅白,恭恭敬敬向他行了個禮。
「請公子保重。」周青只說了一句,就站了起來,慢慢轉身走了開去,消失在一片黃昏的梅子雨里。
也許,對於此刻的他們,生死之間的絕望已經沒有了。
但是有些東西,失去了,就永遠找不回來。
雨水滴在芭蕉葉上,打得葉子胡亂地顫抖著;泥濘的山路上,水花和著泥漿,一朵朵飛濺起來;晚樹如發了瘋似的舞著,潮濕的氣味從青苔里一直滲出來,拌著腐爛的映山紅的味道,也許,還沾著屍臭和淚水的腥咸。
大雨里,柳煜雲用袖子掩著口,咳得像要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雲兒,雲兒!」韓劍一手支撐著他無力的身子,一手輕輕地拍著他的後背,本來已十分慌亂,卻在一瞥之間,驚見那衣袖上竟濺了點點鮮血!……被雨水一浸染,那血跡便片片化了開來,滲透了薄衫,嬌艷如同新開的映山紅。
「雲兒!你……你又咯血了!」韓劍驚慌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心中一陣刺痛,「你看你都病成這樣子了!還要下山還要奔波還要巴巴趕到這裡!你到底要不要命啊!」
「……韓劍……」柳煜雲舉起衣袖,拭去唇角的血,他直直地望著前方,眼神清亮得像要穿透這亘古的黑暗,一字一句說道,「令本教的弟兄遭受災禍,我應該負責;而且……」
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這次的事情,是我絕對不能逃避的……」
「雲兒……」聽到這熟悉的話語,韓劍心裡又是一震,雲兒,三年了……你總是這般執拗,過盡千帆終不悔……
即使到了今天這種地步,你還是……願意為教派犧牲一切……
「真是拗不過你!」韓劍苦笑了,笑容里有幾分無奈的縱容,「好吧好吧,既然你都決定了,我也只有捨命陪君子啦!不過--」
他頓了一頓,很認真地看著柳煜雲,「咱們話可要說在前頭,你可不許讓自己受傷,否則我就--」說到這裡忽然一滯。
「呃……」
「你就怎樣?」柳煜雲一見他如此模樣,心中便猜到了八九分,準是韓劍話說了一半,又想不起來要說什麼了……
當然了,這時他要做的事情,就是一邊在心裡偷笑,一邊很惡劣又很無辜地追問下去。
「呃……」糟糕,真的忘記要說什麼了……韓劍抓了抓頭皮,尷尬地笑了起來,「雲兒,我……」
「呵呵……真是一點都沒變。」柳煜雲蒼白的臉上,終於浮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笑得很輕,很輕……就如當年,大漠之上的那一個微笑。
「雲兒……」韓劍身子一震,眼眶裡有些濕,卻不知是被雨淋的,還是心裡的水氣泛了上來,你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笑了……自從,幾個月前開始……自從,這次的事情開始……
無聲的,韓劍在心裡嘆了口氣,跳上車子,驅趕馬兒,踏入一片昏暗的征途。
梅子黃時,雨水滿了江南。誰也不敢期待有雨過天青,然而……
有誰不在心中,暗暗期盼?
一路環山繞水到黃昏。
雨小了,風卻不曾止息,纖細的雨絲被風一引,掠過枝條擦過帘子,沾上行人的衣袖,一點沁涼。一路行來,沒有說話,只聽得雨在下,車輪徐徐地碾過一地塵泥,間或,有幾聲輕輕的咳嗽……漸漸大了,每一聲都像要耗盡那個少年殘餘無多的生命力一般……
杜鵑啼血的凄厲,竟也不過如此!
