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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第一次見到那個女人的時候,我並沒想到她會是這樣——她竟是這樣!——當我看到在她身邊的秦展自如而微微流露出冷酷笑容,突然覺得在自己好像一不當心掉進狼窩一樣,不再有家的感覺。那個女人跟雷煌的生母長得一模一樣,我看過他媽媽的照片,明明是在陰天照的老照片,她悠然一笑驀然碧空清澄,絕對是傾城美貌,似水柔情,那是種骨子裡流出來的柔,是男人就招架不住的嫵媚風流,一代名妓的翻版今天在我眼前重生,只可惜我近日只覺得身體昏沉,疲憊無力,當時看她儘管錯愕卻全然忘記勾搭。
我很喜歡穿旗袍的女人,可能因為媽媽也愛穿素色旗袍,當時的茉莉就穿著一襲紫色旗袍,手指細細尖尖,挑起彎彎柳葉眉,面目如畫,身段婀娜,她一邊睨著牆上懸著的水墨畫,一邊就嘆了聲,這就似是一枝水中青蓮,幽幽雅雅,綽綽約約,再無別物可沾染。
秦展從哪找出這個妙人,她甚至比雷煌的生母更加讓人昏眩。
「好點沒?」秦展問我。
我搖頭晃腦,腦袋沉重,可能酒後著涼越發疲乏,就算白日里也總是昏沉欲睡,做什麼都無精打采,總算要我做的事不多,還好秦展幫襯著忙上忙下。
「還是去休息吧。」他勸我,旁邊的女人也望望我,不出聲地安靜,不見喜樂。
「交給你了,我想出去溜達溜達。」我搗搗他,一切如常,嘴上說笑:「我要帶萃她們出去飆車,野外空氣可好了。」
他想了想,點頭同意了,不知何時開始,我的某些決定需要經過他方可實行,比如出去玩這些小事,只是小事罷了不必放在心上。「路上小心。」他不放心叮囑我。
我又看了那女人,光彩照人,婷婷玉立,她回我一抹笑,安靜而飄忽。
萃沒跟我出去,她說剛從米蘭回來累了,而且她和秦展晚上有「約會」,她神秘兮兮但也非常開心,一付期待驚喜的小模樣,結婚後她可愛不少。我就一個人行動了,當我開車才經過第一個崗哨,就被保鏢攔下來,硬說要秦展的批文才行——這群笨蛋,秦展做什麼一向要我的批文才對!「我是你們的大少爺,你們糊塗了!」我按捺脾氣,覺得好不對勁,但他們一臉惶恐不安,盡說:「大少爺不要為難我們,您要出任何閃失我們擔不起責任!」
「秦展會殺了你們不成?」我就不信。
他們更加一臉驚懼,牢牢攔我車,似我說得就成真。他們真糊塗,秦展才不是那麼狠的人。
但我終究沒出去得成,真向秦展要什麼批條,那也太損我面子,我想他太擔心我,我是個百試不爽的出事萬靈體,還是不要太遷就我的好。
多數時候,我只能陪媽媽一起彈彈琴,種種花,打發無聊,媽媽很高興,她看著我在她身邊她就放心。我身體還是老樣子,越來越不想出去,總是累累的。
秦展的計劃一步步成功。他看我時,總是要把進展一一詳細講述給我聽。
比如,他怎樣精心安排層層設計讓雷煌和茉莉順利見面了,比如,雷煌是怎樣幾乎一眼就迷上茉莉了,她實在太像他從沒見過母親,據說從第一眼見她,他就扔下身邊的人、事,直直走向她,目不轉睛看她,他分明是動情了,如果每人心中有個弱點,幾乎可以肯定,她就是他的軟肋了。
我聽著,沒辦法不聽,這是我的職責所在,秦展很留意我的神情,他甚至說算了,我再不跟你說起他了,我的倔強冒冒頭,命令他繼續給我講下去——她是他的軟肋嗎?愛上一個人可以很簡單吧,比如雷煌也說愛過我,卻再也不來找我,而執意打擊、摧毀我,愛,真的很簡單吧,有時候就一個場景,一個手勢,一句你不相信我就這麼結束。秦展真是奇怪,他總能摸透人心中怕見光明的一面,將它們一一善用,如果不是和他從小一起長大,我肯定要戴上面具,絕不再他面前流露絲毫由衷。
「她這麼有錢有勢,他當然愛她。」我微微譏誚,「他想娶個公主,他當然愛公主。」
「你沒看到他看她的眼神,那不是對公主的眼神……」秦展笑我,笑我不懂:「那是對愛人,愛的女人,你看不出嗎?」
我看不出嗎?或我情願眼瞎,那個人曾經吻過我,對我說過很多甜言蜜語,那個人還抱住我,和我在沙灘跳著慢悠悠的舞,我曾經在他身邊懶洋洋醒來,看太陽溫暖照在我們身上,我曾經對他說逼我愛上你,無論地獄或是天堂——那個人,給我過非常甜蜜的吻,他有著一雙高興時會變得湛藍的雙眼——這些,我情願遺忘。
「沒可能的,他不會愛她。」我定定看秦展,重重否定,因為我知道他愛誰,我知道的!「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槍傷你?為什麼是他?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做這一切?」
「這些已經不重要了。」他給我倒杯茶,讓激動的我喝下我喝了,很疲倦,剛才的勁頭又抽空了,「重要的是你很快就能擺脫他,難道你還想再回到他身邊??
我拍拍自己腦袋,那個人的樣子似乎就此能拍出自己的噩夢,在他做過這一切后,我怎可能回他身邊?真要一起下地獄嗎?
一切都回不去了,已經。
「秦展,等這一切結束后,我想跟媽媽去旅行,這裡就留給你和萃,好嗎?」如有可能,我不想再回來。
他有些吃驚,有些不快,他給我倒茶卻手一抖把茶倒偏,但他還是應承固執看他的我,「結束時再說吧。」
時間過得特別快,我瘦得厲害,本來蒼白就蒼白吧,好歹身材架勢不錯,現在慢慢形銷骨立,摸起手腕,一把骨頭連皮,照照鏡子,翩翩佳公子打回原形,好像無精打采癆病鬼一隻,但精神還好,我現在已經不常困,反而很難睡著。
媽媽非常擔心,秦展常不在家,而生活沒有多少改變,慢慢地,我已經不看報道,花邊新聞上總有那對佳偶天成,她和他的母親極度肖像,但她是背景顯赫、富可敵國、清純曼妙的公主,他愛上了,於是眼裡有熱戀的溫存。
一晚,我好不容易睡著了,隱隱約約卻聽見有人小聲哭泣,因為這麼熟悉而閉著眼都能扔個枕頭過去:「威威,你吵什麼?」
威威靠過來,給我細細掖好被子,「少爺,我好害怕,現在好象什麼都變了。」
我還是閉上眼睛,固執不看,「你父親年紀大了身體不好,我給他一筆錢回家養老,有什麼不好?傻瓜。」
他不出聲。我皺眉想睡。
——「少爺還想騙我?根本不是少爺想讓他回去!是那個人自作主張,他現在誰的話都不聽,每個人反倒要聽他的,連我爸也要!您看看我們家裡全沒有熟悉面孔了!怎麼會變成這樣?少爺你為什麼不跟他爭?你才是大少爺!」
我把被子拉高,蓋過頭。
威威扯我被頭,開始歇斯底里、大喊大叫:「我早就知道!少爺一直對他、一直對他——我早就知道!但他不是好人,少爺你睜開眼看看啊!我小時候看他第一眼就知道他心眼壞,少爺你一直都被他騙了!他想奪走您的一切,他是頭狼!他從沒有真心喜歡過您!」
我扯著被子,嗡聲嗡氣:「你再吵我也趕你走。」
「他壞死了!他壞死了!他要害死少爺了——」從十一歲我拿藤條抽打過他,威威再沒有哭得如此厲害,他嗚嗚地哽著氣,揪住我被角,擦著他的鼻涕眼淚。
——我嘆氣,坐起來,摸摸他的小腦袋,「威威,其實我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真的。」
他呆住,傻愣愣看我說起胡話,眼看又要為他已經神志錯亂的大少爺嚎啕大哭。
我揪住他半天臉,「我說真的。你不信嗎?」
他誠實地搖搖頭,根本不信。
「所以,嘴裡說的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根本沒辦法分清吧,假如我不是生在這樣的家族,我或許會好過一點,只有天知道!威威,我告訴你,一直到現在為止,我從來沒有懷疑過秦展對我的忠心,就算你跟我說他天天在我茶杯里下毒藥,我還是會眉頭都不眨地把葯喝下去,這就是我的相信。」
我笑笑,怡然快要自樂。
「少爺……別人不行嗎?為什麼一定要他?我腦袋快想破了,都不明白。他有什麼好?」
「是啊是啊,他一沒我帥,二沒我聰明,三沒我乖僻任性,威威,為什麼老虎要吃肉?為什麼山羊要啃草?這是自然反應,沒法可講,沒理可尋,我早就認栽。」
他眨巴眼,總算像是領會過來我的深入淺出,趴我床邊,憨憨嗅鼻子,我沒想到他還繼續冒傻氣:「少爺,你為什麼不愛我?我會對少爺很好很好的。」
「怎麼可能?」愛怎麼可能就是你對我很好很好就能決定就能付出就能相守。愛這麼這麼難,怎麼可能想要就要,想不要便能不要!
雷煌和異國新娘的婚姻由雙方同意的資產聯合締造。也就是他是她的,她是他的。
她當然不是他的,她所允諾的一切只是不超出銀行或任何組織可查驗範圍內的空頭支票,但他將要為她奉獻他的50%財產,高達數十億美金。
我所懷疑的異想天開一一成真,雷煌不是笨蛋卻識不透這天羅地網,他眼裡被愛情迷住頭腦也一定焚化,早知如此,我也該騙個幾十億花花,但看自己現在慘淡模樣,即使擦肩走過,也未必識得,我再沒見過那女人,她在我的印象中已褪變成一種花的符號,如花的茉莉,幽幽雅雅,綽綽約約,而微微地冷淡。
四月的一天,我走在自己後園,花漸開了,慢慢走到那棵樹下,慢慢抬頭望望,樹真的好高,圍著轉悠一圈,我把袖子一一捲起來,抱著樹,「噌噌」我像大壁虎使勁向上,汗流洶湧,心臟「咚咚」發作,不知哪根神經搭錯,我鼓足勁頭就是要爬上去,這次我一門心思就要爬到頂上——
這次比九歲時還遭,我是只失敗的大壁虎,在離樹頂遙遙無期的1/3處,我失儘力氣,像被踩斷尾巴的大壁虎鬆開細瘦的爪子豪無垂死天鵝的頹敗美感而狼狽摔落,在摔下的過程中,心臟非常疼痛,難忍,蔓延全身。
我再次掉到地上。
忍不住的時候,我用最後的力氣撥了手機。
響了兩聲后,接電話不是他,像精緻的茉莉花瓣一樣柔軟的聲音微微傳過來,這個女人問我:「你好?」
四月的陽光十分溫暖,你若覺得寒冷就是你發燒你有病,我覺得非常寒冷而縮緊身體。
「喂?」她再次重複。
我不吭聲,或痙攣的身體到喉嚨不允許我出聲,我只能聽聽某人的聲音,低沉,遙遠,甜蜜的回憶,不被允許的禁忌,是我的仇人才對。
隱隱約約,他說給我,她把電話給了他。
他接過來。
彷彿就在一秒,我聽到是他,我就沉著關上電話,鎮定捧著,在四月的春風裡,小念念孤獨躺在大地上,數著天上白雲一朵朵,等待有人來救病發的他,數到五的時候,他捺不住疼,自願昏過去。
秦展來看我,多日不見他雖然辛苦消瘦但精神十分不錯,我想他快事成。
醒來的時候,長長舒口氣,緩慢蘇醒,才發現自己的手被秦展拉著,攥在手心裡,他手心出汗了,他悲傷看著我,越發狹長的雙眼越發挑得厲害,讓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個精明狠辣角色,不能欺騙不會相信,我的好兄弟什麼時候變得比我行這麼多?
「一切都快結束了吧?」我很想說這個,我一清醒就滿腦子這個:「我一想到結束,身體就好輕,非常舒服。我要帶媽媽環遊世界,我要去看金字塔,金光燦燦一定好看。」我說著咳嗽起來,牽動心臟,把心裡的血卻咳了出來,紅殷殷;秦展全然愣住了,連他的手都在剎那僵硬,但他僅僅看著我這樣卻全然忘記給我擦乾淨,我只好自己動手胡亂抹著嘴角,突然笑起來:「沒嚇死你吧?我是有意咳出來的,是男人中彈的時候一定要咳出一口紅才氣派,呵呵……」
「念念——」他叫我的名字,哭笑不得,「別讓我們擔心,事情結束了你當然想去哪就能去哪。」
「是嗎?」我看他,眼睛睜得老大,定定看他,他也看我,鎮定自如,意氣風發,他的手已經不流汗。
雷煌結婚那天,天氣非常好,真是個萬里無雲的好天。秦展一直與我待一起,我們安靜地各干各的,其間他接了幾個電話,我感覺每接一個他的心情就越發好起來,這從他的外表沒有絲毫流露,但我畢竟與他多年相交,幾乎從他一個動作我都能揣測出他的心情,我想是婚禮進展順利,今天確實對每個人的人生至關重要。
下午兩點,鐘敲響,我吃完葯準備午睡。秦展站在旁邊看我躺下,他突然彎腰,直衝著我臉而來,我一驚,他快快擦過我臉側原來只為撿起床頭硌著我的一片樹葉,定是從窗戶里刮進來,他似乎很滿意看障礙物清除,我皺皺鼻子笑話他:「婆婆媽媽,誰在乎?又不是女人。」
他不笑,卻學我皺皺鼻子,再次彎下腰半跪在我床邊,伸手摸摸我早已不發燒的額頭,我以為他要走了,他卻賴著不走;他就維持這姿勢,與我面對面望著,他凌厲深沉的眼神漸漸迷惑,漸漸失魂:「豌豆公主就會被一粒砂子硌得整晚睡不著,念念,你是誰的公主?」
突然之間,這麼古怪,這麼不對勁,好象障礙物真的已經全部清除,我的好兄弟正在用一種看女人一樣的眼神在看我歐陽念!我毛骨悚然,這當然不是他!
