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全朝廷歡聲雷動的一天。
朝臣們心裡高懸的一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天下至少目前是安寧的了!
連不相干的後宮也被這個天大的好消息激起波瀾,妃子們低笑著耳語,猜測皇帝今日高興,總應該翻翻牌子了吧。
久卧在床的太后也被皇后扶著出來晒晒太陽,後宮妃子們都來奉承伺候,吃喝一番。
被歌頌讚美包圍的皇帝,卻獨自一人向隅。
皇上怎麼了?臣子們竊竊私語,轉眼就拋之腦後。
帝王的心思,總是不可測的,沒有人明白,也是尋常。
「萬歲爺大喜!主子您洪福齊天啊!」
耳邊來來回回都是喜悅得刺耳的嚷嚷,他閉上眼睛,腦海里驀然升起的,卻是夜裡對著蒼諾狠踢的畫面。
到底踢了多少腳?那些血,是傷口裂開了,還是受了內傷,口裡吐出來的?皇帝一遍又一遍地想著這些沒有答案的問題,折磨自己。
沒有人懂他的心思,臣子們興沖沖地準備盛大的凱旋,鼓樂賞賜,全要體面堂皇,奴才們一個個喜上眉梢,連說話聲音都上揚了一個聲調。
只有皇帝心情不好,匆匆上朝,心不在焉地誇獎兩句,又匆匆回去蟠龍殿,關上房門。
難得後宮大放晴天,太后和皇後娘娘都被捷報振奮得忘了前些日子的不快,小福子奉太后旨意過來請皇帝小聚。不料在房中悶不吭聲的皇帝走到書桌前,拿起硃筆就是龍飛鳳舞一張聖旨,拋在小福子腳下。
朱紅的筆墨,主子一向蒼勁有力的字跡,清楚寫著──征戰苗疆,雖勝而耗費巨大,非國家之福。後宮侍奉帝側,也應體察民苦,從今日起,令諸妃節儉衣食,按制添加新衣,不得無端增加;無節慶不得濃妝艷抹,浪費脂粉顏色,空虛國庫。除太后外,各宮用度裁減一半,銀兩施予京城內陣亡將士遺孤,以慰帝心。
小福子拿起一看,臉都黃了。
這……這可怎麼拿去給正高高興興吃喝聊天等著皇帝過去的太后和各位娘娘?
皇帝卻懶得理會可憐的小福子。
他當然知道自己這樣做惹了誰,也當然知道這樣做後患無窮。精明如他,不該如此的,卻偏偏忍不住。
誰讓他的心那麼疼呢?被爪子無情地不間斷地撓著,刺著,戳著,淌的血怎麼也止不住,疼得他直想在地上打滾。
從來不知道人會這樣心疼的。
他向來,只是默默的,孤獨的覺得心酸罷了。
為什麼那個野蠻人的幾滴血,會讓他心疼得發瘋?天大的消息也無法讓他高興起來,讓他只想狠狠地發泄,破壞,要是眼前有一個馬蜂窩,他也會不顧一切地用手去捅。
只要可以稍減心裡的痛楚就好……
「朕……不是明君……」他苦笑著,終於忍不住在無人處落了淚。
明君不是這樣的。明君知道輕重,懂得大局,永遠理智高於情感,睿智英明。
他不是。
禮部的官員也興奮得昏了頭,竟然入宮屁顛屁顛地呈報,準備給契丹使者團帶上路的各色禮物已經齊全,請皇上過目。
皇帝不動聲色地,用陰鷙的眼神瞪著眼前一盤盤的奇珍異寶。
「少了一樣。」
「嗯?還請皇上指示。」
「契丹送了我們弓弩,我們天朝,也該回送一樣精巧的武器才是。」
聽見說的是這個,禮部官員才鬆了一口氣,笑著回答,「皇上說的是。我們也準備了一把最好的寶劍,回送契丹大王,就在這裡,皇上請看。」完全不知道奉承錯了方向的官員,把寶劍從一堆禮物中挑選出來,恭恭敬敬地獻上。
皇帝又抿了唇。
這個動作顯得他的輪廓分外倔強,讓他的眉目看起來清秀得讓人心動。
蒼諾,真的要走了?
