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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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宛如詛咒的話,為什麼要相信?

他想要的,一定會不擇手段,得到。

就算聽到他們因為大霧出車禍的消息,就算看到惠的屍體,蒙在白布里,殘缺不全,就

算看到那個人拖著殘掉的腿,滿身的血和零落的傷,只知道摟抱惠的屍體,瘋狂親吻她殘破的面孔,像親吻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守侯,他都可以無動於衷。

這種結果,惠,你就是放棄他的意思了,他就是我的了。

看了惠最後一面,她笑的時候,會有一個酒窩,現在,他再也看不到了。

--惠,你的豌豆公主,只是一個夢,如果不夠堅強,喜悅也可以變成泡沫。我足夠堅強,我想要他,我會守在他身邊,就算他一無所有,就算他連畫筆都沒辦法拿起,就算他變成了廢人,我都會得到他。--

不知不覺,竟已經三年。

三年,什麼都發生了,什麼都還是在原地,進不得,也無法退開。

剝奪了他的一切,從身體,到自尊,志已經完全地像是被他掏空,而他卻還是無法被他所愛;失去了一切的志,總是用逃離面對他的逼迫,總是好象一輩子都不會認真,仔細,好好地看著他--做出這麼多殘忍無情的事情,還說什麼想要,實在是個笑話,他一直想要的,是他能夠回應--

回應什麼?!他從來都是用扭曲的面目牢牢遮蓋原來的感情和願望,從來都是用傷害和報復來一次次印證無法被他所愛的事實。無法吐露,那種深刻的感情。

因為惠的詛咒還在迴響,她活在志的心裡,從來沒有死去過;這點她是對的,如果他還能畫畫,他就不會再只是他一個人的了。

屋子裡,比外面暖和。

一打開門,他就搶先進去。那個人沒有攔他。

跑進了浴室,就把門反鎖,擰開水龍頭,把嘩嘩水聲放到最大,擱在牆邊上,自己獃獃站立,渾身都濕透,卻完全沒有洗個澡能變溫暖的願望。

說的話,炸在耳朵邊上一樣;已經這麼久了,這種平衡不是一直都維繫著嗎?為什麼今天衛烈要說出來!

他怎麼會不知道他的傷害和報復是為了什麼!但惠,還有他自己的悲劇,都是這男人一手造成,除了冷漠、逃避和痛恨,他對這個男人還能夠有什麼其他的流露?

但今天他說了--說出來,就意味著事情開始變得不一樣了嗎?只用身體已經沒有辦法讓他滿足了?拒絕回應他的索要,拒絕在他對自己溫柔對待時以溫柔對待回應他,拒絕他的眼神,他的觸摸,他的愛情,已經無法容忍了嗎!

還不是一樣--露在他手上,他有權有勢,他總是贏。這種不公平,根本不能扭轉。說什麼守侯的話,他只是掌握住了他無能力反抗的弱點。

開鎖的聲音,他忘記他是這家的主人。

煩死了,煩死了!他根本就不想愛他,他根本就不喜歡男人,他不要再抓住他不放了。

寬大的浴室,已經水氣朦朧。

走進來的人,看著呆站著的他,慢慢靠近,好象他是他志在必得的獵物--根本不是,他是瘸了,他是一無所有了,他是連筆都不敢拿了,但他不是他能得到的。

他由後面,抱住了他。

冰涼的唇貼在他頸子的傷口,用舌頭的溫度舔著,一點一點。

這種細緻的,好象調情一樣的手段,他最討厭,掙扎了,想擺脫男人的胳膊,身體,舌頭;胳膊又長又有力,像對鐐銬,身體強壯又厚實,像天然的囚牢,舌頭,這麼黏著的熱;這種事情,太噁心了。

他默默地抵抗,因為對方暴露了隱藏的心情而有恃無恐。

這點,是跟以前不一樣的好處。

是一場沉默的攻防戰,肢體的接觸里,對方明顯地弱下囂張獨霸的陣勢,而他強硬地不服從,就是不讓順遂得逞。

浴室本來就悶,現在更憋悶了。

趁他大口呼氣的當口,那個人狡猾地用身體優勢壓迫起他,後面的沉重壓力讓他只有彎腰,為了不摔倒,兩手只有撐住盥洗盆的滑膩陶瓷,抬起頭,面朝向的,已經是水氣蒙住的鏡子,立身地長,還好一片水氣,只見到大致人影,看不見猥褻的動作和神情。

