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列名當代名望中的名望河東崔氏,早在三代前便已無人在朝仕官。
即使如此,崔家若要辦喜事,地方望族該有的熱鬧排場與豪華手筆,可沒因此少半分。
今夜,為了崔府五小姐即將遠嫁西北火洵王府,此刻,府邸上下依舊弄得喜氣之至,四處張燈結綵,賓客盈門齊聚一堂,就等火洵王府派人迎親。
前廳親戚大肆喧嘩的聲響,遠遠便傳入待在房內的新娘耳中;可她被華麗蓋頭遮掩住的秀麗臉龐上,仍是一臉呼之欲出的氣憤,未曾沾染絲毫喜悅。
崔六七是個極不情願的新娘。
看看崔家將新娘手腳緊縛、口鼻捂住、門外還不時有兩名身強力壯的婢女巡邏把關的嚴密陣容,多少也可窺見崔六七忿忿不平的心底風暴。
「伏威王是個王八蛋!崔老太爺也是個王八蛋!看對眼,要嫁你們不會自己嫁啊!」如果她還有辦法出聲,崔六七一定就會這麼不文雅的咆哮一晚上。
事實上,也正因為她昨夜確實如此勇氣十足的頂撞崔大爺,她今天才落得這一副讓人五花大綁的德行。
崔六七至今仍沒放棄逃跑的機會。再怎麼說,要自己遠嫁那個鳥不生蛋的蠻荒之地、還得與那個殺人如麻的冷血蠻子共度一生,她不跑才有鬼。
姑且不管她平日是多麼的唯諾服從,內向害羞,大禍臨頭時,也會變的自立自強起來,更別提她從來就不是那種聽話的女子。
本來就是嘛,就算拒絕親事會讓崔家遭受火洵王府的報復又如何?這與崔六七她根本一點也不相干啊,她何必莫名其妙的在邊疆斷送自己的美好人生?
看名字也該知道吧?她又不是崔五小姐,不是火洵王府要迎娶的人!充其量,她也只是五小姐的遠房堂妹,三年前才來崔府投親而已啊!
為何她得代替新娘出嫁?她是招誰惹誰啦!她從來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呀?
難道……就因為她在投親的半路上因為飢餓難耐,偷吃了觀音大士的貢品水果嗎?
所以她遭天譴了?
不——求求您,大士,我把水果加倍還給您啊——我不想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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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事情都是從兩個月前,媒人踏進崔家大宅開始。
之後,崔家便熱鬧了起來,連帶平靜的繡房也一反常態。
簡直是無妄之災。靜靜坐在繡房角落,崔六七顰起娥眉,沒好氣的被迫聽進圍繞在崔府五小姐——崔縵舞身邊一群丫頭,嘰嘰喳喳大嚼舌根。
好吵。「呀恭喜小姐,賀喜小姐。火洵王府派人來提親了呢!」
「聽說那火洵世子劍掃西方賊寇,腳踩北方盜匪,文武雙全,勇猛善戰自不消說;那俊美絕倫、風采出眾更是名揚天下,乃當代數一數二的美男子呢。」
「是……是嗎?」崔縵舞倒是有些意興闌珊,興緻缺缺。
一出生,大家說她八字吉祥,能蔭家,於是她從小在崔家守護下,被照顧得無微不至,要什麼有什麼,嫁人反而麻煩。不過女人家嘛,不嫁人又如何?
爹怎麼決定,她也只能從命。但對象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伏威……
「小姐,咱們可捨不得你嫁人。這樣,你讓咱們跟去伺候可好?」
平常聽到要出門上山參拜,深怕舟車勞動、避之惟恐不及的侍女們,突然殷勤地扯著小姐衣袖,彷彿就算陪小姐出使西域也無畏無懼,變的勇敢異常。
恐怕你們想伺候的不是小姐吧?一旁的崔六七不發一語,手上針線活依舊沒停下,只是聽著聽著,對侍女們顯而易見的企圖覺得有些可笑。
哎,不知道事實真相的人可真是幸福。
「可是聽說火洵王府位處邊陲,前代歸順我朝,但習俗仍像化外之民……我怎麼忍心大家跟著我吃苦?!」崔縵舞一想到自己將要過怎樣的未來,便十分不安。
「不,咱們誓死效忠小姐,小姐走到那兒,咱們跟到那兒了。」唱作俱佳的侍女們,忽然發現在可歌可泣的護主情深場面中,似乎有個人不太投入?