多日不見,他真的是去了苗疆?真的一人敵百,取了叛敵的首級,救了我天朝一個大難?。
如果是真的,他為什麼……見了我卻一個字也不提?
「擺駕。」
等待著皇帝回答的官員們,都突兀地抬起頭。
皇帝平靜地吩咐,「朕要親自去一趟契丹行館。」
天子出門,驚動了不少人。這次可不是微服,而是正大光明的出宮,親視契丹使者,難得的天恩啊。
前面快馬傳報契丹行館,招呼他們立即更衣擺香案準備,皇帝在侍從太監們前呼後擁下,威儀萬方的大駕光臨。
「恭迎天朝皇帝!」契丹大漢們還是雄赳赳,氣昂昂,開口說話,嗓門一個頂天朝十個。
皇帝急切地掃一眼,眼睛黯淡下來。
「怎麼不見……契丹王子?」
「回稟天朝皇帝,我們王子出去了,還沒有回來。」
「出去了?」
「對。出去很多天了,一直都沒有回來。」
本以為來了會心裡舒服一點的,結果卻更糟。
蒼諾竟然一直沒有回來契丹行館,路上傷重倒地了嗎?
疼心,變成了擔心。
移駕回宮后的皇帝,更加悶悶不樂。
他一定瘋了,堂堂天子,為個男人紆尊降貴。什麼江山社稷都不管了,皇帝的臉面都丟盡了。
可他,只有想著他的時候才覺得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心就算疼著,至少還在跳。
想見蒼諾,很想。
失望而回,邁著沉甸甸的步子跨入蟠龍殿,一個聲音忽然鑽進耳膜。
「給我倒杯水。」
皇帝猛然止步,片刻后,心就撲騰撲騰飛上了天堂。
蒼諾!
這該死的回來了!還睡在他的龍床上。
根本就沒想他怎麼又神出鬼沒地出現在這裡,皇帝似乎已經習慣了他的忽然出現。快步走到床邊,忽然想起他剛剛開口要水喝,又匆匆去倒了水來。
努力喂他喝下,才知道自己又做了皇帝不該做的事。
「錚兒,我回來了。」一口氣把杯里的水喝光,蒼諾喘了一口長長的氣,輕輕地說。
皇帝覺得心臟的血都被他一句話給抽幹了。
「你受傷了?」皇帝不敢掀開他的衣服。那裡面,一定有很多他踢出的瘀痕。「最近你一直沒來,到哪裡去了?」
蒼諾壞壞地賊笑,「我一直沒來,你很想我,對嗎?」
「你有沒有去苗疆?」皇帝正色。
「我好想你,親我一口吧。」蒼諾哀求似的瞅著他。
這個混蛋,倒很會扮可憐。
「苗疆王的首級,是你取了掛在天朝大軍旗下的?」
蒼諾嘆氣,「唉,我就知道,你從來不肯主動親我一口。」
皇帝氣結,還是追問,「苗疆王真的是你殺的?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兩個問題似乎又犯了蒼諾的忌諱。
他一直滿臉幸福地挨在皇帝肩上佔便宜,夾三帶四地糾纏著要皇帝親他,連著被皇帝追問了幾遍,笑容漸漸散了,悻悻地說,「是我殺的又怎樣?你不用擔心,我沒打算挾恩求報,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陰謀。」
竟然推開皇帝的肩膀,逕自躺在了枕上。
皇帝生平頭一次心甘情願地把肩膀讓出來讓男人靠著,滿懷柔情蜜意,居然被不留情面地推開,頓時呆住,半晌無法作聲。
他瞪著那個該死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蒼諾。
得寸進尺,可惡的小人!
想狠狠打他一頓,又擔心重蹈昨夜的覆轍。殺人苗疆腹地取敵帥首級,哪是演戲那樣輕鬆的事,蒼諾身上,不知正有多少處在流血。
他盯著蒼諾,一口氣吞不下去,故意挑個要命的話題,「契丹使者團,也該走了。」
蒼諾閉著眼睛裝睡。
皇帝心裡冷哼,只管自說自話,「禮部都把事情安排好了,公文過兩天也可以發放。你們走的時候,可以帶上天朝的禮物。其實,契丹使者團早就該啟程了……」停了一停。
混蛋,每次都開口親親熱熱死皮賴臉地要纏著。
現在怎麼沒聲了?
