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雪天涯路
白衣少年看著韓劍大吵大鬧,當真是哭笑不得。然而,更多卻是淡淡的無奈,韓劍比他幸運,一開始就是……韓劍能哭,能鬧,能像個孩子一樣和別人嘔氣,也能在開懷一笑后與別人冰釋前嫌——他則不行。他甚至不能哭泣,因為哭泣,會讓人軟弱。
白衣少年徐徐吐出一口氣,微微仰首望天,眸光平靜,不起一絲波瀾。
大漠上,月色寂寞如雪。
韓劍正罵到興起,忽然看見少年的神情,心中莫名地一痛,罵不下去了。因為,那一刻白衣少年的神情,不再是冷漠也不再有殺氣,有的只是莫名的倦怠……這表情只一閃而過,隨即,他又恢復了原先的神情。
韓劍不明白那是種什麼樣的表情,只是覺得,一時間月光如雪,寂寞如一條不能止息的河流,從心底緩緩淌過……
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
大漠蒼茫。月色如刀。
刀鋒驟然殺意迫人!
——有人暗算!韓劍心頭一震,沒來得及應變,手腕已是一緊,銀索扯動馬背上的身子,倏然騰空而起!就在他身子飛起的瞬間,一道湛藍的刀光險險從馬背上橫斬而過,與他身子相距不過半寸!
——若是白衣少年沒有及時扯動銀索,韓劍此時已經身首異處!
——戰局驚險,敵人兇殘。
韓劍身在半空,心中卻只懸念那白衣少年,手忙腳亂中仍不忘回頭看一眼。
這一眼,卻讓他看得呆了。
蒼茫的大漠上,不知何時多出幾個黑衣人,黑衣,黑帶,黑布蒙面,只留下一雙眸子閃著精光,連眼光也透著冷意。那冷意,不是肅殺,更沒有清澈,那只是本能嗜血的慾望。
韓劍彷彿看到了大漠上流浪的狼群,心裡一寒,卻只見黑衣人手中藍印印的毒刃,正泛著幽幽的冷光——他頓時清醒過來,這不是狼,狼至少還不會在自己的牙齒上下毒。他們只是殺手,比狼群更兇殘的殺手。
殺手團團圍住了白衣少年,手中的毒刃已蓄勢——待發——
但還是沒有發出去。
月色冷,大漠荒涼,狼聲四起。空氣似乎凝滯了,殺意肆虐般瀰漫。
白衣少年就在重圍之中,四面楚歌八面埋伏。殺氣,冷冷地包圍他,侵膚,入骨,直要將他擊倒擊潰擊散。他卻只是衣袂輕揚,宛如黑夜裡一枝白梅。
——凌寒獨自開,迎霜傲然笑。
黑衣人有些心驚,一個十三歲的小孩,竟能在重圍之中,毫不屈服膽怯……這,真的只是個孩子嗎?
黑眸中閃過驚疑不定的神色,殺氣不覺減弱了幾分,隨即,暴發出一陣狂笑:「好好,真不愧為柳五聖使,果然是少年英雄,膽色過人!」
聲音如雷,一時連大地都震動!顯然,黑衣人內力大是不弱。
遠處的韓劍心中劇震。他想救白衣少年,卻來不及過去。
白衣少年沒有動,眸光更是清亮,他知道,只有色厲內茬的人,才會迫不及待地表現自己,希望能以此震懾對手。
「各位也不愧為絕命九子殺手,只為了三百兩白銀,可以連自己的性命都斷絕了!」淡淡一句話,卻令得九個黑衣人勃然大怒。
「你——小子狂妄,不知死活!」怒聲如雷,攻擊疾風驟雨般、向荏弱的少年毫不留情地打到!
刀光閃動,刀氣森森!
一剎那彷彿地獄的魔焰穿透了時空,無數的鬼魅飛舞著,張牙舞爪……漫天漫地,是刀聲,是鬼魅的狂笑——又彷彿利刃擊斷人骨的聲音!
