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怪怪,這天不是世界末日,但路小冉的心情大概跟世界末日降臨了差不多。更別提她一臉忿忿不平的模樣,無意間嚇跑好幾組客人。
楊澤擔憂則已,表面卻得充作無事。因為和路小冉相處幾個禮拜下來,他大致了解這小妮子的脾性就像只死硬蚌殼,平日可能連雜沙都懶得吐上一吐,然而一旦炭火急煎,等她悶得受不了就會自動「剝」一聲——
「煩死了!」路小冉猛然站起,扯了書包就走。
咦?怎麼回事?才七點半,小妮子要回家了嗎?顧不得其他,楊澤連忙跟上,卻只見路小冉不過橫越馬路坐在對面百貨公司前的花台發獃,看來一時半刻不致落跑的樣子。
他放心把攤位收妥才緩緩踱到她跟前。
高大影子幾乎遮斷她所有的光。
路小冉沒啥反應,事實上,她的視線根本多過他。彷彿思索什麼天大難題似地,擰眉抿唇擠眼皺鼻,一張小臉扭曲著幾乎可以擠出苦汁來。
「咳,咳,」楊澤決定添點油醋,好讓蹦開的蚌肉多些內容。「在煩什麼?要不要說出來討論看看?說不定兩個臭皮匠就能勝過諸葛亮哦!」
路小冉動了動,焦距拉回些許。不過依然沒睬他,視線穿過地板。
矣……還好這種事不是沒發生過,開學複習考時她拿了個全校第一名,也是為了周會得上台領獎的事情鬱郁許久。那這次哩,大概比小妮子所謂「上台當小丑」更大條了吧?瞧她不僅悶不哼聲,一雙大眼眨呀眨地幾乎就要掉下淚來……
在學校受委屈了嗎?
楊澤不自覺就坐到路小冉旁邊,理所當然讓出一肩一膀,禁不住溫柔滿環,不由得便體貼安慰。「發生什麼事了?來,小冉說給阿澤聽。」
又是良久,小臉終於悄悄仰起,小口小齒張合幾下、小舌慢卷,楊澤勉強在車陣轟隆間辨出幾聲咕噥。
她說的是——「你有沒有看過灰姑娘?」
啊?楊澤一時無法反應。
路小冉補充。「Cinderella啊,那個讓王子用玻璃鞋找人的蠢故事有沒有……」
他點頭,等她繼續說下去。
「下個月我們學校有個英文話劇比賽,英文老師說她有現成的錄影帶和劇本,要我們班演出迪士尼版本的『仙履奇緣』,然後她為了強調這是全班參與很重要的活動,硬是要把裡面的主題曲和台詞當成一次大考成績……」
怪不得,這禮拜凈聽她唱什麼「夢你的心許下的願」、「你的美夢即將成真」諸如此類的,楊澤想起自己小時候似乎看過這部卡通,除了灰姑娘、王子、後母、壞姊姊、仙女、南瓜……迪士尼的版本還讓故事裡多了群帶灰姑娘排憂解悶的麻雀、老鼠、狗狗和老馬。
「然後,你考壞了嗎?」楊澤插嘴,腦袋裡想的還是她悶悶不樂的事。
「不是,」路小冉難得焦躁,「你聽我說完嘛!」
「好好好,你說你說……一他不知不覺露了個寵溺微笑,配合那張迷死人不償命的明星臉,多麼賞心悅目攝人心弦的一幅畫面吶!
