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皇宮深處,假山堆疊的小花園裡,一泓潭水碧森森的倒映著月光,水上靜靜矗立著一座涼亭,嬪妃群聚在其中交頭接耳。

會被選進宮的美人必定姿色不俗,當前又是數名並列,無論是扶在獅頭雕欄上的纖纖玉手,抑或倚在刻花石柱旁的窈窕身軀,看上去都是那麼美輪美奐。

不過,從口中吐出的話語可就不一定美了。

「今晚皇上到哪兒了?」淑妃冷聲問著身旁的宮女。

「娘娘,是對育軒。」

「又是寧妃?」淑妃一張艷麗的臉蛋因嫉妒而扭曲,鮮紅的胭脂噬人。

由於容華受寵,皇上特賜住對育軒,與住東、西宮的嬪妃們隔離開來,此舉更引起後宮羨妒交加。

「寧妃究竟有什麼好?長得又不是頂美,又不和人打交道,自以為受皇上寵愛就了不起了?什麼東西!」康妃在旁挑撥。

女人的善妒一觸即發,一句又一句惡毒攻訐滔滔而來。

「是啊是啊,你沒瞧她那股假正經的騷勁,成天粘在皇上身邊,好像沒有男人就不行了一樣。」

「聽說她老家只是個破茅屋,爹是個落弟秀才,已經作古了。家裡人都死光了還能穩穩的做她的寧妃,說不定家學淵源都是向男人獻媚呢!」

「皇上八成被她迷得暈頭轉向,才會夜夜召她侍寢,怎麼皇後娘娘也都沒說話,任由她胡來?真是的!」

「皇上都寵了她幾年,連個子兒也沒蹦出來,說不定是有什麼隱疾呢!」

「哈哈……你真是口沒遮攔……」

花園另一頭,兩名宮女悄悄經過,夜風將話聲傳到她們耳里。綁著髮髻、圓臉的丫頭隨著話語皺起眉,率先氣憤發難。

「小紅,你聽到了嗎?她們在說我們娘娘呢!」

名喚小紅的宮女沒應答,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這些嬪妃自己不受寵,老是酸溜溜地咒罵寧妃娘娘,真不曉得進宮時的禮儀都學到哪裡去了,你說是不是?」

小紅又點頭,睜大眼睛怯生生的模樣相當可愛。

「哎呀!我都忘了你不會說話。以後你遇到那些嬪妃和宮女可要離遠點,別讓她們抓到了你的痛腳,還有,你才剛來服侍寧妃娘娘,我來告訴你一些娘娘的習慣。」

圓臉的宮女說話飛快,也不管別人有沒有聽懂,噼哩叭啦的說了一堆。

「娘娘沒什麼難伺候的,就是皇上來了以後,咱們一步也不能踏入對育軒里,隔天早上也要比平常晚服侍娘娘更衣;平時選的簪子和衣服別太花哨,娘娘不喜歡那些;還有,娘娘講的每一句話,就算是話家常,你也不能說出去……啊!這你應該沒問題,另外,娘娘的行蹤不可隨便泄漏……」

小紅聽得頭歪了一邊,似懂非懂。

圓臉宮女眼角餘光瞥到她懵懂的表情,連氣都沒有換,話尾卻換了一個風向,「這些瑣碎的事你久了就明白了,不用擔心。我一開始也是笨手笨腳的,娘娘不會罵人的。嘻,你不會笑我太多話吧?娘娘雖然沒有責備過我,但有時候她看我的眼光都會讓我覺得自己好像真的說太多了。不過,不該說的我一句也不會說,所以娘娘才會用我到現在。」

小紅的頭更歪了,眼中出現一絲無力。

圓臉宮女看到她的表情,笑容變得有些尷尬,「看你的臉就知道,你一定也認為我太多話了!我說了這麼多,也不知道你聽懂多少,反正以後在這裡有我小綠罩著你,受了什麼委屈就來找我——」兩人步入對育軒內,行至寧妃寢室門邊,小綠都還沒向內通報,門內即傳出溫和卻簡短有力的話聲——