「小七,小七你怎麼不說幾句話呢?」
崔六七雖是崔縵舞的遠房堂妹,可由於出身未校的分家,又因三年前父親亡故才回本家投親,以致本家的侍女們不曾將崔六七當成主子來看待。
「要我說什麼?」崔六七連正眼也沒多看瞧對方—眼。
每次縵舞小堂姐和她的侍女們打混摸魚的時候,她就得負責趕出一堆綉品權充小姐的手藝來交差。
不然等會那位湘繡名家尉遲夫人一進來,又要開始訓誡一堆什麼女人家該有哪些本事等名言。她最討厭有人噦嗦她什麼了。
「你至少也該祝賀小姐一聲吧?小姐這一去,將來可是伏威王妃耶。」所以如果她們跟著小姐去,應該也可以撈個側室坐坐?
「你們也太天真了吧?」向來堅守「遠離麻煩」原則的崔六七,決定徹底解決這些老妨礙她工作的噪音。嚇一嚇她們,讓這些不知趣的侍女們閉嘴。
「你們剛沒聽到嗎?媒人說親的對象並非世子火洵翼,而是伏威王本人。那伏威王七老八十的,病的只剩口氣,為了要衝喜,才決定向小姐提親。」
崔六七平常不好逞口舌之快,更不好蹬渾水,可此時她卻說得挺開心的,稍微把她剛剛聽到的消息加油添醋,保證聽了以後沒人敢再起鬨。
「縵舞堂姐八字好,小時候甚至好幾次讓人請去扮觀音,活脫脫是吉祥天女再世,人家認定能沖喜也是自然,可萬一救不回老王爺的命……」
得意的看著眾人臉色逐漸鐵青,噤若寒蟬,崔六七話說的更為起勁。
「雖然老王妃逝世已久,堂姐嫁去固然是正室,但這豈不是跟守活寡沒兩樣,何況老王爺年事已高,一旦嗚呼哀哉,說不定還會拉小姐陪葬討吉祥?不求同年同日生,可得同年同日死,不枉夫妻一場。」
打開始興緻勃勃的眾丫頭,一個個不由自主的鬆開小姐,退了數步。
「再說,搞不好堂姐有多少個陪嫁丫頭,他們就葬多少個丫頭……免得沒人服侍。想想我還真佩服你們,竟對堂姐如此忠心,上窮碧落下黃泉,誓死追隨,真讓人激賞啊。」
崔六七的話未完,看周遭大夥無不希望方才早咬掉舌頭、從沒說過那些話的模樣,她不免直呼痛快。
好,去除擾人雜音,這下她總可以開始工作了吧?尉遲夫人說要檢查堂姐的綉品,為了表現堂姐的高超手藝,崔六七還得絞盡腦汁的擺平這些針結。
都是方才大吵,害她本來打算綉個出神入化的「百鳥朝鳳」,一被分神,弄得現在時間不夠,只好加緊趕工改綉「鳳凰合鳴」;無辜短少九十九隻。
「嗚、嗚、嗚——嗚哇……嗚哇——」斷斷續續的啜泣聲陡然炸開,差點讓專心埋頭苦繡的崔六七,連針帶手戳破綉布。
「又怎麼了?」崔六七有點惱火的抬頭循聲望去。這會又是從哪兒……
「小姐!」面對端坐著的崔縵舞突然放聲大哭起來,侍女全慌了手腳。
「小姐別哭呀!」
「我不要嫁,我不要嫁——我不要被活埋——」
崔縵舞掩面而泣,侍女們無助地於一旁排排站,不斷傳遞方巾給小姐拭淚,卻沒人敢再出聲立誓追隨小姐腳步。畢竟,活埋一個也夠了……
崔六七再次被迫中斷工作,不免光火。若這樣吵下去,她不就只能綉一隻大大的「鳳舞九天』』敷衍尉遲夫人?