韓劍揮著鞭子趕車,心裡揪得直疼,但也沒有辦法:柳煜雲的執拗脾氣他可是一清二楚,一旦決定的事,就沒有人能改變。
所以……韓劍微微苦笑一下,所以,他只能好好地陪伴在雲兒身邊。
「吁--」韓劍一聲吆喝,馬兒撒開四蹄,疾奔而前!泥水朵朵濺開,打得路旁大芭蕉葉子一陣急顫。待得顫抖稍微平復一些,那車馬已去得遠了。
一路疾奔一直過了山嶺,到十裡外才漸漸緩了下來。
「呼……呼……真是累死了……」韓劍隨手抓起一條毛巾,在臉上胡亂抹了幾下,大口喘著氣,「雲兒,你怎麼樣?」
「沒事,你怎樣?」柳煜雲在車廂里淡淡問了一句,微一停頓,又道,「幸虧跑了這一陣子,咱們能趕得及進城了。」
「呵呵,我沒事!」韓劍咧開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這次能趕得及,還多虧了這匹好馬呢!」說著,跳下車摟住馬脖子,還親昵地把整個臉貼了過去。
「呃,韓劍,等一下……」柳煜雲一怔,知道有些不妥,正要提醒,那馬卻猛地一甩頭,滿頭滿臉的泥水頓時隨著這一甩之勢飛出。
「哇--你這畜生!我好心沒好報啊!」來不及了……柳煜雲有些可憐似的望著被甩了一頭泥水后怒氣沖沖與馬兒大眼瞪小眼的韓某人……後者正以一跟手指點住馬兒的鼻子,滔滔不絕唾沫橫飛。
恩,雖然韓劍確實是很可憐很悲慘,但是,實在很搞笑……柳煜雲忍不住莞爾一笑,咳嗽幾聲道:「韓劍,要走了;再這樣鬧下去到天亮都進不了城!」
韓劍本來還罵得意猶未盡(那匹馬已經聽得快口吐白沫了),忽然聽見柳煜雲的聲音,轉頭一看,一片蒼茫的暮色里,柳煜雲扶著帘子微笑著看他,笑容很美,臉色卻蒼白得似要透明了一般……
韓劍心裡一震,回頭向那馬狠狠瞪了一眼:「這次看在雲兒的份上,就先饒了你這畜生!」不再計較,徑自跳上車子,驅趕起來。
誰知那馬兒,不知道是否因為被韓劍指著鼻子大罵而心有不甘,任憑韓劍怎麼驅趕,都死賴著不肯走;韓劍猛拉猛扯,它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往前挪動。
這會兒韓劍可火了,「死畜生!」一邊咬牙切齒地罵著,一邊要跳下車去要「好好教訓教訓這畜生」!
「韓劍!」正當一人一馬又要上演一出「人馬互瞪互罵」的戲碼,柳煜雲驀然喚了一聲,止住了韓劍的腳步。
「雲兒?」韓劍有些奇怪。
柳煜雲沉靜地望了望天,淡淡道,「現在進城還早,咱們不用趕得這麼急;倒是有些事情……必須在進城以前就讓你明了。」
韓劍與他相處日久,此時也便收起了玩笑神色,專心聽他說話。
風吹著帘子輕輕搖晃,馬車徐徐地行走。
蒼白有如久病容顏的天空中,有細雨絲絲如愁,被風吹著帶著捲入了泥土,不留痕迹。
瀰漫著窒悶氣息的荒嶺已被遠遠拋開,眼前,是杭州城裡遙遙明滅的燈火人間……對於這個繁華人世而言,地獄只是人間的影子罷了。
「我想你應該知道半個月前分壇被滅的事情……」柳煜雲望著昏暗中的燈火,沉吟了一下,才徐徐地說道,「諾大的分壇一夜被滅,杭州城裡來了一群正道的人……照種種跡象來看,應該是分壇里出了內奸。」燈火在他的眸子里靜靜燃燒,更顯得分外冷,分外艷。
「嗯,我知道,」有些心驚於柳煜雲眼中的狠色,韓劍只含含糊糊答了一聲,忽然心裡一動,「對了,雲兒,還有人說在分壇里找到江南王妃的金釵……你說,會不會和那個王妃有什麼關係?也許是內奸把秘密泄露給那個什麼王妃的也說不定……」
「不可能,」柳煜雲斷然回答,火光,在他眼眸中跳躍,「江南王的王妃,閨名叫做習淡霜,原本出身於天山寒花宮。」
「寒花宮?!」韓劍一震,「那她……」
柳煜雲淡然道:「她是我唯一的師姐。當年若不是她與程師兄,也許就沒有今天的我。她知道我是神教的人,就決不會為難我。何況……」他收回目光,望了望車簾外一角蒼藍的天。雨剛歇了一陣,又大了起來。雨水在地上濺起點點水花。
柳煜雲沉吟了一下:「何況,以她江南王妃的身份,與江湖中人來往並不是一件好事……」
說著,他一聲輕嘆,隱沒在漸漸響亮的雨聲中。大雨中,依稀可見馬車漸漸近了城,城門口進出幾個行色匆匆的人。