「小綠,進來。」

前頭還連結著一長串絮絮叨叨,小綠通報的話都到了嘴邊,容華這一出聲,又害她全吞回去,差點岔了氣。

「娘娘,您怎麼知道我回來了?」她意外地推門進去,看到的是容華常掛在嘴角的淺笑。

容華沒有說話,只是抬起頭給了她一個「你認為呢?」的眼神。

小綠難為情的轉頭,看到小紅也是一樣的眼神。

「好……好吧,我承認是我太多嘴,吵到娘娘了。娘娘,小綠要幫您梳頭嗎?還是幫您更衣?皇上今晚又是到對育軒,其他宮的娘娘全都——」

「她是新來的宮女?」容華淡淡地打斷她的話,注意起入門后一直默默無語、穿著宮女服的嬌水丫頭。

「是啊,她叫小紅,入宮沒多久,是來頂珊兒的位置的。唉!說到這個珊兒,怎麼跑了也沒回來?這要抓到會殺頭的,娘娘您平常那麼疼她——」

「幾歲了?」容華又「技巧性」地開口。

「啊?喔!我今年十七,娘娘您不知道嗎?其實我七歲就進宮,已經有十年了,跟宮裡的嬤嬤學了好多——」

「我問的是小紅。」容華疑惑,到底是小綠沒給小紅開口的機會,還是這小紅當真資歷太淺,不懂見到嬪妃要行禮問好的?

「娘娘,小紅是個啞巴,不會說話的。」小綠這才想起忘了向容華解釋,「她和我一樣歲數,可借長得一副嬌嬌俏俏的模樣,竟是口不能言。哎呀!我都忘了,小紅,見到娘娘要問安……啊呀呀!我自己好像也忘了,真是糟糕……」

小綠自顧自地說著,突然發現四周一片寂靜,回過神才發現,容華和小紅正好整以暇地瞅著她,只差沒在嘴上說出——看你一個人還能講多久!

「娘娘……」窘了!

「罷了!」容華手輕指,免了她們的禮,「在我這兒當差,還是不會說話的好,你們說是嗎?」

是嗎?容華說話時雖然臉上帶著幾不可見的笑,小綠卻暗自打了個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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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黑夜,容華一個人信步來到御花園僻靜的一角。

夜夜寵幸?她面無表情,腦子裡思緒紊亂,孤寂的身影立在月光下,更顯冷清。所有事都只是個幌子,一個天大的騙局,萬人景仰的皇上根本不是在夜晚憐愛她,也不大願意臨幸任何妃子,一切的一切只因皇上愛的根本是個男人!

李洛——一個男人,還是禮部司務,豈不可笑?

自她及笄進宮,便常聽到官女們私底下談論後宮的黑暗、淫亂,她知道自己貧寒出身又沒背景,最有可能的結果就是連皇上的面都沒見過,然後老死後宮。

她不甘心,也不容許這樣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她要以自己的方式站穩地位。

聽聞當今天子年輕氣盛,好大喜功卻不好色,既然無法以美色接近他,她便換個法子接近他——他懶,她就輔助他理政;他喜歡政績,她就幫他創造,花了幾年的時間,終於讓他了解她的才能。

直到某天,意外在皇上寢宮發現他斷袖的大秘密,她更是聰明的選擇了替他掩飾,絕口不提,於是她成了寧妃,在他人眼中,幾乎夜夜承受皇上恩澤。

沒有人知道,在夜晚,對育軒的大門是為李洛而開的,寧妃賜住對育軒也根本是個障眼法。因為此軒與玄武門近,每晚皇上到了軒里,便直接由密道通往宮外禮部司務寓所,戍守玄武門的侍衛都是精挑細選,這軒內的人他根本看都不看一眼。

皇上信任她,卻不愛慕她;依賴她,卻不留戀她,而為免皇上忌疑,她也盡量不與不相干的人接觸。她頂著個大黑鍋,背後他人議論紛紛,但她至少做到了一件事,就是讓每個人都知道,寧妃受寵,有左右皇上決定的力量。

高處不勝寒,但若不爬高,便要落入地獄。

她的笑一向能安撫皇上,可是卻安撫不了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她根本笑不出來;一個人的時候,好冷。