「我是太子,我是二世祖,你在胡說什麼!混蛋!」我作勢拿拳頭敲他。
他竟拽住了,就強把我拉近,我幾乎撞著他,他單手攥著我胳膊,毫不費力如同看我笑話,眼神捉弄,好怪好怪!我生氣了!胳膊不疼但他抓住絕對逃不脫。他該不是整倒雷煌高興快發瘋?
我瞪他不放。
「永遠這樣看著我吧,念念……」他細細呢喃,卻不容置疑拉高我手,竟以唇輕輕摩挲我手背,把我捉弄得好慘,我任他拉著,像個小獃子任由他行動。
電話尖叫一樣大響。他走過去接了,然後就變了。
他說:「她死了?……」他就停在那,好象一個賭徒無法接受勝負之間,朝贏昔敗。他久久地停在那。
「誰死了?」我下床,走近他,不忍看他這樣頹唐。「出什麼事了?」
秦展慢慢蒙住臉,高大的身軀屹立卻在明顯發抖,卻不是出於難過悲傷而是憤怒、仇恨、極端憤怒,他快要失控了!
「你說還有誰?」當他放下手,他給我一個與剛才截然相反的眼神,不是捉弄而是漠然,他迅速地隱藏起所有憤怒,如同沙漠吸干任何一滴雨珠,他麻木地冷血地注視我。
「我怎麼知道?」我束手無策,我想幫他。「我真不知道。」
「你的情人沒告訴你嗎?」他無法忍受再多看我一眼一樣,大力推開頑固礙著他道路的我:「電話里,你已經把該說的都說過了吧。一定是有人事先泄密!」
「難道是她?那個女人?——我不知道,我不明白。」我的驕傲發作了,迅速代替了困頓和茫然:「我把身家都給你難道就為了你現在對我指責?你難道懷疑我?我怎麼可能背叛你?那女人的死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殺她我能有什麼好處?」
「很快我們就會知道了。」他如此斷定我,如此漠然對我說話,讓我非常失望,我不由倒退兩步,失望看他——功敗垂成沒人會想,但不能否認我此刻心懷一絲僥倖,為那個逃脫厄運的男人。
「你錯了。你錯了,秦展。你怎能不相信我?我們生死與共過,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們不是好兄弟?」
「但你愛上他,你愛他,雷煌。」他不能忍受再看我,他走出去:「是你把這一切都破壞。」
「我沒有愛他!」我大聲喊著,沖他寬闊背影。「我——我——」
——「你別說你愛我,誰會把自己的愛人推給自己的妹妹?誰會跟別的男人無影無蹤只給愛人一個說我要走了的電話?誰會二十三年裡一直對愛人說你是我的好兄弟、好妹婿?誰會在只剩最後一口氣撥的卻不是自己愛人的電話?——歐陽念,你千萬別說你愛我,就算你把我當傻瓜你也別說你愛我。」
他真走了。
我說:「我愛你。」我是笑著說的,完全沒有哭,說愛的時候一定要笑著說對方才會相信,「你不相信,你真是個傻瓜。」
是萃先來找我,她對我和秦展的陰謀一無所知,但她居然清楚是我暗殺了雷煌的新娘,反正她那個圈子裡的上流社會個個都清楚我和雷煌的關係,不由她不信。
「哥哥,你猜我究竟愛的是誰?」她突然靠著窗這樣說,出我意料,她穿著白色的長裙,似笑非笑望著我,該說米蘭新款不俗,還是我妹妹本來就出類拔萃。
我當然猜不出,這小丫頭的心思。我拿了披肩給她遮住半露的肩膀。
——「到我死的時候,我就告訴你。」
我嚇一跳,敲敲她腦袋。她笑眯眯看我,說又要去參加個什麼沙龍,又沒了影,我本以為她是來質問我是不是當初她的婚禮也是她的好哥哥搞的鬼,總算鬆口氣。
隨那個茉莉花一樣悄然凋零的女人的意外死亡,我們的家產全部凍結,除了巨大的豪宅似乎都隨那女人陪葬,秦展為求逼真帳面做得太過完美,以至我們短期內不可能再動一個死人的帳戶。她花開得神秘,凋謝得也分外凄美,聽說她死時仍穿著旗袍,子彈貫穿心臟,血蜿蜒流了一身,大紅色的旗袍再沒喜氣。
雷煌或許會悲痛欲絕,但我怎麼也想不出他悲痛欲絕的樣子,雖然幼時的他曾讓我看見哭著的模樣,但他該是很強很強的;我能想象出秦展悲痛欲絕的模樣,我總是夢見,他小的是時候,他稍微大些的時候,他終於比我高了的時候,他飽受欺負的時候,他驚悸看我霸道視他的時候,他功敗垂成的時候,他那麼想哭卻要強忍,是我對他保護得還不夠吧,就算到此刻,還是想保護他,失去力氣也想保護,我不想此刻就隨便認輸,就隨便輸給我的他。
他沒想到我會來看他。
他在我的辦公室,高高的頂樓與鱗次櫛比的大廈平行,我以前的胡鬧場所。他身處其間,神情放鬆,泰然自若,我坐在沙發上給自己倒了杯茶。
外面正在下雨,我肩頭被打得濕漉漉,頭髮也濕了,侍衛送我到達安全的目的地就在外面守衛。秦展忙他的,他走來走去,他拿資料,他打電話,他批文件——現在,誰都再無法看出他腦袋裡埋藏的是什麼了,他從我進來開始就對我視若無睹——太過囂張!
「你有結果了嗎?」我問他,我看著他。
他看也不看我就答我:「我現在沒時間理你。」
…………
我放下茶,站起來,走過去,他在看份東西,我抓過來那見鬼的鬼東西,扔掉,我撐著桌面俯視他說:「你跟我說話時,要看著我——你是瘋了你怎麼敢!」
他手裡現在空了,他眼睛也空了,他沒瘋卻是太冷靜太無動於衷,在他玩完我的一切后他終於冷靜,在他漠視我的一切后他終於無動於衷,我歐陽念還有什麼好說!
他維持著原有的姿勢,維持靜靜看我,突然就一笑,突然就搖搖頭,我不明白他明明是在仰視著我,為什麼眼裡再也流露不出臣民對主人的服從?而是那樣從容篤定彷彿他早已料定今天的到來,如同那天我逼他磕頭認錯他一聲不吭只默默磕碎指甲,我不明白他現在看我的意思,不明白他搖頭的意思。
我揚手,打他一記耳光,皮膚接觸,響亮而冰冷,我被這響聲和溫度驚到一顫。
他臉被打到一撇,他摸了下,垂下眼瞼,很冷很冷。
「你到底想幹什麼?我真不明白,你告訴我你想幹什麼好不好?」我吶吶說話,我看到他臉上紅印子,是我打的,我又打他了,再沒有比這更壞。
——「你說,你和你的妹妹,我該把誰給雷煌?」他的聲音平靜,態度平靜,他問得輕巧:「雷總裁問我,我是要你還是要萃?」
我冷嗖嗖笑話我的妹婿:「你不會笨到選要我?那就太不值了。」我也想偽裝平靜,但急促的回應卻暴露我的在乎,選與不選對我沒多大分別,只是死得有多難看而已,我知道雷煌現在只會對摺磨折磨消遣消遣我有興趣,我落到他手上,不過是再被烙上幾個疤再被上個多少回,沒有尊嚴沒有希望比狗還不如,但好歹還是活著,我要秦展要我嗎?
「不管什麼時候,你都只要選一個人,你的妻,你的萃。」我斬釘截鐵:「我活下去不具意義。」
「好啊。」他終於肯抬起頭來看看我,他幾乎是鬆了口氣終於心無芥蒂讚許我:「我也是這樣想,就算對不起你,但想到是萃活下來我就鬆了口氣。」
我沒有鬆氣,我不死心:「現在我們還沒輸吧,作這種把人當作商品的交易也得有耐心等到最後一刻,秦展,不要認輸,我們還活著,為什麼要認輸?父親當年也是赤手空拳打下天下,我們一樣可以,就算他奪去一切但我從沒對你失去過信心,你配得上我妹妹,你撐得起我的家族,就算我馬上突然病發死掉,我也會因為有你在而放心!所以,雷煌怎樣說怎樣做我都不在乎,我不信他能永遠贏下去。」
他站起來,不需逼近就能逼視我,這種傲慢的神情充滿魄力與壓力,而我不能負荷:
「你不在乎?我還真以為他迷上茉莉,她真是完美的娃娃,離不開毒品的性愛娃娃,想想看雷煌自願娶個妓女是多精彩;你都在幹些什麼?是在一邊暗暗笑話我吧,我該找個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妓才對,我真是沒眼光——我告訴你,念念,我要雷煌死,就這麼簡單,跟輸贏沒關係。」
他以前的樣子真的不是這樣,他以前說話絕沒有這麼狠毒,他以前笑起來的時候絕沒有這麼冷酷,他以前眼梢慢慢挑起會形成美好的形狀絕沒有這麼邪惡——他以前樣子很剛直堅毅,他以前對我說話半帶玩笑半含尊敬,他以前笑起來讓我也跟著好開心,他以前把眼梢挑起我覺得真是他好看得過分——好美好美啊,我的他。
我終於發現了,面前的這個人,已經不再是我熟悉的那個人。
我推開媽媽的琴室,沒有人。當然沒有人,我把媽媽和翠姨送走了。歐陽家未必個個都對我的妹婿忠心,也未必個個都對我叛離,而最滑稽的是,這都是我造成,我不斷跟所有人強調他與我的地位同樣重要。媽媽心臟病犯了,自然去看病,翠姨陪她,只是要去很遠的醫院。
我很對不起媽媽,把她葯暈了才送走,她總會為我擔心這次就來不及了。一切都會很快結束,從現在開始。
晚上和萃吃飯,她一直鬧著要吃酸,我想不會這麼快吧?她難得嬌羞,好象不說我什麼都會明白,微微隆起的曲線原來不是發胖而是有孕,我怎麼沒想到?她的生活過得很好,要是父親在,一定會非常高興吧,他或許就要有孫子了,貨真價實的孫子。
下雨天,一直下雨。
我的資產被凍結,我的產業被查封,我的高樓大廈很快就要改名換姓,究根溯源,不過一場風花雪月。
我拉上窗帘,自己彈琴。雖然寂寞,但還算平靜,不至於哭哭啼啼要死要活,金錢對我這種人能有多大用處,我心裡知道,失去金錢對我這種人能有多大害處,仔細想想,除了不能隨便再打人罵人,好象對混世小魔王沒多大妨害。所以,我還沒拔槍對準自己太陽穴「砰」地扣一記。
才聽說連房子都被抵押,我明天可能就要流落街頭,歐陽家族的沒落就此終結。
只是,好不甘心。
如果失去愛恨,人生一定完滿。
威威闖進琴室,好像我們家失場大火了,他喊我:「少爺快走!我收到消息他們今晚就要來了!他們要殺你!」
「誰?」我父親的我家族的還是我自己的仇人?
「還會有誰?」威威緊張極了,他的臉快變得跟我一樣白,他彷彿已經預見倒在血泊里的少爺,他不懂為什麼我還在彈著沒有任何意義的鋼琴,好象在繼續一場我無法醒來的無聊美夢:「少爺我已經都安排好了,車就在外面,我們先去南美避一陣,我把錢都提出來了夠您花上四五年,等那時候,等他們窩裡斗個你死我活,我們再回來把他們踩在腳底下。」
「外面還在下雨?」我停下來,手指失去感覺,突然開始明白媽媽彈琴時的心情,無法緬懷的思念,對故人,對愛人;但還好她有父親,父親會霸道地阻止她去思念,媽媽心裡是高興的吧,一代梟雄也成繞指柔。這世上,真沒什麼公平。
比如我吧,比如我吧。真不公平。
我站起來,走到立窗前,大大拉開雪白的窗帘,一時間,強風雜雨刮過來,宛如雪花飄舞,柔軟而冰冷的綢緞瞬間吸附在我臉上,把我整個緊緊包裹,皮膚一片雪白。我喜歡這種安靜無人打擾的自在,好象可以藏匿。
威威拽我胳膊,他撥開窗帘,他大叫:「走吧,少爺,求您跟我走吧。」
我轉頭看他,小威威,總被我不時欺負的威威,為什麼你不能像他們一樣恨我?那你就不用再為我難受了。我張開胳膊,抱住威威,雖然沒我高但也變個大男孩了,「戴威,你要好好活下去,要幫我照顧媽媽她們。」我拍拍他腦袋,他使勁搖頭,他對我最後一遍說:「少爺,我們走吧。」
我走不了。泥足深陷。走就是逃。我不能接受。
威威軟軟地倒在我懷裡,我牢牢抱著他,手刀仍然劈得乾脆,他也仍然絲毫沒提防,我放他在一旁的沙發上,關上窗戶,拉好窗帘。從口袋裡取出給媽媽的信,和一張填好數額的支票,多年零花已然足夠她們豐衣足食,我把它們放在威威的口袋裡。
走下十五層樓梯,本只想自己拿杯酒喝,卻看見廳里、廳外零零落落仍然留下數十人,他們沉默地站著,站立在這曾經有那麼多舞曲和花香的大廳,現在沉寂如墳墓,只有水晶燈在風裡搖晃。我清楚他們是在對我的父親表忠心,我認識他們,我該喊他們叔叔伯伯,他們的命幾乎都是父親救的或受過父親的大恩,他們的命就等於賣給我們歐陽家,而不是我這個敗家子。這些人,現在完全對我失望。
我倒酒,喝下,在送走媽媽的第二天,禍事就臨頭,他們毫不給我喘息餘地,這是黑道,這不是天堂。
喝完了,我找來杯子,像演默劇,我找來所有杯子,我倒了幾十杯,倒給這些最終選擇與我共赴生死的人,為誰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刻。
「少爺,我來。」戴總管也來了,他依舊不苟言笑,腰板挺得極直,他今天的打扮是我見他二十年來最帥的,幾十歲的人了,一身勁爆的黑皮裝,改裝過的F77張牙舞爪就別在腰間。才想起來,父親說過他也曾是叱吒風雲的一條好漢,只是立誓金盆洗手,由父親庇護二十載。他可說是看著我長大。現在也是,他恭敬地倒酒,那些舊人、老人就一一走過來,和他拍拍肩膀,和他痛快喝酒。
假如槍聲不響這一切就像是老兵聚會,假如槍聲不響一切都很溫馨很和諧。但槍還是響了,大作,沒有人浪費時間裝什麼消音器,狂風大雨里的深山無比安全。
如果這個世上,只剩下一個人足以相信,我會選擇他,選我的青梅竹馬,選我父親最忠心部下的兒子,選我的妹婿。
我把賭注全押上了。
所以,一敗塗地。
——
沒有葯,只能等死。我的葯被全部傾倒水中。
我懨懨一息。所有人都幻化成這場雨,在耳里旋轉,大大的雨聲。
——「你知道自己輸在哪裡?」——
——「我現在,還沒輸吧。」——
——「但當這裡面最關鍵的一步棋,那個胎兒,不是他的,他該怎麼辦?」——
——「歐陽念,你都對我做了什麼」——
——「那晚,你說的話有半分是真?」——
…………
是真是假,幾分是真幾分是假,到底怎樣才分清?!