「咳,回去見了你父王,代朕轉達天朝友好之意,要是……」
「你想我走嗎?」
「什麼?」
「你,想我走嗎?」
蟠龍殿出奇地寂靜。
皇帝裝作漫不經心,垂眼看著床單邊緣明黃色的流蘇,又徐徐道:「契丹和天朝,希望永遠都是友好之邦……」
「開口要我留下。」蒼諾緩緩坐起來,看著他,「錚兒,你開口,就說一次。」
皇帝愕然,半天蹙眉,「你這是要朕求你?」
「我要你說一句,一句就好。」
「皇帝是不求人的。」皇帝不假思索答了。
憑什麼?
是你千里迢迢來撩撥我,是你霸王硬上弓,把我逼上賊船。
憑什麼,到頭來毫無尊嚴地求你留下的人,是我?
絕對不行!
「錚兒呢?」蒼諾臉上溫柔的笑容僵了一下,不一會,又暖暖地笑著低聲問。
被人小心翼翼奉承慣的皇帝驕傲地冷笑,「錚兒也不求人。」
蒼諾的眼睛暗沉下來,幽黑的瞳光閃爍著,彷彿溫和的火焰熄滅了,再升起的,是另一把慍怒的無聲的烈火。
「錚兒?」
蒼諾的心,有點發冷。
身上的傷真多,一處一處開始疼了。他的血一定在回來的路上淌了太多,不然,為什麼輕易就覺得冷呢?
「我肯為你放棄一切,你卻不肯開口說一句話?」
「你要走就走,我不求你。」皇帝聽見他語氣不善,更加惱火,和蒼諾直直對視,挺起腰桿,「我沒這麼賤……」
「是我賤?」蒼諾彷彿忍無可忍地高喝一聲后,又壓抑似的緩緩地,低聲地問,「我再怎麼對你,難道在你心裡,仍不過只是一條狗,一個奴才?」直射皇帝的視線,驀然銳利,那是被刀刺中心臟的野獸的眼神。
連空氣也變得銳利,隔空傳來的每個字都冷得可以割破肌膚。
皇帝心裡暗暗一顫,逞強地梗著脖子,「朕並沒有要你對朕怎樣。」
「朕朕朕,我不想聽你說這個字眼!」
「你是在對朕說話嗎?」聽見蒼諾怒喝,皇帝也拔高聲調,倔強地挺著,「朕是天下之主,是皇帝!」
蒼諾忽然冷靜下來。
他斜眼瞅著皇帝,彷彿第一次看清楚皇帝。
種種冀盼憧憬,原來只是自做多情。
那麼多的心血,這麼多的體貼愛慕,到頭來卻自取其辱。
他像個傻子一樣,口口聲聲喚他錚兒,為他每一個若有若無的小小親昵歡欣鼓舞,為他日夜兼程奔波千里,流血受傷,自以為是的盼望著自己終能修成正果。
可笑!
蒼諾臉上的冷淡輕蔑,皇帝從未見過。
皇帝不知道,這個人臉上也會出現這樣高傲冷漠的表情。
「你是誰的主?」蒼諾冷笑著,不高的聲音更顯刻薄,「你連自己的主人都不是。」
「你!」
「我怎麼了?」
「你……」皇帝磨牙,惡狠狠地把指往房門一豎,也露出一絲輕蔑的冷笑,「你給朕,滾。」
蒼諾靜靜地瞪著他。
這種安靜而輕視的眼神,幾乎讓皇帝發狂。
「滾,滾出朕的蟠龍殿。」皇帝咬著牙,輕輕地,一字一頓地說。
「遵命,天朝皇帝。」蒼諾譏笑著,轉身就走。
推開房門,光線直射進來,刺得皇帝眼際一陣白花花的晃動。
蒼諾大步跨了出去。
小福子正過來傳報消息,抬頭一看頓時愣住,好一會才記起這個不速之客的來歷,
「啊?契……契丹王子?您這是……」
「本使者,是過來向天朝皇帝告辭的。」蒼諾揚著頭,平靜的聲音中,仍有讓細心人聽得出來的嶙峋銳利。
「哦,哦……」小福子莫名其妙地點頭。
主子今天大張旗鼓去契丹行館找,沒有找到,這個倒伶俐,立即知道進宮來謝恩了。
嗯,雖然是契丹人,不過挺知道禮節的嘛。
不過……怎麼沒看見他進門,就瞧見他出來了?
