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九一晚秋
她一直覺得自己的世界少了一半。
正好和現在的自己左右相稱均衡互補很重要的一半。
就像灰姑娘在匆忙奔跑間遺落了玻璃往,那一半是不是也在她努力努力長大的過程里弄丟了呢?
「路小冉!數到三就給俺按下樓吃飯!」已經納入她生命基底的暴吼,隨時會在她閃神深思的片刻爆開。
鏘!!
她嚇的打翻了漱口鋼杯,撞擊在同樣從軍隊拿來的洗臉盆上。
「來了!馬上來!」沒時間好好洗臉了,胡亂擦了兩把便衝出廁所。
「你他媽的真想給俺遲到是不是!」路靖平站在客廳正中拿著線香等她,身後是這個家裡比她還有格出聲的老鍾。滴答滴答。
老將軍的時間大概比常人緊些,六點半不到父女倆輪流為母親和胎死腹中的弟弟上香,沉默對坐,無言扒飯。靜——
偶爾她會胡思亂想,大部份時候只發獃。
思緒老被打斷接也接不回來的感覺很痛苦,小冉寧可發獃。
她近遺落的那半個世界應該有很多顏色吧?
不像這個自己,無論睡著醒著腦袋裡都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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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冉?小冉!」紅磚道前方,有人在公車站牌下叫她。
其實她該等的車子在對面,不過一時間發獃過頭,走著走著就錯過路口。
「嗨,程方潔,朱柏愷。」她維持著國中時代的喊法,還不太適應上了高中無論學長同學都得去掉姓氏直呼名字的親昵。
「小冉,同學會你要不要來?」穿著綠制服的程方潔看起來就很像高中生,她的高中制服和國中同色,感覺上只是換了學校名稱,還回有學校變遠了得坐公車。
「不、不會吧……我爸一定不準」她給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靜笑。
「那我幫你去求路爸。」朱柏愷自告奮勇,他是路小冉的同年鄰居,也是打小唯一敢進她家門的朋友。
「啊!你的襯衫沒扣好……」她答非所問,盯著朱柏愷敞開的領口猛瞧。小時候有個送信小兵因為袖口鬆脫被路靖平根杖齊飛直轟出去,後來她應門時就習慣暗地打量來客衣著,必要時提點一下。
「嘎,這個啊,」朱柏愷指著自己身上的高中制服:「學校里大家都這麼穿,聽說夏天時還有人打赤膊呢!」他也很習慣接了路小冉岔出去的話題再繞回來。「怎樣?你自己會想來吧?今年全校前三名都落在我們班耶,聽說同學會時連校長都……」
啊……三人突然一陣靜默,這才想起路小冉才是最該考上第一志願的人。
如果,聯考時她沒划錯答案卡的話。
「我……啊,你們的公車來了」朱柏愷的話只讓她恍惚兩秒鐘。
想或不想太沉重,不是這個一半自己所能負擔的問題。
「小冉……」呵,朱柏愷被程方潔用力拖走的樣子好好笑,還好,今天他們學校月考,要是平常,兩人哪這麼輕易就放過她?
輕揮手,跑著追向另一頭好像也珊娜來遲的公車。
吱——
緊急煞住的迎親禮車裡,楊澤手上的婚戒不小心飛彈出去。
「干!現在學生怎麼過馬路都不看車的!」司機咒罵,猛按喇叭。
「算了,」他撿回戒指,看了看視線前方顯然嚇傻后還得繼續奔跑的肇事者。「大概是快遲到了吧,身不由己。」就像他們也得按命相師推算出來的古時……
「糟糕,現在幾點了?」楊澤慌忙看錶。
「安啦少爺,這回我擔保你接得到新娘!」司機開了個眾所周知的玩笑,馬力全開。
楊澤笑笑,撫著婚戒沒搭腔。
事實不等於真實:他明白。
真實敵不敵得過現實?他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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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車站前希爾頓飯店
「咦,阿澤呢?剛剛不是還在這兒?」來人西裝筆挺,閑執香擯,有意招搖一身時尚,語調揚高,走步誇張。
「又去新娘休息室盯人了啦,唔,我看看……大概才走五分鐘吧。」應答者抖出腕錶,精工鑲鑽,K金打造。
「嘖嘖,看來那小子這回對何冠儀是認真的,」另一人衣著配件都沒有人家高級,不過編派是非的工夫一流,也是招來不少目光。「哪像四年前,禮車還沒開出家門就讓【解氏】通知新娘落跑,不是我愛放馬後炮啦,其實去年殷寬頻著解桐回門謝罪前,我就……」
解桐和殷寬這對主不主僕不仆,眉來眼去勾勾纏的曖昧關係早不是新聞了好不好?!眾人哄散。
倒是楊澤那傢伙還真沉得住氣,教人明著暗地譏嘲兩年,直到這對苦戀好友終於徵得「解氏」老佛爺原諒才全盤脫出。
「說真的,如果我是解桐,我會選楊澤。宴廳別側,幾個刻意早到展露丰姿的名女人另有話題。
「嘿,還好你不是解桐,」多笨吶,甘願為了個沒房沒車沒錢沒產的保嫖放棄「解氏」繼承權!「不過那何冠儀也真是眼明手快,三兩下就飛上枝頭做鳳凰!」頂著「遠豐集團」長孫媳婦的頭銜,將來等楊家太上皇掛了還不怕沒油水可分嗎?