他輕輕摸著我的臉,沾著上面的血,他輕輕對我說:「我就快殺了他,你會心疼還是捨不得?兩個主角都謝幕,現在輪配角上場。」
這才是真?我的幻化世界里,他是騎士卻不是來解救,既然已經做了不能回頭的決定為什麼還要這麼悲傷對我說話?這太假,這太假,秦展。
「你都對我做了什麼?」我借了那問,問出口才覺出這好不心酸,自己是這麼茫然無知、隨心所欲、寧願蒙住所有眼睛耳朵地為你所騙,總希望、總希望你能回頭,到現在,你我都無法回頭,結果都不能收拾。血蓋住了我的眼睛,我閉上,已經太累。
輕輕的手指輕輕地移動,移到我的心口,他按著,生硬地頑固地絕對地佔有——「那夜,是我。我是你第一個男人。」
血淌著,破裂的傷口醜惡的形狀火紅的烙印無法修補的記憶,噩夢——感謝我還能流血,至少鮮紅的血可以勉強擋住眼角的眼淚,此刻這麼清醒在痛哭,此刻這麼狼狽在痛苦,此刻這麼心酸在這讓我痛失一切的親人面前。
「不要說話,念念。」他摸著我的唇,抵著,「你現在說的話會纏我一輩子,我現在不能聽你說話。」
我咳嗽,劇烈的咳嗽,堵住那口氣,只是呼氣遠大過進氣。我和死,一步之遙。
「那三十億都歸在新戶頭裡,過戶人上填的是我,密碼是你的生日,我怎會把它們都給那妓女?我只是騙你;人的性命是有貴賤的,其實,就是從我為你檔槍那刻開始我才醒過來,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訓練成了一條狗?到底怎樣才能不變成我父親?想得到一切,真是的就必須不擇手段,歐陽,為什麼我要接近你?為什麼你叫我兄弟?因為我就是生來要奪走你一切的,這是命中注定。我帶我的人投靠雷煌,所有陷害他的計劃都是你設想,等他和你兩敗俱傷,我就出手,現在最是他得意的時候,我會為你報仇。」
——什麼時候開始,你變成這樣,我全不知曉,我記憶中的你,是那個雪天狠狠砸來的大大雪球。
我好暈頭轉向。你的面孔就出現了。就像現在這樣。
那時你粉雕玉砌,你勃勃有生氣,我見過行色美人,惟獨栽給木頭一樣的你。這叫我怎麼辦?
現在你不差給任何人了,你不用再當任何人的狗,還有誰比得過你不擇手段、陰險毒辣?
我的秦展到哪去了?
再也回不來了。你和我都被這生這死弄花了眼睛,我們之間哪來恨哪來愛,我們認識二十年只是陌生人啊。這才是原來如此。
我睜開眼睛,一直閉著的垂死的眼猶如迴光返照睜回正常,我的頭頂是璀璨生輝的水晶燈,牆頂是名家繪畫的巨著,這裡是豪華的是氣派的歐陽的家,沒有人可以奪走。假如這是城堡,我就是王子,我要作不快樂的王子這是我的選擇。
他也當我迴光返照,他還沒動容,他半跪我身邊,手依舊放在我臉上。
「我不是迴光返照。」我笑笑,我爬起來,在我做了這麼一場大大的恐怖的夢后,我仍然可以不費力就笑得什麼都不再有所謂,我真是佩服自己,歐陽念,你再怎樣用力都要笑出來!——假如沒有愛也沒有恨,那就只剩下薄薄的面子問題,那我就是要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和秦展的視線終於接觸到,沒有血的阻礙,我看到他氣勢驚人,仍舊紋絲不亂。真的好厲害。
——「師弟……」
我轉過頭,從外面朝我慢慢走過來的人喊著我們倆之間的呢稱,不緊不慢走過來,一向端正老沉的容貌仍舊像千年冰山無所動容,但漸行漸快的步子到底還是泄露底氣不足,他絕對反對我這樣做,他對師傅的尊敬遠超於我,他對我的疼愛卻是多年不變。
大廳,突然就進來一些人,身手利落,面容肅殺,夾雜滿眼的金髮綠眼,好一個國際黑幫盛會。
秦展沒有動作。
「他不是雷煌的人,我也沒有和雷煌聯手。」我淡淡對也緩緩站立的身邊人說,我現在已經完全清楚我該對這樣的他採用措辭才對,我不是傻念念用不著再說愛和不愛的傻話。
「介紹一下,我的師兄,聞嘯天。」我朝師兄招招手,師兄穩重地走過來,一板一眼離我很近,我拍拍自己腦袋:「其實也用不著我介紹,你就是用他這張王牌來要挾瑾。你當然成功了。」
「瑾?」秦展重複,此刻他聲音平靜、表情漠然;我呼口氣,我習慣,我已經習慣從他的聲音、姿態、神情去揣測他的心意,沒有心何來意?我曉得太遲。師兄伸出胳膊,甩都不甩秦展,把微微笑著的我輕輕帶到自己身邊,他摸摸我頭上的血,譴責地用冰涼冰涼的眼神剜我,好象老母雞對小雞要護到翅膀底下,我哪敢不從?蘭師傅這麼偏心教他一身絕世神功,偏我狗屁不通。
「叫King也行——教父、聞煉、殺人魔王、西西里惡徒。」我瞥瞥師兄,他回我白眼:「你血流得還不夠?多話。」他一向冷淡,惜言如金,與外冷內熱的我真是不同。
我拍拍手,輕鬆聳肩:「好了,戲收場了,你——」我看看這個人,朝這個人比劃出走人的手勢,請離開我的家。
「你這時候不殺我太可惜。」這個人不走。「我強暴你我欺騙你我一直看你笑話,我一走你就要後悔了。你設這個局卻不端走籌碼,不是太傻?」
他說起自己生死,無動於衷。我還在為他在意什麼?就算到了這個時候,也還在自不量力要去做什麼保護不保護的可笑努力嗎?
我啊我,你啊你,真是兩個傻瓜。
「我從開始就沒想過殺你,只是我太任性,是啊,我就是這麼任性,所有人愛著我的時候,我鬧死鬧活,但大家都想我死的時候,我就不要去死,我不要隨隨便便就給你們像掐只小螞蟻一樣弄死,我這麼驕傲我這麼狂妄我這麼自以為是我為什麼要去死?我不是女人,這也不是演愛情大悲劇,讓我跟別人一樣演?我不高興,我不要流俗我跟平庸絕緣,你不知道我是這種沒心沒肺的人?」
「我真不知道。」他一個字一個字說。
然後,他拔槍,電光火石,就對我額頭。
所有其他人立刻拔槍,對著他,師兄要擋我面前,我狠狠抓著師兄胳膊,不准他動。我直視秦展雙眼,我本想繼續出言刺激,師兄這時果斷出手點我啞穴。
秦展的眼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洞,裡面沒有希冀沒有歡樂沒有光明,這樣的他,卻對自己無動於衷,這是多殘忍。
「陪我一起死?」他邀我,聲音溫存,恍若往昔:「念念。」
「我不愛你我不恨你,我們用不著一起死。」我朝前沖沖,惡意頂著他槍口,只差叫囂有種你就開槍啊!
在就一秒或很長時間。
「但我恨你。」他一臉無所謂垂下槍口,他一點不害怕扔掉槍,「我怎麼能不恨你?——」他挪開步子,他朝外面走,他就一點不在乎擦過我:「因我是這樣的愛著你。」這,只有我一人能聽見。
——這個人,這個人,該死。我早就知道他該死,但我下不了手。我也不準別人下手。
師兄扶我坐下,其他人或散或守衛,我靠著椅子,今晚的水晶燈特別耀眼,我仰起頭朝向光輝燦爛的它們,露出我今天第一個真心的笑。
「把葯吃了。傻瓜,你犯病你還敢強撐!」師兄原來是給我端水,他把葯放在我嘴邊,他說話還是那麼沒人情味,冰山一樣的稜角從沒見軟化過,真的很想見見他被教父圍追堵截終於收服的慘樣,可惜可惜。
「啊!——」我大叫一聲,嚇了旁人一跳。
師兄沒被嚇到,撲克臉要笑不笑,「少作怪,死孩子,敢不張嘴我就撬開——」他真捏我下顎就撬我嘴,他這麼神速利落以致我都無法反應,再熟練地一合一仰果然是世界名醫風範。他拿出潔白手帕堵我額頭,竟也滿溢消毒水味,我快被熏死。
就算想笑話一番,但咽了口唾沫,卻真怕他掏出手術刀,在我身上利落鑽兩個大洞,我笑笑看我的好師兄,「師兄,你還是那麼凶——」
他不笑,忽然掉了手帕,忽然抱著我的小腦袋,再也不能冷冰冰:「小念,你說等你大了要跟我一起帶著美女環遊世界,你現在大了,我這就帶你去。」
「師兄,沒用的。」我已經沒有力氣再看那美麗耀眼的光明四射的光芒,我腦袋擱在師兄懷裡,漸漸合上眼睛:「心碎了,再怎麼補都沒用。」
「我聞嘯天說要救的人沒人敢不活,你存心砸我招牌?」師兄打橫抱起我,他一向高大有力,我卻有點丟臉。「你敢死我剝你皮泡福爾馬林!」
師兄抱我走出這裡,我的家,我的城堡,我的宿命,我的囚牢。
燈火燦爛,全被拋諸腦後。靠著師兄的肩膀,我淺淺呼吸,在冷冷的空氣里都化做了白。
在下最後一個台階時,師兄微微停頓,好象下了多大的決心,他說:「不要回頭。不要看二樓的窗檯。」
我看了,我回頭了,我抬眼正對著二樓的窗檯。就像彆扭的小孩總不聽大人話才招來一大堆麻煩一樣。我遙遙視著遙遙窗檯。
那裡,只有一點煙火,一個男人在月下的稀疏剪影。他或許在望我。我正離他遠去。正如那晚,已經遠去了。那個影子深沉尖削、慢慢地開始溫存和軟化、而極度有魅力,如果我願意,這個男人是我的——他抽的煙是什麼牌子?我想不起來,我真想不起來,假如你愛一個人,你應該記得住他抽的是什麼牌子。我現在只記得他吻我的時候,非常甜蜜。
「把手給我,我們會離天堂最近。」黑夜和心痛里,我囈語,趴在師兄肩頭,望那剪影離我越來越遠直到再也看不見。
「他一直在看著你,在你面前他把葯扔掉卻把葯放在我看得見的地方,他的驕傲已經輸光,雖然他跟瑾一樣都不是好東西但他救我就是救你。」師兄沉著碎碎念我:「只是你這小混蛋什麼都裝不知道,你後悔吧你。」
我不會後悔,你見過死人後悔嗎?
