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愛花》之循化悲歌:雪崩
第二天早晨,天亮得早陽從東邊的山頂上爬出來,火辣辣的。
凌蘭子吃了飯,跟著女兵排的隊員們一起去上工。男人們都在伐樹。大片大片的松林被伐倒了,鋸成圓木,沿著滑道滑下山。然後,綁成筏子,沿著黃河放到鐵路建設工地,賣了。錢到哪了呢?沒有人知道。
荒地上,鬆軟的土地挖起來並不費勁,只是樹根多。有時,一個根疙瘩就得半天挖。全場的人除了烏米蛋,其餘都上了工。當地派來的生產組長,得了烏米蛋的紅包,格外賣力。他們在工地上指揮著自己的隊員,不停地吆喝著。
將近中午,小雪蓮在愛花的背上「嗚嗚」地哭個不停。蘭子說:「愛花,給孩子喂點奶吧!」
愛花朝四周看了看,四下里到處是男人。她背著孩子走出工地,來到山樑上。愛花解開衣襟,掏出了脹的**,把奶頭送進了雪蓮的嘴裡。雪蓮吃著奶,不哭了。
羊圈山有些騷動,有些異常。一隻又一隻的野兔從愛花的腳下竄了過去。松鼠也從山溝里急匆匆地往山樑上爬。幾隻野豬嚎叫著,急躁不安,它們用那尖尖的嘴巴,把盆口粗的樹一棵一棵地按倒。鳥兒撲棱著翅膀,在樹林間飛竄。總之,動物圈亂了套。愛花感到有些不對勁兒,彷彿有什麼事要生。她抱著雪蓮,站起身,爬上了山坡上的瞭望塔。站在塔上,往東邊望去。東邊山上的樹木在「嘩嘩」地倒。開始,她還以為是人們在伐樹。她仔細看了看,只見羊圈山象塌了似的,泥土、石塊、積雪滾滾地往山下流。所到之處,林木全被按倒。
「不好,危險!」愛花心裡道,「得趕緊通知山溝里的人!」
「蘭子,快跑!快跑!雪山崩了,快跑!」
愛花站在塔上,聲嘶力竭地喊。
喊聲驚動了正在幹活的人們。人們停下了手中的活,仔細地聽。
「快跑,山塌了!快跑!」
愛花大聲地嘶喊著,喊聲中帶著哭腔。
「快跑,雪山崩了!」
凌蘭子聽出是愛花的聲音,她丟下工具,便往東邊山上爬。
木連長也明白了,雪山崩了,已經能聽到震耳欲聾的巨響和大山的顫動。
他丟下手中的挖钁,對鄉親們大聲喊:「雪山崩了,咱們快往山上跑!快跑!」
人們跟著凌蘭子,往東面山上跑。
木連長一看,錯了,是東山的雪崩了,往東面山坡上跑,不是找死?
「往西山跑,往西山跑!」木連長站在溝里,沖著人群,大聲地喊。
人們清醒了,調過頭,往西山跑。
積雪帶著泥土,咆哮著,以排山倒海之勢,向山下衝來。泥石流越流越快,越流體積越大。所到之處,樹木、野獸,一切全部帶走。剎時,山體滑到了溝底,把溝叉填平了!
木連長大聲地喊著,但已無回天之力。許多來不及逃出的人群,被積雪、林木、泥土、石塊,深深地埋到了溝底。
從災難中逃出的人們,站在山坡上,轉過身,望了望身後的溝叉,多天來開出的荒地沒有了,參天大樹沒有了,淙淙流淌的溪水沒有了。一切都被沙石泥土填平了。他們坐在山林里,驚恐得挪不動步。
許久,人們才想起自己的親人,想起自己的隊友。他們呼喚著親人的名字。哭聲、喊叫聲,在山林里響起。
「蘭子,蘭子——」
愛花大聲叫喊,喊了一遍又一遍。
只有羊圈山的哀鳴,沒有蘭子的迴音。
人們朝溝底跑,他們要找回自己的親人。
木連長大聲地喊:「不要往溝底去,那裡太危險!」
人們站住了。木連長大聲道:「大家都往這裡來,咱們點點人!」
人們走了過來。木連長先點了各連的排長,一排長李大江不在了,妻子黃丹回食堂做飯去了。二排長王文林逃出來了,三排長呂栓子逃出來了。女兵排的排長李紅沒有逃出來。接著,各排點各排的名。最後統計,只剩下加上各排回去做飯的炊食員,總共有被埋到了溝底,其中,包括5名當地政府派來的幹部。
「蘭子——」
「李紅——」
愛花抱著孩子,坐在石頭上,失聲痛哭起來。
樹林里,一片悲痛聲。
木連長道:「現在,雪山還在往下垮,到底溝去,無疑是去送死。沒有上來的,咱們就是下去找,也沒有用。溝底都填平了,還能有人?等雪山穩定了,咱們再到溝底尋人!」
「烏米蛋,烏米蛋呢?都是他那個王八蛋害的。咱們在羊圈山前面開荒,開得好好的,他偏把咱們往這死谷里趕!」
「烏米蛋,找烏米蛋,找烏米蛋算帳去!」
人們清醒了。墾荒的時候,沒有人看見烏米蛋。這個王八蛋場長,肯定早就溜回場部啦!