「是嘛是嘛,之前見她記者會上楚楚可憐為自殺父親頂債擔保的模樣,還以為她『康捷電子』私底下真有啥籌碼。」
「唉,這你就不懂了!」話中有話讓女人們圍攏一團,有招扇的輕慢搖,執手絹的小心按。「聽說用……」發話人故弄玄虛向四周看看才說:「何冠儀堅持家無長輩不收聘金,只向太上皇提出想向『遠豐』借款融資的要求……」
「咦?還用借的喔?」以她「康捷電子」目前半倒不倒、岌岌可危的財務狀況,這……哪夠啊?
「喔——呵呵呵呵!」好容易讓這名哈日哈的比誰都早的富家千金得意笑完,眾人臉上不自覺掛著幾年後才會在台灣流行起來的小丸子線條繼續聽。
「就跟你們說吧,別怪我沒放內線給你們……」壓低聲:「太上皇好像因此對這未來的孫媳婦大加讚賞,最快下半年,以楊澤和何冠儀名義改組的新科技公司就要在遠豐集團名下成立了啦!」
咦?資本雄厚的「遠豐集團」也打算進軍電子業?這麼說……
「喂喂?是我玲麗,聽好,明早開市,我要大量買進『康捷』電子股……」「李秘書,替我想辦法儘快把早上賣掉的那批『康捷』股票轉回來……」「晤,達令,幫人家買嘛……我?我在希爾頓啦,楊澤和何冠儀的婚禮……啊,是六點半開席沒錯,可是姊妹們想先聚著聊聊嘛……好啦好啦,包你穩賺不賠,連前幾次不小心套牢的都能加倍還你……」
「一群只會跟風揮霍的笨女人!」角落,幾個和楊澤還算交好的新興企業第二代冷眼旁觀。
「是啊,從小我就最痛恨這些嬌縱任性矯柔做作的女人,還好,冠儀跟她們都不一樣!」他們大部分是同大學「經研社」的朋友,最早由苦學出身的殷寬創社,後來再由澤拉了不少小老闆進來。
「冠儀如果不特別會讓阿澤苦苦執著了這麼久?」白他一眼。
大學四年加上出社會四年,整整八年耶!再搞下去豈不比對日抗戰還慘烈?
「真是敗給他,我敢打賭他還是處男!」連單戀都還講究專一,真想把他的腦袋撬開來倒些垃圾進去。
「唉,或許還真被殷老大說對了,」說話者彈落煙灰,自嘲笑意,「阿澤這人根本就投錯了胎,要不然就是運氣太好沒真傷到……」
「好?你們說阿澤那樣的衰命叫好?」就先別提「遠豐集團」家族內部在繁衍五代后錯綜複雜的惡鬥角力了,光是他那隻會豪賭敗家、玩女人、幾乎讓太上皇氣得斷絕父子關係,冷凍在阿拉斯加的不成材父親,還有那不上頭條就睡不安穩、行徑越怪異就紅得越徹底的神經病母親……嗚嗚,豪門子弟的辛酸血淚,又怎是那一張張平面光鮮的油桐紙所能派全的?