急切地就扯出他的襯衫,糙熱的掌,就向下--

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就昏頭漲腦得被握住了疲軟的要害,開始摩挲,和圈緊。

嗚咽一樣喘息,他的腳軟得快要站不住,那個人又攜著他的腰,用另只胳膊托扶他的腰,好方便他的逞凶。

衣服都還穿在身上好好的,卻要在浴室里,跟男人做這種事情--

「我們這樣,惠,還有露都不會原諒--」

水氣都在眼睛里繞,想看清楚這個世界,卻連身後面的男人和自己都無法看清,水氣太多了,讓眼睛都刺疼。

那個人慢慢放了力道,不再壓他的身體,把他扳正。

眼鼻端心,被仔細看著,像再眨下眼睛,就會消失掉蹤跡的仔細,被親了眼睛上的水氣,沒有什麼慾念,就是把扎疼眼睛的酸澀吻去。

「志,讓我愛你吧。你忘記惠,忘掉那些女人,只要記住我,記住我一個,我們重新開始。」他搖他的肩,他想搖動他的防線。

「不可能再有什麼開始,惠已經死了,她因為我才會死!露這麼愛你,沒有你,她也活不下去--不可能再開始了!」他讓他搖晃,心裡的防線隔著海一般的深,無法橫亘。

「--你對我,一點感情也沒有過嗎?」

非常的痛苦,和黯淡,看著他,如此遙遠。

而身體,又是如此熱烈地緊實擁抱。

對這個人嗎?唯一擁抱過自己身體的男人,總是言不由衷,不停折磨又不停刺探的男人,他們除了互相傷害,還能有過什麼?

模糊的情感,無法定形,愛的距離,無法界定,倘若承認愛他,就是否定過去的自己。所以有愛嗎?除了那盆海棠,衛烈的愛情,他從來無法看清。

所以,他搖頭--我從沒有愛過這麼殘忍,這麼冷酷的你。

這一瞬間,好象又回到他拿著匕首,沖向他的時候--一點都沒有避讓的意思,這麼想殺死他嗎?為什麼不,他奪去了他的一切。

衛烈沒有動作,他只看著他,這麼多年過去,從來沒有這樣細緻地無拘束地看過彼此,眼睛總會袒誠最隱晦不可提及的情感,所以一定要彼此迴避。

有些恍惚,不明白究竟為什麼,他們從來就沒有過這樣凝視的機會。

然後,衛烈放手,過慢的鬆開,好象對待易凋謝的花瓣。

隔著水氣,他的聲音飄渺不定:

「如果是以前,就算你拒絕,我還是會關你一輩子,到今天下午的時候,都不會想到放過你,高志,從在停車場看到你開始,我的人生也變了樣。惠說得沒錯,我太高傲,我對愛的標準太高,得不到全心全意的回應,就難以忍受,所以我要奪走你的一切,但現在--惠的死與你無關,是我用手段逼死了她,至於露,雖然我也想過用她代替你,但沒有用,她的事我會解決,我,也從來沒有碰過你的妹妹。「

他聽不明白,他要對他說的究竟是什麼,好象他還要有更重要的要告訴他。

「現在,我放了你。」

完全地飄渺,衛烈是死也不會說出放棄的話的,他就是那種人,與生俱來,為了剷除異己,為了絕對優勢,可以不擇手段。

所以,他也從沒有料到過會被放棄--和小琳藏起來,他會找到他,一個人跑掉藏起來,他還是會找到他,惠說過永遠不會放棄,卻那麼輕易就被車禍奪去生命,露說過他永遠是他的好哥哥,但為了愛情,她不能允許他的存在。這個世界,他有過的永遠,已經都被放棄;滑稽的是,在被他抓住,不放的時候,他竟然可以相信是有永遠。

從來沒有聽過他說過這麼多的話,說這些奇怪的話,這些已經被埋藏太久了的話,這些生,這些死,這些都已經脫軌的人生--他為什麼要到今天才說!