搞不好最終鳳凰舞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只剩「九天」能交差。
看到堂姐哭的這麼稀里嘩啦、肝腸寸斷的,她沒好氣的回嘴道:
「這有什麼好哭的,人家要埋,你就乖乖等人埋嗎?再說,王爺還好好的,你幹嗎咒他短命?說不定你們還能做一世的恩愛夫妻……」
「要我守一輩子……活寡嗎?不,我不嫁,我不嫁——」
「好啦好啦……你不嫁就同老太爺說去,反正腳長你身上,就算跑了也沒人能奈何的了你。」崔六七擺擺手,只想早點打發走這些吵她的傢伙。
「要說就快去說,免得當真訂了親,想退婚還會連累崔府。」
「說的對,說的對……」強打起精神,顧不得頰上淚痕未乾,崔縵舞就帶著浩浩蕩蕩的侍女們請命去了。
崔六七當然知道隨口胡謅馬上會被拆穿,等會可能會被侍女們罵的狗血淋頭,不過在她們求證的這段時間,她好歹能有一段安靜時間。卯起來趕工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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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小姐不見了?」兩個月後,當崔六七在琴課上左等右等,偏是等不著堂姐來,她正準備按慣例,隔著屏風偽裝成堂姐彈一曲讓先生品評時,她險些被侍女通傳的這突如其來消息、給嚇得彈斷琴弦。
那日之後,她聽說由於火洵王府勢大,又請求聖旨賜婚,以至於崔家無法婉拒這門親事;可她本以為堂姐會乖乖認命出嫁,沒料到堂姐就這麼跑了?
崔縵舞平日總讓侍女們當成寶貝似的呵護著,大家閨秀必學的琴棋書畫、女紅功課,她皆不用自己動手,都由美其名的「伴讀」崔六七負責打理。
外界謠傳小姐有多麼才貌雙全,其實無一不是崔六七不想在崔家白吃白喝惹人閑話,刻苦咬牙撐出場面,幫小姐建立的好名聲,也算償還崔家人情。
但,養尊處優的五小姐,竟然也會硬著頭皮逃跑?只會讓別人照顧的五小姐,絕不可能自己決定離開崔家……莫非有人慫恿她,並且幫她逃跑?
現下正主兒不見蹤影,她這替身也甭演了。匆忙來到亂成一團的崔家大廳打探消息,她才打算小心翼翼默不作聲地跨進廳堂,卻立刻讓人給揪了出來。
「你好大的膽子,崔六七?」
一見到崔六七出現,周遭火冒三丈的人們立刻將她團團圍住。
「啊?」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崔六七還沒弄清究竟發生何事,就被人拉住手臂一把拽在地上,叫她跌疼好幾處。
憑空降下無妄之災,她滿懷委屈的抬頭一望——喝!只見大堂上每個人皆對她投以憤怒目光,排隊準備將她吊起來打,嚇的她動也不敢動,獃獃趴著。
她……她也不過聽到消息晚來幾步,這也不成?大不了她下次走快些……
「我、我下次不會再犯了……」她最怕出風頭惹麻煩,趕快道歉息事寧人。
「讓你有下次還得了?竟然敢慫恿咱們乖巧的五姑娘背棄崔家?」堂上主位端坐著的崔老太爺,一開口,那鋒冷語意便叫六七背脊不寒而慄。
「我慫恿誰?」六七從來只有讓人呼來喚去當下人的分,何時有那本事讓人聽她的?「老太爺,這定是冤枉,六七——」
「六七,六七,你怎能做出這種事?」哭著推開人群、擠到六七身邊的,是她那從父親亡故之後便重病的娘親。
可有一瞬間,六七娘親重重撲過來,並死命掐著六七纖細頸子之時,六七險些以為娘親奇迹似的康復了。她的脖子……唔……快斷了呀。
「我沒有……慫恿小姐……」
「沒有?你一進來就向老太爺賠罪了,現在又想否認?」六七之母搖晃女兒彷彿毫不費力、搖的起勁,搖的熱烈。
「那不是……」果然是多說多錯,看來一進門,六七就忙道歉的策略失敗;非但逃不出莫名其妙的局面,反而自動把麻煩攬上身。
「我……我沒……沒有……」
六七她猛然住口的原因,還不是因為六七被娘親掐到窒息,而是因為她腦海中浮現一幕前些日子……她急著打發走吵人噪音時隨口答腔的話。
「好啦好啦……你不嫁就同老大爺說去,反正腳長你身上,就算跑了也沒人能奈何的了你。」
媽呀!不會吧?那時她隨便說說,小姐聽聽就算,居然當真?然後,就這麼在婚禮前七天,溜的不見人影?這麼聽起來,六七好像還得負點責任。
「這下你還想狡辯?」眼見六七不語,老太爺冷冽的將所有問題全扔到六七頭上。雖然不見得能解決問題,可有個代罪羔羊出氣,至少心情會好些。
「伏威王原本就是功臣,這世子火洵翼近來更因戰功卓著而成了皇上跟前大紅人,咱們放任新娘失蹤,不擺明著是公然向火洵王府挑釁。」
崔老太爺步向六七,指著她鼻頭就是要她認錯。
「聖旨賜婚,若有違抗免不了一場抄家減門,現在縵舞被你嚇跑,你自個兒說說,你如何負責?七天後若無婚禮,崔家上下千餘來口決不放你干休。」
「我——」她真是倒了八輩子霉,自來到崔家,就為崔家小姐做牛做馬不算,現在連小姐的婚事結不成也扯到她頭上。
嚇唬小姐的人是她沒錯,可當小姐找上老太爺求情時,太爺也該解釋過,小姐訂親的對象並非老伏威王,而是眾人垂涎的世於火洵翼呀!