「這麼說,金釵不是她扔的,那又是誰幹的?那釵子又怎麼會落在別人手裡……雲兒,這我可想不通了……」韓劍滿臉困惑,只好苦笑著求助。
「金釵落在別人手裡並不奇怪,」柳煜雲沉吟道,「一個王府里有這麼多人,偷一支金釵短期內不被人發覺,並不困難。至於是誰幹的,等我們進了城就可以慢慢查。我擔心的是,那人的目的……」
「如果只是單純地妒忌師姐,想要敗壞她聲名,隨便找一個門派把金釵扔下就可以。為什麼要找上勢力龐大的本教?又為什麼會引來正道的人毀滅分舵?一個王府里的人,又怎麼可能如此清楚江湖上的勢力制衡?」柳煜雲似乎淡淡地問著,這些問題,韓劍當然一個也答不上來,只好繼續聽下去。
「況且……師姐、分舵……整件事情就好象是沖著我來的……這個內奸的目的,很讓人費解。」
「雲兒!」韓劍吃了一驚,「那你豈不是很危險……」
「我已經不能逃避。」柳煜雲冷冷打斷了他,「更何況--」
他劍眉一揚,挑起一絲冷厲,眸中如結了一層冰雪,「我也想要把那個叛徒,揪出來!」
「雲兒……」韓劍苦笑,看到他如此的模樣早已不止一次,如霜如雪帶著劍鋒的冷和厲,直要把人的心都撕裂!可是雲兒,這是雙刃的劍……你如此聰慧,難道竟會不知道么?
……也許並非不知……
他心裡一陣難受,卻只嘆了一聲:「只是……誰也不知道那叛徒,究竟是誰呢……」
柳煜雲如雪的眸光掃過雨幕里燈火闌珊處,冷笑了一下:「誰都有可能。」
「誰都有可能?分舵里的人都已經死了!」韓劍一怔,聽不明白。
「未必。」柳煜雲若有深意地看了看蒼黑的天,忽然轉頭向著韓劍一笑,「不過我相信絕對不會是你。」
「雲兒……」韓劍心裡一熱,眼眶裡有些濕--在他聽到柳煜雲下一句話之前。
「是啊……不會是你。畢竟,要做內奸還是需要有一定智力基礎的!」柳煜雲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加了一句。
「喂!雲兒你--」從激動轉成憤怒,從憤怒變做怨恨,從怨恨升為哀怨……然而在看到柳煜雲側過臉捂著嘴偷笑時,所有的激動啊憤怒啊怨恨啊哀怨啊什麼的統統扔到了九霄雲外,只是有點無奈、有點欣慰地笑了笑。
「你啊……什麼時候才肯放過我啊……」
兩人只顧著說笑,卻沒注意到,就在這一笑間,馬車,已經徐徐地穿過了城門,走到了燈火闌珊處。
對於杭州人們總有太多的幻想,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是「龍飛天目開仙界,鳳舞錢塘綴錦文」,是斷橋殘雪雷峰夕照,是龍井問茶滿隴桂雨;也許只是一葉蓮舟夢入芙蓉浦,也許還要加上畫舫、絲竹、紅顏的笑。
然而雨中的杭州太愁。愁到已不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杏花早就被雨打爛了,殘餘的香氣混雜著霉味,從小巷裡出來帶著濕漉漉的哀怨,就有如消魂的酒香,告訴你醉了,醉了倒也罷了,怕只怕那酒味會濃了重了些,於是相思,就要成災。錯不了是錢塘自古風流地,卻也承載了無數的哀愁。
夜幕里是樓台無數,燈火長明。韓劍從沒到過如此一個城市,心裡不覺有些緊張,手裡隱隱攥出了汗;他偷著眼看了看柳煜雲,少年依然沉靜,在燈火影子里蒼白清麗。
「雲兒,」韓劍棄了鞭子,只任那馬兒慢慢走,「咱們……要不要去找你師姐?」
「這樣不好,」柳煜雲的臉映在燭光里,竟沒有一絲血色,「現在正是多事之秋,咱們不能給師姐添麻煩,還是找個客棧住下再說。」
「你說怎樣就怎樣吧,我肚子已經餓扁了!」韓劍苦笑一聲,可憐兮兮地望著柳煜雲。
「好,就讓你吃個飽。」柳煜雲微微一笑,拾起鞭子微一運力,長鞭猶如有了生命般在空中一轉,靈巧地引著馬兒轉向一處燈火樓台。
柳煜雲帶著韓劍去的是「天福樓」,臨水靠山,樓高兩層,上層是客棧,下層是酒樓;此時酒樓里已是賓客雲集。
韓劍跳下車子,把柳煜雲也扶了下來,早有侍者上前詢問,聽說兩人要投宿,便熱情地牽了馬到馬棚去。柳煜雲走到櫃檯去定房間,韓劍卻看見酒樓里已坐了許多客人,桌桌美酒佳肴,猜拳行令,好不熱鬧!
