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暮色已經完全籠罩了大地的時刻,我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裡。我開了燈,卻嚇了一大跳:母親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媽!怎麼也不開燈?你這樣,會出人命的!嚇死我了!」我撫著怦怦跳的心口。
「落雪,過來,坐下。」母親仍是一臉的冷靜。
我走過去,依言坐在她身邊。一股狐疑的情緒,在我心裡悄悄萌芽。
母親指指桌上的一份文件,我拿起來看。不看則已,一看驚人:那是我父母的離婚證明文件。
「媽!這這……是怎麼一回事?!」雖然我一直就知道自己擁有的不是個幸福家庭,但也不知道這個虛幻的假象竟然會破滅得如此迅速,快得迅雷不及掩耳。有什麼東西在我腦海里炸開,我的腦子轟轟直響,腦中一片混亂。眼中突然有一層來源不明的霧氣升起,可是我張了張口,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母親示意我拿起另一份文件,我這才發覺是自己的護照,還有……一張三天後的機票!「落雪,事情就是你所看到的那麼單純。我和你的父親已經正式離婚,關於你的監護權,就交給我了;所以,媽媽要給你創造一個更好的環境……」
這是不祥的開場白,我心裡很清楚。我閉了閉眼睛,嘗試保持自己臉上的平靜神情。但是,我的雙手,卻已在膝蓋上絞緊,握得指關節都泛白了。
母親的視線落在我緊握的雙手上,但是她卻什麼也沒有問,只是繼續先前的話題。「我已經申請移民美國獲准了!因此我要儘快帶你赴美,機票、護照、簽證……我都已經替你辦好了!你只要收拾行李、和收拾心情,隨我一起走就可以了!」
「啊?!這……怎麼能說走就走?還有……什麼收拾心情?你在說些什麼?我、我不明白……」我結舌地說著,心卻一直往下沉。
母親淡淡的掃了我一眼,微笑了起來。「落雪,你以為你掩飾得很好,是不是?姚可威不是屬於你的,我想……你自己也很清楚吧!與其這樣把自己困在一段感情中不得脫身,還不如換個環境和心情再出發!」
我張口結舌地楞在那裡了。母親向來是敏銳無比的,這一次,還是一語中的,一下就說中了我的心事!我怎能說不?怎能否認?我明白,這件事已經沒有絲毫的轉圜餘地了,即使我說「不」。
「我明白了。」我只是輕輕回答了這麼一句話,就想起身到自己房間去。
母親在後面叫住我,「落雪,還有一件事。我們要走的事,不可以讓人知道……你也知道你的祖父母住在南部,又年紀大了,恐怕會不希望你離開他們兩老身邊……可是,這是你的機會呵!所以,我和你父親商量過了……」
「決定動用瞞天過海之計嗎?」我瞭然地接下去,點點頭。「你放心!我本來就沒有要大肆宣揚的意思!」
「即使是對姚可威也一樣嗎?」母親淡淡地問,眼神卻銳利地穿透我的心。
我轉開了頭,也同樣用淡淡的語氣回答:「對,即使對他,也一樣。沒什麼原因要我非得告訴他不可吧!那麼,就和其它人沒什麼兩樣了。」
「那麼,好吧。」母親在我背後說,聲音里有一絲疲倦。「落雪,我很抱歉,還是讓你承受了這些事情……」
我聳聳肩,「沒關係,我也知道,這只是遲早的事罷了!」我慢慢地走向自己的房間,推開房門。「你不是也說過,有很多事,是不能勉強的嗎?我了解。」
關上門,我把自己丟入床上柔軟的被褥中,臉埋進枕頭裡,靜靜地落淚了。
是的,我了解。我無法勉強任何人做任何事,所以,我的那一點小小的願望,始終是無法實現的夢想。我想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但所有的幸福,卻來自於刻意營造的假象;然後,我只希望這個假象儘可能長久的維持下去,但此刻它卻像個泡沫一般在我掌心粉碎了。
我翻身坐起,低垂了頭,看見自己的眼淚,一顆顆跌碎在自己手背上,如同我曾擁有的幸福。
我很想大喊出聲,搖晃著父親或母親的手臂,苦苦哀求他們不要讓我承受這樣的分離。可是,我知道,我沒有資格。他們已經為了等我長大,耗去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而現在,我大得能夠成熟冷靜的面對這個事實了,我怎能再阻礙他們一次?