「就連我家那剛來台灣不久的菲佣都能在第一次照面時認出他!」激動指陳,「肖像權到底什麼時候才會立法!!到底是誰規定家裡有錢就得變作公眾人物的?」
「老弟,你還不懂嗎?」拍拍肩,息怒息怒,「都說了這是台灣,肖像權立法和執行肖像權法根本是兩回事,」況且楊澤的悲哀不只家裡有錢,他還碰巧生了張挺上相的臉。
眾人點頭如搗蒜,復而嘆息。
時間越晚,宴廳門口越湧進大把大把擋也擋不住的媒體。
算了,至少今晚是喜事一樁,澤大概會把它當成另類婚紗照吧。
「普通人」想要還要不來呢!哈、哈……於笑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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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陽街附近某大補習班
這天,向來肅殺的「建北龍鳳班」打從四點四十分鐘響前就騷動不安。
嘩嘩。「快抄快抄!你們的人生不只這一次段考,白天殺完考卷傍晚就放輕鬆來學新東西,晚上又能比其他學校學生早一步搭公車走,這才是快樂學習的真正意義嘛!」台前,名嘴擅長以似是而非又不令人討厭的歪理說教,加上那偶爾誇張也不嫌自丑的肢體動作,聰明足夠其實還是孩於的學生們很吃他這套。
「老師,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耶!」有人大喊,「而且,這個班又不只建中或北一女的學生……」這句小聲說。
群生鬨笑。
「好啦好啦,拼完這節就講個笑話給你們聽,」名嘴轉身,邊寫題目邊說:「不唬你們,『線性規劃』真的很重要,來,我們……」
「老師,你保證幄?」另個學生出聲,全班氣氛還是很High。
「嘎?保證什麼少?」名嘴呆了呆,思緒有些被忽然閃人的人影打斷。
「小冉……」誇張著無聲口形,朱柏愷只差沒站起來拚命揮手,一旁程方潔看著有些嫉妒,但也沒說什麼。
不得不接受打小沒考過三名外的獨生女真的只有私立高中能念的事實后,路靖平靠著特殊關係把她安插在這專為建中和北一女學生設計的醫法保證班。
「俺女兒只是暫時讓給其他好狗運的人嘗點甜頭!」老將軍根深蒂固的觀念,堅信路小冉三年後能捲土重來。
但,路靖平忘了掂量那現實距離——「建北班」除了教學資源特殊,就連上課時間都可以為了地理位置較近的兩學生提前。
所以,學校遠遠落在半個台北城外的她也只能每堂遲到,受人注目地身著異色制服快步穿越,「呼……」還好,朱柏愷總記得留個最靠走道的位置給她,丟臉的時間少些。
「小冉,這是剛才的筆記,今天老師沒趕課,說說笑笑只上完兩題,我幫你抄好了,」名嘴開始和學生抬扛,朱柏愷趁機和愈來愈難得碰面的心上人說話。
自從放榜,路靖平管著路小冉更嚴,甚至連社區圖書館都不讓她去了!
「晤,謝謝。」專註筆記,她得搶時間趕緊把內容看懂,自己學校和補習班根本是兩種進度,她總是忽前忽後真不知是多懂了還是少學了?!再說回家還有好幾份或預習或訂正或謄抄的作業要寫,是誰說私校學生只是混混畢業等文憑的?照她想,那些風光又驕傲的前三志願學生才是真能享受青春年華的人。
望著路小冉一認真就老僧入定不理人的神情,朱柏愷微微苦笑。
忽然有點懷念聯考前那朝七晚九三餐都得在學校解決的考生生活,至少那時他一轉頭就能看見路小冉微微發怔有些恍惚的身影,她常常看天,依著成續自由選位置時也總撿靠窗的坐,有時她陡然回神和他忘情偷覷的視線四目相交,呵,那肯定是他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刻。
雖然,事後老師的鞭子嘗起來也是挺麻、頗痛。
「好啦好啦,別鬧了,我們今天真的得把『線性規劃』教完,來,設X、Y均為實數,」名嘴正努力把有些失控的上課氣氛拉回來,教室一角忽然傳出爆笑。「又怎麼啦?」講台上居高臨下,很容易就看見幾個調皮出名的學生正搶讀一張紙條。