「您見過我們皇上了?」
「見過了。」蒼諾頭也不回,唇邊冷冽地扯著笑,「也說清楚了。本使者要回去準備啟程,告辭。」
「哎!哎!」
走得真快啊……
小福子奇怪地盯著蒼諾的背影,剛一轉頭。
驀地甩門聲把他嚇得差點跳起來。
媽呀!主子怎麼……又動肝火了?
此時絕不宜稟報任何消息。
關上房門,燦爛的陽光立即被隔絕在外。陰陰暗暗中,遺留的冷清不安分地飛舞起來。
皇帝還保持著蒼諾離去時的站姿。
像經年累月被風霜侵蝕的雕塑一樣,良久,垂下的手,不經意地顫抖一下。
真好。
他呆若木雞地,勉強勾了勾薄唇。
走了。
對,就應該這樣。
這個……這個男人,要來就來、要去便去,區區手段,能讓他忽欣喜不已如上天堂,忽心如刀絞如墜地獄。
明明是不願意的,明明是被迫的,明明讓他胡攪蠻纏,拖著拉著一步步走向深淵,差點就墮落到喪失最後一點尊嚴的地步。
還好,倒是這個蒼諾,自己走了。
當皇帝吧!
皇帝沒那麼多傷心,有時候孤獨一點。孤獨就孤獨,比每夜每夜忐忑不安地等待要好,至少沒有心疼得快裂開的時候。
總比,每次回到蟠龍殿,都不由自主期待而失望的卑微好。
討厭卑微,他明明,是那麼驕傲的帝王,卻幾乎被一個契丹男人給毀了。
慣了酸酸的麻痹的孤寂的痛楚,而不是那種,被活生生撕開的,根本無法忍受的等待和被人控制的感覺。
什麼錚兒啊?一句空話。
他這個蠢材,為了一個名字發瘋,這下可好,丟夠了臉,嘗夠了苦頭,被人玩得越發下賤,竟淪落到要開口求人的無恥境地。
報應!
活該!
該死的……該死的,蒼諾。
你走!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我寧願,要那些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木頭妃子,諂媚奴才。
至少他們,不會讓我這樣難過傷心。
不用我,開口求他們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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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籠罩在陰沉的氣息下。
皇帝英明神武一如既往,對即將凱旋的大軍將領賞賜公道,顧及陣亡將士和低級士兵的利益。不但如此,連沿途供應大軍糧草的幾個大省總督以下官員也沒忽略。戰時不儘力者,也處置得當。
沒什麼不對勁的。
明堂之上,天子的臉清清冷冷,和所有人隔著的看不見的牆,在一場大勝之後更厚了,說不出的莊嚴尊貴。
犀利的目光掃視一圈,眾臣比往日更心悅誠服。
兩天後,禮部尚書再次請旨,契丹使者團啟程的一切準備已經做好,何時準備送行宴。
「都準備好了?」皇帝默默聽著,問禮部尚書。
「回皇上,禮物,還有送行宴的功能表、禮樂,都準備妥當。這裡是禮單、功能表和樂曲目錄,請皇上聖閱。」前車之鑒還在,對於契丹使者團禮部可不敢疏忽,務求一切小心,從懷裡掏出幾張密密麻麻的紙張,奉給皇帝。
皇帝怔怔看著他手上的東西,喉嚨輕輕咽了一下,輕聲吩咐,「不必了……就照你準備的去辦吧。什麼時候啟程?」
「要是皇上恩准,明夜宮裡賜送行宮宴,後天午時就是吉時。」
「後天?」
那麼快……
「是,皇上。臣請旨,送行宮宴……」
「你去辦吧。都說了,你全權負責。」
「那皇上是否要出席呢?」
出席?皇帝埋在很深很深的土壤下的心驀地一跳。
但微微發亮的眸子,不過瞬間就冷靜地黯淡下來。
不,不要再見了。
想好了永不柑見,永不要再嘗那種不能掌握的,隨著別人的一舉一動牽腸掛肚的痛苦。
不要再發瘋了。
報應得還不夠嗎?還要低賤成什麼樣子,才心滿意足?