雖然,不是長大了的人,感覺到的傷痛就會比較少呵!可是,我已經再也說不出口了。
於是,我的心愿,變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我必得在三天之後離鄉背井,踏上一塊我完全陌生的土地。
讓我如何在僅剩的三天里,去面對姚可威呢?讓我如何在他的面前,掩飾自己的悲苦呢?這一連串的問題,我沒有答案。或許,我並不需要答案。因為事實就擺在我的眼前,沒有人會因為離開這裡而枯萎至死,沒有人會因為千里相隔而活不下去,我……會習慣沒有他的世界的,就如習慣有他的日子一樣,是嗎?
我起身走到窗前,那串風鈴依然在微風的吹拂下叮噹輕響。
我含淚微笑了,將風鈴下垂掛的那張詩箋拿到面前。
「年華似流水,讓我感覺到成長;歡笑似流水,直到歲月被遺忘……」我輕聲的念著,又放開了那張小卡片,將頭靠到了玻璃上,凝望著窗外的萬家燈火。
是的,歡笑似流水,終將被你遺忘的--而我,再也無法這樣無止境地等待下去。如果說喜歡著你,卻讓我雕零;那麼,我不得不離開你的身邊,去尋找一個讓自己重生的地方了。
今天我上課特別專註,但唯一的缺點就是,總是忍不住要偷偷地注視鄰座姚可威的一舉一動。看他專註的神情,認真的演算;遇到疑惑的問題,會輕輕皺起的濃眉;有什麼快樂的事,會笑得很開懷的神情;當他在功課上遇到瓶頸,他會托著自己的腮,拿筆輕輕敲著前額,滿臉都是問號;當他終於解出正確答案的時候,他會眼睛一亮,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揚,滿臉都是小孩子一般單純的快樂……
這樣地坐在他身邊,靜靜地凝視著他,我居然感到一陣洶湧的淚意湧上自己的心口和眼底,使我不由得眼前一片模糊,不得不轉過頭去,趁著沒有人注意的時候,悄悄的揮去了一滴淚。
放學的鈴聲響了。我一震,感到全身僵硬;我只有二十個小時的時間,能和他站在同一星空下了嗎?
姚可威收拾好了書包,轉過頭來對我笑著:「落雪,一起走吧。」
好的!好的!我真想這個樣子大聲地回答,但是,不行。我沒有辦法在這個日子裡,還能假裝若無其事的與他一起回家,在說笑間抖落一地的快樂,等待逐漸合攏的電梯門將我們隔開……
我做不到。
我費了很大力氣,才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今天我還有事,必須留在學校完成……」
「那麼,我幫你。」姚可威毫不猶豫地下決定,「如果你怕我愈幫愈忙的話……」他臉上出現了一個靦腆的笑,「我可以坐在一旁等你完成,我們再一起走,好不好?」
「不行!」我拒絕得太快,讓他臉上出現了一個受傷的表情。他楞在那裡,看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連忙結結巴巴地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想你一定很餓,但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做完事,所以才想說叫你先回家……好不好?可威,你不會生我的氣吧?」我擔心地望著他。
他靜靜地凝視了我很長一段時間,才搖搖頭,「不,不會。我永不會生你的氣。」他輕輕地嘆息,拿起書包。「可是,如果沒有你和我一起回家,我想……我大概會很不習慣吧!」
我雙手握拳,拚命地提醒自己:不,不行,夏落雪,妳不能哭。堅持過了今天,以後你就有很多很多的時間讓你自己慢慢哭個夠了;但是,不是今天。今天,在我生命里,是微笑的瞬間。
「我保證,絕不會有下次……」對的,絕對不會再有下次了,不管是與你同行,或是自己留在學校而讓你獨自一人回家……我在心裡悲哀地想著,卻在唇邊掛起一個微笑,「對不起,可威,我說不出,我有多麼的對不起……」
我的聲音有一絲絲哽咽;我暗自祈禱,希望他沒有聽出來。對不起,我竟然對最重要的你,隱瞞了一件最重大的事情!