已經沒有問的餘地了。

這個人,連再次擁抱和吻都沒有做,完全不像是他,就像在水霧裡消失蹤影一樣,他只是眨了幾次眼,在太震驚的事實里茫然了幾秒,這個人,就真的消失。

好象從他的出現開始,就是個霧裡的水滴,總會隨太陽升起,立刻消失。

17

現在是第一天,很好。

現在是第二天,很好。

到第三天了,他一切都好。

……

很快時間就回過去,到最後什麼都沒有剩下,一點一點,所有能留下的都要被時間沖走,已經,二十天了。他知道,那個男人不會再出現在自己的生命,直覺就是這樣,心裏面卻已經無法知覺,好象有種隱隱約約不容易發現的東西,可能很寶貴,可能又對自己一文不值,但現在,二十天過去,已經沒有印證的必要。

可能就是結束的空白期,果然,有點恐怖,他離開了小琳,也離開了露,用身上的積蓄租下10平方的屋子,山居偏遠,雖然租房子的錢,吃東西的錢,還有下雨的時候買了盆子接屋漏的,這些錢仍然是從那個人給自己的信用卡里提出來的,但居然會有這麼多!仔細數了幾遍後面的圈圈,才明白過來這些年自己確實積攢了不少,多年來好逸惡勞,專靠男人養活的自己從那個人手上是撈到了很多!足已離開他,舒舒服服過下半輩子。

所以,很好,很開心了。無牽無掛,不要再擔負什麼責任,不用再提什麼贖罪和補償,自己,就是一個單獨的自己了,跟誰也無關了。

不好嗎?不開心,一點笑的念頭都沒有,但也不難過。因為他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

他整天待的地方是自己的小屋子,有時候天在下雨,周圍一點聲音也沒有,他看著那扇碎格的小窗子,看著窗上匯成流下的水漬,會浸到牆縫裡,把白色都暈黃,這時候,他其實應該什麼都不想的,但人的腦袋真是奇妙的玩意,他卻會想,想起他的男人--這種卑鄙的稱呼,這種全都是惡毒的行徑,這種全都是強迫,這種沒有一點甘心情願--他感謝自己能這樣想,自己算是正義這方的了。

世上事情是有絕對,他絕對是沒有對他有過一星半點的感情,他絕對是沒有想再看到那個人的念頭,絕對是了,不然,天下哪還有什麼公理,天下的愛憎不都得倒個個,天下最傻的傻瓜豈不是一直拒絕、一直頑抗的自己?

他跑到街上,打著傘,很明顯隱居生活會把他的腦袋逼得發瘋,他不想想明白,他不想想了。街上五光十色,街上什麼誘惑都有,街上有輕易能讓自己忘掉所有的好地方,他不可能再回到小琳的身邊,他也不能讓自己的親生妹妹看到自己,天下哪有這樣的哥哥?居然搶走自己妹妹的愛人,肯定不能見了。

風流,快活,等等的,以前自己很愛享受,女人都會到身邊,只是他還沒有看上哪個紅顏,知己的樣子多年前是惠的模樣,惠看到他的時候,眼睛里,臉上好象就有一種光彩,好象是他讓她變成了貨真價實的公主,其實她原本就是了,自己這個窮小子算是走了桃花運,能被他看上;但今天,誰會看上一個跛子,一個廢人?

還狼狽地從女人身上爬起來,因為已經沒辦法、沒辦法去做了,根本就萎頓,根本就像已經被切掉了重要器官而喪失知覺;比狼狽更可怕的,就是認知,開始知道自己身上確實發生過什麼,哪怕是水滴石穿的說法,已經這些年頭了,那個人,不可能都是壞的,不可能對自己都是殘酷的,也會有泄露心情和放棄折磨的時候,那個時候,就是自己意識到可以利用來傷害那個人的時候,自己也毫不留情地去回擊了,傷害了,其實再簡單不過,回擊就是在衛烈開始溫柔親吻自己的時候,訴說自己對惠的情感,只需要一個眼神,根本就不要開口去說,衛烈就會明白自己是在想著別人,他就會變得非常暴躁和易怒,他就會開始問著自己--你現在在想著誰,你到底在想什麼?挖開你的腦袋就看得到了--他真的相信衛可能一不小心就會這樣做,但他的負隅頑抗,一不留神就堅持了三年,他的腦袋還好好地留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的傷害,也再簡單不過,就是永遠不會好好看那個男人一眼,哪怕就一眼,也絕不會看看他。

穿過廣場的時候,大屏幕還在放著什麼吵鬧的廣告,下雨天,根本沒人在聽,大家都躲回了自己家,但它一點也不寂寞,還在一遍遍說著什麼年度新秀,什麼競爭比賽,什麼--畫畫;畫畫啊,手指都已經不記得了。

