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雲霄和落雲的婚事,比梅朵的更為浩蕩熱鬧。
畢竟是王子的婚事,大肆鋪張必不可少,光是為了打造新的十三王子府邸,就花去不少銀兩和人力。
洛格操辦此事,恨不得花盡所有的心血錢財,親自到遠離京城的外郊選了一處山水優美的地方,為雲霄造一個新家。
他只願雲霄走得越遠越好,既怕穆家再將注意打到他身上,更怕自己做出什麼事來。
宮內爭奪沒有停止過,穆家風頭正急,步步進逼,梅家到底是歷朝重臣,裡外支持大有人在,雙方雖恨不得將對手親手勒死,在若演面前卻相處極好。大王子和穆香妃,自然還是同坐在王身後的一雙高不可攀的權貴。
十三王子的府邸,在洛格的催促下加急完工,三個月就初現雛形。婚禮的雜事,也辦理妥當。
開韶心中奇怪:洛格原本恨不得雲霄一生不娶,現在卻是巴不得他越早娶了越好。
嬌俏的新娘,俊美的王子,又加上王宮中流傳的暗中互生愛意,病中日夜相伴的逸事,這轟動的婚禮少不了引起城中百官和普通百姓的注意。
循照禮節拜別父王,喝過謝恩酒,主要的儀式都轉到新造的府邸中。
洛格雖操辦婚禮,這幾月來,不但沒見雲霄一面,連落雲也沒有見,象拚命要讓這兩人將自己忘卻一樣。今日正式成親,也只叫侍從送來一雙如意,權做恭賀。
反而開韶最為高興,在來賀的眾人中不斷高聲談笑,又挺身而出為雲霄擋酒:「雲霄體弱,今天又要洞房花燭,不能多喝。我這四王兄代他頂著了!」連連喝了幾大碗,脖子也通紅起來,卻越發高興,興緻昂揚。
雲霄紅衣金冠,比往常更蒼白瘦弱,不但美得叫人屏息,更顯出楚楚可憐的嬌弱風姿。他的大喜日子,臉上倒看不出一絲喜意,如木頭娃娃一樣靜靜坐在主位,象在看一場轟動的鬧劇。
眾兄弟知他脾氣古怪,近日更是沒有聽他說過一個字。這王弟生性害羞,俊美異常,都對他的怪異不以為然。
落雲獨自端坐在喜房,頭上覆著厚厚的大紅頭巾,落寞的氣息環繞著她,衝去所有的喜氣。
小丫頭們和喜婆站在房外探頭細語:
「怎麼新娘子一聲不吭,象在生氣?」
「人家害羞啊,哪有過門還吵吵鬧鬧的?」
「我看還是不對勁,可能脾氣就是沉穩愛靜的。」
「嘻,倒和外面的新郎一樣,木頭配木頭,可惜了,兩個都是好模樣。」
「啪」一聲,似乎有人挨了一個輕輕的巴掌。
「別胡說!小丫頭亂嚼舌頭,裡面的可是主子!」
說話的眾人似乎一陣騷動,聲音立即完全消失了。
一人輕輕走進房中,將門慢慢掩上,走到落雲面前。
厚重的頭巾被溫柔掀去,露出落雲滿是淚水的臉。
精心上好的紅妝,被沖得模模糊糊。
雲霄緩緩坐在落雲面前,輕道:「落雲姐姐………是我害了你。」
他這數月來第一次開口說話,話音溫柔悅耳,聽在耳中說不出的舒服。落雲心裡又酸又亂,深深望雲霄一眼,說不出話來,只能讓眼中的淚珠不斷滾落。
雲霄拿起帕子,為落雲輕輕拭去臉上的淚水。
又輕又細的力道,耐心地象在擦拭落雲心上的傷口。
落雲再也忍不住,撲倒在雲霄纖柔的懷中哭道:「雲霄,你不要怪殿下!他……他……」
他心中對你的愛戀,實在不下於我對他的眷慕。
我今日痛斷肝腸的滋味,實在不願讓殿下再親嘗。
心中波浪般前撲后涌的種種滋味,卻道不出來。