「好了好了,傻丫頭,不用一直道歉吧!」姚可威寵溺地揉揉我的長發。「我沒有生你的氣,你不用那麼擔心!那麼,我先走了,你好好加油吧!」
「嗯!」我用力地點頭。
姚可威微笑,把書包甩到肩上去。「那麼,明天見了!落雪!」
我凝視著他的臉,心裡波瀾起伏,卻無法形諸於口。
明天,不再有明天了。
雖然是微笑的分離,我的眼裡仍然在霎時間充盈了淚。「再見,可威。」
姚可威沒有發現我話中的語病。「嗯!再見!」他瀟洒地對我揚了揚手,就走向樓梯。
我站在原地,感覺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包圍自己。我迫切地需要一件東西來捂住自己的嘴,不然就會哭出聲來;我從口袋裡抓出手帕,捂在臉上,眼淚很快地潤濕了那塊手帕。
手帕?對了,我昨夜洗得乾乾淨淨的手帕,還沒有還給他呢!我跑出去,「可威!等等!」
姚可威在樓梯的拐角處停住了,「什麼事?落雪?」
哦,不行,我真的很想保留一點他的東西!老天,就讓我自私這一次吧!我把手帕放回口袋,然後強裝鎮定地說:「喔,沒事。想試驗一下看你的耳朵還管不管用?」
姚可威失笑:「你今天到底在做什麼啊?笨丫頭!我還沒老成那樣子吧!」他笑著搖了搖頭,「再見啰,落雪。」
我淺淺的一笑,那笑容短促得轉瞬即逝。見他還在等待我的回答,我輕聲說道:「是的,再見了。」
再見了。當明天你重臨此地時,我已不在這裡了。在你能夠意識到之前,我們曾一起走過的時光……已經結束了。
望著他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我的眼淚終於決堤。我怔怔地佇立在原地,雙腳動彈不得。
學校的擴音器里,傳出李宗盛「鬼迷心竅」的歌聲,「……雖然歲月總是匆匆地催人老,雖然情愛總是讓人煩惱,雖然未來如何不能知道,現在說再見會不會太早……」
在一片模糊的視線中,我機械地轉過了身子,衝進了空無一人的教室,「砰」地一聲打開窗子,正好看見姚可威的身影出現在大樓外面。在一片茂盛濃密的樹冠掩映下,他的身影慢慢地前行,漸漸地離我越來越遠。
我很想放聲呼喊他的名字,很想留住他離去的腳步,很想讓他回頭再看我一眼……可是,我卻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做。我的嘴張了張,可是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以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咽回一聲已到了唇邊的嗚咽。
看著他的身影,就快要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我的淚流得更多也更快了;突然,我幾乎是下意識地轉頭奔出教室,一路跌跌撞撞地衝下樓梯。
雖然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但我還是很快地飛奔著,幾次在樓梯上幾乎跌倒或扭傷了腳,卻不覺得痛,站起來又一直跑下去,站在大樓門口,望著這條路的盡頭,姚可威那已經模糊的背影。
我放開了喉嚨,大聲地叫著:「可威!可威!可威!」可是,他聽不見我,也沒有回頭。這時「鬼迷心竅」正唱到高潮處,那旋律撕心裂肺,彷彿有無限說不出口的悲哀。
我遙望著他已經消失的方向,腦海里浮現了一段話;我輕聲的低語:「你一定不記得,你曾借給我看的那本書上的句子了吧!可是,那是我一直以來,很想很想對你說的話呵!」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不是天各一方,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我揉了揉眼睛,在自己的雙頰上,碰觸到熱熱的眼淚。
--我從沒有想到,我們會有分離的一天!你一定還是聽不到我,當我終於有勇氣說出來的時候,你竟然還是不會知道……
望著他那漸行漸遠的背影,終於在我的視線中消失,我感覺雙腿無力,一下跪在了地上,把臉埋進自己的手心裡,我終於,終於,可以盡情地哭泣了。
收回了自己的思緒,我強迫自己專註於眼前的熱鬧景象。這是學校的大禮堂,一年一度的萬聖節化裝舞會正在舉行。而且,這裡是加州的舊金山,一個我完全陌生的城市。
「美麗的小姐,我能有這個榮幸,和你跳舞嗎?」
我回過頭,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一雙灼灼的、閃亮的眼眸。襯著那個燦爛笑容,彷彿白天的耀眼陽光。他,真的很像個活力四射的發光體。
而他,是我現在正在交往中的對象--蘇緯洋。
他據說是生於斯、長於斯的「香蕉」,英文遠比中文說得好;運動全能、尤擅游泳,至於功課,也還說得過去;如果加上高大的身材、整天開心而燦爛的笑臉,在學校里受矚目,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了。
所以,當一年前的今天,同樣的舞會裡,他向我邀舞,微笑著問我「美麗的小姐,我能有這個榮幸,和你交往嗎?」的時候,我實在訝異到了極點。初來乍到、沉默寡言的我,有哪一點值得他來追呢?我不解。
「你有一種沉靜的氣質,是我從不曾見過的。」
他的答案,簡直讓我哭笑不得。那個曾經在學校里掀起無數大小風波的我,我行我素的我,被所有人稱為「不可愛的凶女生」的我,竟然是因為「沉靜的氣質」而吸引了他的注意?