它,直要打入你心裡,打入你靈魂深處,將你完全擊垮!
這不止是刀法,這已經成為刀術,這不僅要擊垮你的肉體,更要擊垮你的精神!
一個人,若是連靈魂也被擊垮,只留下一具空蕩蕩的身軀,那和行屍走肉又有什麼分別?
白衣少年身影完全沒入刀光之中,只有一雙眸子,清,靜,明,瑩,完全不被黑暗震懾。
他知道,「絕命九子」本身的武功修為並不足懼,他們之所以能夠揚名江湖,是因為他們所修習的一套聯手戰術:「九子同心」!
這是一套能夠互相激發潛能的武功,一旦使用,九人刀氣結合成網,將對手困在其中。既纏住強敵,又消磨對手的戰志,除非……
月光照射下的大地。糾結纏繞的刀光魔網。無所不在的殺意。
銀光驟然閃起。如落了一地的霜,如飛了一天的雪。
白衣少年銀索飛舞,如初晨的霜色,猶帶著雪意,清寒;如黃昏的微雨,濕了衣,染了輕愁,惹了飛花……也似是情人的幽怨,藉由一曲笛樂,輾轉悠揚,入夢入心。
如夢的銀索。
在這樣的招術下,即使是血光的飛濺,也會幽艷凄美如一片落霞。
黑衣人怔住,銀索摧毀了殺意,也在那一瞬間划斷了他們的咽喉,沒有一點血濺出,甚至來不及覺得痛苦。縱使死亡……也如一場夢。
韓劍這時才跑到白衣少年身邊。
白衣少年垂眸低首,月光淡淡地照在他身上,似乎,還帶著一點夢中的情緒。然而他一開口,語聲清亮,沒有半分夢意:「九子同心靠摧毀別人的戰志而成功,而我的冰弦銀索就只能摧毀你們的戰志了。」
「柳煜雲……你以為發現教主大業的人,會有什麼好下場嗎?你不要得意……」有個沒死絕的黑衣人,喘著氣獰笑,「石長老……比你……厲害百倍!……他,不會……放過……」
話至此,氣絕,臉上還殘留著怨毒,在月色里分外猙獰。
白衣少年柳煜雲冷冷望著他的屍體,許久才道:「石魁背叛本教,就算他放過我,我也不會放過他!只不過還真沒想到,連絕命九子也成了他的手下。」
月光里,他白衣如雪,荏弱到了堅強,卻又堅強到了凄寒落寞。
韓劍怔怔望著柳煜雲,什麼話也說不出,一時只覺月光照在身上,冷徹心扉。
幾縷狼煙裊裊升上天空。
韓劍怔了半晌,才喃喃自語般地問道:「你……你當真就是柳煜雲——蒼聖神教柳五聖使?」他語氣充滿著不可思議。
白衣少年微微抬眸:「我姓柳,雙名煜雲。」
韓劍一時驚愕了,他完全怔住。
柳煜雲,本來是個平凡的名字,卻有著一段註定和平凡絕緣的身世。
他的父親柳獨雁,曾經是江湖上第一魔教——「靈蒼山」蒼聖神教的左使者,在蒼聖教中的地位僅次於教主;武功更是超凡絕代,被譽為「天下第一高手」。
然而世事難料。正因為柳獨雁智計武功為上上之選,反而遭到教中其餘高手的嫉恨。柳獨雁心高氣傲,一怒之下離開「靈蒼山」,來到了僻處天山雪谷的「寒花宮」,結識了柳煜雲的母親。
他的母親梅映月,曾經是江湖上最神秘的門派——「寒花宮」的宮主,武功當世一流;容貌更是清麗絕俗,宛如仙子;而一首《夢影霜月琴曲》則為天下之絕響……就是如此一個仙般脫俗的女子,卻死心踏地愛上了柳獨雁,不惜為他破壞宮規,逃出寒花宮。
可以說,柳獨雁與梅映月的相愛,確實是一段武林傳奇。但是,傳奇的背後,卻往往是血淚斑斑。
自從逃出寒花宮后,柳獨雁一直心懸蒼聖神教,終於被他打聽到:「正道總聯盟」將擇日攻打蒼聖神教!
