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肯將浮生換一笑
這一路西行去,不久已是黃昏,然後,暮色再度降臨大漠。
此時正是十月半,白日里有陽光普照,還不覺得怎麼冷,到得夜晚,寒風一陣緊似一陣,穿體,侵膚,噬骨,錐心……再加上四野里一片蒼茫,只有風穿過亂石堆荒村廢墟時,那嗚咽一般的聲音。
沒有人,沒有生氣,只偶爾有幾聲狼嚎、一聲雁唳:狼嚎是孤狼的宣洩,雁唳是傷雁的掙命。
結果,卻令聽者更覺寒冷,寒徹心扉。
韓劍又一次怨恨起大漠:這倒不僅是氣候惡劣,還要加上無聊的原因。
也不知道為什麼,打從「巴扎」出來到現在,柳煜雲就一直冷著臉,鎖著眉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無論韓劍怎麼威逼、利誘、討好、說笑……甚至大吵大鬧故意騷擾,他就是連眉毛也不曾抬一下,最多,也只是低低「恩」一聲。
這也未免太無趣了!韓劍賭氣似地想。以前同行那幾日,柳煜雲看起來是很冷漠,其實卻暗暗和自己鬧著玩,還常常想出這樣那樣的鬼主意,在自己身上實施……呃,當然本大天才是從來沒有上過當(?)……怎麼今天卻一下子悶成這樣?!
韓劍忿忿地抽了一鞭,黃馬快走幾步,搶先向遠處奔去。
走不了多遠,天色已完全暗淡下來。韓劍拾了點柴火,柳煜雲捉了一隻獐子,當下兩人剝了獐皮,升起火來烤著吃。
這是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只有幾點冷星若隱若現。篝火「哧哧」輕響著,青灰的煙裊裊升騰著。
遠處,有山風吹過荒村的聲音,虛無,蒼涼。那聲音里已不是繁華盡頭的滄桑,而是寂寞了千年萬年、卻猶自執著不悔的守侯。
韓劍坐在一邊,用手裡的樹枝撥動篝火。
柳煜雲坐在他的對面,孤獨的風聲,一陣陣在他耳邊響起又低落……然後又是一陣盤旋,之後消亡……他輕輕嘆了一聲,在心裡。
不是不知道韓劍的好意,不是不想讓自己放鬆一下,而是我根本不能放鬆啊!
不能不去在意:石魁的執念,是石家代代相傳的,他早已痴毒入骨,怨恨入心--一代又一代,積壓下來的執念,到如今,已經無法再沉默了!
於是,石魁瘋狂了。
百年的怨恨,內心強烈的情感,使他失去了應有的敏銳:甚至,無法認清屠浮生的本質,盲目地信任一個小人……這確實很危險,但是,更可怕的是,如今的神教,正處在內憂外患的時期,衰老的教派,已經很難抵制正派的進攻--石魁選擇在這種時候叛亂,莫非是要……
心漏跳了一拍。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事情無疑是朝著最壞的一個方向發展了……其結果,無論是蒼聖還是墨衣,都會陷入絕大的危險之中!
柳煜雲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但願……不會如我所想……
韓劍隔著輕煙看去,一片模糊,看不清柳煜雲臉上神情,卻凈可以猜想出,他此刻的神情定然十分凝重--唉!鬱悶鬱悶鬱悶鬱悶~~
「嗤~~」一股濃煙乍然噴出。
「呀!我的獐腿!」韓劍立即從「鬱悶」中返回現實,跳起身來,取下烤得半焦的獐腿,迅速撕開焦黑的皮,幸好只焦了一半--等等,一半?
那不就是說:他們兩個中有一個得吃燒焦的肉了?!
韓劍悄悄瞄了一眼旁邊的柳煜雲--恩,後者還在繼續思考,看來是不會注意到肉的質量了……嗯……嗯……所謂「無功不受祿」,這剝皮烤肉的活兒可全是我一人包辦,我當然應該吃好的!(你好象忘記獐子是誰捉來的……)
可是,年紀大的不讓著年紀小的,似乎有點說不過去,何況,柳煜雲此刻的樣子……完全不復日間的兇悍,卻是十分孤弱。
韓劍嘆了一口氣,撿了一塊最好的獐肉,遞給柳煜云:「喏,本少爺一向都是尊老愛幼的,絕對不欺負你,這是最好的一塊。」
柳煜雲臉上神情變幻,卻像完全沒聽到他的話。
這小鬼!韓劍忍不住咬咬牙,什麼態度嘛……明明自己作出這麼大(?)的犧牲了,還這麼一個樣子!