多麼諷刺。可是,見鬼了,我居然有一點感動。
因為,唯有他,那個活力充沛、愛玩愛鬧,有點頭腦簡單,有時又有點小聰明,而更多的時候則是粗枝大葉的陽光大男孩,從這樣的我身上,看到了別人從不曾注意過、重視過的優點。他讓我覺得,自己是特別的。至少,是特別得足以令人喜歡的。
所以,我竟然發現,自己也有一點點喜歡他了。
「你今晚還沒有被我踩夠嗎?」我笑著,歪著頭問他。
蘇緯洋聞言,立刻很配合地做出一臉痛苦萬狀,東倒西歪、一瘸一拐的走了幾步,還一個站立不穩,踉蹌地往我身上摔過來,足足一八三公分的身子,有一半都斜倚在我身上。
「古人不是說,死在花叢下,做個花心鬼也不錯嗎?」他裝模作樣地賣弄著,語氣虛弱不已,彷彿受了很重的內傷一般。
「花叢?」我疑惑地重複,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挑眉。「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才對!唉,你怎麼連這個都會說錯?」
「糟糕,說漏嘴了。」蘇緯洋嘴裡雖然這麼說,可是態度一點也不緊張。「你可不要明天又罰我背那個唐詩三百首啊!自己的中文水準厲害,也不能因此就為害百姓啊--」
「為害百姓?」我失笑。這傢伙,只有在拐彎抹角罵人的時候,那點可憐的中文造詣才會發揮出來!
蘇緯洋乘隙溜走了,跑去邀其它女生跳舞。我依然留在原地,看著他在舞池中,和一位魔鬼身材的女生大跳勁舞。
我笑著搖了搖頭,並不生氣。雖然在交往中,但我們的相處模式有些奇怪。他仍然是愛玩、好動、愛交朋友的外向開朗,我也並不在意他和其它女生勾肩搭背的熟不拘禮。
為什麼呢?很多人都這樣問我。我的回答從來如一:「沒關係啊,我相信他。」
是真的對他付與那樣無悔的信任,還是自己心裡篤定,不會有他甩掉我的那一天來臨?我也不知道。雖然,從表相來看,理性的分析結果,應該是稱得上「帥哥」又很受歡迎的他,搶先變心的可能性比較大。
可是,我有什麼需要擔心的呢?我不知道。
我的生命里,原本就是沒有他的。他不曾讓我產生那種和他人的生命互相交融的感覺;不曾讓我在正午的燦爛陽光里哭得淚流滿面;不曾讓我在不經意中,用眼光追尋著他的身影;也不曾讓我在別離之後,儘管發了指天誓地的毒誓,卻還是忍不住悄悄的牽挂。
我變得壞了,我想。從前,我雖然有很多敵人,但是,從不曾對不起任何人的。
可是現在,我有點害怕了。我真的很害怕啊,害怕有一天,我會辜負了那個唯一知道我的好的人。
舊金山的天氣,總是飄著綿綿細雨。就像我離開之前的那夜,窗外,也是飄著細密的雨絲,綿綿地在我心裡,織成一張憂鬱的網。今天也不例外--一清早,就開始下著小雨,直到傍晚。
事情……是哪裡不對了呢?我坐在窗前,凝望著窗外的雨景。
我和蘇緯洋本來是令人羨慕的一對,但每次約會中令人尷尬難堪的冷場,卻沒有隨著我們的彼此熟悉而改善。我們關心著完全不同的事,有著不相交的朋友圈子,找不出彼此都覺得自然的話題。
我知道,我們彼此喜歡。可是,這種喜歡太薄弱了,無法解決我們之間存在的任何問題。
我的書桌上很亂,日記本、信件……滿滿地擺滿了一整張桌子。看看錶,蘇緯洋快要到了;我手忙腳亂地收拾著亂做一團的桌面。
我拿起一封信,信封里突然掉出一張照片。我下意識地拿起來。那張照片,是姚可威和江詩繪的照片。