剎那間路小冉確實呆了呆,但沒愣多久就想起那件教人氣憤難平的事。
「啊,反正就是英文老師說話不算話啦,她明明說角色是按考試成績的高低優先選擇,結果卻還是硬逼人家去演『王子』,討厭啦,早知道我就考爛一點,演顆大南瓜都比演那個白痴男人好。」小妮子激動地手舞足蹈,楊澤從未見過臉上出現這麼多可愛表情的路小冉,幾乎看傻。
「那,你本來最想演什麼角色?」他很好奇。
「老鼠吸,」理所當然說,「而且我要演戲份最少的那隻,只有場大合唱就解決了!」
楊澤失笑,但教路小冉凶光一瞠便乖乖收斂,只額角青筋隱約竄動,想是正努力隱忍。
她沒發現,猶是老大不爽。「真的很可惡嘛!虧人家還偷偷練了那麼久,我好喜歡好喜歡那首歌,連舞蹈動作都想好了!」
「乖,別難過了,可能是老師覺得你比較合適演王於啊,也有可能是老師發現其他人演那個角色比你好……」楊澤本來是該好好說幾句安慰話的,他真的很想見識見識又唱又跳的路小冉。說實話,平常就喜歡哼哼唱唱的她歌喉還真不錯,更期待小小圓圓的她會做出什麼可愛動作……
果然氣頭上的路小冉受不住激,學著迪土尼卡通里用鼻音發聲的老鼠腔調,當街就表演起來——
仙杜蕊拉仙杜蕊拉(左三圈右三圈)
從早到晚仙杜蕊拉(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生火煮飯洗碗拖地還有掃地及購物(抖抖手來抖抖腳)
她們總教她滿屋子跑(轉來轉去轉來轉去)
直到她頭暈目眩眼冒金星——(深……呼……吸)
她們依然大發牢騷嚷嚷喊著(叉腰扭臀)
別讓她鬧著仙杜蕊拉(瞪眼比中指)(注三)
哇哈哈哈哈……
楊澤臉上誇張的線條已經無法用「竊笑」兩字形容,根本就像打翻泡泡般大笑、狂笑、猛笑、痴笑、抱著肚子哎喲疼了還忙不迭用力「起哮」。
「真的那麼糟嗎?」小妮子沒看出仍在搶救呼吸的楊澤限中一抹驚艷絕倒的嘉許意味,猶自哀怨莫名。
「唉,虧她鼓起好大勇氣才敢學人家男生公開比中指,因為那群老鼠多半是公的,在為仙杜蕊拉打抱不平的時候出現這種動作應該很正常吧?
只是……嗚……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
「別、別灰心嘛,咳咳……演王子也不錯呀……咳……」努力壓抑間,楊澤嗆了不少口水,但還是真心希望路小冉能振作起來,哦,老天,連演只配角中的配角老鼠都那麼精彩了,他真的很期待她擔任主角的模樣。
可惜人家小妮子不這麼想。
「我、我不要!」她驚叫。「拜託!那王子是二十六歲還娶不到老婆的孤僻老男人耶!長得清灑帥氣、家裡又是開皇宮的有什麼用,反正就是沒人肯嫁他才要舉辦相親舞會……」
「二十六歲、還沒結婚的『老』男人……很·可·恥·嗎?」楊澤咬牙切齒,下意識就往自個兒身上聯想,更懷疑起自己身體是否出了問題,怎麼今天好幾次都覺得太陽穴里有東西要爆出來似地。
「阿澤你好奇怪幄,那麼激動幹嘛?」路小冉狐疑看他,「古代人不都習慣早婚的嗎?二十六歲應該不算小了吧……哎,總之王子那角色不清不楚的,我不會演啦!」
「不會演也得演啊,你要怎麼去跟老師爭?」不知為何,明白路小冉並非嫌他「老」的這點認知讓楊澤豁然,心情大好,他冷靜指出癥結,並且提出建議。「要不然我來幫你排戲吧,說不定不是王子不清不楚,只是童話里過於偏重公主那邊,忽略了王子的內心世界。」
「是灰姑娘,」她糾正,卻也沒有反對意思。
「對,仙杜蕊拉,」楊澤拉起路小冉的手,轉身便往馬路對面走去。
「現、現在就要開始了嗎?」她微訝。
「對啊,反正攤子都收了,」他笑,順手幫她整理被風吹亂的細軟短髮:「雖然時間不多,但我們練一點是一點,你說好不好?」他記得她說過因為家遠班次少,倘若趕不上九點四十五分的那班車就會驚動相依為命的老父在家門口守候。
「嗯。」明白楊澤話里的體貼,路小冉心虛著乖順答應。
任他牽著來到新公園音樂台前,兩人先大致共同研讀了劇本。
王子這角色雖然名為男主角,但卻只有四場短幕要出現——即將歸國的王子、舞會中與灰姑娘相遇的王子、找到玻璃鞋主人的王子、婚禮上的王子。
「看,這要怎麼演嘛……」路小冉念著劇本「人物介紹」中對王子的評註:「英俊、神武、憂鬱之浪漫騎士,對愛情抱有崇高理想,以為婚姻無論年齡、貧富、身分地位與美醜,必須在兩心悅納的前提下,經過長久相處之默契培養,並經歷重重阻難後方可成證,故曾多次拒絕國王為其安排的政治聯姻,最後被迫長年漂泊在外,甚少歸家省親……」
「為什麼不能演?」楊澤挑眉,語氣里顯然不表贊同。事實上,他簡直心有戚戚極了,如遇知音!