不行,要忍耐,幫人要徹底。韓劍強忍著臉筋抽搐,把獐肉送到柳煜雲口邊,柳煜雲這次倒是沒有推拒,輕輕咬了一口--
「啊啊啊啊啊啊~~」撕心裂肺、天昏地暗、飛沙走石、鬼哭狼嚎的慘叫,遠遠回蕩在大漠中。
韓劍捂著手指,亂叫亂跳:「喂喂喂,我好心喂你吃肉,你幹什麼要咬我的手指啊!」足以令天地變色的慘叫,終於令柳煜雲回過神來,一看狀況:呃,想不到自己也有這樣的時候……
「呃,對不起。我分了心,所以……」柳煜雲清秀的臉罕見地一紅。
「所以就把我的手指當獐肉吃了?!」滿腔怒火的韓劍,猛地湊到柳煜雲身前,距離近到四眼互對,兩個鼻子都快撞在一起,「你你你--你說,你怎麼補償我?!」
好強的氣勢,但是表情,呃,很搞笑……
柳煜雲不覺暗笑,心中又起促狹之意,先前的愧疚尷尬早拋到了九霄雲外:「補償是沒問題,但我還是想說一句--」
「你的手太粗糙了,讓我食慾全無。」
「你、你、你──」
青筋,青筋,青筋……滿頭的青筋……韓劍聽到理智崩斷的聲音……
「呵……」不知為什麼,先前的沉重竟減去了不少,柳煜雲輕輕一笑,很輕很輕,再沒有必須維持的堅強老成,也沒有寂寞的--
一笑。
瞬間,就如冰層斷裂時,依然清冷的水中,濺起了一朵活潑的浪花。還是很冷,還是很蒼白,但是,其中卻沒有了冰的碎片,沒有了沉重的枷鎖。
韓劍本來是要「報仇」的,卻在一抬眸間,看見了一朵蒼白卻活潑的笑容,那是從心裡笑出來的,絕美的笑。
他不覺怔住。
柳煜雲本來笑得歡暢,卻發覺韓劍一動不動呆看著自己,正想詢問,韓劍已有些遺憾似的嘆了一聲:
「你笑起來好美……」
柳煜雲斂了笑,正色道:「你這種話要對女孩子說。」他容貌承自母親梅映月,清秀絕俗。因此行走江湖時,常遭宵小之輩窺伺,雖然出手料理甚是簡單,時日一長終究也覺麻煩。此刻聽韓劍讚揚自己貌美,便斂容正色,加以提醒。
韓劍搖了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說的是--」他深深看了柳煜雲一眼,「你武功才智都勝過一般大人,處處占人上風,很多人都以為你少年老成,其實,跟你相處過的人就知道,你只是強迫自己變強,強到失去了所有少年人的歡樂,連發自內心的笑容,也很少有……」
柳煜雲微微怔住,韓劍轉頭,向天。
天上,只有幾點星光。孤獨地在黑暗閃爍著,燃燒著,寂寞著……暗了,又亮了,亮了,又暗了……然後有一刻,讓黎明的顏色,埋葬了曾經的燦爛。
孤獨地生,然後,孤獨地死。卻只想要用消耗靈魂點亮的光輝,來證明自己存在過……或許,這是它們的執念罷。
不後悔,不放棄。
「雲兒,其實,你又何必活得如此沉重?……只要放下這個包袱,你就可以活得很快樂……」韓劍的聲音,遠遠散失在蒼茫的夜空里。彷彿,還有幾聲迴響,低低的,遠遠的。
夜色荒蕪。
柳煜雲心中一陣苦澀:何必呢?……也許,也只是自己的執念罷了,就算為此付出一切,也不後悔……那是自己的執念,是自己的心魔。
所以,不後悔。
可是……如果,是在這樣的一個夜裡,有這樣一聲嘆息似的詢問:
「笑的時候你開心嗎?」
他能怎麼回答?