他們重新開始了,在幾個月前。我聽得出可威聲音里的幸福,而那幸福,使我再也不敢拿起電話,撥他家的號碼了。
我仍然記得出國后第一通打給他的電話。聽到我報出自己的名字,他是怎樣突然哽住了聲音,語氣里浮現了一抹不常見的淚意。我知道他落淚了,因為我也是;他曾經是那樣挂念我,但現在我卻害怕聽到他那溫柔的聲音。
我仍然慶幸,曾經與他相遇。雖然我們的人生軌道,從此將奔向迥異的兩方;但在每個微風輕吹的煦暖午後里,我總是會想起他溫和的笑容。但在海洋的彼方,他的微笑其實已經離我很遠。
「喂,笨女生,你怎麼忘了鎖門?」蘇緯洋的聲音在客廳里揚了起來。我連忙擺出一個若無其事的表情,望著他開門進來。
「哇!颱風過境嗎?怎麼遍地狼藉一片?」看見我那混亂得一點也不像「閨房」,倒像「豬窩」的房間,蘇緯洋不禁吹了一聲口哨。「你在看什麼?」他走過來,坐在我身邊,從我面前伸過手來,一下就拿過我手裡的照片。
「咦?好象很面熟的樣子?你朋友?」蘇緯洋一邊仔細端詳著那張照片,一邊回頭問我。見我點了點頭,他就又把注意力放到那張照片上去了。「嗯,讓我看看這背後有沒有解說!」說著就翻過了照片。
突然,他整個人都凝固在那裡了。我疑惑地望向他,然後順著他的視線,看到照片背後的一行小字:「85.7.16.與詩繪在校園裡」。後面還有龍飛鳳舞的簽名:「姚可威」。
我看看那行字,再看看蘇緯洋,疑惑著他究竟看到了什麼,讓他那副表情如同活見鬼一樣?「緯洋?你看到了什麼?難道這張照片是靈異照片?你怎麼一副活見鬼似的的表情?」
蘇緯洋抓住我的手臂,「姚可威?你認識他?他是你朋友?那個女孩子,姓什麼?是不是姓江?」
「啊?你怎麼知道……」我還沒有來得及驚訝,蘇緯洋已經快樂得直跳了起來:「天哪!真的是他們!你知不知道,小時候我和姚可威是鄰居?」
「啊?」我的腦子飛快地旋轉,已經整理出了一個可能的答案。「那麼,你是江詩繪的幼兒園同班同學?但是,姚可威雖然和你是鄰居,卻並不在同一所幼兒園,是不是?」
「對呀!」蘇緯洋猛點頭。「你不知道,我上幼兒園那時候,江詩繪是最受歡迎的女生了,可愛得像個洋娃娃!那時候好多男生都說將來要追她呢!」
他笑笑,看了看我的表情,又加了一句:「不過,我啊,可從來都沒有和她說過話呢!我覺得那種洋娃娃一樣的女孩子,如果交往起來,一定很辛苦!說不定又任性、又嬌嫩,好象很難相處--」
「你不是生在這裡的嗎?大家不都說你是ABC嗎?為什麼你會是那個人?」我的腦子雖然還在保持運作,卻已經被這個爆炸性的發現大大地震撼了。
江詩繪,你一定想不到,自己念念不忘的人,會這樣評論你吧?我突然為她感到一點悲哀。
「啊?那是因為大家看我英文講得和白人一樣好,就以為我是生在當地的;其實那全是無端的猜測,我是幼兒園畢業之後才來到美國的!」蘇緯洋解釋說。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那麼巧?為什麼世界總是那麼小?我也來到了這個城市,我也隨母親在當地的華人聚居區賃屋而居,我也進入了這個地區的唯一一間公立高中……我咬著下唇,覺得頭痛不已。
蘇緯洋笑著,完全看不出我的震撼,一隻手臂環繞過我的肩膀。「你怎麼會知道我和姚可威、江詩繪的關聯?我原以為你不可能猜得到……」
「沒錯,我不是用猜的。」我安靜地直視著他的臉,然後帶著一點惡意,在他面前丟下一顆大炸彈:「因為,江詩繪喜歡的人,就是你。」
「你在說什麼啊?別……開玩笑了!我……我不明白妳的意思!」蘇緯洋臉色發白地看著我。