「你想想,灰姑娘可是一個天天做苦工,長期營養不良的人耶,所以,儘管仙女幫灰姑娘變出一套美麗的禮服,但她無論皮膚或氣色應該都是很糟很糟、丑得不得了地,怎麼可能第一眼就讓王子愛上了呢?」路小冉試圖申論。「當然,你也可以說仙女也把灰姑娘的外表變漂亮了,但是,這樣貪圖美色的王子就跟故事的設定根本不符了嘛!」
「嗯,聽起來很有道理,不過,我們試著換成王子的角度來講故事好嗎?」楊澤起身,輕柔抽去路小冉手上劇本。
她順勢仰頭不期然便撞進漫天黯魅。
冷月清斜,人間卻不只難堪經受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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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的故事堅持不用「從前從前」開頭。
但那的確是一件已然過去的事。
地點嘛……當然就是灰姑娘家世居的童話國度。有皇宮城堡,以及散落在城鎮里的富家豪宅。
王子其實很早以前就知道「仙杜蕊拉」這個女孩,沒辦法嘛,王國不大,又神佛多、平靜安和地什麼事都沒有,人們無聊之餘只有競賽、茶聚或者宴會好辦,王子就是在那時候認識了仙杜蕊拉的父親,他是王國里著名的科技發明人,很受大家敬重,當然,醉心新事物的王子尤其如此,他說服保守的國王資助仙杜蕊拉的父親,因此也偶然見過仙杜蕊拉幾面。
不過當時,他們彼此都沒有讓對方留下深刻印象,她和平常人一般只知道他是王子,他也僅僅以平常的社交禮儀對她。
後來,王子田為一樁失敗的政治聯姻和國王鬧得很不愉快,漸漸地.他出現在王國里的時間變少了,甚至長年在外,對於家鄉的事情只能偶然聽聞。
所以,他才剛剛聽說仙杜蕊拉父親再婚的時后,仙杜蕊拉其實已經變成無依無靠的灰姑娘了,彷彿從天堂掉到地獄般,屈辱而卑微地,用著自己的方法守護起親愛父親一手創建的事業與家園……
然後故事就直接回到王子終於遇見灰姑娘的舞會上羅——
和其他飲宴沒哈兩樣,依然是王子以「盡孝」為考量而隱忍接受的應酬。時間不早,整晚穿梭在不同的、據說仰慕他許久的、已經深刻了解他的名媛淑女們間強作談笑王子覺得自己極限到了,他需要力量,渴望寧靜……
這時候,遲到的灰姑娘出現了,說實話她並不挺美,過於華麗的打扮只格外稱出那長年積累的瘦弱疾憊,她甚至連自己的綰髻教狂風吹亂了都渾然未覺,怯怯地,像一隻失牯的小鳥般緩步走來。
然而,若非左右人引介,王子幾乎認不出她就是以前那嬌美可親、純真動人的仙杜蕊拉,他太驚愕了,有好多好多事情想一探究竟。
於是他帶著她旋出舞池,然後一起躲在旁人看不見的角落裡互訴別後。
灰姑娘比王子想像中的健談,但絕非聒噪,她告訴他自己如何跟共同繼承家產的後母與姊姊們斡旋,如何偷偷繼續父親未完成的研究,如何在繁重勞累的生活里得到小小快樂,如何每天都讓自己覺得自己是幸福的。
感動是滿滿的無以復加,王子情不自禁便握住灰姑娘的手。
他覺得自己得到堅初剛強的力量。他愛上了她……
「這樣……你還認為王子沒什麼嗎?」
「……」路小冉先搖頭,跟著遲疑頷首,她的表情充滿困惑,腦袋上方只差沒像漫畫人物般浮出煙霧狀的大小問號。
楊澤笑了。
畢竟太小,他原本就不預期小妮子能完全聽懂王子的故事。
所以他只是揉揉她顯然是為了王子造型新剪的短髮,小男生似的,貼著路小冉細緻的頭顱更顯嬌弱。這樣的個子都能演「王子」?他很懷疑那個演灰姑娘的女孩是不是該從小學就沒長過!「剪這麼短,捨得嗎?」不忍路小冉竭力苦思的模樣,他換了輕鬆話題。
「捨得啊!」小妮子果然兩三下便移去心神,略顯興奮。「其實我很早以前就想剪成這樣了,只是我爸不肯,這次剛好拿老師當借口,這才剪成了。」
「啊……」他有些訝異這種赫本式的短髮在女孩間也算普遍啊,為何不許?