這個夜晚,沒有月光,火光也滅了。大漠上只有縷縷輕煙,猶自裊裊升騰,不息。
一片死寂。連狼聲雁唳也中斷了,斷得突如其來,令人升起一種恐怖的感覺;風聲還在徘徊,還在嗚咽,卻來自遙不可及的遠方。
空間,彷彿被割裂了。
韓劍的心跳忽然慢了半拍,沒來由的恐懼,一下子在心裡蔓延開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只是恐懼,就像暴風雨來臨以前那種無所不在的壓力。
恐懼無所不在。
驚恐中,韓劍回頭看了一眼柳煜雲。柳煜雲依然鎮靜,韓劍看見他,卻更心慌:他從來沒有見過柳煜雲的臉色如此蒼白,冷過月光下的雪地。
「韓劍,這次,是石魁。」
沒有等韓劍從驚駭中回過神,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柳煜雲徑自站起,振衣,定定地看著煙霧消散的地方:「石長老,既然已經來了,為何不現身相見?」
他對著煙霧說話,平靜的一句話,卻打破了那無所不在的,死寂。
煙霧消散,漸漸顯出一個高大的人影:蒼鬢,長髯,紫袍,系著一條素白的腰帶--那是他們家族,執著百年的仇恨與榮耀--他們,永遠為逝去的家園和信仰,哀悼,努力,至死,不悔……
煙霧幾乎完全散盡,石魁的臉,也出現在眼前。
看到他的臉,韓劍心裡又是一震,與想象中的凶神惡煞不同,也沒有邪惡的慾望,那是一張很普通的臉,卻會給人深刻的印象:因為,嵌在那臉上的,不是眼睛,是兩點火焰!冰冷的寒火,卻燃燒著,痴,怨,恨……
韓劍暗暗一顫。
石魁開口了,與柳煜雲太過相似的平靜:「你很厲害,我不願與你為敵,但是--」
「為了光復墨衣教,即使要你與天下人為敵,你也顧不得了。」柳煜雲接下去說,一樣是聽不出喜怒哀樂的話語。
「不錯--百年以前,你們蒼聖教仗著強勢,強並我墨衣教,踐踏著墨衣教無數子民的尊嚴,剝奪了教眾的信仰--你可承認?」石魁冷笑,蘊著瘋狂。
「……我承認。」柳煜雲微微垂首,這確實是蒼聖教犯下的罪孽。
「這就是了,這樣的恥辱,這樣的怨恨,身為墨衣子民便該永世不忘,卧薪嘗膽,力圖復仇!……現在,正是武林中勢力變換時候,蒼聖教內部分崩離析,早已日薄西山,而正教聯盟對之已是虎視耽耽--天下大勢,由此可知,我們墨衣教自當報仇雪恨!」石魁的語聲抑制不住瘋狂,瘋狂的恨,瘋狂的怨。他大聲說著,話聲遠遠傳了出去,散失在無垠的夜空里,又彷彿有回聲,一層層、一重重,響起。
「……報仇?石魁,你真殘忍!」風中,柳煜雲的回話,冷冷地遏止著瘋狂,他截斷了石魁,毫不留情地,「你不會不知道,正教中人習慣於把一切異己勢力歸到邪魔外道中,再舉著除魔衛道的旗幟,不擇手段加以削弱、孤立、分化,直至這種勢力滅絕,一個不剩--在他們眼中,蒼聖教固然是魔教,你們墨衣教又何嘗是什麼名門正派?如果蒼聖教存在,他們會利用你們來打擊我們;但有朝一日狡兔盡、走狗烹,你們的下場,只怕也是淪為他們維持正道的祭品!」
風中的他,白衣如雪,荏弱中卻透著剛強。
「呵呵,沒錯,就是這樣,那又如何?」石魁眼中寒火一動,光焰暴長,「那又如何那又如何?!比之被你們蒼聖教奴役毫無尊嚴苟且偷生,只要能死得堂堂正正,死又有什麼可怕?!」
「就為了這種理由,你就甘心犧牲自己的教眾?」柳煜雲眸中冰雪凝結,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好,我也有我的堅持,既然我們不可能講和,那麼--請!」