其實她好想飛離這個華麗的牢籠,真的好想……好想……

「夜深露重,你是否應該待在對育軒內?」

背後突來的話語聲使容華一驚,但她鎮靜的沒有露出一絲慌張,打起招牌笑容,雍容地向後轉身。

「七王爺,既然夜深露重,你是否不該出現在這裡?」對上朱翊調侃的雙眸,她自認語氣平穩,表情完美得沒有破綻。

「孤枕艱眠,所以你不願一個人留在軒里?」一貫閑散的語氣。

「臣妾聽不懂王爺在說什麼。」孤枕難眠?他到底知道什麼?容華的笑容有點僵硬了。

「你聽得懂。」背著手,朱翊學她昂首向月,故作瀟洒的晃了兩步。「我和皇兄做了二十幾年的兄弟,會不知道他喜歡的是『哪種人』嗎?」

「皇上白日操持政務,勞心勞力,而對育軒這兒幽靜,適合休息善氣,臣妾不願擾——」

「你是在騙我,還是在騙你自己?」晃了回來,他定定站在她身前,目光像要穿透她的內心。

容華無法再裝傻下去了,只是她仍是淺笑,笑是她唯一的武器。

怎麼她第一眼會覺得他和善?這個人,無害的外表裡裝的根本是狡猾的靈魂,這個時間他會出現在這裡,擺明就是沖著她來,他到底想做什麼?

「王爺,深夜我倆在此談話,已是不合禮法,我該回宮了。」她直覺不能再和他談下去。

「你在逃避?我令你害怕嗎?」朱翊站的位置正好堵在她的去路前。

「王爺言重了,有什麼好怕的呢?」為了證明她一點兒也不怕,容華逼自己直視他的眼,笑容依舊。

朱翊審視她許久,才饒富興味的說:「你的破綻,在這裡。」他比了比雙目,「你一向用笑容將心緒掩飾得很好,可是你的笑意並未到達眼裡。你確實在害怕,怕我看穿了你的偽裝。」

她默然無語,看著他的眼光沒有移動一些些,仍然是笑,不過多了絲陰霾。

又凝視她一會兒,他突然低笑兩聲,「不愧是寧妃,竟然還能不慌不亂?我這次回宮,本想調查行刺皇上的主謀,但現在我發現,有另一件事更值得我研究。」

他探索的目光及曖昧的言論令容華的心狠狠一動,但表情當然毫無暇疵。

「七王爺!」她強調了他的身分,極力維持語氣平和。

到底是誰說七王爺沉穩自持?低調隱晦?

王公公!握緊拳頭,她想收回那隻白玉鐲了。

「你知道嗎?其實你很有趣。」所以大大的勾起了他的興趣。

「臣妾淡而無味,何來有趣?」她忍住了瞪他的衝動,他這是尋她開心嗎?

「而且我相信你若發自真心的笑,會更美。」他跟著她笑,那張「看起來和善」的臉慢慢靠近她,只是笑容里摻了點挑釁的意味。

「王爺謬讚了。」簡直無禮!她的笑快掛不住了,暗自咬牙,不著痕迹地退了一步。

「皇兄確實有眼光,把你當個寶。」他又逼近,恣意地打量她。「不過,他的使用方式錯誤。」

到此,她的笑容完全凝結。

「你惱了?要不要真心笑一個給我看?」

「你!」

「你永遠都這麼冷靜嗎?華兒?」

「什麼?!」她的笑容終於崩潰,睜大了眼不可置信的盯著他。

「哈哈哈……」他還是成功的打破了她的冷靜,大笑著揚長而去。

「渾……可惡!」容華雖然氣得發抖,最後還是保持了寧妃的儀態,咽下了那些有損她尊貴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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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尚書庄仲淳,五十開外,被先皇托以太傅之重任,蓄著一把體面的黑髯,長相嚴肅,剛正不阿,正滔滔不絕的向朱祈良進言。

「皇上,國之存亡,系之在君。正心修身,而後齊家治國,明明德於天下,故君需嚴以律己,圖振朝綱。夫君王為百姓心之所向,必也以身作則,潔身自愛,欲使轄下斐然向風,則應——」

「身居廟堂之高,德披天下之民。」御書房內,朱祈良低頭伏案,拿著枝硃筆批閱奏摺,還心不在焉的接下話。

他已經盡量裝得很忙碌了,可是這個前朝重臣偏是不放過他,念了快半個時辰,說的又全不是他愛聽的。

每天聽的都差不多,他都快會背了。

「皇上也知任重道遠,故應遠離女色,致力政事。須知商紂亡於妲己,幽王滅於褒姒,前人殷鑒,皇上不可不慎。孟子有雲——」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你要說什麼我都知道!」嘆口氣放下筆,朱祈良瞄了一眼庄仲淳,「你就這麼討厭寧妃?偏要舉一堆例子來證明她禍國殃民?」

對於這個妃子,他實在又愛又愧,愛的是她的才,愧的是利用她與李洛幽會,害得她淪為千夫所指之人。若說宮裡對寧妃有支持與反對兩黨,這庄仲淳該是反對黨的黨魁吧?