們回場部找烏米蛋算帳去!」木連長大聲道。
一群人,一群劫後餘生的人,一群憤怒的人,跟著木連長,向場部走去。
人們回到場部的時候,烏米蛋一個人坐在場部的辦公室里喝酒。邊喝邊嗚哩哇啦地唱。
憤怒的人們眼睛紅了。
木連長脫下上衣,光著膀,沖了進去。
烏米蛋第一次看到憤怒的木連長。木連長的臉色鐵青,肩上、胸前布滿了豹子抓出的疤痕。烏米蛋驚呆了。
木連長進了屋,一把抓住烏米蛋的衣襟,把他從屋裡揪了出來,狠狠地扔到地上。
「烏米蛋,還你***喝酒,你要為今天的事負責!」木連長指著烏米蛋,狠狠地說。
「揍他,揍他,為兄弟們報仇!」人們吼道。
有人脫下衣服,要向前沖。
木連長舉起手。眾人靜了下來。
烏米蛋這才明白:出了雪崩,死了許多人,還有區政府派來的幹部。他軟了,跪在地上,不住地磕著頭。
木連長把烏米蛋揪起來,大聲道:「快給區里寫報告,你要負全部責任!」
「我寫,我寫!」烏米蛋道。
烏米蛋根本握不住筆,他坐在桌邊,手不住地抖。
「木連長,我來寫!」李愛花從人群中站了出來。她從背上解下孩子,遞給身邊的黃丹,走了進去。
李愛花拿過筆,在紙上一字一畫地寫。她的腦海里,不斷地閃現出隊友們可愛的面容。淚水,落下來,打濕了稿紙……
31
重大傷亡事件極大地動搖了支邊隊員的鬥志。懲治責任人,返回淅川老家的呼聲越來越高。
羊坡區革委會的人來了。
區農場的人來了。
移民指揮部的人來了。
工作組的人來到場部,召開了專題會議。除了烏米蛋,區政府派來的人都埋到了溝底。
阿米烏說:「讓原來連部的班子來參加會議!」
木連長、呂栓子、王文林、肖大力走了進來。李紅、李大江犧牲了,王一東跑了。現在,班子成員中,只剩下4個人。
阿米烏說:「先,要查清事故的原因。調整工作面和工作重心,這是誰確定的?」
木連長說:「誰確定的?你問烏米蛋。俺們淅川人沒有一名是班子成員。烏米蛋讓俺們去伐樹,賣樹,那麼多錢,到哪兒啦?」
木連長看粗不粗,一開始,就把住了要害。阿米烏想保烏米蛋,已經無回天之力了。
烏米蛋的腿不住地抖。死了那麼多人,他害怕了。他說:「我交待,我全交待!」
烏米蛋把伐木賣錢自己落大頭兒班子成員分小頭兒的事,一五一十地供了出來。
阿米烏越聽越氣,氣得他狠狠地砸了烏米蛋一拳,大聲道:「俺只知道你烏米蛋是名勇將,有股子闖勁兒。誰知你是個蠢才!你知道,那錢是好貪污的嗎?為了那點小利,你竟不顧群眾的安危條命啊!你負得了這個責任?」
烏米蛋不說話了。
公安人員走過來,把烏米蛋銬了起來。公安說:「要是上次把你銬走,也許不會生今天的悲劇。」
下午,在遇難現場,開了追悼會。會議有阿米烏主持。遇難者的屍休埋在溝底,扒不出來。在溝里立了一個木牌,木牌上寫著遇難都的名字。
人人的眼裡都噙著淚。蒼山嗚咽,大地哀鳴。悲壯的羊圈山喲,你是這樣的令人傷悲。
青海省委也派來了工作組。工作組動員隊員遷到條件較好的南疆支邊。
人們同意了。無論如何,不能再住到這羊圈山。他們得走出這羊圈山,走出循化撒拉,走出這座死亡之山。
人們帶上少得可憐的行李,以連排為單位,撤出羊圈山,撤出循化撒拉。
木連長沒有走。他要留在這裡,陪他的妻子,陪他的美麗的白靈,陪他的讓他驕傲讓他心酸讓他魂牽夢繞的白靈。
李愛花要走了,她不能留在這裡。她有小雪蓮。她還要完成幸福沒有完成的事——故鄉的黑土地上,還有一雙年邁的公婆,他們在等著李愛花。
走的那天,木連長站在村口,目送著他所熟悉的鄉親們。
人們向他點頭,跟他握手。
他站在那裡,站成了一尊石像。
黃丹領著二個孩子走了過來。到了木連長身邊,黃丹跪下了。她的身後,還跪著二個孩子。黃丹說:「她叔,有時間去看看大江,他一個人躺在那裡,會寂寞的。我跟孩子們給你磕頭了!」
木連長扶起她,把一個小布袋遞了過去。裡面有兩個玉米面饃人民幣。這是木連長的全部家檔。他沒有哭,沒有笑,也沒有說話。只是朝他們揮了揮手。
李愛花走了過來。她抱著小雪蓮,帶著行李。她看到站在山丘上的木連長,便想起了那年離開老家時的情景。那天清晨,公社大院里圍滿了人。全家人都來送行。母親把愛花推到幸福面前福啊,愛花交給你了,若有個什麼閃失,媽可不依你!」
放心,條件成熟了,我們就在那裡結婚。」
啥時間回來?俺們想你呢!」丹花道。
愛花轉過身,拉了拉丹花、江花的手們放學回來,要幫媽幹活兒,彆氣媽!」
丹花、江花使勁地點頭。
父親遞給愛花一個小布袋,裡面裝著幾根柳枝。算盤說:「這是咱門口的柳枝,能插活。你把這柳枝帶上,插在邊疆的土地上,生根、芽。想家了,就看看那些小柳樹」。
現在,小柳樹長大了,幸福不在了,把她一個人落在了循化撒拉。她想哭,但已經沒有了淚。她摸了摸乾癟的眼睛,走到木連長的身邊,把一個紙包遞給了木連長。紙包里有兩盒煙,大前門,鐵盒的。這是幸福留下的。李愛花深情地望了望木連長,快步朝大隊人馬追去。
木連長捧著煙,心裡就像吃了雪山上的黃連,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