誤會澄清后,小姐再有不滿,也不該要她承擔嘛!這根本是推託——小姐怎麼還會因為誤會而逃?這底下一定有人搞鬼「我去負責找出小姐!」
她生平與人素無仇怨,她非要弄清楚,是誰想要栽贓陷害她!
「找人?」老太爺冷嗤了一聲。「我看你想乘隙逃脫才是真的吧?」太爺一場手,家丁們便一擁而上準備架走崔六七。
「太爺,您先聽六七一句。」她要真被關了就全完了!
為求自由,六七扯開喉嚨喊:「王府即將派人前來迎親,不快找回新娘不成,請讓六七將功贖罪,就算是賭上性命,七天內,必定找回小姐!」
「找回她?你有那本事?崔家動員上百人出去,至今無消無息,就憑你?」崔老太爺鋒利白眉一挑,似笑非笑。
火洵王府雖貴為功臣,可也不過是從前代起歸順我朝的蠻子,哪比的上目前朝起便是地方上名望世族的崔家?
老太爺對聖旨早有不滿,心底其實更不願寶貝孫女這麼委屈下嫁,但,眼前如果不找個人嫁給火洵世子也不成……
腦筋轉了幾轉,目光落在眼前小女人的身上。
「你既想將功贖罪,那乾脆由你代替縵舞嫁給火洵世子,伺候他一生,如有泄密,讓王府知道你代嫁一事,到時連累崔家,咱們死,你也活不成!」
不等她回答,老太爺便讓人將崔六七押下,嚴加看管。
「慢著,這不成呀——」
六七原還想反抗下去,可斜眼亂瞄,卻見她退到角落的娘親,手裡不知從哪拿來的三尺自綾,就要往頭子上繞,視線一交會,彷彿在告訴她——
敢說個「不」字,不回報崔家恩情,娘做鬼也不答應。
這回六七想跑也不敢。她自認不欠崔家什麼,可娘卻是她惟一的親人,總不能眼睜睜看她娘親……也罷,成親前,要逃還多的是機會。
好漢不吃眼前虧,慢慢再想方法脫身。七天內,非逃不可!
***
然而這一耽擱,直到迎親當天,六七被迫穿上火洵家為新娘特製的喜服為止,她幾次騙過侍女們解開她的束縛,企圖逃脫房間,但都讓老太爺識破。
可看外頭熱鬧景況,她若再不走,豈不真的得一個人去面對那傳說中兇猛好戰的恐怖世子?
所幸老太爺怕六七的伶牙俐齒,再次說動侍女幫她,早將底下一干人等全數撤走,現在她身旁沒人,不逃更待何時?