師兄已經把我放進車裡,讓我躺舒服了,我把頭擱在他腿上,我們握緊對方的手,我的手一定很冷,因他的手非常溫暖和緊實。我把臉貼在他手上。
——「幫我跟雷煌說,那晚謝謝他,那天的紅氣球謝謝他,他把你救出來還給聞煉謝謝他,還有,他肯不要我了謝謝他。」
——「我還會跟跟秦展說『是歐陽念拿命來換你命,他到最後把命交給你只希望你回頭,你卻要他死!」
——「是啊,他也是個小混蛋。」我大笑,笑罷終於嘔出滿口鮮血:「師兄你知道我什麼時候愛上秦展?」
——「傻瓜、死孩子、笨蛋!給我醒過來!小念!」師兄冷冰冰的撲克臉在我面前無限放大:「我告訴過你,你敢死我就要秦展他為我寶貝師弟償命。你去死啊?!——」
——細不可聞,我在嘴角漾出我這輩子最任性最無賴最囂張的笑:「我告訴你,我不知道,原來我也不知道啊……」——
師兄的衣服被我染紅了,我要睡覺了,小念念睡覺了。
歐陽念的葬禮不算盛大但場面上還過得去,起碼比不上他父親,從DV回放效果看還不錯,始終清晰,棺材沉下去埋上土的時候,痛哭著撲上去卻被丈夫拉回身邊的是歐陽萃,歐陽念的妹妹。她真的非常傷心,一直喊著「哥哥、哥哥——」
後來就這樣了。
大家的生活,或好或壞,都要繼續。
雷煌真的成為了亞洲霸主,卻是在殺人不見血的商場,凌眾跨涉金融、電子、酒店、房產等數十個黃金行業,資產超過四百億美金,還不包括他在股票上的巨額投資,凌眾在道瓊斯的持續驚人漲幅已經被全球金融專家列為研究個案,不斷在各國報道上驚嘆它為21世紀的商業奇迹,它的繁盛拉動了整個亞洲的貿易發展,最近,雷總裁建址香港建成了世界最高貿易大樓,在經歷紐約世貿中心坍塌的恐慌后,他似乎全不擔心這座稱為「永念」的222層大廈成為恐怖分子下一個襲擊目標。雷總裁至今未婚,愛慕者不計其數,據《凌眾——華人商貿巨子》中猜測,他是由於深愛亡妻——在婚禮當場離奇死亡的絕世美女,因而至今不婚。
黑道,自有後來人。當年歐陽家族的第二代歐陽念被暗殺后,他的妹婿獨立掙起整個搖搖欲墜的歐陽家,他在兩年裡悄無聲息,卻在第二年的國際黑幫大會突然現身,居然要求大會宣布歸還歐陽家族兩年裡失去殆盡的所有地盤、賭場、毒品市場,當然遭到拒絕;會場當晚遭遇突襲,會場被一百個頂級南美雇傭兵控制,殺死殺傷無數,亞洲黑幫三大頭目當場喪命,會上被迫通過重新選舉的決定,他一躍成為為亞洲首席代表,至此,他終於走出了全面收復失地、成為黑道一代霸主的第一步,歐陽家族也加快了邁向巔峰的步伐。已經沒人稱他是歐陽家族的女婿,秦展已成了歐陽家族乃至整個亞洲黑道集團的象徵,城府極深,絕對狠辣。所有人都知道必定是他殺死了正值英年的歐陽念,他走向集權的最大障礙。
一黑一白,相安無事,表面如是。
聞嘯天收到了今年的第一封聖誕卡,打開來,裡面畫著正在升起的金色太陽,好象大大的火球,給人以希望。「別忘了今年乖乖來我墓前磕頭獻花。亡者留。」有勁道的舒緩字體顯示出身體的健康和精神的旺盛,聞嘯天讀出來,總是黑沉沉的僵硬臉上慢慢流露出放下心來的微笑。
郵戳上看,是東京。
而此時,電話響了。他接過聽了,好不容易有的笑就立刻消失無蹤,這兩年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深夜,整個走廊都特別安靜,只有護士照常巡夜,國立醫院的三樓只有一個病人,歐陽夫人,那個令黑道人敬畏景仰的鼎盛家族的長夫人。
一個身材瘦高的醫生從樓上走下來,他好象全不受緊張氣氛影響,不急不慢走到那惟一病人的病房前,兩個侍衛檢查了他的證件,便放他進去。他關上門,走到歐陽夫人面前,躺在床上的衰弱婦人有著端莊美麗的容貌,只是近年憔悴得厲害,她聽見響動睜開眼看了看他——
「伯母……」
——門幾乎是被踢開,一步一步走到醫生面前的高頎男人有著出類拔萃的氣勢和俊美邪惡的五官,他的出現幾乎就是整個純白世界的黑色污點,他的眼詭異得狹長擁有常人難以匹敵的冷酷魅力,他一步一步走過來,無可阻擋,呼吸急促,胸膛起伏,眼裡驚濤駭浪,步步靠近那個背靠他的醫生,直到越來越近,伸手可及,他伸出手,是狂喜,口中囁嚅,微微成型——
轉過來的人,面部表情巋然不動,宛如千年化石,開口就是大大嘲笑:「真厲害,你抓著我了,恭喜恭喜。」
好象一瞬間就抽走了所有激動和迫切,有著惡魔氣息的男人看聞嘯天一眼,淡淡說,「——我們偉大的教父沒陪他的小寵物來?」
「好了好了,該讓病人休息了,歐陽家的好女婿。」聞嘯天面無表情說道,背擋住歐陽夫人視線的一瞬,他出手如閃電,只是點了秦展一個穴道,秦展臉色一變,竟疼到全身不能出力——人最痛最痛的穴位其實在胳膊上,上肘三寸,聞嘯天還特意灌了些內力進去,好讓疼痛蔓延全身神經更快些,確保如被刀剮,痛入骨髓。
聞嘯天架著秦展出去,侍衛一直守在門外,對自己主子受制毫不知情,眼睜睜看醫生扶著好象不太舒服的首領慢慢走出迴廊。
「我沒點你啞穴,你想喊便喊,我正好被飼養過度可以當練練沙袋。」直到安全地帶,聞嘯天才鬆手解開人質穴道,看他一路痛苦難忍卻喬裝一聲不吭滿不在乎,心裡不由回想起師弟最後吐在自己身上那口血,非常想此時一掌劈死這頭沒半點人性的惡狼。
秦展一笑,從神壇步下的一代霸主笑得牽強:「我再害你,就算在地底下,那人怕更要恨我。」
「那你也去死好了,求求他別再恨你。」聞嘯天走下樓梯,轉眼身影就要消失——
——「跟他說他再不來,他媽媽就等不了了。」秦展的聲音非常平靜,極其鎮定,這對短短兩年就以殘忍狠毒揚名黑道的他來說真的只是一件稀鬆平常的小事,他可以在短短一天內把對手的所有爸爸媽媽姐姐弟弟殺光,來取得一塊整齊的地盤或一場昂貴的軍火生意,無論藏在哪裡保護的多好都沒用,他有最完密的情報網和最頂尖的殺人機器。
聞嘯天決定還是動手殺他吧,就當是錯手,不管了。
他回身,才轉半個身,就停頓——眼角,秦展仍舊站在樓梯的上方,維持不動,舉槍——以一種悵惘的語氣,說:
「跟他說他再不來,我就等不了了。我等不了,就有人要死了。」
聞嘯天決定還是不理這個瘋子,他繼續走他該走的路,不理睬喪心病狂的瘋子:
「他早被你如願害死,你忘記你聽到他死訊有多開心?你開了三天狂歡舞會慶祝他所有一切都變成你的——」
秦展打斷他,用種彷彿沉浸在美夢裡的神往:「跟他說,我每晚做夢都是他,都是他,我越來越越來越想他。」
鬼絕不會知道人做的夢。聞嘯天知道自己不會告訴鬼。
空蕩蕩的走廊,和深夜的醫院,白色,寂靜一片,沒有人聲,有時候這種地方會有往世的靈魂在遊盪吧。秦展聽到遠遠的鐘聲敲了:午夜兩點。
他閉上眼,是那年彩色絢麗的焰火下,那個比焰火還要迷離絢麗的驕傲男人對他伸出手心——跟我跳支舞吧,美人?——笑得真正無賴,笑得真正傲慢——你相信一見鍾情嗎?秦展,在這個世界上,有個人,我很喜歡——我要開這世上最大最快活的舞會,跟那個人一起跳舞——你相信嗎?
「我跟你跳舞,我等你再把手伸給我,念念。」
越來越想他,只是越來越想他。在他死後。
開始撥號碼,一共15位。
——「收到卡了,小傻瓜。」
——「老樣子。」
——「那邊冷,穿厚實點。」
——「她很好,又是放煙霧彈而已,伯母一心想回那個家,你攔不了……」
——「你來好了,你不相信我就來好了。我再不管你!」
五句后,聲音剎住,電話猛然被掛斷,冷笑乍響,聲音迅速放大,回蕩每人耳邊:「好傢夥,這是什麼?——針孔竊聽器!怪不得在醫院粘我這麼緊,你真是夠了!」把竊聽器摜在地上,激烈的嗡鳴聲震蕩在整個明亮室內。
「這麼想玩抓鬼遊戲?那就快來啊。」
侍衛摘下耳罩,望向站在原處一語不發的首領,雖然年輕但驚人沉穩——首領到底想抓什麼人?動用這麼多人兩年來跟蹤、竊聽一無所獲直到昨晚才有一點渺茫線索。
「找出來,他在跟哪裡通話。我給你們一晚時間。」
擺滿最先進通訊和偵察儀器的明亮室內,數十人同時立起遵命。離天明只有3個小時。好象生死時速。
東京的夜空,看不見大顆星星。天空,開始下雪了,是今年第一場雪,大大的雪花飄啊飄,飄啊飄,真的是有形狀的,一面捧著泡麵一邊趴在車窗津津有味看異國雪花,咋吧咋吧喝完牛肉味的熱湯,實在人生一大美事。
旅行團的人們都在興奮地或說或笑。他旁邊的黑髮小女生正在專心研究八卦雜誌。夜晚的東京,在窗外一瞬而過,遠處的高樓頂端還在閃燈,他們現在好象是飄揚在海面的一隻小船遙遙望著小島上的導航燈。舒服地伸了個懶腰,在Shibuya買了一件綉著DEAMSTOKYO的青色日式便服,此時很順服地貼在懶洋洋的他身上,一邊大口叼著多慶屋的魚條,從車窗的反光處看來,極像一隻懶洋洋的眼鏡猴,眼鏡已經成功地把他面目的三分之一劃歸為貧瘠平庸那類,瘦下的三分之二稜角尖銳,幾乎是骨頭在做主。所以是只乾巴巴的眼鏡猴。
「明天,我要在銀座看場最棒的愛情電影,還要拉個日本大帥哥陪我一起。」她也拿起他的魚,邊吃邊好象很不好吃的搖頭。
「拉我吧?」他懶洋洋也拿起本她色彩鮮明、俊男靚女的八卦雜誌。「我也很帥的。」
二十人的只有兩個黑髮人種,自然而然坐在一起,湊起小團伙。Jane是個漂亮的女孩,正跟花心男友鬧彆扭,她嘆聲大大的氣,本來身邊坐的不該是個這樣明顯到了一把年紀還沒人要的老傢伙,而是她帥帥又酷酷的男朋友,為什麼他要背著她約那個女人?她哪裡好過她!
他翻了幾頁,看到一個大大的紅色標題,看到一個高大男人的側面,絕對是英俊到驚心動魄,Jane在上面畫了個大紅心小心把無懈可擊的男人包裹住——
連男人看了都覺得瞠目的人,走在街上帥得會引起交通堵塞、汽車相撞、飛機誤點。
「為什麼連雷耀都要娶男人?!還是個這麼不起眼的老男人!為什麼好男人都被差勁男人搞到手!」她死死盯著影帝分明小心用手牽著的另一個人,矮個頭,白襯衫,被酷到令人窒息的偉大影帝牽著竟還敢笑得平靜!「王平民,你說這世界還有我們女人的生存空間嗎?」
「有,我就是女人生的。」王平民翻另一頁,小心不刺激義憤填膺的小姑娘。
「你媽為什麼叫你這種名字?好沒出息,要是我姓王我就叫我兒子王子、王上、王家!多好,都是貴族。」她手舞足蹈比劃著,甜美的臉蛋上有做夢的表情。
王平民呵呵笑笑,「我生下來身體不好,叫傻點土點的名字養得活。」眼鏡后,他的眼神藏到看不見,突然想起什麼,神神秘秘壓低聲音,嚇唬旁邊小姑娘:「其實我本來真的是王子,我家是個大城堡,整座山都是我的後花園,我家的僕人和侍衛從早上數到晚上都數不過來,只要我哼一聲,連英女王腦袋上的皇冠都送到我面前——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歡我暗戀我崇拜我!」
看他講得越來越起勁,Jane苦苦掛張娃娃臉,為什麼她要和這種異想天開、毫不懂幽默為何物卻偏要故作幽默的老傢伙坐一起!為什麼!
「那你為什麼現在不搭私人飛機不喝78年紅酒不抱你的大美人,卻偏來和我擠輛沒吃沒喝的小破車?」她閉上眼睛,打個哈欠,做出睡覺狀。
王平民把最後的魚乾扔進自己嘴巴,拉上窗帘,讓小姑娘好好睡覺。
「因為王子遇見了一個壞心腸的平民,他殺了王子,自己做了城堡的主人。」他的聲音沒有起伏,只以一種故事結束的解脫來說,末尾,平平無聞的聲線竟變得異常和緩動人:「我想他現在一定很快樂。」
「王子與貧兒?」她輕輕覆住他手:「你說錯了,故事不是這樣說的,故事的結尾是王子又回去了,城堡里又充滿了笑聲,貧兒成為王子最忠心的僕人。睡覺前的故事怎麼能說錯?會誘導小孩犯錯的,記住了吧!我說的才是真正的結果。」
她閉上眼睛,真的困了。「晚安,平民。」
「晚安,小公主。」他看著窗外,雪真的是有形狀的,雪的形狀是一瓣一瓣,好象東京的櫻花一樣,好象能洗滌這世間所有塵埃。
銀座的步行街上充斥著三越、高島屋這樣能讓人腿走斷的高檔商場,穿梭其間,猶如迷宮。
Jane買了一大堆打三折的世界名牌,王平民在小店看中一雙紅色的魔術手套,看上去特別小巧,結果卻能穩穩把自己二十五歲的手套進去,摸摸好暖和,買了三雙,送給收留自己不少日子的那對西西里小情侶兩雙,自己留下一雙。
電影院都在供映《駭客帝國3》,沒有愛情片的檔期。破滅了幻想的Jane被購物轉移了所有興趣,很快忘乎所以。王平民於是隨便走在銀座的大街上,跟歡快的人群接踵摩肩,他想到一個問題:假如這十萬個人里有一個自己認識的人,自己還能不能一眼把他挑出來?——他覺得他能,不過就是十萬分之一,有什麼難?