「我爸覺得它不男不女、不倫不類、不成體統……真不像話!」這句應該是學自老人家怨聲斥喝時的台詞,楊澤再度捧著肚子笑了。
認識路小冉后他臉上笑紋不知累積多少,楊澤有時真不知道該謝她或者怪她。彷彿他的螺絲經常處於鬆脫狀態,稍不慎就連人帶神經地整個飛彈開來。
「啊啊同,我該走了!」路小冉想起看錶,有些著急,「謝羅,星期天見!」才擺手,她一溜地便消失在燈火闌珊間。
楊澤今天不知第幾度噗嗤笑開。
還「王子」哩,根本就是提早開溜的「仙杜蕊拉」一個!
他撿起路小冉不小心掉落的手巾,望向遠方的眼更形深遂。
思緒漸進……
漾盪無限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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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好周六,楊澤很無奈地發現,他被路小冉制約了。
奇慘無比的賣量不說,連他自己……算了,大爺今晚灰熊鬱卒,沒心用賺錢。
懶散收拾,直到一雙西裝筆挺的長腳在攤前止定。
「先生抱歉,收攤了幄!」他抬也沒抬,繼續忙碌。
「就是看你收攤才敢上門打擾吶,『木』老闆。」女聲來自身側,聽來有些……熟悉?!
「解桐!」楊澤失態驚叫,往後彈跳剛好撞上繞步而來的殷寬。
他微笑,八風不動。「好久不見了,阿澤。」
完了完了,楊澤忍不住頭皮發麻,殷寬笑了,他居然讓素來喜怒不形於色的殷老大笑了……「你、你們怎麼來了?」他只有膽往解桐那邊間,順便用眼神求救。
「當然是專程來找你的羅!」解桐勾住他手膏,正好和殷寬一人一邊,「我想吃雞蛋糕、油飯、車輪餅、碳烤香菇和波霸奶茶……木老闆請客嗎?」
哼,哼哼,總之是會無好會,楊澤扛起家當,倒是豁然開朗。
「可以呀,不過,我昨天剛交完房租,現在只請得起麥當勞的飲料。」他做了個「請」的動作。
「好哇,『人家』要喝小美女平常喝的那種!」解桐故意,眨眼,再眨眼。
這下連久別客套都不必了
「說吧,既然你們已經觀察我這麼久,總不會只想陪我坐速食店吧?」楊澤開門見山,一邊吃著他今日晚餐。
「這樣就夠了嗎?」解桐沒理他,指著盤裡食物,不掩驚訝。
「是啊,習慣了。」一個簡單漢堡,一杯黑咖啡,沒有小冉笑語相陪,他忽然覺得什麼都難吃起來。
索性放棄剩下的半邊漢堡,他等著,隨便哪一個人切人正題都好。
「阿澤,冠儀懷孕了!」終於,殷寬說。
楊澤腦海間倏地閃過幾道身影一一婚宴前刻,新娘休息室,何冠儀與她招認過的前男友……糾纏著,熱烈激狂,銷魂地,薄紗盡褪……
「幄,是嗎?」他沒碰過她,冷漠地理直氣壯。
只,楊澤這會兒已經不曉得他該吐露多少。
殷寬與解桐,他們到底所為何來?