當看到一盤熱乎乎的東坡肉端上宴席,韓劍頓時轉不開目光了。
柳煜雲走到櫃檯前,照例點了幾個小菜並一壺酒,忽然看見韓劍一臉饞象,只差沒流下口水來,不覺一怔,順著他的目光一看才明白過來,心中好笑,便道:「再加一盤東坡肉吧。」
那掌柜的聽得一怔,不覺多看了柳煜雲幾眼,暗想這麼一個清秀文弱的公子,為何會點這麼大塊的肥肉?柳煜雲見他神情,已知其心思,卻也不再解釋,只微微一笑,又要開兩間房。
掌柜的一聽頓時苦了臉:「公子,咱們這天福樓,樓小,地方少,這……房是有,不過只剩一間……兩位爺若是方便……」
柳煜雲微一沉吟,道:「也罷,就一間罷。一會兒飯菜好了就送到房裡來。」說著,招呼韓劍一起上了樓。
房間並不大,僅一床一桌一雙圓凳;然而青紗斗帳,木雕窗花,連青瓷茶具上也描了幾葉蘭草,頗有江南小巧素雅的風韻。
當然,韓劍根本沒有半分欣賞的興緻,他只等侍者將那一大托盤的飯菜端上桌來,就一聲歡呼:「啊!東坡肉!」頓時雙眼放光,筷如雨下,只看得那侍者目瞪口呆,暗想北方果然是寒苦之地,瞧這漢子……分明是餓死鬼投胎嘛!
看見韓劍這般模樣,柳煜雲在一旁微微而笑,拿出銀子打發那侍者離開。聽到侍者的腳步「噔噔噔」下了樓,他才悠閑地喝了點酒,吃了點素菜。
韓劍一連吃了兩塊肥肉,猛然看見柳煜雲只吃素菜,不覺一震:「……雲兒,這肉是你點的?你不是不愛吃葷么?」
柳煜雲淺淺呷了口酒,淡淡看了韓劍一眼:「我是不愛吃葷,可是你卻一餐都離不開肉。」
韓劍臉上一紅,筷子卻還是飛快夾起了一塊肉:「可是……你怎麼知道我想吃……」
柳煜雲依然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你都盯著別人的東坡肉看半天了,還有誰會不明白?」
韓劍又咬了一大口肥肉,聽到柳煜雲這麼一說,頓時咧開嘴憨笑起來:「雲兒,你真好!」他這一笑可不得了,滿嘴的油都快流出來了。
柳煜雲心中暗暗好笑,卻瞥了他一眼:「才一盤東坡肉就收買你了?我陪你練了三年的武功,都沒見你感動成這個樣子。」說著,伸手遞過一條手巾。
韓劍接過手巾在臉上抹了一把,卻抹得滿臉油水,他也不在意,只呵呵笑:「這肉我早就想吃了!再說,找你對招實在太辛苦,你呀,動不動就用索子絆我,一點情面都不留!害得我摔得鼻青臉腫渾身酸痛,躺在床上都睡不著!」
聽他談起往事,柳煜雲微微一笑道:「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更何況……是一塊又笨又鈍的頑鐵,不趁早打磨個幾下,過幾年還不銹光了?」
韓劍一開始還沒聽懂,只笑道:「不過,和你對招武功倒是進步很快,現在你都沒法絆我摔跤……等等--」越說越覺得不對,猛然反應過來,叫道,「雲兒!你是在說我笨?!」
哎呀,還有別的嗎?柳煜雲看著韓劍,後者臉上還正油水淋漓……表情卻搞笑無比呢……他不覺莞爾一笑,才正色道:「好了,快吃吧……最近一段時間裡,我們只怕連吃飯睡覺都不會太安寧了。」