但腳卻動不了,他盯著那個彩色熒屏,盯著那個陌生的世界,那些熟悉的顏色,那,都太高,太遠;頭仰起,都是冷風,吹進脖子,他縮了縮,再縮了縮。

「你還是一樣怕冷啊?--」促狹的笑,很精練的聲音:「高志。」

他轉頭,認出了她,還是和以前一樣漂亮,但眼神坦率得多一些,這個女人,對他而言,也算是陌生了。

她先伸出手,讓他握住,握到柔軟的手指上面,切鑽的璀璨,看出結婚後的幸福小婦人的甜美笑容,他覺得,這個世界真是小的可憐。

18

他看著這個女人,不想招呼,這個一向聰明,又一向會利用聰明抓住機遇的女人,保不齊又會把他拽入什麼樣的胡亂生活中去。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我老公可會吃醋!」她笑,順手把橘紅的傘收起,鑽進他的傘下,「真冷啊……」

她又靜悄悄地拿出絲絨的手套,一點一點地裹好細膩白皙的雙手,好象又回到當年--她對他的誘惑一向採取著雅緻又淡然的步調,一般不會正眼看他,一般也不會跟他說話,總是暗地裡觀察他的舉動,而直到最後,才有的表白,很容易,就讓人聯想到另外一個人--順手地,她再勾住了他的臂彎,並不緊。

「你--」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來應付這種舊人相見的場景:「你變漂亮了。」

她做出大吃一驚的模樣,瞪圓了很有古典味道的眸子,這是她以前絕不會做的普通女孩的表情:「你居然這麼說,你知道你以前有多像自閉兒嗎?你的眼裡除了米開朗基羅的畫很漂亮,還有別人能稱得上漂亮?你只會說『女人,你長得再美,儀態在高貴也沒用,在我眼裡你比不上花錢買的妓女』。」

她笑得更甜,還有一點得意的惡意,該記得的看來她從來都沒忘記。

「--不是米開郎基羅,是費戈丁。」他慢騰騰回答。

「不是惠,現在又是誰?」她盯著他,很自如,但手已經指向彩色的屏幕:「又是誰,讓你連看這個的勇氣都失去了,志。」

他低頭,好象高高屏幕的餘光會扎傷他的眼,而一徑沉默。

臂彎里的手收緊,微笑的唇也恢復原來的刺透入骨,她指責迥異的他:「你忘記你原來的樣子了嗎?你原來對我說的話?--每個字,我都記得;你說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你看你現在的樣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要的是什麼?」

他要的--他要的--呼之欲出,不能言喻。

「秦雪,你突然冒出來,突然這麼多話,是誰讓你來的。」

她把手指尖收回,安穩地十指相扣,安穩地轉弄手上的傘柄。

「我老公。」

「--」

「我老公原本下個月就要開個展,但他想先拿到這次四年一屆的新秀賽冠軍,他跟我說:要是高志來比賽就好了;就可以和他堂堂正正比個你死我活了。你們這些男人的事情,非要我們女人穿針引線,所以我就來找你了。」她眼神清澈,如同在講真話:「我都是為了他,放心吧。」

「我不想比賽。」他不想再和任何人爭奪任何東西了,他也不想再畫那些勾起他痛苦回憶的圖象。他把女人的手抽出,把自己的傘柄塞到她的手上。他承認自己沒有面對過去的勇氣。

「你連問問我嫁了誰都不願?」她反拽住他的手,不放,清澈目光有哀怨的譴責。

「你不會委屈自己的,大小姐。」他完全猜得出來:「人可能相貌一般,但一定前途無量,對你絕對服從。」

「鄭恆。」

又一個遙遠的名字,這世界不僅小,還更有戲劇性,這兩個人居然到最後走在了一起,但連他都會變成這種無能的模樣,天下也沒有什麼值得驚奇再發生了。

「恭喜你,白頭諧老。」

「他得到了你的一切,你過去的才華,你過去的名聲,還有你的女人,現在都是他的了。高志,你為他做過的事情,我都知道。」

「什麼事?」他看雨,越下越大,等會不知道怎麼回去。

「你把機會讓給了他,原來要去巴黎的是你。不是他!」她冷酷揭開過去傷疤。

「那是你太不了解你的丈夫,就算沒有我,他也去得成。」這個女人,是漂亮了,卻變得笨起來,他倒是懷念那個心機深沉的狡猾女人,收集所有對她有利的信息,不到最後一刻,絕不下出所有賭注;不然,他又為什麼要在當年的停車場上演那幕戲劇,他本來是傲慢地希望著能看到這個年輕女人十年後的姿態,而不是把一生葬送在一個比她更孤獨和傲慢的男人手上。