「寶寶已經三個月大,再過一陣子就再也遮不住了,可是,冠儀她不肯答應寶寶爸爸的求婚……」解桐接著解釋,殘忍地,一貫溫婉。
很好,既然大家都知道了,那他這個「落跑新郎」又和整椿事件有何關係?!楊澤輕啜已然冷涼的咖啡,劍眉擰蹙。
「阿澤,請你一定要幫這個忙……幾個月下來冠儀真的忙壞了,寶寶虛弱不說,母體也岌岌可危,這禮拜她明明已經在路上昏倒四次,卻還是堅持到公司主持大局,只因為這個合作企劃案是你和她的最後聯繫,」解桐繼續敘說,懇切地,卻是苛求:「她說,在沒得到你的寬諒前沒資格幸福……」
好苦……誰來幫他添些糖奶?他的胃在揪痛,陣陣抽心。
但,楊澤僅能這樣虛偽說話。「我?沒搞錯吧?我曾擁有原諒她的資格嗎?」
想了半年也該懂了,自始至終,她都還是戀著那個人吧?何冠儀最在乎的,那個佔據了她的心、卻歹命沒祖產來穩住她家業的人。
「公平點,阿澤,」殷寬再度開口,冷靜中少見嚴厲,「你不知道的,冠儀曾經為你拿掉了她第一個孩子。」
他一時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仿若深陷迷霧。
朦朧間,他隱約看見過往何冠儀解釋自己已非處子時的歉疚,以及每每力圖承受他深層慾望時的戰慄不禁……
「你該相信的,你們之間,冠儀真心努力過。」解桐的聲音凌空而來。「只是,感情不像其他,畢竟無法強求。」
楊澤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濕濕熱熱灑了一手一臉。
曾經,他壓抑著,為了尊重冠儀的羞怯與矜持。他得意自詡,以為自己確然找到理智成熟的愛情。
結果,終歸還是這句……
感情不像其他,畢竟,無法強求。
他茫然了,也是枉然。
「就當幫個老朋友,好嗎?」解桐為他心酸,但依然得說。
最後是殷寬,臨走停步,無限沉重。「你不信冠儀,至少信我!她的情況真的很糟,如果不是什麼都試過了,我們不會來逼你。」
他忽然想起前幾天小冉曾隨性漫想又不怎麼追究答案的問題:
「矣,阿澤……那灰姑娘為什麼又會喜歡王子哩?」
現在真相大白——
她不愛他,只是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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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小冉不懂愛情。
男與女,夫與妻,充其量她只知道兩個例子。一對是她父母,另一對是副官爺爺和他分隔四十年才又相見的妻子。
當年傅觀赴美見了老妻和素未謀面的兒孫后,曾經帶了一家老小回來探望,但那時她還太小呵,正氣著傅觀說走就走說來便來討厭死了,所以只嚷嚷了你走你走小冉跟你切八段啦就碰碰關門不理他……
誰知,副官爺爺這一走,就真的沒再回來。
在美國,傅觀有個完整幸福三代同堂的家。
是路靖平趕他走的,在路小冉的母親過世后,老將軍也漸漸遣散了身邊人,傅觀是最後一個,和老將軍一家做了四十年的家人,他不忍。
可是,當年才新婚卻便分別的初戀情人終於輾轉託人找到他,傅觀猶豫了,他老早把台灣當家,太平洋彼岸地卻有他血脈連的親人。
致路小姐小冉:
先翁傅觀於月前在睡夢間溘然長逝,後人撿拾遺物發現路將
軍夫婦與小冉小姐的相薄一本,並有手書致二十歲的小冉小姐信札一封,近予並同寄附。
頌祈
大安
孝子傅鈞謹筆
「他媽的,你又給俺呆在那裡做啥!」路靖平拄杖頓敲,她回了神。「瞧你一出門就精神散漫,還不趕快去給對方寫回信!」
「幄,好……」她快跑,深伯父親又拿這借口明天不讓她補習。
蹭蹭上樓,她在樓梯轉角剛好看見路過平正緩緩翻起相本,手有些抖,輕輕觸碰,難得溫柔表情。
那時代人的記憶和感情大概是她永遠也無法明白的吧!即使,那是她父親,也是從小到大唯一沒有離開過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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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姑娘究竟為什麼愛上王子?