請、請請、請請請。
韓劍經常聽到這句話,尤其是在父親為他挽留老師時。說真的,他一點都不喜歡這句話,甚至還有點反感:因為每次,父親拉下臉皮這麼一說,老師也就會很不好意思地留下來教他。他不喜歡這句話,但從來沒有一次象此刻一樣,對這句話感到害怕。
說話的人是石魁。在聽到柳煜雲那聲「請」的時候,他眼眸中的寒火倏的一明,似乎還能看到,那眼神中,有火舌囂張地吞吐--旋即,那火光徐徐地收斂起來,藏於心,不形於色。
然後,他斂容正色,淡淡地說了一句「請」,右手探入袖中。
柳煜雲站在他對面,三丈距離。風緊,白衣飛揚,更顯得白衣下的人荏弱消瘦,卻更是清冷孤絕,令人不敢逼視。
柳煜雲眸中閃過冷靜而堅定的光芒。他一直在看著石魁,心中暗暗估計:石魁已陷入瘋狂,但身為西北第一高手,對敵之時還是能保持一貫的冷靜。如果我想乘機出手,只會遭來排山倒海的反撲--所以,一開始突襲並無取勝機會。
還有,石魁將手探入袖中,有兩個可能:一是,他的兵刃藏在袖內,可能是刀、匕首、鞭子、或者奇門兵刃……從他性格來看,刀和奇門兵刃最為可能,但不排除其它;二是,他要對我施放暗器、毒藥。石魁做事不擇手段,受「聖女教」影響,西北一帶的武林人世也多擅長此術,這本來甚是難防--但從他蓄積真氣的力度看來,已遠遠超過施放暗器毒物所需,顯然可能性不大……
他心念電閃間,目光仍是一刻不離石魁。
石魁靜靜站在對面,人,一動不動,連衣袂也沒晃動一下。柳煜雲知道,這是一門極其上乘的內功。
萬物無聲,風拂過,衣袂不張。石魁彷彿置身於一個孤獨的空間,連風聲也無法抵達的死寂,只有他自己的瘋狂,孤獨的,吞吐著無聲的焰。
柳煜雲心中一動,石魁之所以會瘋狂,原來……來不及多想,一種壓迫感襲來,沉黑如靨,死亡的夢靨。當下,他不敢再分心,只凝神對抗著石魁的真氣。
風冷,蒼穹下,輕煙已燼。
孤絕的風拂過兩人身邊,一動一靜。
柳煜雲凝視石魁,他知道:自己的年齡小了石魁一大截,而且先天體弱,內力絕非他敵手;唯一可以與之對抗的,只有「寒花宮」絕世的輕功,和經過自己改造的「冰弦銀索索法」……如果是持久戰,索法中自創的新招,就可以結成陣法困殺石魁;只可惜自己這身子,實在不堪久戰。
如今之計,只有先作游斗,伺機找出石魁的破綻,再作打算。
心中計劃方定,石魁已經發動!
石魁一翻袖,刀光已出--
那,不是刀光,刀光,怎麼會有這種驚破天地的蒼涼和孤獨雄壯?!
那,不是聲音,不是刀風--刀風,怎麼會有這麼凄厲孤絕的聲音--像是要把內心幾千幾萬年的掙扎、痛苦、孤獨、怨恨一起吼給這茫茫蒼穹聽!
一時天地變色,鬼神震懾。
刀光如龍,狂龍,怒龍,孤獨的龍--青蒙蒙的光影里,它衝天--飛凌--徘徊--長嘯!
看在韓劍眼裡:刀不是刀,龍才是刀。
青龍凄厲地呼嘯,劃過大地成一片狂瀾!
風也狂,飛沙走石,韓劍幾乎睜不開眼睛,只得退後幾步,仍在耳鳴心跳不已。然而,他還在擔心,面對這樣的「龍之刀」,自己身為旁觀者尚且如此難受。那,柳煜雲呢?他首當其衝受到攻擊……
一時,韓劍心亂如麻,竟忘記了自己的處境。
柳煜雲看著刀風向自己襲來。
如龍的刀!他心裡一驚,瞬間冷靜下來:這不是龍,還是刀--這只是石魁那濃烈的痴意和怨恨凝聚在刀勢里,壓迫別人形成的幻覺……
對,是幻覺,只要自己保持冷靜,就不會被迷惑!
柳煜雲靈台一清,白衣一閃已飄飛而起,閃過當胸一斬。
石魁的幻覺,是他的執念,竟是如此深厚……只是我卻不會被迷惑。因為我也有我的執念,和他一樣的執著……
即使耗盡生命也要堅持的東西!