「你這種女人嫁給他,只是害了他。」

「他當年只是剽竊了別人的作品--」她冷哼。

「因為他還沒有發現自己的潛力,他也可以創造出同樣的作品!我看過他的畫,我知道他心裡有些東西,一般人沒有的東西,那是熱情,是生命。」他有些激動,既為了他,也為了她。

「你當時不也揭穿他了嗎?」

「難道你想讓一幅假畫毀了他一輩子?」他想甩開她。

「他的一切原本不都是你的?是你自己不要--」她又拽住,牢牢不放。

「你變了,秦雪,又笨又瞎,一個人的畫裡面就可以看出他到底是怎樣的人,這是隱藏不了的,你跟他在一起,一定從沒有用心好好看他的畫;我也沒那麼高尚,原來是我和他都要去的,但後來我退出了,到了現在、今天,我除了我的過去能夠贏他,沒有一樣我能比得上他!」

她的眼神變了,她鬆開他的衣袖,悵然若失一般,剎那地,竟然就湧上淚光。

「高志,你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你說你變了,但在我眼裡,你還是過去那個傲慢、孤僻、自大、目空一切,但心裡比誰都要明白,都要溫柔的你。你的心真的死了嗎?你有多久沒有像剛才那樣說話了?你自己恐怕都忘了,但看看我,我要到我想要的東西了,我愛他,比誰都愛,我要他,要就是要,就這麼簡單;你,也就是你,沒有人能改變,你愛畫,你愛它,你的生命中再沒有比它更重要的,不是嗎?」

他啞然,蠢笨掉進這個女人的陷阱,結果出乎意料,結果,他就伸手,去抹乾她的淚,久違的女人溫柔細緻的皮膚,吸附一樣粘在掌心,幾乎刺疼。

「我已經沒有熱愛生命的感覺了,我的心裡,已經什麼都快沒有。」她卻在這個時候出現,好象上天在最後給他一次機會。

「那就去畫畫!只要你拿起筆,你就知道你心裡到底還有什麼。」

到底還有什麼?他竟忘了,畫裡面,有他埋藏的自己,畫好了,就知道究竟還剩下什麼。

這個念頭宛如魔咒,回蕩耳邊,而這個女人最後的眼淚就像是給他的調色盤裡加上第一抹透明。

未知,完全是透明。

19

秦雪在一旁看著這個男人調顏色,已經快三、四年沒有見過的人了,連最後一學期課都沒有再上過,就整個從所有人的視線里消失掉,反正他也是誰都不在乎的,除了他的妹妹和那個女人--他等於是被那個女人毀掉了的!但他現在在調顏色,就跟他當年一樣,站地筆直,下巴特別銳利,眼神從側面看尤其不羈,像原上風,隨處飄蕩;她默默觀察這個久違的男人,心裡掠過閃電般的甜蜜和痛苦,但她知道,這些只是回憶,她永遠不會像他,一輩子沉浸在只一個甜蜜和一個痛苦裡,不可自拔。

明亮的大畫室里,排放著石膏和畫架,窗戶邊上還有剛栽上的鮮花,這裡洋溢著的只有溫情和希望。

「你在畫什麼?」她忍不住發問,他已經調了一個多小時的顏色,但白布還是白布。他的臉上,只是靜默地空茫,她怕,他又放棄;這個他畢竟已不是過去的他。

「你怕我已經不行了?」他介面,轉過身,陽光下,二十五歲的他竟然開始有了正常的色彩--是青春!好象他在畫的東西已經轉嫁到他自身,正在他身上完成著某種最多采嶄新和不可思議的畫面。他在微笑,她記得他當年稀少的笑總是有高傲的倔強,或是嘲笑,但他確實已經不是當年的他,他敦厚地,甚至近乎默默地溫和地在笑,好象花豹變成了牛羚,好象有人已經拔掉了刺蝟身上的刺,她不知道他還剩下什麼,她也不清楚他這樣是好還是不好,但只要他再畫就對了。