她勉強自床上站起,跳呀跳的,跳到房間中央的圓桌邊,屈身向前,幾乎是貼著桌面,拿整個臉往桌上茶具撞去,將東西盡數打翻,碎裂一地。
「唔!」她又轉身跪跌在地上,一點一點地,挪動自己身子,使被綁在身後的雙手能撿起碎片,割斷繩索。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崔六七在手腕上錯劃了幾道傷口?總之六七滿頭大汗的解開繩索時,已是日正當中,眼看迎親吉時即將到來。
她在鼎沸人聲接近前,總算成功拿椅子撞破破木條封住的窗口,顧不得身上仍是一身喜服,拋下沉重礙事的鳳冠霞帔就沖了出去。
雖不曾拜師學武,可在崔家這段期間,她也不是白混的。
小姐的琴棋女紅等功課,常必須由她代勞,因此溜達廚房之際,她就藉機練得一身好廚藝,甚至在府內閑晃時,也跟著護院們學防身術。
就算拳頭功夫不算一等一,至少手腳還利落,膽子也夠大,巧妙地避開人群、找到偏僻角落、爬樹翻牆還難不倒她。
「呀!」她落地時雖有些失敗,不小心扭傷腳,可至少沒讓人發現她逃脫——等一下!她剛剛明明就是相准沒人才跳的,怎麼這會兒卻聽到——
六七順著那急速接近的馬蹄聲,不免訝然轉頭往她右側一望——
她被迫抬頭,迎著炫目陽光,看向那巨大陰影,驚覺來人已至她的跟前!
這傢伙好快!何時來的?好可怕呀!
這是六七被那騎土駕馬經過時,所帶來的強烈風壓撂倒前,惟一的感想。
完蛋了,她躲不開!這下她會活活讓馬蹄踩死!
下一刻,就在六七認命閉上雙眼,以為自己毫無防備向後傾倒,必定會撞到後腦勺摔慘時,突然發現自己不僅沒撞傷,反而落入一個結實的懷抱里。
「呃?」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相信自己好運的崔六七,推不開那環繞著她嬌小身軀的有力臂膀,只得背倚身後那盈滿熱力的寬闊胸膛抬頭望去——
最先映入她眼中的,是她救命恩人那雙妖異瞳眸,一隻是似夜深不見底的深邃闃黑;另一隻是如畫萬里晴空的清澈湛藍。
單就這麼一望,她便被他的神秘給深深捲入其中,不可自拔,難以置信世上有這麼美的眸子。
遑論她定下心神后,這才注意到他那端正俊逸的臉龐煞是好看,及腰長發似乎未曾梳理,散被在肩上,一身墨紫裝束卻凜然散發不可侵犯的剽悍霸氣。
她傻傻欣賞著這麼一位絕世奇人,沒有絲毫想避開的意思。
「總不會是嚇傻了吧?覺得見到鬼了?」他漾開優雅的笑容,和煦問道,可其中卻難掩一絲譏諷。「很可怕?」
「不,怎麼會呢?」她立刻明白,他意有所指的是他那與眾不同的雙目,但他不知道,最讓她著迷失神的,也正是他那宛若包含無限秘密的瞳眸,神秘而奇特。
「好藍、好澄澈,像天空的顏色,似乎永遠都會是好天氣——」
六七猛然住口,發現自己盯著他太久,又胡言亂語的,極為失禮,忽覺雙頰莫名燒燙起來,她不免有些難為情,輕輕與他拉開了距離。他是誰?
從來只求生活安定的六七,不曾對任何事物有所好奇,可生平第一次,明知不合禮教,卻想多知道些他的事。「謝謝公子……出手相救。」
「看你的模樣,總不會是半路遇劫的新娘吧?」他微眯眼,打量起她的落魄。穿著不成套的喜服,身上沾染了不少泥沙,更有甚者,她手腕上……
「這是怎麼回事?誰……傷了你?」一瞬間憐憫起她,連他也不自知。
「不,沒事。」她畏縮收回手,不敢解釋那是她逃亡留下的痕迹。
想起方才從遠處便注意到她是翻牆出來的,青年饒富興味地勾起唇角。
「還是……你想逃婚?」
「算是吧……不、不是的。」慌張改口,老是多一句話的六七,不免有些厭惡自己的誠實。
就算她想解釋道亂七八糟的代嫁緣由,卻也不知道自己能否信任他,對他全盤托出。可是,他既願意對陌生的她伸出援手,總不會是壞人吧?
「我不是新娘。」坦白吐實,也許可以請求他的幫忙?