刀風,如雷鳴。
韓劍抬頭看著上空:
柳煜雲白衣一折,揚袖,旋身,又閃過一記卷刀--兩記刀風左右夾擊--斜身從兩道攻勢間滑出,避得好--呀,上面當頭一道急襲,糟糕!--噯?竟然不知怎麼一晃,就到了刀上方?
剛開始,還能看得清兩人動作,後來兩人越打越快,韓劍竭力去看,仍只見深黑的天空里,紫袍人手中的「青龍」厲嘯飛旋,想要擊殺白衣人;然而柳煜雲白衣飛凌,雙袖輕揮間避開所有攻勢,雖然遇險,卻如一隻白鶴一般,在刀身上一借力扶搖而上,決不停滯。
韓劍心中,稍稍寬慰。
殊不知,此刻的柳煜雲心中並不輕鬆:石魁雙足穩穩站在地上,刀風一記凌厲過一記,後勁充沛,一時片刻決不會放鬆;而自己雖以輕功閃過,但內力太過薄弱,一會兒功夫已是心跳氣喘,難以為繼……
幸好,剛才短短几下交手,已經看出石魁的弱點……現在,就看自己怎麼利用了。
對,石魁瘋狂,固然令他的刀功力倍增,卻也令他會在一些細節上犯錯--這是不可避免的代價;儘管,他平時可以憑著經驗掩過這些錯失,但無論如何,還是可以找到他的破綻!
驀然,心念一動!
就是此刻--
石魁久攻自己不下,心浮氣躁,竟然舉刀向旁人砍去--右胸,左膝,雙肩,總共四處破綻!
只要用「冰心針」刺他左膝,銀索自可奪他性命……機會只有一次……
等等!他砍的那個人……?!
呼吸,剎那,停頓。
柳煜雲眼睜睜看著,那一刀--竟是向著韓劍砍去,避無可避的,一刀。
韓劍正在發楞,他怎麼也想不到,殺身之禍,會這麼從天而降,只一刀--
傻瓜,快躲啊,你師父怎麼教你的你都忘了嗎?
你……我不是跟你說過了,不要跟著我,會死的……你怎麼一點都聽不進去?!
還有,你……你問我……
「笑的時候你開心嗎?」
……這輩子,你是第一個問我這句話的人……
刀風急掠,呼嘯撲近。
柳煜雲心中雪亮,這是唯一的擊殺石魁的機會了,不能錯過,不容錯過--
對,只有他殺死韓劍的這一刻!
決心下定,不要,錯過。
是的,不被私情左右,不錯過機會,這是爹爹的信念--
刀風近在咫尺。
韓劍來不及躲,甚至來不及作出一切可能的反應,只怔怔睜大了眼看著那青青的刀光!
鮮血飛濺……
韓劍下意識地閉上了眼。
眼前白衣飛揚,就在石魁的刀砍到韓劍身體前,最後一刻--
一個荏弱的身子護住了韓劍,堅定地。
於是,刀砍下,血飛濺。
灑在雪白的衣襟上,如開了無數朵紅梅,嫣紅嫣紅,觸目驚心。
石魁震驚,他怎麼也想不到,以柳煜雲這般冷靜自持的性情,怎麼竟會為了別人而硬挨自己一刀?!他難道不知道么,這一刀足以令他送掉性命?到底是怎麼想的?!
震驚也只是一剎那,然而對於石魁這樣的高手而言,也許也是致命的了。
就在那一刻,柳煜雲驟然揚袖,三點寒光,隨著一片細密的索影--瞬間--間不容髮--向石魁急襲而去!這一次,他自知命不久長,竟不惜加重傷勢,用上了全力!
「嗤嗤嗤--」石魁猛然回神,急向後飛退。
然而,柳煜雲拚死一擊,又豈是易與?三聲響罷,石魁左膝中針,右胸被銀索一劃,血流如注,身上數處經脈被銀索寒氣擊傷--雖非致命,卻也是數月之內不能痊癒的重傷!