人生應該有100個值得去的地方,他要都去了,反正都沒人認得出他,當走在這樣喧喧嚷嚷、五顏六色、有笑有叫的街上,不得不由人從心裡煥發出一種重生的喜悅。
當重新回到車上,每個人的行囊都增加了不少好貨色,Jane背著鼓鼓囊囊的軍用大背包,彎腰駝背哼哧哼哧挪回座位,「累死我了累死我了」叫喚起來,臉上卻洋溢著盡情SHOPPING后的絕對狂喜,欽佩之餘,他三下五除二給她利落下枷,她隨隨便便朝他腿上丟本書。
看了眼,原來是精裝版的《王子與貧兒》。
「以後跟你兒子說,這書是你家傳家寶,是你在旅途上結識的一位超級大美女送給他的,可惜有緣無分,一定要記得告訴他!」她鼓起腮幫,逼他快發誓。
他小心翼翼拿起書,笑容堆得滿滿,胳膊再一攬就把人家小姑娘抱在懷裡:「你真好,你結婚的時候讓我送你用鑽石鑲的婚紗吧,拜託!」
Jane翻翻眼,當他妄想症又發作,哇哇叫著:「少來!連我酒席你都要包下才行!」
他果然連草稿都不打,就說好。
這邊,車子剛發動,導遊就接起電話,一邊不停點頭,一邊露出緊張的神色警惕看車上鬧哄哄的乘客,尤其是王平民和Jane,王平民瞥了眼,繼續看他的新書。
「我剛接到日本警視廳的電話——」一路都很客氣的導遊拿著擴音器用英語拚命鎮壓嘈雜,而聽到警察兩個字,所有乘客自然都停下手中事情。
「有一個國際通緝的金融詐騙犯潛入了東京,警視廳得到最新情報,他正混在來東京玩的遊客里,所以我們要檢查一下大家的護照,請大家多多原諒,多多配合。」導遊不停彎腰致歉:「實在對不起大家,但這個逃犯手裡還帶著搶,實在太危險兇悍,為了保護所有人安全,請大家配合我們的工作。」
「我們裡面就兩個亞洲人!」已經有乘客不滿。
「那殺人犯這麼神通廣大,難道不會化裝成白人,要查大家一起查!」Jane是美籍華人,插腰就跳起來,「不然誰敢查我我就找律師告你們歧視華人!我老爸就是全美律師聯合協會副主席,誰敢查我?」
王平民已經放下書,自覺掏護照,連機票、簽證一併殷勤拿出。
Jane怒瞪他,瞄瞄周圍都是警惕緊張,大大哼了一聲,坐下,露出我就不怕的神氣。
結果導遊查了王平民,放過Jane,一來她是女人不可能是什麼國際逃犯,二來光聽著全美律師聯合協會的名頭也叫人自動避讓吧。
結果王平民當然不是那個模樣很精悍瀟洒看上去如同翩翩富家公子的年輕詐騙犯。
旅途按原計劃進行。
當車才開半小時,突然緊剎。全車人不及反應,跌跌爬爬。
「又怎麼了?你們搞什麼!」……
「前面怎麼停那麼多車?那些穿黑衣服的是誰?」……
「誰設的路障?——那些人看起來好象是黑社會,好可怕!」
一片亂鬨哄的驚慌嘈雜里,王平民看書之餘,又拿起袋裝小金槍魚乾咂吧咂吧吃得帶勁。
車門被重重敲打,導遊不得不開門。
上來的果然是兩個黑衣男人,脖子上紋著斑斕的刺青。
「例行檢查。快點,把證件都拿出來。」
導遊走上去,哆哆嗦嗦想說點什麼解解圍。
一個黑社會轉身就照他臉上抽了一個大嘴巴,「混蛋!沒聽見嗎?你也把證件拿出來!都給我快點!」
有的女遊客已經嚇哭了,完全不明白怎麼光天化日就有黑社會敢設路障來搶劫打人?男遊客看著,卻不敢動,摸摸索索把證件掏出來。
他們慢慢走到了兩個亞洲人面前。Jane這次識時務,乖乖屈服於惡勢力,把所有證件拿出來。
王平民好象傻了,還在看書,吃小魚乾。
「你是豬啊?聽不懂人話,把護照給我拿出來!」脾氣暴躁的那個抽走他書,合上,一下一下用來敲王平民腦袋,「找死是不是!」
王平民還是沒動,Jane臉都嚇白,結結巴巴說:「他聽不懂英語,他什麼都不懂,我、我跟他說。」
「小姑娘真好心啊。」那人嬉皮笑臉就要摸Jane的臉,「這麼漂亮跟這種傻子真太可惜——」
那麼突然,他就殺豬一樣嚎叫起來,捂住他粗壯的胳膊,叫得聲嘶力竭,「我的手——我的手斷了!」遊客眼中,他剛伸出的手竟真動也不動好似全無知覺,他驚恐望著眼前亞洲男子,懷疑是自己眼花,這個弱不經風的男人怎可能有能耐就在剛剛扭住他胳膊迅捷可怖活生生扭斷,才那麼四五秒的時間——一點沒有威嚇,說折就隨便折斷!好象是折樹葉而非一條活生生的人手。
在遊客的嘩然里,王平民從地上撿起被丟掉的書,拍拍上面的污漬,扶扶黑眼鏡框,面向也呆掉了的Jane,「我也有一個妹妹,我怎麼能讓人隨便欺負我的小妹妹?」Jane被嚇得不輕,她看著自己的十天旅友站起來,拎起行李,在兩個不敢動彈的黑道男人前走過。
他的背影從後面看,高挑有型,而神采飛揚。
一個打手突然掏出匕首,扎他後背,王平民後背好象長了眼睛,輕鬆就閃過去,側過身提腳便踹上那人肚子,偷襲者掉了手中刀,歪歪扭扭倒下,竟不再出聲。
Jane想說點什麼,驚魂未定的遊客和司機卻趕緊掉頭開車,她趴在窗口,看那個高高的身影滑下草坡,很快就消失在東京的這場突至的漫天大雪裡。
東京機場人來熙往。雪還在下。
直飛羅馬的航班準點到達,由於突降的這場大雪很多人取消了行程,這次的乘客不足百人,進關時就特別輕鬆。
通關員蓋了個章,把護照還他。他沿通道繼續往前走,轉個彎就是能見到飛機。這時,離他跳下汽車整整四個鐘頭,他想不可能有人比他更快。
他轉過彎,有人等著他。
三十個人都是清一色的東方男子,基本上都很俊美瀟洒,衣著入時,其間不乏風度翩翩,也有個別扎眼的貧瘠老土,比如靠窗坐著的黑眼鏡。
他們互不相識,惟一的共通點就是今天下午他們要從東京的三大機場搭上直飛羅馬的飛機,或者其中就有一個兩個因為一天內同時接受到警察的盤查與黑社會的威脅后及不可待、逃之夭夭的重罪犯,在這寬敞舒適、牆壁掛有巨型壁畫的房間里,他們之間互相打量、心照不宣,隱隱感覺到危險,一路上他們被蒙上眼罩,喉嚨快要喊破也無人搭理,假如他們之中的確是混著一個黑白兩道的通緝對象,那將是誰?
這裡面確實有我們的王平民,他靠窗坐著,可以清楚看見這座房子周圍十分單調荒涼,樓下每隔十米就有一個持槍守衛,種種防範嚴密基本連蚊子也飛不出去。
他摘下眼鏡,捏捏鼻樑,他有一張不算突出也不猥瑣的面孔,就是讓你看了心裡不覺得堵得慌但再看第二眼也絕對記不住。
他的位置側對牆壁上那幅大型壁畫。
——「不是他。」
「也不是。不對——沒一個是!」
「怎麼辦?主人還沒到!——」
被無奈甩在桌上的照片上只有一個青年,生就一張高傲精悍美貌的他正在酒會,視或驚羨或愛慕的眼光不顧,隨便就靠在哪,兩根手指正挾著空掉的酒杯晃動,眼微微眯著,顯示出不耐的神情,非常高傲而隨心所欲,好象打起瞌睡的野生動物被邀請參加一群羚羊的盛宴,黑禮服上的金色袖扣在夜裡特別耀眼,襯得他雙眼奪目如鑽。
這樣好象王族一樣的貴族青年不是壁畫那端中的任何一個。
還有不放棄的人在使勁敲門敲窗,或大聲咒罵威脅,但沒用。由於肚子餓了,王平民從包里掏出小金槍魚乾,還剩下最後一袋,他好整以暇開始好好享用。
明亮燈光突然熄滅,所有人都再也坐不住十分驚慌,佔據半面牆壁的畫開始從中間裂開,緩緩緩緩,無聲無息,在眾人驚愕中,屏幕開始放映——照片上的青年又活過來,他走動著,或駐足著,在各個笑語繽紛的場所,一律都是金碧輝煌、美輪美奐的背景,他不曾笑過,跟人說幾句話,或僅僅環顧四周,大多數時候他都是一副懶洋洋的疏離冷清,隱隱地又很有威懾力的冷酷眼神,好象連殺人都隨心所欲。因為都是不經意地拍攝,所以在角落的他都是一兩秒地瞬間閃過。
——讓人火大的小子,他以為他是誰!——眾人之間也有平時開小跑打高爾夫的公子哥,但看到這一幅幅畫面里的青年,一律都看得分外扎眼。
王平民懶洋洋地靠著沙發背,邊看邊繼續吃著小零食。
定格在他的笑,最後一個鏡頭,最短,襯衫是藍的,腿是長長的,頭髮被風吹得亂亂的,他睜大著晶晶亮的眼,好象個要糖吃的壞小孩,與之前是那麼不同,朝著面前的短髮高個男人舉起一隻拳頭,他露出了嘲弄而滿不在乎的迷人壞笑,好象活生生就在叫在跳一樣——有一種超越性別的美麗和難以逾越的距離。
「我想起他來了,他就是兩年前歐陽家族突然死掉的繼承人!」
「——就是突然死掉的那個?說是心臟病發,但其實是被親戚暗殺掉的那個?」
「啊,就是那個人啊。」
「是那個人啊。」
——只是那個人啊。沉澱了所有死與生,只是那個人而已。
——「你們只要回答一個問題:你這輩子最高興的時候是在哪裡?」——
揚聲器不知隱藏在哪,只聽見一個男人謹慎的聲音在問,只見牆壁又慢慢收攏還原,青年的畫像漸漸黯淡直到變黑漆一片。
是賺上億的時候,是娶老婆的時候,是殺了仇人的時候,是小時候,總有一個時候——在父母身邊?在賭場?在生意桌?在床上?或在一片血光中,總有一個地方吧。
——「二十九個都錯了也沒關係,只要有一個答對了,對的留下來,你們都能活著離開;如果都錯了,也只要一個留下來。」
謹慎的聲音謹慎地宣判終點等待著他們的是什麼,他不是在說笑話,三十個人都知道,所以大家都失去吵鬧的勇氣,只要有一個對了?或一個錯了?無論對錯,只要一個人就夠,總會有一個人倒霉,倒霉的三十分之一,會輪到自己嗎?
——「慢慢想,一個一個說。」——
——「我的公司在華爾街上市的時候,我在自己辦公室,和朋友一起開香檳慶祝。」
——「有什麼好想的,我最高興的時候是在醫院裡,我老婆生了一個八斤的胖兒子給我。」
——「我最高興的時候,和Cindy躺在床上,就是那個走紅的女模特!她漂亮極了完美極了——我這次要能活過來我肯定向她求婚。」
——「在幼兒園時,老師誇我聰明,爸爸媽媽很愛我;後來我讀書就是讀不進去,他們也死了,只留給我一堆遺產。」
——「我還碰到最高興的時候,等我老死的時候才能說什麼時候最高興!」
…………
每個人都有最高興的時候,無論如何,沒有人有資格隨意剝奪別人的生命,沒有人能有這個資格。
錯了,只有一個人留下來,也沒什麼關係,輪到自己的幾率也只有0.0333,只要捂住耳朵不聽這些活生生的人在怎樣訴說自己的高興和幸福就好,反正留下來的不會是自己,也不會有太多罪惡感,因為這就是一場輪盤賭,賭輸了的人只能自認倒霉,畢竟有二十九個活下來了,還有二十九個仍然高興和幸福。只有一個倒霉,總歸只有一個倒霉啊……不會有人這時候犯傻的,活人怎會知道死人的答案?