「可你身上穿著的……」橫看豎看都是貨真價實的大紅喜服。略為側耳傾聽旁邊崔府里逐漸擴大的騷動聲,俊美青年若有所思的盯著她好一會兒。
「聽聞崔府今日辦喜事,看來你就是那位得幸嫁進火洵王府的新娘?」
「我說過我不是。」六七一面緊張的左右張望著,一面急忙否認。「我與崔家無關。」本來就沒她的事,自然要裝傻到底,死不認賬。要走就要快!
「不是?」他不免有些好笑。「就這麼不願委身火洵世子?」
「你怎能一口咬定我們有關係?」她反問。這人怎麼這麼噦嗦?
他笑而不答,像是看穿一切。「火洵翼好歹也名列當代猛將,就算代嫁,貪圖他的千金佳麗少說也有一鄉鎮,你不滿他哪一點?」
「正牌的新娘都不嫁了,關我啥事?可以了吧,你沒事就讓開路——」
受不了他一再追問,六七終於鬆了口,半默認她與崔府的關係。
才想走,卻聽到遠方馬蹄奔杳,零零散散,由遠而近!
六七不安的再次回頭探看崔府是否已經派人來追,若是崔家人騎馬,憑她的腳程,定逃不掉,除非她也有馬兒幫忙或者有人掩護她——
事態緊迫,她也決定豁出去,就把一切賭在這位公子身上吧!
「公子可願好心相救,助我離開這兒?」她甜甜一笑,甚是可人。
「套句你說的,你不嫁又關我啥事?」他突然回頭吹起一聲口哨,不消多時,不遠處閃電般地竄出一匹火紅駿馬。他無動於衷的翻身上馬。
唉?這匹馬不就是方才險些撞傷六七的馬?
也就是說,眼前這青年便是原將撞上六七的騎士,可他卻嫻熟調開坐騎行進方向,同時躍下馬,靈巧的救了六七?她就知道他不是普通人!
所以,她怎能眼睜睜看著近在眼前的惟一救星跑了呢?
「慢著!公子!我不會讓你做白工的!」崔六七也不知哪來的勇氣,舉起雙臂衝出,橫身擋在正欲離去的高舉馬蹄前!
「你想玩命嗎!」他反常地失去沉穩自製,喝了一聲。
當他察覺她的行動時,千鈞一髮之際,及時掉轉馬頭。奇怪,她擅自擋下他,就算被踩傷也是她咎由自取,他為何無法坐視不管,會因她停下?
他從來不是這麼心軟的人啊?怪了!
「我只是希望公子能幫個小忙。看你一身風塵僕僕,該是遠地來的過客,公子若要離開,行個好,順便帶我走好嗎?我……會付出代價報答的。」
拔出頭上剩沒兩三隻的珠玉花簪,既然是崔家給新娘的飾物,應該也值些銀兩吧。
「這些東西我還不看在眼裡。」他確實沒多看她手上的東西一眼,只是直勾勾的望著她。「我要的代價你給不起。」
「公子不說,怎知我給不起?」她逞強說了。追兵將至,現在她可沒有後路,不巴著他不放,還能怎麼辦?
「好大的口氣。」原本只是順手救她,沒料到她竟會勾起他罕見的興緻。
放眼天下,還沒有他想要卻要不到的東西,而這沒眼光的小姑娘,吹牛不打草稿,竟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詞?從沒有女人當他的面,誑他、騙他的。
很好!就為了她難能可貴的勇氣,不曾對女人多費心神的他,一時興起,就姑且陪她玩一會兒吧。
「公子想要什麼?我們可以談,只要先帶我離開……」
六七當然知道,自己身無分文,他要什麼沒什麼;反正她什麼都給不起……所以答應任何條件又有何差別?
大不了,到時……再從他身邊逃跑就是。雖然她或多或少是對他抱有一絲罪惡感,可為了脫身,她管不了那麼多!
「你既自稱並非真正的崔家小姐,想來也沒什麼細軟銀兩,除了錢,你還能給我什麼?再說你執意逃離崔家,你承諾的東西,又要如何償還?」
他像是看穿了她的貧困窘境,好整以暇的懶散回應。「看樣子,我若想確實收回代價,似乎也只能向你要惟一你給的起的東西了。」
見他唇邊漾起一抹別有深意的曖昧微笑,又聽到他意有所指的話,原先只想暫時賴著他的六七,忽覺背脊發涼,不由自主倒退一步。
他,……想要什麼?總不會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