韓劍「恩」了一聲,低下頭繼續狼吞虎咽。柳煜雲卻只淺嘗了幾筷,便停下來不再動。韓劍心中奇怪,問道:「雲兒,你怎麼不吃?」
柳煜雲搖了搖頭,低聲道:「我不餓,只是有些累……」說到這裡,忽然身子一晃,掩口輕輕咳嗽起來。
「雲兒……」韓劍頓時也沒了食慾,在手巾上擦了擦手,起身走到柳煜雲身邊,「來,我抱你到床上休息。這些天來,你一路奔波,身子怎能受得了?」本來是責怪的語氣,然而這責怪里,卻要多了幾分憐惜,聽來……很溫柔。
柳煜雲本想說話,然而身上究竟沒什麼力氣,也便懶得開口,只「恩」了一聲,任韓劍將他身子橫抱起來,小心翼翼放在床上。接觸到韓劍柔和的眼神,他心中微微一熱。
韓劍將他放在床上,伸手便要解他衣帶。手指剛剛碰到柳煜雲衣衫,只覺得手腕一涼,韓劍微微吃了一驚:那蒼白的手指正無力地阻止他的動作,韓劍低頭一看,柳煜雲徐徐搖了搖頭:「別脫。」聲音很虛弱,卻很堅定。
韓劍有些不解:「雲兒,不脫衣服怎麼休息?」
柳煜雲依然抓著他的手腕,眼神卻清亮清亮,他低聲道:「我們一進城就被人盯上了,今天晚上……他們會有所行動,現在不是休息的時候!」
韓劍心中一震,明白他的意思,卻依然有些擔心:「可是你的身子……」
「我躺一躺就好。」柳煜雲喘了口氣,臉色越發蒼白,「韓劍……你……幫我把被子……拉上……」
「好好好,」韓劍見他說話有些吃力,心中更是著急,只道,「雲兒,別說話,快運氣調息,你手好冰。」
「嗯。」柳煜雲也覺得無力,只應了一聲,便沉沉睡去。
韓劍還是不放心,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所有的飯菜解決乾淨后,就搬了凳子守在床邊,一直到深夜。聽著床上少年若斷還連的微弱呼吸,聽著窗外猜拳行令的聲音漸漸小了,聽著瓦楞上,有雨聲點點滴滴……
韓劍望了望窗外的紅燈籠,又轉頭看了看柳煜雲。燈籠柔和喜慶的光芒里,隱隱照出少年清麗絕俗的面容,蒼白,出塵……虛幻有如一碰即碎的夢幻……
他不覺嘆了口氣。自從三年前「墨衣神教」一戰後,就萌生了想要保護他的念頭,於是苦練武功,陪在他的身邊,讓他笑……
可是,這個孩子……韓劍有些心疼地望著柳煜雲,他比三年前更清麗也更消瘦,還有……那凄厲的煞氣……
他總是執著,過盡千帆終不回頭,如果……是為了教派,哪怕要他親手埋葬自己,只怕,他也會心甘情願付出生命!
光影朦朧里,韓劍想著,只覺得心裡一陣難受,眼淚……似乎湧出來了……
可是,還有多久呢,這個身子?雲兒,若是你不在了……我還能笑得出來么?
燈籠紅紅的,韓劍怔怔地望著燈籠,不知不覺卻流了滿臉的淚水,他伸手一抹,吃了一驚,啊,我怎麼哭了呢?讓雲兒見了又要笑話了。
有些緊張地抹去眼淚,韓劍又看了一眼床上的柳煜雲,傻傻地一笑,罵自己一聲好笨,卻伸手輕輕地為他蓋好了被子。
窗外的燈籠,還是紅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