這問題在路小冉腦袋裡翻來複去轉了整晚,星期日一大早,她就向父親編了個借口提前來到補習街。
猶是晨光,巷弄里小攤幾處,大部分都是賣吃食的。
小鼻輕皺,她奚笑自己莽撞,只顧著找阿澤要答案,卻忘了他也不是二十四小時都守在這裡的……唉唉……她在路邊機車上坐定,撐著下頜想心事……
反正都是英文老師害的啦!昨天沒事又挑她發音太標準,嫌說王子台詞過少沒壓榨到她,硬是讓她和演仙社蕊拉的英文小老師角色對調,這下可好,不但她倒霉惹惱了英文小老師以及幾個嫌她「很囂張哦」的太妹同學甲乙丙,原先和阿澤一起為了演王子做的種種準備也都白費了……
更重要的是一一她不知道該怎樣演灰姑娘了啦!
嗚嗚嗚,她好倒霉、好可憐哦……阿澤怎麼這麼晚還沒來嘛?!
路小冉走進巷弄里小販們用來收藏工具桌椅的角落,決定先幫楊澤把地盤佔好;斑駁的水泥牆上有幾根釘來掛雜務的鉤子,其中一隻正掛了個楊澤攤位上賣的束口棉袋。
想也不想就取了下來,裡面有罐橘子汽水,還有楊澤給她的紙條——
抱歉小冉:
我臨時有事得去探望個朋友,害你白跑一趟,明天再補償你!
阿澤
阿澤也才剛走不久吧?易開罐還殘有水珠。早知道就先過來看看了,唉……期待落空,路小冉不免失望,卻仍笑意甜暖。
阿澤的朋友也是擺地攤的嗎?她想。
「小冉?!」才剛走出小巷,就聽見兩個異口同聲的熟悉聲音。
「嗨,程方潔。嗨,朱柏愷。」她明明翻起白眼,卻得噙笑旋身。
「你怎麼會在這裡?」朱柏愷的臉上寫滿驚喜。
「下年要補習,先來補習班讀書。」知道朱柏愷近來和父親交情不惡,路小冉把說給路靖平的那套全數唬弄給他聽。
「這麼巧,我也是。」他興奮著。
「別忘了『我們』還要先去肯德基開會,」程方潔提醒他,努力壓抑心底不爽的情緒:「K書是下午的事。」
「那小冉一塊去,」儘管被指出事實,朱柏愷仍不放棄。「我們好久沒聊聊了,中午一起吃飯好不好?」
「好是好……」過了幾月挖東牆補西牆的哄騙日子,路小冉連故作乖巧都學會了:
「可是你們不可以告訴我爸幄,不然我會被叨死。」
「嗯。」一個答得不甘不願;一個心花怒放。
於是接下來的三個小時,程方潔和路小冉一個三樓一個五樓同時懷疑朱柏愷是否身體有問題。前者懷疑他的膀胱容量,後者則是每隔十幾分鐘就看見他喘氣咻咻、面色發青地踉蹌而來……
「矣,小冉……」這是他第七次以沒打擾吧?」作為開場地坐在對面,用餐時間快到,再不問就沒機會了。「前幾天,我好像看見你跟一個地攤大叔走在一起……」
「怎麼可能?!你看錯了!」路小冉垂眼算計,假裝專註在數學習題上,她知道朱伯愷會這麼開口就是不甚確定,所以也不怎麼緊張,只是……嘻嘻,朱柏愷叫阿澤大叔耶!呵。
「嘿,是嗎……」眼見路小冉臉上沒有任何心虛表情,朱柏愷搔首赫道:「不過,你真的變好多哦!」因為借還筆記的關係,他們每個禮拜會有一次見面,雖然每回都來去匆匆難得聊上什麼,但看在他痴心愛戀的眼光里,路小冉給人越來越明亮嬌美的感覺是不爭事實。
那樣子差點讓朱柏愷以為路小冉瞞著大家偷交男友了,吃睡不安了好幾天。
「沒有吧,我不是一直都這樣?」她將剛抄完的筆記還給他,有點好奇自己在別人眼中到底變成什麼樣子?