於是,在一個飄著《夢影霜月琴曲》的雪夜裡,他離開了深愛的妻子和未足月的兒子……獨自一人,擊殺了正教六位絕代高手,自己也身負重傷,死在寒夜的風雪中。
於是,柳煜雲從小就沒有父親。他的童年,就和母親在天山腳下一個冰湖畔度過。
在十歲以前,他的夢中,一直有個幽幽的調子迴響不休:
清影仍舊飛夢花,霜月依稀當年華。霜月相照不相牽,夢影又隔天一涯。
那是一首清溫平淡的曲子,沒有激流急湍,彈奏起來,琴聲可以隨著手指一路脈脈流下,就如一彎細細的泉水,清靈,輕柔。
然而不知為什麼,每一次他的母親彈奏起這首曲子,就會落淚,細細輕輕的兩行淚……然後,她沉默。從天黑到天明,一個人坐在湖邊,沉默。
柳煜雲年紀還小,他不知道母親為什麼總是一個人望著遠方,彷彿在期待什麼,甚至,連自己拉她的手,她都沒有任何反應。
——只一個人,著了魔,中了邪一般……等著,盼著……
他的疑惑持續到八歲,然後,他才忽然明白了,母親,在等自己的父親……而父親,永遠不會回來了……
比起同齡的孩子,他很早就懂事了,那是因為一段不幸的經歷,當年梅映月逃出寒花宮,已身懷六甲,曾被「四大長老」追殺,遭逢暗算中了奇毒「羅罹蘭」。梅映月雖然被救治無恙,身在母腹中的柳煜雲卻因而心脈受損,從此落下一生病痛。
柳煜雲知道自己的身體很不好,縱使修鍊了寒花宮的《冰弦心經》,小小年紀已經心如止水,武功卓絕;但這病發之時撕心裂肺的痛苦,卻沒有絲毫得減。
在苦痛的洗禮中,小小的他,已經學會了堅強倔強地對待命運,學會了承受世上無窮無盡的痛苦,也過早的學會了滄桑與平靜……只有在不經意之間,他才會流露出淡淡的倦意和隱隱約約的稚童天真……
歲月,在綠洲冰湖邊,一晃十年。
過去的日子宛如那首幽幽無聲的曲子,響徹了自己和母親的夢。然而曾幾何時,這曲子卻斷了弦、絕了音,再尋不回來。
雖然是沉澱在記憶深處的往事,至今想起來,卻依然不能抑制心口隱隱的鈍痛。
有一天黃昏,當年一直追殺父親的人,終於找到了他們母子。
於是,血光,刀影,慘呼……一個原本平靜的世外仙居,剎時變做了修羅屠場!鮮血染得夕陽分外慘烈。淚水,離恨,恩仇……一時間,模糊了過去,絕響在未來。
柳煜雲猶記得,母親在拚死抵抗,殺退敵人,而她自己也身受重傷后,只是緊緊地摟住自己,用微弱得幾不可聞的聲音,斷斷續續說道:「雲兒,娘不能再保護你了……從今往後,自個兒好好地活下去……到靈蒼山……那些惡人就害不了你……」
她幽幽笑了,清麗的面容濺著數點鮮血,剎時凄艷如雪中梅開,竟是絕艷不可方物!然而,那樣的神情,卻充滿著歡欣快慰。
「對不起……雲兒,娘要走了,去……找你爹爹了……」一脈清淚,幽幽地自母親臉上滑落,驚破了柳煜雲生命中最初的曲調。
曾經是傳奇,卻最終演繹成了遺憾;曾經如夢,最終,卻是夢醒的傷痛——也許世間的事情,正是如此地無奈。身在局中,誰能真正看得破這紅塵迷夢?而誰又能擺脫既定的命運?