我聳了聳肩,「哦?你不懂嗎?」我站起身來走到窗邊,靜靜地凝視著窗外的細雨,左手則輕輕地撥弄著掛在窗邊的風鈴。
蘇緯洋也跟隨著我站起來,走到我身邊停住,想轉移話題似的說:「嗯,好漂亮的風鈴!誰送給你的?」
我不置可否。蘇緯洋自己又去看風鈴下面吊著的小卡片,「流水?好名字……什麼?!這風鈴是姚可威送給你的?!」他突然大吼起來。
我早有心理準備,看了他一眼。「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嗎?姚可威是我的死黨,送我一個風鈴有什麼大不了的!你不要那麼大聲嘛!」
看著蘇緯洋一副震驚過度的樣子,我慢條斯理地說:「姚可威是我的死黨,江詩繪是他的女朋友,所以這其中的前因後果,我當然知道。你不用那麼大驚小怪吧!」
突然,我心裡產生了一股惡作劇的念頭,「哎,緯洋,說說看嘛!你到底對江詩繪有什麼印象啊?我來幫你,說不定這又是一段佳話了呢!男生……不是都喜歡那種溫柔、淑女型的洋娃娃嗎?而且,對方又暗戀你那麼久,你實在很有魅力啊!」
蘇緯洋漂亮的濃眉緊皺,「你不要開玩笑了!我對江詩繪,只是普通同學的印象而已!絕沒有什麼很特別的印象……反而對於姚可威,因為是鄰居的關係,印象還比較深刻一點!不過自從我出國以後,就和以前的同學、朋友,都沒有聯絡了;什麼佳話?我又不喜歡她,哪裡來的佳話?」他看著我。「反而是你,怎麼?那麼想拆散你死黨和他女朋友嗎?」
我被反將了一軍,幸好是背對著他的,沒讓他看到我那一瞬間失去血色的表情。但我的應對語氣仍淡然而流暢。
「拆散他們?那對我有什麼好處?英文能變得超級流利,還是口袋裡能有用不完的錢?能長壽嗎?能變得更漂亮嗎?能每門功課都拿A嗎?既然不行,那麼我還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幹嘛!」
蘇緯洋大笑,「你還真貪心啊!什麼都想要,小心什麼也得不到!」
「貪心?」我哂然一笑,搖了搖頭。「不,我不貪心。我很少去希望什麼,就連偶而想望的東西,也從來沒有得到過--」我在心裡嘆息,左手漫不經心地撥弄著風鈴;風鈴發出一串清脆的響聲。
「算了,我們討論這些做什麼?不管他們好不好,都不關我的事。」我淡淡的說著,從窗前回頭,放開了那串風鈴。
蘇緯洋並不追問;這也是國外的作風吧!不強求別人--他打開了房裡的音響,一首「AsLongAsYouLoveMe」流瀉在室內。
他笑著,臉鑽到我低垂的臉面前。「是啊,我們管別人那麼多做什麼呢!」他的眼神逐漸變得熱切而熾烈,聲音變得低啞。「你喜歡這首歌嗎?」
我猝然將頭轉向一邊,躲開了他迎上來的唇。「這首歌……沒什麼特別的。」我故意忽略了他眼神中的失望。「緯洋,我很抱歉……」
「抱歉什麼?不肯接受我?」蘇緯洋直起身子,漂亮的臉上滿是被拒絕的挫折怒意。看到我的沉默,他的濃眉糾結在一起。「你到底希望我怎麼做,你才能滿意呢?」
我繼續沉默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說話呀!」蘇緯洋的表情變得很陰騖,那一向充滿陽光的臉上如今烏雲密布。「為什麼不管我怎麼努力,都沒有辦法取悅你?為什麼你總是用那種表情對我?」
他一個箭步跨到我書桌前,拿起桌上擺著的相框。那張照片是姚可威悄悄照下來的;當時,我正和譚嫊妤笑鬧成一團,在午後的陽光里,飛揚起燦爛開心的笑容。