朱柏愷驚喜交集,以為這是路小冉終於願意與他攀談的暗示,話匣一開,壓根兒忘記兩層樓底下還有人正等他尿遁完開會。
被愛情困住的人往往不脫瘋子、傻子、瞎子還有聾子——
所以便在朱柏他滔滔不絕、不知所云,說得口沫橫飛欲罷不能之際,路小冉也心不在焉悄悄轉開。
嗯,明天一定得問問阿澤我是什麼樣子……
這日,依然晴天大好,藍空舒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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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明天……光陰似箭,第二十個明天。
時節由春人夏。周六。天氣晴——時多雲偶陣雨。
楊澤才走下大亞百貨前的天橋,高樓底側的地形風吹得他長發漫散,勾卷著,一束一束攻擊他鬍渣蹣復的臉。路小冉則選在這英文話劇比賽兼校慶運動會的日子,趁著校內外亂烘烘地門禁大開、誰也不會注意誰的當口……
演完戲的她匆匆卸妝,衣服還來不及換就背著書包直奔車站。
就心境而言,楊澤剛從一團混亂中掙扎出來。路小冉正要陷入。
然後,場景切換……
Action
「阿澤!」路小冉心神俱震地呼喊,隨即啞口無言……
因為他真的好好在那兒!在她本來不該出現的星期六!!而她這些日子以來像個瘋子般東找西忙,想盡辦法替自己解釋他失蹤原因的傻瓜行徑究竟為啥?!
「小冉?!」
馬路對面的楊澤聞聲跑來,穿越人群、超過車陣,停也不停地,直直站在她面前,四目交接時他嚇了好大一跳,疲憊而沙啞的嗓音輕喘問著:「怎麼哭成這樣?誰欺負你了?」大手捧起小臉,最是溫柔、再真實也不過的觸感。
「走開!不要你管!」又驚又愉,路小冉負氣甩開,眼淚卻不爭氣地一直掉、一直一直掉。她該跑的,遠遠、遠遠路走就沒事了,可雙腳像生了根,如何用力也只能背他而站,身軀激顫,路小冉哭得好不傷心。
這該是她三歲后第一次哭吧!
第一次為了家人以外的人哭……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楊澤又急又說,聲大氣大勁力更大,伸手抓她兩臂,硬生生將路小冉整個拉轉回來。
不期乍見的喜悅教無邊惶惑霎時衝散,他扳緊,專註一致望進她,不想她有分毫相瞞。
「你、你可惡!你、你怎麼可以這樣……這樣……」好久沒這麼生氣,路小冉緊握雙拳,指甲幾乎掐進掌心裡了,但又沒膽真正對人下手,只能狠狠地,狠狠咬住下唇,死命低頭不看他。
淚水模糊了視線,一滴滴,紛紛落在初夏熱燥的紅磚道上。
「我哪裡可惡?我做了什麼?你總要說明白我才能解釋啊?這樣悶不吭聲地算什麼?」楊澤身形蹲低,半跪著,視線與她齊平;眼看路小冉就要把自己弄傷了,這讓他莫名煩焦。
天,經過三個星期的身心煎熬,他不希望再有人出事了!