「臣豈好辯哉?臣不得已也!皇上幾乎夜夜至對育軒,此非勤於政事之君王所為。」凜凜的目光、堅定的神情,十足忠臣一名。

「行了,朕自有主張。」好幾次都想把這個巨子轟下台,但庄仲淳是先皇遺詔輔政大臣,又政績卓著……唉!朱祈良拿起一份重要奏摺,無奈地岔開話題,「邊關急報,韃靼侵我勢緩,似有勝望,唯駐防的李將軍中箭受傷,部隊群龍無首,現於距居庸關八達嶺數十裡外兩軍僵持不下,你說這事該怎麼辦?」

這……這不是該問兵部嗎?與他吏部何干?庄仲淳愣了一下,但仍肅穆地回覆,「老臣以為,應儘速派遣代理武將前去。」

「派誰好?」

「這……」若問庄仲淳哪個將軍領多少俸祿,他還可以行雲流水地答出來;但問到哪個將軍比較會打仗,他怎麼方便干涉?

正當為難之時,王公公像個救星般踏入。

「啟稟皇上,寧妃娘娘到。」

「終於來了,宣宣宣!」這才是救星啊!朱祈良長吁口氣,一眼瞥見臉色難看的庄仲淳,故意輕咳兩聲,「咳!你先下去吧!」

「老臣告退。」恭敬的退出,半路還不小心和容華打了照面,庄仲淳臉色更加凝重,視而不見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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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完禮,容華捧著蓮蓉白玉羹,纖纖細步至朱祈良身邊,如往常般挨著他坐下,朝他露出一個春花般的笑。

「庄仲淳對你意見很多。」朱祈良像在抱怨。

「我知道,庄大人為官耿直,諍言直諫並沒有什麼不好。」容華打開碗蓋,餵了他一口。

她很清楚庄仲淳敵視她,怕她妖媚禍國。不過對她而言,更難聽的話都聽過了,何況庄仲淳為公不為私,這實在不算什麼。

「皇上,庄大人年高德重,說的話不無道理,他也是怕您太累啊!皇上偶爾也該放鬆自己,在寢宮內休息幾天。」

「怎麼一樣的話,你說的聽起來就順耳多了?」又吃了兩口白玉羹。

「臣妾服侍皇上不是一天兩天了。」容華微笑。

「唔……」咽下口中的食物,朱祈良隨意瞄瞄桌上的奏摺,嘆口氣又拿起一份看起來比較「沒分量」的,含糊不情地咕噥,「這一份,戶部張寶善、夏永、李慶章三個人要陞官,這種小事也要來煩朕!」

容華想了想這三人平時為官的毀譽,心知無妨,用她一貫安穩平和的語氣說道:「趙先生怎麼說?」趙元任為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內閣首輔,職權就如同宰相,另一個身分又是皇後娘娘的父親,也就是國丈,位高權重,凡奏章要到朱祈良面前之前,皆需先經過他的批閱。

「建議照準。」朱祈良眼睛盯著容華手中的白玉羹,詫異著她怎麼沒有接著遞上下一口?

「那皇上還煩什麼?」她彷彿在笑他自尋煩惱,在他皺眉前適時送上香滑的羹湯。原來連餵食都要挑好時機啊!