「落雲,我們從今以後再不提這人。」雲霄輕拍落雲的肩膀,淡淡道:「我會好好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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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格的日子也不好過。
宮廷中的鬥爭佔去他所有的時間心血,每次見到穆香妃和開韶都要咬著牙才可以笑得出來。而對那些依靠著穆香妃而耀武揚威的穆家人,更要忍著一時的快意不對他們動手。不但如此,還要常安撫梅家這邊的人。
所幸洛格深知大局,凡事忍辱負重。若演雖然極寵愛穆香妃,但對那些在枕邊吹到耳朵里的讒言並不理會,依然深深信任洛格,為洛格可以逐漸輔助國事而高興。
若演對洛格的信任和眷顧,使穆香妃深為警惕。如果洛格可以堅持到最後登上王位,那穆家的一切立即灰飛煙滅。現在的上風只是暫時的,虛假的。
可恨洛格處處小心,實在找不到可以撼動他在若演心中地位的借口。只有雍赫國公主之死,穆香妃心總甚為疑惑,三番兩次在若演面前挑唆,都沒有效用。不由狠下心來,向雍赫國的王入手。
流言傳入雍赫國,早為幼妹傷痛的雍赫王大為震怒,集聚兵力於邊界,要與雙國討個公道。
雙國立即遣使解釋,怎敵得過穆香妃在宮廷中早早策劃好的步步挑唆。
洛格心裡清楚穆香妃的陰謀,卻不作聲,安然將自己至之事外。
和談失敗,好不容易盼望的友邦頓成大敵。
兩國兵力紛紛調動,大戰在即。若演將戰事皆交與洛格處理。穆香妃一心要將洛格拉下馬來,卻花許多力氣,白為洛格造就一個掌握軍權的機會,切齒不已。
雍赫國終於首先舉起戰旗,雙國以傾國之力對陣。
洛格更是忙碌,每天的文書戰報,雪花般飛入亮宮。
他盡量用這些麻痹自己,忘了在郊外那處風光明媚的世外桃源中單薄的身影,卻往往在夢中驚訝地發現,心窩居然還會為那人潺潺流血。
短短兩年,是一個不可思議的蛻變過程。洛格在這裡學到了十年也學不到的東西-----爭奪、強權、周旋、虛假,還有------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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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寒冬,冬庭冷冷清清,彷彿在想念自己溫柔安然的主人。
亮宮也是安靜的,依舊輝煌得叫人不敢輕易進入,卻少了落雲在時的一份溫馨柔美。
露珠凝結成霜的冷冷清晨,一紙奏帖,夾雜在眾多的軍報中,被送到洛格的案頭。
洛格在看見那張普通的奏貼時,卻猛然站起來,打翻了手邊的茶杯。
操著生殺大權,一向鎮定的手,此刻緊握成拳,微微顫抖。
雲霄的字,雲霄的帖子。
上面只有聊聊數字,字跡圓潤,墨深透紙,象寫字人提筆時重重的憂愁滲入其中:
--------落雲病重,叩請洛格殿下親探。
所有的思念、不舍、愛慕、恩怨,在剎那被徹底勾起。
原本想遺忘在遠處的兩人,與他們相處的分分秒秒,居然如此清晰地重現眼前。
強忍著心不去關注他們任何的事情,兩年後,首先得到的,竟是這麼一個不詳的消息。
落雲病重,那雲霄呢?
雲霄如何!