除非他就是那個死人。
王平民已經吃完最後一根小魚,輪到他了——
「我最高興的時候,在一棵樹上。」
奇怪的答案,在三十個形形色色里,好象說一個不能娛人的笑話。
——我最高興的時候,在一棵樹上。——
王平民的面前現在真的有一棵大樹,他抬起頭,讓大大的風吹過自己已經不明亮不銳利的眼睛,葉子就飄下來,冬天裡仍然有綠色的鮮艷的葉,這該是棵多驕傲的樹。
在東京的又一場大雪裡,踏著堅定的腳步,就算無聲無息卻是在實實在在逐步逐步向王平民靠近,仍然驕傲,仍然至尊,步伐沒有絲毫紊亂,就算只是素不相識,王平民也願這個人一切都好。
現在,他就站在他身後,與他一起看這雪,他們彷彿已經不用再說什麼,他們已經可以知道對方心裡的話,只需要感覺,不過是咫尺距離。
雪花又飄下來的時候,王平民還是被身後的男人用結實有力的胳膊緊緊擁抱住了,無法看到對方的表情,在這時候,只有擁抱才能穿越生死一瞬。
王平民想轉身,身後的男人制止住他,反而用冰冷的手掌蒙蓋住他的雙眼,以一種特別緩慢、同樣堅定的動作,猶如征服的前奏——
「不要回頭——不準回頭——你沒有資格回頭了已經。」
王平民聽著那至尊的聲音,感受那難以逾越的咫尺,心中突然湧出點名曰悲痛的鬼玩意——不為資格不為失去資格不為失去資格不準回頭,是為蒙蓋住自己視線的男人的聲音,在黑里,雪花落下的聲音是沙沙作響,在黑里,男人說話的聲音是淡淡而啞啞,只要強迫著去忘記,就總有一天能忘記,就如同那晚月下的微微剪影,在歲月中淡去。
但卻把王平民緊緊壓迫在自己的胸膛前,強迫他的依靠,依靠吧,既然是永念。
永遠永遠的想念。永遠失去的念。
「你認錯人了。」王平民的嘴角有個即逝的笑,有些刻薄,有些嘲笑,有些遙遠,「我是倒霉的0.0333,我的社保卡號碼是353467,我的身份證號碼是32056526368685……」
他羅里羅嗦、煞有介事,而他在聽。
末了,當所有數字遊戲結束,末了,陌生人終於對陌生人放手:
「我最高興的時候,在一棵樹下,0.0333,353467,32056526368685……你喜歡樹嗎?高大的長滿翠綠葉子的樹——我愛的人,就站在樹上面,又驕傲又漂亮,閃閃發光,快要生出白色翅膀,他竟要我把手給他,他以為他是誰?這個被寵壞的傻小孩,就算長大也是個傻小子——天堂的距離那麼近,誰說能體會我的距離?我不相信,告訴我,為什麼你我選對了這答案,卻錯過了方向?」
一直沒有看到對方,映在疑問者眼裡的只有背影楚楚動人,並不是只有纖纖才能楚楚,也可以倔強驕傲而傳神。那個楚楚的背影,曾經想要揉碎掉,曾經想要急切地佔有,曾經以為可以的相愛現在留給自己的只是背影,疏離的自在的不用再動不動愛來恨去死去活來,不是很好?
這是死者的意思,已經用不著回頭,當彼此的驕傲還尚存,背叛帶來的傷害就無法彌合。
王平民自己蒙住自己的眼睛,當錯過方向該怎麼回頭?說是彌補也好,他縱容讓自己慢慢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這個人又驕傲又漂亮,這個人視或驚羨或愛慕的眼光不顧,這個人穿著藍襯衫,腿是長長的,頭髮被風吹得亂亂的,當睜大著晶晶亮的眼,就好像個要糖吃的壞小孩:
「我最高興的時候,我在一棵樹上。我望見天空,我並不急著爬到最頂端,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征服這棵樹,就像征服整片天空。用了易容,戴上眼鏡,雖然這樣笑起來好象在搓麵糰,但由師傅貢獻出畢生內力才挽留住的生命怎樣都該好好珍惜才是。這兩年我也確實是這樣做的,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師傅又去雲遊四海,師兄被教父擄回西西里,日子也很快就過去,你說我們錯過了方向,好象是啊,我們總是在還差一點的距離放棄了彼此,假如你沒有順我心意放我在家族陪媽媽,假如我病發時撥通了電話,假如你不是救師兄而是直接救我,假如直到最後你問我『那晚你有幾分真假』時我誠實答是真——」
王平民轉過身,背後的男人才真的是又驕傲又漂亮,驕傲如國王,漂亮如神跡。他們彼此相望,就快要忘記了,那個海島那份甜蜜,在這時候,慢慢湧上心頭是記憶的酸澀。
王平民笑了,他平平的相貌就有了光彩和耀目,他是為面前這個高興時會有雙藍寶石一樣眼睛的男人而笑,在大大的樹下,小小的歐陽二世祖對還沒有成王成霸的小小雷煌伸出小小的手——喂,把手給我,我們會離天堂最近。
「當我站在大大的園子里,當看到東京的天空上再次飄起雪花,無拘無束,我很想變成一個大雪人,好讓誰都與我擦肩而過,臨終時的痛感慢慢模糊,剩下的反而是從DV里看到自己葬禮實況的漠然,雷煌,我不相信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死人可以有自己的平靜,你不會再要我,我知道,你的驕傲不能原諒總是背叛你的我。」
現在可以把手伸回了,因為對方已經不需要再爬到自己的樹上,就能擁有所有的天空。
「傻瓜。」好象不能再忍受這種笑,雷煌仰起頭看著東京的天空,冰冷的雪花讓激切的眼神平息,想說的到最後終於還是沒有說出口——明明是這麼多年這麼想要的人,明明是這麼一次次粉碎自己的信任和愛情的人,卻再不能伸出手去擁抱,呼吸都冷卻在胸臆——該是害怕吧,怕他說就算一切重頭開始,還是會選擇這樣做,怕他說他愛的和選擇相信的始終不變,不是自己而是他人;怕他看著自己心裡卻滿是悲涼和傷痛,不想他再被束縛,想他仍然能高高站在那棵高高的樹上,想他能是驕傲又漂亮的歐陽念,所以才要一次次放開手——這些都深埋在心裡,無論身處何地,當天空飄下雪花的時候,他知道這個人也一定在傻乎乎地對著雪傻乎乎地笑。
這樣,就能放棄。
歐陽念看著雷煌,冰冷的雪花圍攏下,冷酷傲慢的國王閉上眼睛,高不可攀,遙遙在上,歐陽念知道自己欠這個男人的不止是愛情,還有一生一世的承諾。
「雷煌,其實並沒有錯過,至少最後我感謝你的放棄。」
「感謝?你是該感謝我。」他嘴角依稀有笑,仍然閉著他的眼。
而直升機螺旋槳的陣陣轟鳴聲,伴隨雷煌這樣驕傲的話語和黯淡的笑容,在我頭腦里留下不祥的一幕,我抬起頭,看那本該從頭頂掠過的巨大直升機卻在穩穩降下。
我再看雷煌,只看著他。
他也睜開眼,他伸出手,輕輕以指腹撫摩我的臉,用柔軟的力度和眷戀的溫柔:「警視廳和黑道都在找你——白的是我派的,黑的是誰?猜猜,念念,你不是一切都算到?」他手指驀然抽緊,十指拉近我臉孔,瞳孔也在抽緊,狠辣獨斷,我漸覺出疼,他手指深深陷進我皮肉,把我漸撕破,或是我在把他的驕傲撕破殆盡,終於導致惡果纏身,我張開口呼吸,他迎上,將舌頭堵進我的喉腔,剎那滾熱抽插好似我身體灌注進冰冷液體。
呼吸成為白色氣體,交纏不休。我大大睜開我的眼,是真無可奈何。
「你說假如,這麼多假如都是借口,沒有堅持哪來過放棄,你可曾對我放棄?你沒有!——我殺掉我的新娘,我救出你的親人,我把秦展壓在腳底,我配合你把戲演到最底,直到剛才我還在想這次是我先找到你一定好好保護再也不讓你被他找到,你可曾想過對我堅持?——我思念你,到現在……」
他再也忍無可忍大力推開我整個人,他張開整個手,輪直手臂重重打我臉,連接扇我兩記耳光——
「我也說假如,假如你已不是歐陽念,他可還能認出你?」他面貌森冷,刻意無情。
我筆直站著,我惟一能做。
「那就來打個賭?」我啐掉口裡那口血,白的雪,紅的血,「我賭他一眼都不會看我。」
直升機已經降落地面。轟鳴再沒有。天地一片寂靜。現在是王平民在等,還是歐陽念?我分不清。只是很可惜,不能好好看場王子復仇的好戲,因為王子不想復仇。
雷煌該是奇怪了,所以儘管面無表情但幽藍雙眼微微轉深,我還是記得他的一些面貌一些動作的,我就是不夠鐵石心腸。
「你的一見鍾情真是個笑話。」他是看透,看透歐陽念作為一個凄涼的笑話的存在,「我的一見鍾情也是。」
他終於從頸上拽下什麼,摔慣到我身上,晃璫著,掉下,那刺眼的金色,好象明媚的夏日陽光,那十字架宣判我有罪,五年,十年,二十年,逃開也沒用,這就是罪。
臉頰火辣,他的話他的動作更是淬火的刀子劃破我平凡無波的最佳面具,我捂住自己的臉,深深呼吸:「這些都不夠,光這些都不夠,我真希望你也能像他一樣,做些徹底真正毀掉我的事,那樣就好了,那樣我就不用欠你,雷煌,我不想再回到你們任何人的身邊去,我回去了我就再也沒有了——這些就請你懂我吧。」
——「他在哪?」——
刺穿我的耳膜,血液聚集在一處,不是不恨不是不怕,只是,只是再又聽見這個聲音的時候,這個聲音還是能刺穿我耳膜,我不能迴避無法迴避的人,對我問:「他在哪?」
——有個住在海邊的窮苦少年一直沒有朋友,有天有個小巧可愛的小姑娘出現在他面前,她說她的名字叫珊瑚,少年喜歡上她,他們一直很開心,他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過下去,但小姑娘有天又突然消失了,少年怎麼找都找不到,他快急瘋了,當他找到海邊,這時候,一個美麗極了動人極了的高貴女人走到他身邊,竟然對他說:『我就是珊瑚,我是海里的珊瑚仙女,我中了妖怪的魔法要真愛才能解脫,你看,我現在又變回來了,我們又能在一起永遠快樂生活了。』少年驚訝極了,他瘋狂地推開她,大喊著:「你是誰?我根本不認識你,我要我的珊瑚!」,他喊叫著:「她在哪?她在哪?我的愛!」仙女呆住了,而少年卻真的瘋了,他繼續喊著她的名字,繼續到處找尋——」
我的愛。
就像這場雪花突然而至,要小心別被他絢花了眼,他是有劇毒的惡之花。
他,他,他——他啊。
這世上有這麼多人,當和你擦肩而過,有幾人你能一眼看出分明?是至親還是至愛還是至死不渝的仇恨,比如他奪走你的一切,比如他毀滅你的一切,比如你都快要忘掉你曾擁有的一切——這些都抵不過你再不是他的一切了!——
這個人穿著優雅明亮的衣服,這個人笑出優雅明亮的喜悅,他用滿懷期待和盼望的神采注視我、注視雷煌,他非常俊,也非常好,他看上去,好象只破繭的蝶,極寒的天里妖嬈陰暗無聲地飛翔,美極了,只有吸干宿主血液才能孕化出的詭魅生物,壞極了,你怎能說他不勾魂?
秦展。如舊。
王平民沉默地站立,不掩飾自己紅腫的半邊臉,掌印完整結實。
雷煌很有興緻,他清楚自己有的是秦展再怎樣努力也無法擁有的一種優雅和明亮,而歐陽念總是一遍一遍喊著他好兄弟好兄弟,所以從開始就忽略了其實毒蜘蛛早張好了網,連聞煉也為救聞嘯天出賣了他,合夥設下那個西西里新娘的圈套,但就算秦展機關算盡也料不到聞嘯天原來就是歐陽念的師兄,現在回想起來,婚禮前收到的匿名信也是歐陽他寫的,聞煉一直苦於找不到囚禁聞嘯天的所在地而被秦展所制,地圖和看守分佈在信里都標記得清清楚楚,到後來,他能搶先一步在槍口下救出聞嘯天,在秦展以為萬無一失的婚禮上殺掉自己的新娘,他順利破滅了秦展坐享漁人之利的企圖和詭計,這些都該拜歐陽念所賜!——但他不能讓他再這樣三心二意下去,總有一個要死掉。就這麼簡單。
這樣,就算放棄,歐陽他也是安全。
他們三人的上空,黑色直升機還在盤旋,槍聲已漸漸湮沒,死去的人慢慢倒下的屍首滲流出鮮紅的血液融化進潔白的雪。
以殺人取樂的黑道和殺人不見血的商界,兩代年輕的新霸主,在為死人爭鬥些什麼。生者執著地從墳堆里吵醒往生者,這是多大的惡果。
秦展是這樣明顯的高興,已經挑起成邪惡到狹長的眼梢眉角全是一片鬆懈和狂喜,他甚至咧開嘴笑著調侃起來:「雷煌,你說死了兩年的人該是連皮肉都不剩的白森森骸骨了吧,想想要把那樣的骷髏緊緊擁抱在懷裡——」他看了眼王平民,稜角尖銳,眼神如謎,黑暗的魅力把雪花都凍結,他好象真想把自己的喜悅給任何人分享一點;王平民看到的是一個說著可怕話卻一點不自覺的魔怪,魔怪才能說出:「我會高興得全身發抖,我會把手就這樣放在他的骨頭上——」秦展合攏雙手,如同完成一個緊窒的擁抱:「最後一次鎖住它就把它綁在我身上,慢慢地,我就要被鬼附身了。」
他眯起雙眼,嘴邊是笑,他在享受!