挑了挑眉,朱祈良毫不猶豫地在奏章上批了又紅又大的「准」字。每次有容華在旁,批公文的速度就會順利許多。

又拿起一份,「安南今年貢品數量大減,建請停止我朝布匹、瓷器……等等物料之輸出以為教訓……唉,停就停,拉拉雜雜寫一堆。」

「皇上,每次臣妾來陪您,都會帶上一盅甜品吧?」容華暗自快速瞄過奏摺上寫的東西,「如果下回臣妾來了,卻沒有帶呢?」

朱祈良直覺地眉頭攏成一座小山,「朕會很不習慣,說不定還會生氣呢!」

「這些甜品就像那些出口安南的物資,若無預警斷絕,您想安南國王會有什麼反應?更何況我們正與韃靼作戰,後顧無憂不是較有勝算?」

「你說得有道理——」朱祈良想想便要動筆。

「不過,若是皇上像安南對待我朝那般,待臣妾不好,臣妾免不了就要在甜品上偷工減料一番,以為抗議了。」她淺笑看了他一眼,在他寫下第一個字前又說了這一段。

她的話如一盞明燈,令朱祈良腦際一亮,快速的在奏招批下「減少輸出即可。」

這或許也是一種手段,容華從不直接於政,她清楚朱祈良一切的忌諱,所以下決策的永遠是聖明的皇上。

說到韃靼,朱祈良突然想起方才與庄仲淳討論的那份棘手奏摺,「還有這個,若把今天奏摺的麻煩程度排個名次,這份該是榜首了。」

容華將奏章瀏覽一遍,「皇上煩惱的是接任武將的人選吧?」

「還是愛妃了解朕啊!」朱祈良聽到她說的話,不知為何心裡就舒坦起來,好似事情已解決了一半。

「奏摺上說,與韃靼之戰事已到尾聲,似有勝望,目前也只是兩軍膠著罷了,敵軍還在八達嶺數十裡外呢!要成名首重軍功,只要主戰不主和,這場仗可以贏得很漂亮。所以皇上更不用憂心人選了,此為急件,不待幾日被推薦的能人必定泉涌而來,大臣們會幫您決定的!到時候再挑一個適當的不就行了?」四兩撥千金,又解決了一個難題。

朱祈良對今天的進度相當滿意,兩人像在閑談般翻過一份又一份的奏摺,直至蓮蓉白玉羹見了底,他終於撐不住丟下筆,打了一個呵欠,「啊……罷了罷了,餘下的就如趙元任所擬吧!」

容華識趣的將食器收妥,有禮地起身,「那臣妾先離開了。」

她的利用價值只到這裡,除此之外就沒有了,他再累,也不會期待她的陪伴。

即使背對著他走開,她仍是一臉淺笑,多年來已成了一種習慣——要坐穩寧妃的位置,便不能隨意讓人看出她的喜怒哀樂。

但真的沒有破綻嗎?想起朱翊刻意的撥捺,她玉手不由得撫上雙目。也因為這個動作,走出御書房后,她差點撞到一個人。

「庄大人?您還沒離開?」及時停住腳步,容華臉上沒有露出一絲驚嚇。

「娘娘!臣有一事不吐不快。」庄仲淳想是忍了很久,等在門口堵她去路。平時在朱祈良面前進諫的,全搬到容華面前覆誦一遍,「自古聖王必有佳眷,扶君王以振朝綱,而今國家征戰,國事繁忙,皇上不應耽溺於美色之中。『後漢書』有雲,立夫人論婦禮,立九嬪以倡四德,娘娘應謹守禮紀,豈可……」字字忠勇愛國,句句鏗鏘有力,幾乎讓容華覺得自個兒真是個禍國殃民的禍水了。

她望著那把黑髯都快因氣憤而變得捲曲,總覺得這種情景似曾相識,捺下性子聽他說完,她才悠悠開口,「庄大人,請問您近親之中,是否有十七歲女孩兒,名叫小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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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樂繚繞,舞妓輕紗疊舞,穿梭在廳內的翔鳳金柱與賓客之間,皇后居住的坤寧宮內杯觥交錯,大開宴席,說是要針對皇上出巡護駕有功之人論功行賞。

皇後趙致玉坐在最上首,內閣首輔趙元任落坐賓客主位,其下是一干大臣,有的還攜家帶眷。其中最突兀的客人,也就是唯一被邀請的嬪妃容華,坐在趙元任正對面與其遙遙相望。

縱然坐在如此醒目的位置,容華始終靜靜地旁觀他人交談,偶爾微笑點頭表示禮貌,但是她絕不認為這場宴席真只是慰勞功臣這麼簡單。

上座的皇后比容華印象中蒼白了些,臉色不見愉悅,白皙的肌膚沒有血色,似乎是不太舒服,投向容華的目光也沒什麼好惡,或許是兩人平常就不熱絡,容華也不甚在意。然而對面的趙元任卻興緻大起,頻頻與她眼神交會,坤寧宮內最醒目的西洋鍍金鏤空花瓶正好矗立在他背後,與他異常燦爛的笑容相映成趣。