另外,就是他對她笑的時候,她的臉還是不由自主地紅了。

「我看你啊--」她斟酌著,是要取笑還是激勵。

「你只要相信我就對了。」他慢慢說,悠悠哉哉地又去調他的顏色。

「你?--」她既驚且喜。

「相信你什麼?再當一次逃兵?」冷冷諷刺的聲音,從門口傳過來。

秦雪不用回頭,也聽得出裡面的酸味,她嘴角邊微微浮出個淺笑,卻不搭理,故意走近高志,挨得更近。

高志卻自己後退一些,隔開來,轉身,對高個子男人伸出手:「別來無恙。」

看著伸過來的手,快步走過來把自己老婆一把拉到懷裡面的男人,微微愣了下,隨即別開眼,粗聲:「你有資格跟我握手嗎?你拿支筆手都會發抖了吧。」

「鄭恆!」秦雪搗搗他,不客氣地用了大力氣,「你胡說什麼?」

「怎麼我才說他兩句你就心疼成這樣?」鄭恆本來就黑的臉黑得更難看,他緊摟住老婆的腰,現給他那個永遠的情敵和對手看:「誰讓你找他來的?我有同意他用我的畫室嗎?我有同意你整天泡在這邊陪他嗎?你們倆到底搞什麼?」

「你再鬧我生氣了。」秦雪軟綿綿地責備,拍拍扣在她腰上的爪子:「這麼大的人,也不怕別人笑話。」

「我有什麼怕人笑話的?我早就不是當年的我了,我有的是信心贏他,是他自己不敢出來跟我比試--你問他,他這麼多年躲到哪個地洞里去了,你看他,他哪還有以前的半點樣子?」

「我看他跟以前沒兩樣啊,你不要看人家長得比你帥就吃醋好不好,真受不了你。」

「你眼睛有毛病啊!你看他跟個病癆鬼一樣,又瘦又干,他有我高、有我壯嗎?--小雪,你不要被他騙了!他過去怎麼對你的你都忘了?你對他多好啊,他最後還不是跟別的女人跑了!」

「鄭恆!」秦雪瞪他,「你管不著,我喜歡誰是我自己願意;你忘記你死命追我的時候怎麼跟我保證的了?」

眼前的兩人打情罵俏,不亦樂乎,高志也不打擾他們的興緻,繼續做自己的事。

他的頭腦里有幅畫,他要把它畫出來,然後他就知道自己的心。

在畫的時候,腦袋什麼都想不起來,有些東西只有他才能表達,他就像一個濾器,擺了這麼久沒用,在生鏽老死前想再做點看看自己還有什麼能耐。

他握著筆,筆在手下震顫,可能是哀鳴。

旁邊兩人的聲音也慢慢沒了。

「走吧。」秦雪停住聲,拉愛人的胳膊,「回家再跟你說。」

鄭恆不吭聲地站在這個昔日風流才俊的身後,看他的畫,看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人,他明白這個蟄伏太久的傲慢傢伙骨子裡還有那麼點讓他佩服的韌勁。

在被老婆拉走前,他忍不住對這個總是一臉什麼都無所謂,什麼都不在乎的討厭傢伙,丟下那句已經在他心裡埋了多年的話。

「就算我沒去法國,我也不會停下來不畫;但我欠你的情我會還。還有,謝謝。」

「你總算說了,那就好了,高志,我們先走了。」

門關上了,一個人能在正確的時候握住自己正確的幸福,真是大幸運。

經常看得到天空的顏色,蔚藍。天空裡面連倒影都不再有。他以前一直以為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天空才沒有顏色,結果現在卻發現原來是他的心已經看不分明,什麼是要,什麼是不要,究竟該怎麼分清。

畫的時候,手已經不發抖,沉醉的時候,已經不需要酒精麻痹,連打給露的電話,也能坦然,露知道嗎?知道一切也好,背在他身上的罪已經這麼多年,他自私地想卸下來歇歇,就算所有人知道好,他一個人承擔的日子,他被壓迫得直不起腰來的日子,已經不想再過下去--也無法忍耐,在手上有支筆的是,奔騰的情感就在心裏面紮下了根--在他為所愛的付出一切后,如果還是只能被拋棄,那就是他的命;換作重新來過,他還是只能這樣做,用身體、用尊嚴作代價,去贖罪。

他去上了惠的墓。三年來,第一次。

照片上,她對他笑。好象很久以前的那天,雨下得大了,他推開門走到她面前,她眼睛里迷惑地看著他--那個眼神,是在透過他看著另外一個男人--還從來沒有女人這樣看過他,透過他,在看別人--真是可憐的眼神,明明什麼都有,最想要的還是無法得到,還是一心想得到;有點特別吧,直接地看著他,直接的感情。