皇帝閉起眼睛,彷彿處理太多政事,被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煩透了,「朕已經見過他們的使者,上次龍駕親至契丹行館,給他們的面子已經夠大了,這次,就不出席了。你代天子送行吧。」
「是,臣謹遵聖旨。」
上路的通關公文已經蓋發,皇帝在上面用璽,眼光滑過上面熟悉的名字,那人要去的地方如此遙遠,彷彿在天邊盡頭。
眼眶乾澀。
禮物已經備好,契丹使者團的行禮已經收拾妥當。送行宮宴依照慣例在皇宮內舉行,禮部尚書代皇帝招待使者團,無巧不成書,天朝皇帝未到,使者團最尊貴的契丹王子,也不見蹤影。
「怎麼不見蒼諾王子?」
「王子他病了。」回答的時候,爽朗的契丹大漢也露出一點哀愁。
英俊勇猛,像雄鷹一樣的王子為什麼要這樣糟蹋自己?
離開他們多日後,渾身帶傷的回到行館,竟然瘋了似的拚命灌酒。
那可不是天朝甜甜的酒,而是草原男兒常喝的烈酒。
唉,再高強的武功,再壯的身子,也禁不住這樣亂來。他們從沒想過一向強壯的王子也會病倒,病中的王子,竟沒有迴旋餘地地拒絕推遲行程。
御花園中歌聲喧沸,火光搖曳著照亮半個天空,送行宴的熱鬧,突顯蟠龍殿的孤清。
皇帝坐在蟠龍殿內。
他很累了。今天故意將國務拿來壓榨自己的體力,一刻不歇地勤政,到了現在滿眼金星,頭昏眼花,卻沒有睡。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
御花園那頭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來,他明白,要在這裡聽見那個人的聲音,哪怕只是那個人說的一個字,也不可能。
這是,很傻的念頭。
不知道在等什麼,他只是在默默地等。
閉上眼睛,猛然睜開,壓抑著跳動的心轉頭。一次一次,皇帝的眼底,倒映出空無一人的龍床。
瘋子……皇帝自嘲。
沒人知道他們的皇帝是個瘋子,不會迷途知返,到最後一刻,還在毫無尊嚴地傻等。以為一回眸,又能看見那個令人切齒的身影,聽見那把熟悉的聲音,說著讓人又愛又恨的動人的情話。
真下賤!
他從不知道自己會有如此下賤的一天。果然是報應,好好的天子不當,卻要當什麼錚兒。看,人家要來就來,要去就去。你三千後宮,棄若舊履,現在何嘗不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不許哭,」皇帝在無人的漆黑房中,咬牙對自己低聲警告,「不許哭!」舉起手,狠狠給了自己一記耳光。
不要掉淚,你是皇帝,不是錚兒。
別當錚兒,別再被人若即若離地折磨**,那分心疼,你受不了。
他用指尖,一下下刺入自己的掌心。鮮血帶給他一絲暖意,雖然一小會後,就會冷淡著凝固成傷痕。
他不想等的,卻懵懵懂懂等到送行宴的人聲漸漸消散,等到天邊灰白灰白后,橙色的太陽從東邊跳出來。
小福子過來伺候更衣,大驚小怪之前,就被皇帝掃了一眼,「不許作聲。」
小福子果然噤若寒蟬,小心翼翼幫他包裹了手上的傷口,供送失魂落魄的皇帝上朝。
上朝是有用的,坐上龍椅,見到臣子們,至少當皇帝的那部分自已活過來了,收拾起失魂落魄的表情,仍然從容自若地聽著奏報,信手拈來似的處置調停。
下了朝回蟠龍殿,皇帝忽然打開門,把小福子叫了過來,「午時到了嗎?」
小福子驚訝地看著皇帝,擠著笑臉輕聲輕氣地說,「主子,您看看這天色,午時早過了。」
「過了?」他迷惘地抬頭看天。
一瞬間,明晃晃的陽光射得眼前金光亂閃。恬靜端莊的九五之尊僵硬地站著,剎那后如山巒崩塌般無聲頹倒。
「主子!主子!啊,來人啊!來人啊!皇上暈倒了!」小福子尖銳驚恐的叫聲穿越皇宮上方的雲層。
侍衛太監宮女,從四面八方驚惶地湧來。
午時已過。
他,這次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