趙元任從未如此積極地向容華表達善意,照理說,他應是恨死她這個與他女兒爭寵的女人才對。

權傾一時的內閣首輔,沒有理由需要向她示好。容華從來不想和他走得太近,正確的說,她從不想和任何人成群結黨,明哲保身才是她處世的原則。

可是趙元任顯然並不這麼想,一晃眼,他已笑吟吟地來到眼前,容華不得已起身與他相對。

「趙先生。」正當容華施禮時,趙元任舉手制止了她。

「不必多禮,寧妃。」現場人聲鼎沸,沒有人注意到這裡的動靜,就算有人看到了,大概也只會以為他們在話家常。「老夫有一事想與你談談,只得借這個機會和你好好聊聊。」

容華懂了,趙元任不方便直接到對育軒找她,所以以皇后邀宴為由,與她短暫會晤。這個宴會對她而言雖稱不上鴻門宴,但幾道菜也絕非她能輕易咽下的。

「趙先生請說。」趕鴨於上架,明知是虎穴,也非跳不可。

「最近與韃子的戰事,居庸關李將軍負傷在身,無法再戰,朝廷需增派遞補的將軍前往,你應該知道此事?」趙元任相貌威武,臉上有深刻的紋路,此時笑起來倒像頭笑面虎。

「國家大事,臣妾怎麼會知道?」容華謹慎因應他的試探。

「你不必謙虛了,宮裡誰不曉得皇上最寵信的便是寧妃,事情無論大小都會與你商量。」客套兩句,趙元任直接切入重點。容華是聰明人,毋需他說太多。「我想知道,皇上對於派任武將的人選決定好了嗎?」

「皇上自有定奪。」她含蓄的回答。

「那就是還沒決定?」他得意地笑起來,「老夫就明說了吧!這次武將人選,我決定薦舉皇城校尉林愷前去。」

會找到容華頭上,代表著他勢在必得,但她仍有些不明白,林愷只是小小校尉,職權有名無實,又未曾建過軍功,何德何能擔起防護居庸關重任?

確實,此仗要勝不難,平時邊關和韃靼零星戰役時起,這次只是小規模的戰事,派十個武將去,有十個可能立大功回來。趙元任便是要扶植自己人,也不該在她面前表現得這麼明顯,天知道他只要在上奏時為林愷美言兩句,朱祈良省去動腦筋的力氣,定會幹脆的答應他。

「先生的意見皇上一向重視,您要薦舉還會有問題嗎?」容華百思不解。

「你莫忘了,朱翊回來了。」說到此人,趙元任的笑容有些變形。

「七王爺與此事何干?」

「朱翊這個人城府深沉,皇上微服出巡遇刺,他的嫌疑可還沒完全洗清。他的封地在太原,京師方圓都是他的駐軍,諸王之中聲望最高的就是他,若被他開口討了這個差事去,立這個功不僅不費吹灰之力,還徒然壯大他的聲勢。」。

容華靈光一閃,趙元任位高權重,當然不容許有人威脅到他的權勢。可是她心裡隱然覺得朱翊即使要搶功,也會做得漂漂亮亮,不會留下痕迹落人口舌。

而刺殺皇上的主謀,她仍不確定那個人是不是朱翊,但就她目前所觀察到的,他對朱祈良的態度並沒有不合宜的地方。

雖然私底下他對她的言行根本像個登徒子。

「無論是七王爺、林校尉,誰是適合的人選,皇上會有決定。」她只能中立,不偏袒任何一方。

「就怕皇上一時胡塗,做下錯誤的決定,養虎為患哪!」趙元任重重地嘆口氣,「所以老夫希望寧妃你幫個忙,在皇上決定時從旁推一把,替林愷說幾句好話,再加上我的薦舉,他的機會就大了。」

「臣妾人微言輕,這件事只伯無能為力。」她一點也不想成為他的工具,「何不請皇後娘娘助拳?皇后說的話,一定比臣妾說的有用多了。」

「皇上常跑的可是對育軒,不是坤寧宮啊!我把你當自己人,也不見外的說了,這次林愷非補上不可,即使不幸沒被選上,也不能讓朱翊搶這個便宜!」趙元任的目光漸漸變得冰冷,直直射向容華,「老夫從來沒拜託過人,寧妃不答應老夫嗎?」

這種強迫式的攏絡,教容華進退不得,答應了,只怕以後便被視為趙派人馬;不答應,等於替自己樹立了一個強敵。

「臣妾……儘力而為。」走一步算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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