然而路小冉卻猛然一僵。
圓瞠杏眼推開他,殘恨灑將數落他。「解釋?你不需要解釋啊!反正你是大人、你是老闆嘛!不希望我來你可以直說呀,為什麼要這樣莫名其妙地失蹤又出現,還故意選在人家本來不能來的禮拜六……」
「小冉,我……」聽明白是誤會一場,楊澤想說話,但又教路小冉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給生生截斷。
「嗚……人家每天都在這裡等,還打電話到批貨叔叔那裡問……雞蛋糕婆婆說你可能換地方了,所以我就到處找……有時候我會好怕新聞里的那些面目全非的無名男屍是你,或者你早就一個人在家裡病得死扭扭了……嗚,早知道你這麼過分就不要替你擔心了……嗚,人家要跟你絕交切八段啦!吟……」沙塵人眼,她邊哭邊揉,紅通了一雙大眼依然嚎啕不止。
「小冉你……」楊澤初聞莞爾,細聽卻只能感動,緩緩靠近,試圖阻止路小冉蹂躪眼睛的舉措。「你想太多了,這幾個禮拜我人在中部,才剛回台北來呢。」
方才他還不知為何剛下車就有股到這兒來的衝動,現在懂了。
「你騙人,我不要信,你明明說只是拜訪朋友隔天就……」路小冉落淚不止,氣呼呼,雙手捂耳,將頭搖得像只波浪鼓。
「我是說真的!」楊澤搶下路小冉的手,讓她捧住自己扎人的頰。「後來我又去了南投的醫院,我媽得了乳癌,最近動了切除手術,很依賴人照顧她……」
「你說的朋友,是指你母親?」鎮靜了些,她凝淚探問,兩顆來不及收煞的水珠徐徐下落,滑過她明顯削尖的白臉龐。
他不想瞞她,在她自然而然就為他擔心這麼多后。「不,我原本去探望的是我的……呃……未婚妻……」視線下意識微仰,這樣才容易把話明說。
關於楊澤與殷寬解桐情同手足的交情,關於何冠儀與殷寬老闆與下屬的關係,關於他與何冠儀之間再沒有意義、無所謂誰是誰非的愛恨情仇,他愈說愈失笑,因為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可以這般淡然,就像阿公給小孫女講古……從前從前……諸如此類……
路小冉聽著,看著,不由得聯想起阿澤告訴她的灰姑娘故事。一種很陌生的情緒在體內擴散,從心而身,自眼而鼻,吞了檸檬似地酸澀到胃底。
她又想哭了,她覺得阿澤好可憐。
「然後我在那裡碰到一個認識我媽的人,她告訴我我媽生病的消息……」敘述問,楊澤陷入了這幾個禮拜生活的回憶,沒注意身邊人的異樣,他拉著她邊走邊說:「我媽是個很嬌生慣養的愛美女人,個性相當跋扈,其實她一直愛著我爸的,所以才會在我爸第一次再婚後也閃電結婚又離婚,第二次再婚後割腕,第三次再婚後賭氣出家,這幾個禮拜她一直反反覆復地要我找我爸或不要找我爸來,再不然就是像個瘋子似地哭鬧掙扎,說自己變醜了,以後再沒有男人會喜歡她……」這是楊澤第一次主動對人吐露他的家庭,有別於公關形象與新聞炒作,充滿了挫折、角力,最最慘痛而無奈的真實版本。
周末午後,補習街上人潮洶湧,好幾次路小冉被推擠著,貼近楊澤衣袖就聞到一股淡的消毒藥水味。
她的手被包揉在他的掌間,輕易便能感覺他的情緒;他激動時會微微施力,難過時會冰涼發汗,她甚至在他忘情鬆開時主動牽挽,十指交纏,十五歲的她全心全意隨他起落,為他煩憂……
因為他沒說謊,他把她當重要的人認真對待,他在解釋,他害怕她誤會離開;以前不是沒有人這樣對路小冉好過,但,這是她第一次為著這般認知心安感動。
她也很想對他好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做。
「你還真是愛哭耶。」恍惚回神,楊澤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乾淨面紙在他手上等著。
路小冉發現他們不知道什麼時侯走到新公園來了,就在兩人第一次相遇的小徑旁,那時她一個人躲著唱歌的涼椅上。
「來,把眼淚擦擦。」楊澤很自然地就幫她搽鼻涕,還故意在路小冉俏挺的鼻樑上輕捏兩下。
她笑了。嘟嘴,眨眼,清媚如春花。
「不氣了吧?」抑下心弦震動,楊澤避開些問,他是個正常的成熟男人,知道那般突地激切代表什麼。
「以後不這樣就不氣了,」然而路小冉卻汪地靠近,小手顫抖著抓緊他衣袖,關懷溢於言表。「矣,我是說真的哦,下次再這樣……我……囈……
話語未落,她整個人陷入一副偉岸胸膛。
「小冉……可不可以借我抱一下?」楊澤的聲音落在耳邊,有些走調。
夠了,他冷夠了,正渴望些許溫暖。
「嗯。」沒怪阿澤先斬後奏,她大方將余淚抹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