但是柳煜雲不信命。他的生命比一般人短暫得多,也痛苦得多。然而,即便不能決定生命的長度,至少,他要決定生命的厚度,有些人,活到了古稀之年卻一無作為——這種人,他不屑;
有些人,雖然在一生之中吃喝玩樂享盡了人間清福,到頭來卻後悔無及——這種人,他不齒。
他要真正活一生,有所作為的一生,讓自己不後悔。
於是他以九歲之齡孱弱之軀徒步走到「靈蒼山」,於是他以極高天資,刻苦習讀奇門遁甲、機關陣術之學。
匆匆三年,竟然讓他學而有成,當上了「蒼聖教」位份極高的「七彩散仙」之五,成為八百年來「蒼聖教」最年輕的陣術師。從此,江湖上人皆不敢直呼其名,尊稱為「柳五聖使」——
他,要活出自己的份量,即使……要付出無比慘重的代價。
呵,代價?
柳煜雲看著足邊的屍體,冰冷而猙獰的面孔上,雙眼圓睜,頰上還濺著幾點鮮血——即使已經死去多時,那刻骨的仇恨與怨毒,還是透過這一刻的表情,清清楚楚地傳達出來!
因為那是,從地獄升起的怨恨。
嘴角輕輕揚起,少年眸中泛起不屬於他年紀的冷傲不屑,真是諷刺……當他們任性地殺戮無辜之時,絲毫不去理會別人的痛苦、害怕、怨恨、絕望……怎麼一旦事情降臨到自己身上,就能這麼理直氣壯地顯露出一臉怨恨呢?
……呵,難道他們竟然忘記了嗎?這世界上,沒有不需要代價的事情!
真是諷刺呢!柳煜雲想著,微微冷笑起來,卻不覺,月光,正靜靜地拂上那襲單薄而倔強的白衣,很輕,很輕,彷彿還帶著一聲嘆息。
在他身後,月光鋪下一條長長的身影,傲然卻孤獨,孤獨而凄然。
韓劍剛從「得知眼前少年身份」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只見一片荒涼的大地上,一襲白衣的少年,神情冷傲,背影卻這麼孤獨……他心裡一震,忽然覺得,眼前這個一舉手殺死「絕命九子」的少年,其實,也只不過是個孩子罷了。
他張了口,想要說幾句安慰的話,卻不知怎麼,就是說不出口。
韓劍心裡一急,衝口而出:「你放心,本少爺保證,不會讓人加害於你這樣的小孩子的!」
呃?「演說」又開始了?柳煜雲轉頭,只見韓劍看著自己,神情里竟沒有一絲畏懼驚慌,有的,只是淡淡的好奇神色,而口中兀自滔滔不絕、夸夸其談——
這個天真的傢伙!
柳煜雲忍不住暗嘆一聲,看見身為「蒼聖神教」七彩散仙之一的自己,在尚屬於本教的地盤上、被人明目張胆予以追殺——正常人都該有一點懷疑、害怕的情緒吧?看來這個少年不止是粗心大意、情緒化、愛管閑事、江湖經驗淺薄,連最基本的分析事物能力也欠缺呢!
想到此,他馬上在心裡下了結論,帶這種人一起上路,簡直就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剎那間,柳煜雲心中主意已定,再不理韓劍,轉身飄然而去。
所以,當韓劍從他那「滔滔不絕」的「演說」中回過神時,自誇立即變作了驚呼:「哎,哎~~你別走啊,等等我~~」呼聲不停,他一個飛身上了馬背,縱馬向遠處的背影追去。
月光照亮了蒼茫,剎那,路上如同落了一場大雪。
大雪,天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