匆匆下令,換了衣裳,帶著不安的心,前往那座親自選址,卻從不曾造訪的十三王子府邸。
轟然馬蹄聲在一向清凈的十三王子府邸外響起,雙國身份最貴重的洛格殿下,終於首次跨過這高高的門檻。
雕樑畫棟,亭台樓閣,輕風飛揚在冷清的湖面,象為它們年輕的女主人嘆息。
穿過迴旋的走廊,在重重垂簾的另一端,是隔在天邊的思念。
十三王子心中悲傷,不欲見客,侍從小心翼翼引領大王子至王子妃房前。
躺在錦繡床中的紅顏已經失去青春的顏色,蒼白的唇緊緊合著,不願再述說人世的無奈辛酸。
十三王子妃的光環,只是一種無法推脫的責任,是那股深深愛慕的表達。
洛格站在落雲面前,
僅看一眼,已經說不出話來。
這原該在深宮中歡笑,受到眷寵的女孩的生命正在飛逝,如她曾在亮宮中的為洛格繡衣、為洛格掀簾,為洛格端茶,已經再也留不住。
「落雲…….」洛格輕輕喚著,伏身握住冰冷的柔夷。
聽見洛格的呼喚,落雲動彈了一下。瞳孔中倒印的人影讓她驚訝,臉上不禁染上一層淡淡的紅暈。
一剎那,洛格彷彿又見到當年亮宮中,亭亭玉立在門外帶著侍從宮女等待著的落雲,手中搭著早備好的披風,笑嘻嘻請安道:「天冷,殿下怎麼就這樣出去了?快把這披上,小心著涼。」…………
「殿下,」落雲掙扎著起身,被洛格慌忙制止,眼中留戀地望著洛格,苦笑:「我已經不能再向殿下請安了。」
洛格心亂如麻,輕輕安慰:「不要胡思亂想,你還年輕,慢慢養病,自然會好。」
落雲微笑起來,眼中依然溫柔似水,枯黃的長發垂在肩上。想起當年亮宮中紅帳侍寢,種種閨中戲語,露出嚮往追憶的神情,喃喃道:「落雲落雲,就象天邊的彩霞…….」
「他日為妃,就為霞妃。」洛格忍著心中悲愴,輕道:「王子妃也可有封號,我回到亮宮,立即請父王冊封。」
落雲怔怔掉下眼淚,偏過頭去:「以後天寒天熱,殿下要自己保重。亮宮中人雖多,我看也沒幾個貼心侍侯的。隨身衣物,吩咐宮女們自己小心綉來。不要王宮中繡房做,恐怕不合身。」
一個帕子遞來,輕輕為落雲拭淚。
落雲定眼一看,帕子年月已久,微微發黃。上面一朵精緻的雙紅花,正是自己親手所綉,親自為洛格系在腰間。
她輕輕一震,垂下眼道:「殿下何必留著這舊東西?早該扔了。」
「落雲,我說過,不論多少人為我綉帕,我只將你做的帶在身邊。」
暖流突如其來,滲透四肢百脈。
落雲深深望入洛格眼中,顫道;「得殿下這句話,落雲死也瞑目了。」
「落雲,你不能死!」洛格抓住落雲的手,激動地說:「你要看我登上王位,等我將你和雲霄接進王宮,和我共享天下。」
想象著那一天的歡樂和壯烈,落雲搖頭:「我等不到了。殿下,聽我一句話…….」
「你說。」
「雲霄…..他也很苦。我和他兩年,他待我如親姐,諸事周到。可是我從沒見他好好笑過。當年,他在亮宮笑得多美啊。」落雲勉強抬頭望著洛格,央道:「殿下有朝一日登上王位,我只求你莫難為他。他…..他其實什麼也不懂。」
洛格不作聲。
落雲乞求的眼睛一直望著洛格。
半晌,洛格淡淡道:「雲霄是我王弟,我怎麼會難為他?你不要多想,好好養病才是。」
落雲知道洛格必不肯放過雲霄,無奈地嘆氣,眼中滿是失望,垂下頭來。
「我想睡了,殿下再坐一坐吧。」她將臉靠在洛格堅定硬朗,散發著男人味的掌中,摩挲著粗糙,令人安心的肌膚,慢慢閉上眼睛。
「記得小時候,我有一次大病,殿下也是這樣坐在我的床頭,守了一夜。人在這個時候想起來的,都是好遠好遠以前的事……..」
洛格一動不動,讓她枕著自己的手入睡。
昔日的兩小無猜,一幕幕從眼前閃過。
他的愛,已經一點不滴給了那個沒有心肝的人。
他的信任和依賴,卻要在今日逝去。
掌中的臉漸冷。
十三王子妃,感受著最深愛的殿下掌中的溫度,甜甜入夢,再也不曾醒來…………
洛格的眼淚,終於無聲無息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