他把鮮花放上,他摸著她墓碑上永遠年輕鮮艷的臉頰。

「惠,惠。」

他有很多話想說,但看她躺在這,安靜地沉睡,永遠地留在這裡,他什麼都不能再說。

她的身體在他的手中,支離破碎,他也快支離破碎。他還是想著畫畫,過了這麼久,竟然還是想畫下去,他害了惠,他應該再也不畫了,他手上已經是她的鮮血了,但現在,他還是想畫,哪怕就再畫一幅出來也好。

20

從墓地回來,他又埋頭在畫室里,他要完成他的畫,離參展還有十天,再過十天就結束。

沒日沒夜,到第九天,秦雪來看他,滿室的昏暗和嗆鼻的煙味,還有踢到一角的空飯盒,他滿臉胡茬,意志蕭條,沒精打采地躺在躺椅上,看頭頂天窗上那輕輕掠過的涼風。

她先小跑過去看畫,一臉的謹慎和緊張。

他的畫架支在頂角落,她跑過去,在那片更昏暗無光的地方摸索,她站立在它面前,一點點看清它,幾乎要伸出手觸摸,但又慢慢縮回,然後,她還是繼續站著,不出聲音,久久看著。

「我先出去了。麻煩你幫我把它送過去吧。」他抹了把臉,拾起夾克,把煙盒揣進口袋。

走到門口的時候,秦雪的聲音慢悠悠傳過來--

「你給它取什麼名?」

「你看著辦吧。」他恍惚地把自己全扣錯的扣子解開,這是久違的漫長作畫後遺症。

「你自己取,這不是看著辦的事。」

「叫什麼,叫什麼?--就叫『守侯』吧。」

「守侯?」她的聲音也學著恍惚。

他點頭,迎著風,攏手把自己的煙點上,從陽光處遠遠望著女人纖細的背影,長長的裙擺,和畫一樣靜止,很容易想到多年前的她急急追著走路飛快的他,他不停下,她就一直追到停車場的那幕。他捶捶酸疼的左腿,因為下雨而開始發作,現在,誰都不用也不會來追他了,只有他慢慢跟著別人的份。

「我忽然很難受啊,志,我好象看見時間在我眼睛里在我手指里溜走一樣,我們跟從前都不一樣了;這麼的悲傷,真是太討厭了--」

她抬起一隻手,捂住臉。

「你對我,有過一點喜歡嗎?」

他看著她的背影,這個既聰明又幸福的女人,他對她,是還欠一句話。

「我喜歡過。」他吐出一口煙,「我們這種人要喜歡上很多人,愛上很多人,才有作畫的靈感和衝動,你是知道的,你當然是我喜歡過的人之一。」

她冷哼一聲,回頭--

他已不在,她的心裡一下子空蕩蕩的,她總是追不上他,追上了,也會被他溜走。

她輕輕摸上畫棱,她對他的畫埋怨:

「又騙人!你這個人從來不說心裡話,我當時就是不懂,才會被你騙到,傷透了心;那個女人看來比我更聰明,不僅當年得到你,還能讓你這麼多年都忘不掉她--什麼守侯,根本是愛吧,是這種得不到的愛,讓你仍然這麼悲傷這麼渴望的愛。」

跑到小酒館狠狠喝了幾杯,頂著風出來,又想找一個睡覺地方,手伸到夾克里掏錢包,不知多久沒剪的野人指甲被卡到,手提出來,一串鑰匙也跟著出來,其中一把,嶄新簇亮。

睡覺的地方啊,這把鑰匙還有點用處。

他有他家的鑰匙,他自然是有的,那個人的房子也多,這只是靠這街區近的一把,他們用過一次,當然也是為了那個人的辦事方便。

很多年了,因為一直沒用,還跟新的一樣。

果然,這個大房子也還是跟新的一樣,沒有人氣,只有定時有人打掃的類似於賓館服務的氣味。

本來是想先洗澡的,但他累極,打開水龍頭,就開始坐在馬桶蓋上打瞌睡,打到後來東倒西歪了,只能等不了,趕緊擰上蓄了半池的水,徑直去睡覺,選了三間客房的最後一間,不知怎麼想起白雪公主,偷吃了矮人家的餅乾和水,又縮手縮腳選了第七間小床鋪,睡得正香甜,最後還是被順藤摸瓜抓個正著。