石魁審視傷勢之後,才緩緩抬頭。
十丈遠處,韓劍雙手橫抱柳煜雲,臉上亮亮的,是淚。
柳煜雲躺在他懷裡,一動不動,鮮血染得白衣上一片凄紅若紫。剛才那一擊,顯然已耗盡了他最後的餘力。
石魁想起自己傷勢,心中暗恨,走近一步,想確定柳煜雲生死。不想,一股凌厲的氣勢直逼過來!石魁詫異,卻只見韓劍滿臉淚水,眼中神色,憤恨傷心無限--顯然,如果石魁意欲傷害柳煜雲,他一定會拚死阻攔。
恩,反正柳煜雲受此重傷,必然活不了。自己傷勢甚重,沒必要和這小子硬拚……石魁心中主意已定,轉身倏然離去。
他來和去都一樣神秘,無跡可尋。
就像是一縷孤獨了百年的幽魂,只為著那一腔執念留在了這人世間,寂寞來去,孤獨生死……卻無怨,無悔。
韓劍沒有注意到石魁的離去。
在那一朵凄美絕艷的血花綻開時,他全身的力氣也似乎被抽幹了一般,一瞬間,連站也站不住。直到柳煜雲冰冷荏弱的身軀倒了下來,他才悚然一驚,顫抖著將他抱入懷中。
大漠,冷風如刀,一陣,緊似一陣。
行走在大漠上的人們故老相傳:那風聲是死亡的呼嘯,是會催人魂、奪人魄的……它就在人們的不經意間,一點一點奪去他們的體溫,最終,將他們引向黃泉。
這個傳說是真是假韓劍不知道,他只覺得,那一陣一陣的風聲,如嗚咽,如悲泣,如天涯盡頭將斷未斷的簫聲。一下,又一下,打在他胸口,痛如刀絞。
韓劍不自覺打了個冷戰,蒼茫的黑夜裡,天地間似乎只剩下他一個人,茫茫地站在一片荒漠里。不知道該怎麼辦,韓劍只能點了柳煜雲傷口幾個穴道,然後抱著他,眼淚,奔涌而出。
柳煜雲身受重傷,本來已昏迷不醒,忽然覺得臉上一熱,濕濕的,好象……是水珠滴在上面,精神竟不覺一振,勉強睜開眼來:
眼前,滿臉淚水的韓劍。
韓劍此時已是年近雙十的青年,本來頗具男子氣概,然而這一哭,卻很難讓人把他和小孩子區別開來。
「哭什麼……」柳煜雲不自覺地微微一笑,低低叱他一句,卻引得胸口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他咬牙欲忍,鮮血一下子涌到了唇邊。
「咳咳……」糟糕,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只覺得眼裡一陣發黑,隱隱約約,靈魂竟似要離體而去一般!
「雲兒!」驚呼一聲,韓劍想也不想,手掌按上柳煜雲胸口,欲要為他順氣,卻沒想到柳煜雲傷口即在胸前,他這一運真氣,沖開了穴道,鮮血頓時泉涌而出!
韓劍真氣一發,立覺不妙,連忙縮手,手上卻已是一片殷然。
「雲兒……」絕望一般,韓劍顫聲輕喚。
彷彿為了響應他這聲召喚,柳煜雲再次緩緩地睜開了眼。他臉色本來已極為蒼白,受傷之後失血過多,更是幾近透明,沒有一點生氣。然而,他一雙眸子竟還是清亮出奇,甚至,連那眼眸中的堅定神色,也一如往昔。如果說還有什麼不同的話,就是那雙清冷的眸子里,少了一分孤獨冷漠,多了一分溫情--仍是淡淡的,不易察覺。
「韓劍……」柳煜雲強運了運真氣,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無論多麼後悔多麼不甘,這一次,還是逃不了、躲不開了……
我決不是輸給命運,只是輸給自己,輸給自己內心的感情。他在心裡,嘆了一聲。
那一刻,石魁的刀朝著韓劍劈下,我以為我可以容忍這樣的犧牲:欲成大事者,不能心慈手軟,不能吝惜小小的犧牲……這是爹的信念,我也希望自己能做到……
但是,我不是爹,終究不是,永遠不是。
想到這,他輕輕笑了,那笑容,只是在他臉上淡淡的浮現了一下,又迅速隱去了;看在韓劍眼裡,那笑容,卻是輕鬆的、如釋重負的。
韓劍心裡一酸:雲兒,雲兒,為什麼你直到此刻,才能發自內心地笑了出來?
「回巴扎……」聲音很低卻清晰,柳煜雲笑容一斂,用盡全力說了三個字,再也支持不住,陷入了一片黑暗。
迷糊中,他似乎聽見韓劍的呼喚,急切的,帶著哭音,悲愴得令人心酸……心中不舍,欲要回首,那聲音卻漸行漸遠,終不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