「念念他是跟我在一起。」雷煌不用穿什麼優雅明亮的衣服,他幾乎不用笑,他英俊冷淡和風度翩翩就是貴族優雅的化身了,他在雪裡,在用欣賞目光看廣大的庭院被陸續的雪覆蓋,「他對我說,黑色是最乾淨的顏色,能把一切污垢覆蓋,但他的污垢,他的你怎麼才能覆蓋?」雷煌用冷淡目光看面前無所忌憚的對手,一字一字說:「念念他,要你去死,然後他說也會陪你一起。」
王平民站在他們之間,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秦展或以為他就是個低級的手下。所以王平民在搖頭,臉上的印子紅腫,沒人理會。
夾在兩個驕傲的男人面前,王平民的驕傲不被理會。但他還是出聲,他說:「這不行——」但他扼住脖子,平凡的臉難看到發青,用雙手扼著都擠不出一點聲息,他注目那真正優雅的貴族——他才吻過他,貴族剛才吻過平民,那該是個多麼冰冷的吻——你給我喂下什麼?雷煌,你怎能?——
「他是這樣說?」秦展狂喜的眼神里有不斷的悲傷,好象感嘆一樣他佇立在東京的大雪裡慢慢失神:「他還是不願陪我一起死,我的王子。」
王平民的喉嚨猶如焦灼,他的身體漸漸麻木,漸漸也失神,秦展,秦展,你還是這麼想要念念陪你一起死去嗎?這樣就可以贖清你們所有的自欺欺人嗎?已經兩年了。
像在做夢一樣,雷煌他拿出槍,將槍柄遞在秦展面前,他的面容非常沉著和冷酷,他的眼仍有過去蠱惑人心的魔力,尤其在對手脆弱的剎那:「他這麼愛你,他怎麼會不願意陪你一起?還是你費盡心機從他手裡奪過的一切,才讓你這麼捨不得去死?」雷煌微微笑,眉宇舒展,好似看透,秦展根本無所遁形而面色灰黯無比:「說到底,我從看不出你有愛過他,你嘴裡說的愛只是欺騙那個傻瓜和你自己的借口吧——你需要借著愛的名義才能放心大膽地捨棄膽怯和猶豫,當然了,因為歐陽念他愛你啊,你做的一切他當然都能原諒——承認吧,秦展,你從沒資格做我的對手,你到手的只是我不要的東西,黑道、念念、萃,你太可笑。」
秦展是臉色是難看的,他的優雅和明亮被無情地戳穿后,他灰黯而慢慢失去剛才的光彩,他辛苦得來的一切果真一直是別人施捨?——這讓他抓住了槍,寒冷的槍身握在手裡,扣住扳機,可笑嗎?他的一切!——他就對準自己頭顱位置——
兩個男人筆直地站立,像兩頭狼、兩頭獅、兩隻野獸一樣傲慢地互望。
王平民眼睜睜看著秦展的動作,秦展的側面對著他,不搖不晃穩穩舉槍,竟是比今年冬天的大雪還要冷寒徹骨,但王平民卻一點不能再動,或這就是雷的初衷,打擊到對手崩潰為止,打擊到一切都不能挽回為止,這是生命,這怎能兒戲?但他動不得了,前程往事歷歷在目,在很多年前,他就對自己說過,絕不讓這個叫秦展的人再為他受傷流血,但他總是在讓他受傷流血、不斷掙扎在死亡邊緣,就算費盡心機也要九死一生,若是這樣,只能這樣,他想他好好地活,和萃,和他的女人和孩子好好活下去,只是這點微憫的願望,捨棄一切就可以,他的家從不是他的,權利和地位都該是給父親的孩子而不是他,他是那樣執著地介意著需要著歐陽念的死亡,好象只要他一死他的所有障礙和不快都煙消雲散,他就再也用不著陰謀用不著詭計——放棄一切真容易嗎?好象在做扮家家遊戲,值得為他捨棄一切嗎?知道自己將要失去的是怎樣的一切嗎?是親人是城堡是高高站在城堡上俯視眾人的傲慢,真的不容易。但他確實做到,歐陽念確實做到。
所以,不需要再受傷再流血再那麼瘋狂了。
似乎就在剎那,秦展就開槍,他一點也無猶豫——
冰冷的血液從肩頭涌灌,這是什麼?王平民卻突然一笑,在銳利的槍響后,扭曲嘴角,非常好笑,這是疼,他的膝蓋彎下來,他跪在了雪地里,卻沒有力氣捂住傷口,紅色的血這樣利落地流淌出身體,消失在茫茫的大雪裡,王平民卑小地跪在地面,他該有幸,傷他者是黑道上人人談之變色的歐陽世家宗主,多殘忍多無情的人。
槍口又抬起,對準他另只肩,雷煌擋在了他面前。
無法看到面容,只聽到秦展在大笑:「這麼在乎?雷總裁你有這麼多在乎,我這費盡心機才能得到別人施捨的人卻就只有他一個,我求求你別跟我搶他行不行?你不是早不要他了,那時候他受苦受罪被我折磨被我凌虐你傲氣你冷酷你當然不會向他先低頭!你以為他出賣我只為捨不得他師兄?他也捨不得你中我圈套,就算你掉頭就走沒能救他沒能像你拐走他時那麼信誓旦旦!——那就把他給我吧,我要他啊!」
該當笑話來聽,王平民跪著,血流著,聽這個讓人這麼不開心的笑話,疼痛,劇烈,傷口是在心裡。雷煌依舊擋他身前。
「我說了,念念他要你去死。」雷煌聲音渾厚,冷靜冷淡,從秦展出現開始他就是這樣的漠然而勝券在握。
「雷煌,我告訴你,歐陽念他才不會說什麼陪我去死的話,他不捨得我死,他寧肯自己死掉也捨不得我去死,你知道嗎你?別露出這麼瞧不起的眼神,我們該是一個戰壕的盟友,差別只在我是個背叛者,而你是國王,他愛過你?他當然愛過你,但你以為他會為你去死嗎?只要他想到他再見不著我他就不會為你去死!」
——「你在胡說什麼?」終於拜疼痛所賜才換得一刻振作,王平民撐著地,爬爬歪歪站起來,慢慢出聲,他已經平凡到連聲音也一無波瀾。「這種三心二意的人,你們真以為他多麼愛你們?他只是想逃避,逃開他沒有勇氣承受的一切,他根本是個膽小鬼,是個最沒用的逃兵,哪怕是活生生死在你們面前,他都沒有那個勇氣!他哪敢愛他哪敢恨?他從出生就是個大錯,他竭力保護的世界只是鏡花水月,他的軟弱無能註定他只是個被欺騙、被剝奪一切的失敗者。為了這樣的人爭鬥,你們才真是可笑!」
沉默,在三人之間。
從屋子那邊湧進黑壓壓的人,自然是殺手這個級別,握著武器他們涌過來,身上都有著血腥,還有數十米。
——雷煌在漫天的大雪裡,遙遙說:「你不願我倒願意用我的死來賭——念念他會陪我一起。」他該是面帶笑意在說,因他的聲音那樣溫柔,彷彿如昔。
在呼嘯一樣的風聲里,秦展扔掉槍,他在微笑、搖頭:「我不殺你,想讓念念恨我?我不上當。這次,我要和他重新開始,這次,我已經有一切了,他只要逃到我身邊就好。」秦展的眼裡射出一點光芒,就好象是深不見底直通地獄的洞窟里還殘存著的那麼一點希望,他直直望著雷煌——這個終生的敵人:「告訴我,他在哪?」
「他說他最高興的時候是在樹上。」雷煌終於望著王平民,不復冷酷轉而溫存的神情好象是期待這個無關緊要的旁人能給他一個答案。「他最愛的還是自由。」
「我跟他第一次見面時,我用雪球砸著他,那時候,我站在一棵大樹上,我是有意砸他的,那時候我就知道他是歐陽家的大少爺,是害死我父親的男人的兒子,但他真的很美很美,如果他是姑娘,我一定捨不得砸下去。」
現在,很多槍口對著雷煌和王平民,生死,差差一瞬。
你試過沾著滿身鮮血來吻嗎?在做愛的時候,好象是從墳墓里爬出來的殭屍一樣,真是下賤的事情,我想這世上怎麼就這麼多下賤的人?
激動地忘記一切地吻著我的嘴唇,把它看作世上最美的一朵花兒來任意踐踏,他忘乎所以捨棄一切在吻我——怎麼就這麼冷?怎麼就這麼讓我寒冷?
情人間,只要一個吻就能覺出心意來。他只是咬破了我和他的舌頭,他有著這麼銳利的犬齒,就是野獸也不如。
我們在做愛。
「啊——啊——」我這樣喊叫,在他捏住我的下身,放在他喉管模仿抽插的頻率時,他咬著它,粗糙的手弄著它,讓唾液沾滿了它,隨心所欲遊戲玩弄。
我拿手蒙住自己雙眼,不能在月下暴露自己的淫亂。
他這麼快地就拉下來,把我的手攥著,拉到身邊。我的眼只能大大地睜,我想不出焦灼的出口是在哪裡,我想我要大聲大聲地認輸了!
他拉起我,呵著氣銜起我耳垂,面對面,乳尖互相摩擦,隱秘放蕩。
他就拉我坐他身上。他的眼有種罌粟的光,裡面的我是倒在罌粟花海里的疲憊旅者,我面色蒼白,我肩膀上有血,我走了那麼長那麼長,總是那麼無望,就算拚命地想要也說不出口,我就快要忘記自己是誰。
「這沒什麼,這只是我給你打的葯在起作用,是它在讓你變得淫蕩。」他撥著我頭髮,用下顎頂住我額頭,摩擦,到發熱:「別想,別想了,你是我一個人的淫蕩娃娃。」
他邊這樣說邊頂住這樣的我,進來了。
我咬住他鎖骨,為疼,是這麼疼。
「念念,念念,不要不看我,不要欺負我,不要跟別人——」
他靜靜停在我身體,並不搖晃即將破碎的我,他著迷地摸著我後背,摸著肩胛,摸著我們的連接處,他把我用雙臂擁抱。
「我想不出別的辦法,我為什麼想不出別的辦法?」
我的後背被冰涼的水滴打著,一滴一滴,一顆一顆,他欺負著我他在哭什麼?
我們的結合如此悲傷又甘甜,罌粟海把我包圍。
「不要不跟我說話,我都快記不得你的聲音,對我說說話,我不想忘記你的聲音,我只是忘不了你,做什麼都忘不了——我愛上人,我就要瘋掉,我跟你說過,我跟你說過!」
我的血管里有藥物的熱情,我的心眼裡有覆水難收。
他托著我腰,兇猛地頂著我,我翻倒了,他就壓上來,繼續。
我叫著,大聲地尖叫,沒有頻率只是激切。
「多麼奇怪,我什麼都沒有的時候,你離不開我,我什麼都有的時候,你卻只想離開我。我真不明白。」
空蕩蕩的世界,只有他在說話,他的身體那麼燙,我卻知道他有顆最冰冷的心臟。我在性愛里迷亂地與他接吻,我用力摸著他的身體,他有大小的槍傷,有接近心臟有剖開胸膛,已經分不出哪些是拜我所賜。
他的淚,特別不真實。
要能哭我也想哭,我們就哭著冰釋前嫌,哭著恩恩愛愛一輩子過下去,哭著哭著就把一切不開心都忘記了,那多好,秦展,你說能那樣該多好?但我不能,就是不能,我已經被你親手殺死了,你都不記得了?
——「陪我一起死?」你邀我,聲音溫存,恍若往昔:「念念。」
——「我不愛你我不恨你,我們用不著一起死。」我朝前沖沖,惡意頂著他槍口,只差叫囂有種你就開槍啊!
那時,我希望著,你能看著我的眼對我開槍——
因為我不是你活命的籌碼。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怎能讓別人傷你?