他本來困得要死,真躺在這真絲緞的藍色大床上,竟然了無睡意--他真是蠢笨,怎麼會想誰到這?光只看見身底下這藍汪汪的顏色,他就已經立時回憶起不該回憶的,渾身不舒服。

不舒服,絕對是不舒服,還有這渾身發熱一樣的燥,攻心一樣的急。

屋子裡幽暗,除了他的味再沒有別人的味,也不可能留下那個幾輩子沒在這留宿過的人的味,但躺在這張床上,他好象又恍惚陷在那張早在幾個月前就離開的藍色大床上;他一定要忘記的,那些火熱的,被利刃穿透過的餘韻,被大手撫摸過全身的戰慄,男人會一點點地勾起他的慾望,把他含在嘴裡,沿著形狀一點點舔噬,他推他也沒用,他會先只用口就讓他高潮,再接著就是接吻,交換唾液和精液,牙齒揪著他的舌頭,直到他的舌根開始發苦,他離開他一段距離,他知道他要拿什麼,他在床上失去力氣只有等待,然後床又陷下去,那個人明明知道他疼痛,還要把粗硬擠入進他的內口,他一聲不吭,那人還是要開始動作,開始把全身的力量都用在到佔有他上--、

全都是幽暗,全都是不堪回首,他絕不承認這些是什麼見鬼的銷魂。

他絕不承認他這六個月的禁慾就能要他的命。

本來是沒事的,但他又開始畫畫,他畫時,本來就像被灌滿海洛因的針頭戳過一樣,滿頭腦的亢奮,畫完了,那種昂揚的興奮殘留下來,融在血管里,成了生理的慾望,就這麼簡單。

他伸手,撫摩自己,想解決自己正常需要,但沒用,他的慾望沒有反映,只是他的身體在高熱一樣持續急燥和空茫。

手指想握住什麼,緊抓住什麼,卻只有握緊,拚命忍耐。

他的身體顯然需要另外一些東西,他的頭腦並不需要的東西。

酒精加速灼熱奔竄的速度,他的頭腦現在不派用場,他的手自動摸上床頭的電話,他撥那個號碼,響了一聲,他自己反被嚇一跳,立刻把電話放下,愣了下,把插頭也扯下。

摸了把臉,通紅滾熱,他簡直懷疑自己剛才灌下的那些瓶瓶罐罐到底是烈酒還是春藥,太離譜了!怎麼會有這種反映?他這幾個月都一直很正常,他根本不需要那種違合的相好,他要找也該去找個女人,他在興奮個什麼勁?

他只是畫了一幅畫啊,但為什麼好象解禁一樣開始放蕩淫逸、胡思亂想?

他赤腳跑去沖冷水澡,現在只有這個辦法了,果然見效,立竿見影,但他也不打算在這破地方待了,零零碎碎套上所有衣服,他逃難,要趕緊逃開這個可怕的地方。

橫衝直撞,沒頭蒼蠅一樣,他倉皇拎著自己的老夾克,一隻腳光禿,一隻腳踩著半個鞋,褲腰帶松跨著,頭髮亂糟糟濕淋淋,他就算趕著要到安全的的大街上丟人現眼,也不能留在這裡。

他走到門邊,他還沒觸到門邊,就聽到開門聲了,和鑰匙晃蕩的回聲。

剎那如雷擊,不知所措,是搶先把門反鎖,還是先推開門衝出去就跑?--他腦袋只是蒙住,他現在好象破門而入的小偷,自以為人不知鬼不覺,拎了一麻袋東西得意洋洋要照原路返回,誰料到只聽見主人家正在開門。

他驚跳,卻只照原路返回,一路扔了累贅夾克,把鞋子都踢掉,他跑過長長的走廊,經過軟軟的白羊毛地毯,重重跳到剛才的藍床緞上,他頭枕好,拉過被子,蒙蓋住自己,從頭到尾。

他在被窩裡喘著氣,現在還是午後吧,外面陽光亮堂,他卻抖抖霍霍困在軟綿綿的黑暗裡--別看到他,直接就走了吧;最好也根本不是他,看到睡覺地方被佔了,那樣自覺就走掉算了吧--他知道自己異想天開,做賊心虛。

他咬牙,在不透氣的黑里喘氣、臉憋紅。

什麼都聽不到。

他像蠶一樣裹住自己,完全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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