「老師老師……給你的情書幄!」一個學生搶到,迅速往前排丟去。「不要啦,那隻開玩笑而已……」好像是始作誦者的學生被其他幾條大漢架住,刷白了臉。
看人狼狽這檔事向來就不需要什麼默契,紙條很快便傳至講桌,名嘴瞧了幾眼也噗嗤笑出,直搖頭。
「老師念啦,念啊……」幾個學生起鬨,「念完我們就安靜上課!」
紙條惡戲一直在世代交替的學生中流行,據說許久前有回名嘴收到張寫著「老師,你拉鏈沒拉」的謊報紙條,結果他真當場背轉檢查,笑翻滿堂學生倒是其次,竟也成為這家補習班強調活潑教學的招牌,長紅至今。
「你們說的幄,念完還吵的人就給我把這張紙條吃下去,」半開玩笑,名嘴清清喉嚨開始念:「給我最最親愛不是蟋蟀的帥的老師……」
「哎喲……臉紅了……」爆笑鼓噪。
「打從第一天昏了頭走錯教室煞到老師開始,就註定這無怨無悔,就算得連趕三班公車,就算遲到,就算奔跑地再狼狽也堅持要來上您這堂課的美麗錯誤……」聽明白如同朱柏愷或程方潔等人,已經紛紛轉向窺探路小冉反應了。
「小冉……?」朱柏愷忿忿握拳,更多擔心。
她沒理,躬著背彎身靜著。
「啊,真要說我喜歡您哪點,晤,其實是好幾點……」名嘴念到這兒也覺得有些不對了,不過學生拿著他『吃紙條』的前言相逼,沒法兒。
「啊……這麼說吧,您講課的風采總是使人神往,您的笑話也字字珠鞏,幄,他們這些凡夫俗子怎會懂你,那可是詩吶,您偷偷藏在二元一次不等式里只有我能解讀的情詩,笑吧笑吧,隨人笑吧,就讓我—一記下您妙語如珠信手捻來的打屁,讀你千遍也不厭倦啊,世人張嘴笑您,獨我執意傾聽,匍匐著,整堂課只有您和桌面……呃……」
「夠了吧你們!」朱柏愷氣瘋了跳起來拍桌,滿堂懾然。
「這種爛補習班我們不上也罷!」胡亂收拾,匡嘟嘟。「小冉,我們走!」
她沒動,自始至終都一個姿勢。
定著,像化石。
「小冉?」朱柏愷索性湊近看她,呆了。
低著頭的路小冉恍梅在笑,不是喜,也不是解嘲,好陌生好詭異的一抹笑意,越漸深,落花也似,飄移間凝落嘴角。
「好了好了,剛剛那位同學都說了只是玩笑嘛,大家別當真,」名嘴猛打圍場,朱柏愷在怔忡間讓程方潔拉下。
後來誰也沒再見到路小冉抬起頭來。
沒再動作。不發一語。
用「無心」也難以解釋眾人這因為一時快意的傷害,用「僥倖」大致便可描繪名嘴和所有起鬨學生越來越心安理得的慶幸,用「茫然」或「迷惑」是否就能說明朱柏愷自始至今對著路小冉迥迥繞繞不著頭緒的追尋?
整堂課終於在遲來的一片靜寂間撐到中場休息。
六點,二十分。秒針不停。
距離幾百公尺外楊澤夢寐以求的那場婚宴,還有,最關鍵的十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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觥籌交錯,客套間一句突兀。
「啊啊——為什麼!!誰能告訴我為什麼?!」
哐隆……隆……
呆——
沒有人知道,新娘休息室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等到眾人回神,花磚上只剩因撞擊而稀爛一團的結婚蛋糕、幾百盞失重委地酒汁四濺的玻璃酒杯……
應該端莊美麗的新娘子嗚咽著粉糊脂殘追將出來,十分鐘前還神清氣爽喜氣洋洋的新郎信突然發瘋也似地破壞一切,嚇傻滿堂賓客后慘叫跑走。
用「狼藉」只能形容後來飯店清潔人員的怨念,用「錯愕」還勉強可以表達當時見證者的心情,用「混亂」或「震蕩」猶不足說全接下幾月無論股市或媒體因為楊澤失蹤而連鎖引發的跟風效應。
但,那都至少是先得把今晚順利過完才能繼續發生的未來式。
同時同景,最殘酷的「現實」都已各自找上他與她。
真實人生中的時間可是一秒一秒算的;歡樂同樣,幸福同樣。
悲傷同樣。難堪也同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