「你明明可以笑得這麼愉快的,為什麼在這裡,你卻吝於表露出那樣的笑容?」
我的臉色徹底發白了,這樣激烈的指控讓我無法否認。
「你想分手,是不是?」蘇緯洋的聲音不穩。
我凝視著他,然後低沉而清晰地說:「我很抱歉。」
我緩緩的走向他,在離他半公尺處停住了。「對不起……這就是我所有能說的話。對不起。」
蘇緯洋頹然坐在椅子上,突然一拳砸在桌面上。「落雪,你真殘忍!你是個狠心的人……」
我長長地嘆息,「是的,我非常狠心……但即使這樣,我也沒有得到幸福。」
蘇緯洋抬起頭來看我,「我……沒有給你幸福嗎?」
我苦笑了一下,輕聲說:「緯洋,我喜歡你,你是個好人。」
蘇緯洋驚訝的睜大眼睛,似乎沒有預料到我的解釋居然會這樣開頭。
「可是,兩個好人在一起,並不一定會幸福。」我淡淡的說,垂下了視線。「我們有太多不同的地方,即使勉強在一起,也總有各奔東西的一天……」
我想起那些尷尬的冷場,想起當自己無數次下了決心要好好和他溝通的時候,卻不知道如何開始、如何找出一個共同話題……是的,在某種意義上,我很欣賞他,他的個性、他的隨意、他的輕鬆、他的明朗,都是讓我欣賞的地方。
只是,當欣賞和喜歡終究無法演變成愛,我知道我們已經走到了盡頭。也許這樣的我們,什麼都不缺;但唯一不曾擁有的東西,卻足以讓我們的故事到此為止。
「緯洋,我們只缺少一樣東西,可是沒有了它,我們就無法繼續下去。」我靜靜地說,奇怪在這樣的時候,自己居然還能冷靜地、心平氣和地講話。
「那就是心靈相通。」
蘇緯洋皺緊了眉頭、睜大了眼睛,臉上是難以置信的表情。但是,在幾分鐘之後,他的雙肩垮了下來,頹喪地垂下了頭。「我明白了,落雪。」
我咬了咬下唇,低聲地說:「我感到非常非常抱歉,緯洋。也許是我對你要求太多吧,我那樣期望你能成為自己想象中的完美男生,卻在不知不覺中,忽視了這種要求根本是我們都無法負荷的……」
我深呼吸,要承認自己的錯誤,原來不像我想象中那般容易。「緯洋,」我雙手交握,手指冰涼。「對於你的關懷,我很感激……」
「只是,感激是不能改變什麼的。不是嗎?感激是不足以打動你的,不是嗎?」蘇緯洋頹然地一手支撐在書桌上,整個身子都斜倚在桌畔;眼睛里已經完全失去了來時的光彩。
「就這樣?夏落雪,我只得到你一句抱歉?」那雙灰暗的眸子緊盯著我,「你剛才還告訴我,我的魅力甚至遠達海的彼岸;可那有什麼用呢?這樣的魅力,甚至不能挽留你一下呵!那麼你當初,為什麼要答應?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告訴我,我的努力是沒有用的?」
他頹然一嘆,低頭掠過我身邊,走向門口。在門口,他回過頭來。「其實我已經感受到了……假如你從來都不是屬於我的話,那麼我再說什麼,也都沒有用了吧!」
我凝視著他,他那雙咖啡色眼眸中的受傷,使我內疚不安。
「落雪,我很想保持一點風度,很想告訴你,你還是我所重視的朋友……」蘇緯洋的聲音疲倦無力,完全失去了平時笑語飛揚的活力。
「可是,我不能欺騙你,說這些事沒有對我造成絲毫影響。」他悲傷地注視著我,而那樣的注視,甚至使我的眼裡產生了淚。他猝然停住了,轉身很快地打開大門。「再見了!」
我還來不及說話,他就「砰」地一聲,狠狠摔上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