那才是陪你一起去死啊。我願意。
——在就一秒或很長時間。
——「但我恨你。」你一臉無所謂垂下槍口,你一點不害怕扔掉槍,「我怎麼能不恨你?——」你挪開步子,你朝外面走,你就一點不在乎擦過我,你說:「因我是這樣的愛著你。」
愛,就是這樣嗎?我已經用生與死證明了。
細細的鎖鏈在我的腳上纏繞,很長很長,我也可以走很遠很遠,再遠也只是一座離市區偏遠的普通家宅,大隱隱於市,參透這個道理后,不由不讓人感嘆世界之小,無處藏身。
「晃晃鐺鐺」我就帶著它們行走於一片靜悄悄里,沒有很多人看守我,人多嘴雜紕漏就多,只要適當的嚴格的看管,加上三五個一流好手不分晝夜,我就已給安全看管三個月。我沒有話說,是個眾人眼中的啞巴。
易容久不使用,退還成本原,我的模樣瘦削蒼白而越發冷酷。不自由,勿寧死,連詐死都不成,再使什麼計才能拼得更高段數?已經懶得去想。維持著敵不動我不動的微妙平衡,我們都暫時沒向對方使出更毒辣瘋狂的手段。到這步,彼此百般提防千萬小心,實屬命運無情。
連對威威也沒有話說,這讓他抱怨我很久。最抱怨的是我都沒來喝他的喜酒——他小心翼翼從錢夾掏出她照片給我評斷,似乎連他老爸的撮合都抵不過我的首肯,我看那女子生得端莊秀美,很有福像,真想誇讚威威好福氣;威威看我笑著點了頭,才長舒一口氣,露出大丈夫小男人的沾沾自喜狀,絮絮叨叨:「姑爺帶我來見少爺時,我眼珠都快瞪出來了,天啊!我想怎麼有人會跟我家少爺長得這麼像?姑爺他讓我像過去一樣好好伺候少爺,其實我只要能跟少爺在一起就高興得不得了。少爺,你肩膀上的傷是為姑爺擋的吧?那天不少兄弟中了雷煌的埋伏,我偷偷向他們打聽,說是他們人截了我們後路,人又比我們多出幾倍,子彈都射光了,血把地上的雪都染紅了,少爺你就站在他們兩個中間不要命地拿槍指著自己,但到底姑爺還是拼了命把你救回來了,少爺你以後就不走了吧?」
威威在我面前還是那麼絮叨,在別人面前卻已經能端出管事的嚴厲派頭和利索幹勁,就像他老子,還有模有樣,只是娶了老婆把小鬍子都續起來,換我有點認不識他。
那天,閉上眼,都是一片血光,雷煌總是棋高一招,他要那人命就這麼簡單,兩年前他為我放過他就是養虎為患,我也知他這次再不殺他下次就是他被殺,我也知殺了他對每個人都再好不過,但我還是做了,我擋在他們兩人之間,環顧四周都是殺手樣貌,雷煌是說過他要秦展命,就是這麼簡單,他們兩個說起殺死對方總是那麼簡單。
我就不行,我就不行。我說:「你知道我不能。」
雷煌,他,住手了。我知道,他會。他的眼裡已經解脫,兩年前我始終沒有給過他答案,假如他挽留他堅持我們是否就不會錯過?結果歷史重演,結果我還是沒有接住他伸給我的手,或是大大的幸福。
——誰想殺他,不要在我面前就好,那就隨便你們怎麼殺死他我都無所謂,就是不要在我面前殺死他。我不能,真不能直面他的死亡。
春天已然到來,陽光下,我的不自由無所遁形。
「姑爺他為歐陽家做了很多事,有好幾次火拚都差點死了,老爺過世后好些地盤都被那些老傢伙挑明了瓜分掉,是姑爺一點點把它們搶回來,投靠我們的弟兄也多起來,姑爺就是手段太狠不講江湖規矩,沒有少爺你心好,但現在沒有哪個黑道家族敢小看我們。」
「結婚前,我帶老婆去祭拜少爺,就看見秦展他在墓前,一直一直摸著少爺墓碑上的照片跟少爺說話,我從小都覺得他是裝的是假的,但——少爺看到他兩鬢都有白髮了嗎?就是這兩年累出來,誰會在一個人死後還隔三岔五上墳呢?又不是自己老婆。」
「萃小姐總不在家,二夫人過世讓她傷心極了,連孩子都沒保住,去年她在香榭麗舍買了幢大別墅,更少回來了。」
「少爺,你不想留在這嗎?外面很危險,姑爺鎖著你他也不想。我也不想再看到少爺不說一聲就走了!」
我拿手裡的糖果堵住威威的嘴,威威看看我,皺眉吞下那甜得發膩的草莓口味。
「少爺你怎麼又開始吃這些東西?你好久不吃了。」
在細鎖鏈的叮叮噹噹里,我剝著薄薄的糖紙,疊整齊了,折成小小的彩色飛機,將它們高高拋進天空,駕著我的自由飛向鐵窗外的世界。
他安靜走到我身邊,不知何時,威威走了,侍衛也走了,他來了所有人就都走。沒人能想到我與他之間的關係,這麼不清白。
天窗里陽光還很亮,不需要開燈,偌大的房間就沐浴在春暖花開的溫柔里。
我的糖紙飛機很快折翼,天空太過遙遠,存心想飛還是飛不高。我坐在地板,雙腳鎖著鐵鏈,面前一堆廢棄的糖紙,突然意興寥寥。
「不冷嗎?」他小心翼翼,微微拉近與我距離,這邊解下外套把我肩膀裹住。「露風會凍著你胳膊。」邊又自說自話揉著我胳膊取暖。
我側身,搶回自己胳膊和肩膀,就直直在地板躺好,臉貼在地板上,冰得自在。
他停頓了微微幾秒,又跟過來,手環上我腰,胸膛貼在我後背,氣吐在我耳後,他已經起了反應,「也好,等會你又要嫌熱了。」
徐徐順我腰線撫弄,他上癮地用手指摳著我一條條勒骨,像小孩玩一樣敲來敲去,撓癢一樣親密,還嫌不過癮又利索爬到我身上咬起我鼻子,我搖晃腦袋卻甩不脫他熱熱尖尖的牙齒,此時他已經用起長長眼睛仔細研究我眼裡變化,研究我是否表裡如一冷酷無情;真想罵他跟狗一樣,儘管都是小幅動作,鼻子痒痒我皺起眉。
「別為我皺眉頭,念念。」他撫著我額心,輕輕吻過去,「我不值得。」
我笑笑,雖然眼是只能看著他表情上卻作出冷淡無謂——他兩鬢果真白髮很重,用了太多心計他再早衰也是他活該。
春天的風靜悄悄遊盪,黑道上的大人物壓著過氣的大少爺,臉紅氣喘身體顫動,他動情得比我厲害。很奇怪,突然想知道他那時蒙住我眼睛給我烙印時是否也是這般表情。這樣想起來,很沒勁,全身沒勁,再無興緻。
他沒有脫光我衣服,我們衣著整齊下身相連,當律動得漸猛漸瘋,我微微失去意識,看見他和萃,可以信賴的青年和撐著粉紅洋傘的妹妹,特別遙遠。假如我跟他還有話可說,我會告訴他這沒用,現在做什麼都沒多大用了。
他射在我體內,眼神剎時就擺脫熱烈,非常陰冷,好似看透我念頭,他不無得意無所忌憚告訴我:「我就是想一輩子跟你這麼過下去。我是壞是無恥是混蛋——」他有意再次加深挺進,激起我一陣哆嗦,好密切我和他的惟一聯繫,「我這種人絕不會像你那個有情有義、尊貴有品的雷總裁一樣拿得起放得下。」摸著我臉,他的手指如此冰涼決斷:「不跟我說話,不對我笑,不看我一眼,歐陽念,你就這樣對我吧,你以為我會在乎嗎?」
我閉上眼,一輩子,好長又好短,想都不敢想。
我醒過來,外面在下雨,小雨淅瀝。
她穿著粉色的裙子,正迎著風站著,而裙角飄揚。我的妹妹,小小的無瑕的妹妹,好象水蓮花一樣悠悠綻放。
「萃。」我叫她,把手給她,「我是哥哥,是我。」
萃靜靜凝視我,倔強搖頭:「我哥哥兩年前就死了。我不認識你。」
是在跟我賭氣吧,我走下床,去拉我妹妹的手,「傻丫頭,真的是我。」
萃躲開我的手,細緻的容顏是黯淡的,她笑話我這個冒牌貨:「你不是,你才不是。我哥哥他才不會做出讓我傷心的事,他不會比我死得早,他不會留我那麼傷心,他總是會把所有好東西都讓給我,他說他最愛的人是我——」
「我愛你,萃,我是你的哥哥。」
「哥哥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他永遠不知道我最愛的人是誰,他已經比我先死了。」
她眼裡有眨動的淚水,好象小時候拒絕帶她爬上樹時的委屈,我眼裡她當然永遠是個小孩。這個小孩走到我身邊,彎下腰,用一把金色的鑰匙打開我長長的鎖鏈,然後她把它們拋在她腳旁,她輕輕對我說:「好了,你再不走我就要走了。」
「你想要給我自由嗎,萃?」我沒動,反而坐下,「沒有地方比這更自由。我已經沒有想去的地方了。」我要拾起鎖鏈,她拉住我胳膊,還是那樣悠悠緩緩說:「假如他死了,哥哥就自由了。跟哥哥不一樣,我是真的憎恨著那個人,他把我當成可以隨意擺弄的玩具,一直在利用我,奪去了我的家族、我的幸福、我的孩子,那個孩子真的是他的,他從來不關心,從來不想要,連是不是他的孩子他都無所謂,連孩子掉了他也沒有一點難受,他太可怕了,我恨這個霸佔住我的家我的哥哥的魔鬼。」
妹妹的手絞合在一起,她的全身都在痛苦地顫抖,而更深刻的憎恨在她眼裡燃燒,她將會做出什麼樣的事來!在我就要拽住她的時候,她退縮了,她一步步後退,雙手做出彎曲的僵硬姿態來阻止我的靠近。
「哥哥,我會給你自由。」這樣堅定地說著,她退到門邊,侍衛們就簇擁著她保護她免於我侵襲,並把我擋開更不讓我碰觸我的親生妹妹,我看到她這樣心都要碎,她一直是我這樣疼愛這樣保護得好好的小東西,她是任性的她是快活的她是健康的,我嬌寵著她我愛惜著她在她小的時候我曾把她高高舉到天上,她幾乎就等於是代替我享受世間這一切美好的,就算她與我毫無血緣的聯繫,但她真是我惟一的小妹妹。
萃被他們遠遠地從我身邊隔開了。
一夜都是噩夢。
夢醒,秦展在我身邊,好象抱著小嬰兒,他輕輕抱著我,拍著我的背對我反反又複復:「我在你身邊,念念,不要走,能不能不要走?」細細吻我鬢角,將那汗水吸吮,他如同母獸伸出舌頭溫柔舔舐剛出生幼崽全身的濕漉,我不說話,就算身處黑夜也能看得到在他溫情甜蜜的眼裡全心全意等待著的是我永遠也站立不起來!他親密溫存地摟抱同樣也在指望著變成那種落魄樣的念念就可以永遠地好好地留在他秦展身邊——這就是我的青梅竹馬,我被他摟抱而心裡冰冷,他曾是那樣剛直而勇猛,頑強霸佔住我單薄青春里的點滴思念,但歲月就這樣過去了,他也消失了,現在這個人邪惡而放蕩,才不是我的青梅竹馬。
我走下床,他只有在這時才會解下我的枷鎖,讓我自由行動。皓月當空,灑下大片清暉,春季的夜晚,溫暖濕潤。當赤腳踩在地面,我仰起頭,只有透過子彈也打不穿的強化玻璃才能被月光微微照射,滿眼都是白茫茫的純凈怡然,無憂無慮。
他自然跟我來,靠過來,貼在我背後,雙臂交疊摟我於他胸膛。在單薄的月光下,我們的影子合二為一。
「你小的時候,特別神氣,眼睛總是冷冰冰,你對我真不好,尤其你眼睛一瞥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把眼睛低下去,很長時間我才能看著你的眼跟你說話,我是這麼的討厭你,討厭的就殺掉好了,不讓他再出現在我眼裡,但你不能死,我不要繼承你的一切我是要奪走你的一切。」
他知道我不會說話,但他仍然在慢慢說下去。我想他已經奪走我的一切了,就還我這點清凈安寧。他也不肯。
秦展用手指輕輕摸索我的輪廓,仔仔細細用雙臂圈緊我收好我,這種可笑的證明卻證明了他絕對的所有權,他這才滿足地嘆氣。
「明天去看媽媽吧。你該很想她。」
路上,侍衛不斷。都是新的面孔,我一個不識,他們只認秦展,屢屢九十度彎腰,稱呼他主人,非常恭敬。秦展對我表面上也作出恭敬,一直走在我身後,就像當年,我想他那些部下該好奇我這麼冠冕堂皇、目中無人該是個什麼人物,其實,我也就是跟男寵無異,早幾年,誰能相信?我啊,堂堂的二世祖我啊。
走到車邊,我敲敲玻璃向司機借了根煙,剛放到嘴裡,才走過來看清楚我在幹什麼的秦展像發了瘋一樣從我嘴裡猛地抽走煙,冷著臉,扔在地上就踩踏上去,盯著我的不及反應冷冷說:「我不喜歡你抽煙。」
他像女人一樣計較著,我的死亡。
無所謂吧,我已經不想去理解他。
車開了半小時,醫院就在眼前,我要下車了,秦展拽著我手,按在車墊上,又拽著我下巴,邊靠過來,撲在我嘴上咬著,狠狠又咬又舔,我皺眉,他就又爬上去咬我的眉梢,輾轉反覆間他又發牢騷一樣悶悶:「我不喜歡你見媽媽。我給你一個小時。」
無所謂吧,他也理解不了我。
我的媽媽。我偷偷想念卻不能見面的媽媽,該怎樣解釋我的死而復生?而當我見到躺在病床上的她時,她已經完全相信了秦展的解釋——我一直在躲避雷煌的迫害直到現在秦展他有能力保護我的安全。她以為他還是當年。
「媽媽。」看著她灰黯的臉色,我知道秦展這次沒騙我,她的病真是重了。我太自私,讓她再失去父親的時候又失去了我。
媽媽她抱著我哭起來,「念念,你回來了。媽媽想你……」
我不能哭,秦展就在我身邊,他一直在我身邊陪我,就算想哭也不能哭了。我感受到絕望,我的一切確實都掌握在他手中。
媽媽沒再問我什麼,就是拉著我的手看著我,默默流淚,那是種既歡喜又痛苦的淚水。我不想讓她知道我的困境,我想讓我的媽媽快樂起來,所以我努力騙她,作出振作堅強的樣子笑出無憂無慮的模樣想讓她相信我還是過去的小壞蛋小念念。
「你爸爸他要活著就好了。」她突然這樣說,望了眼秦展,那是種母親想要保護受傷孩子而抵抗迫害的眼神。
秦展穩穩立在一旁,看我們又哭又笑,他一言不發,坦然自若。
「我一點都不像父親,他看我這樣是要生氣了。」如果我真是父親的孩子,就不會這麼軟弱了吧,我該狠狠報復打擊敵人,我該重新成為歐陽家族的領袖,我該建成我的黑幫帝國才對。但我果然不是父親的孩子,要不我怎會有顆又傻又瞎的心?
「你是他的兒子,你跟他一樣死心眼,讓人沒辦法招架。」提到父親,媽媽像所有在回憶中找尋歡樂的老人一樣,眼裡默默有了變化。
秦展按著我的肩膀,是在暗示我快結束。
「我認識他的時候才十五歲,那時你父親什麼都沒有,家裡人也給我定下了門當戶對的親事,他一直纏著我一直問我『怎樣你才能嫁給我?』我那時眼裡哪有他,嫌他煩了就故意說『那你就等我十年吧。』」他點頭說『好』。」
「後來,新郎出了車禍,您就嫁給了父親,那年,您二十一。」我只查出這個卻不知道他們中間的插曲,雖然悲涼緩慢但還好圓滿。
媽媽很衰弱,笑起來都很吃力,她捨不得我走,緊緊握我手心,「多陪我一會吧,兒子。」
秦展按著我肩膀的手,微微使力,我此時真是非常恨他,我勉強說出:「媽媽,我要走了,我還有事。」
「你陪媽媽一小時都沒耐心了,以後娶媳婦得慢慢哄慢慢等,要幸福地過生活,那樣媽媽就放心了。」
我告訴自己我很快就再來看她,我告訴自己現在的她很安全很好她已經不需要再為我操心擔心,這樣的想著才能讓自己有足夠笑容掙開秦展的手,抱住媽媽對媽媽撒撒嬌:「媽媽,放心吧,只要有女人肯等我十年,不管她是瞎是瘸,我也照樣娶她進門。」
總算說了個不錯的笑話,媽媽有點開心,慢慢鬆手,讓我去忙自己的事。
走出醫院,迎面竟碰到萃。她對我一笑,很輕鬆,姿態輕盈,嬌艷嫵媚,沒有半點上次時的瘋狂,身邊親密陪著她的男人生著混血兒面孔,很英俊。我想她和秦展還算是夫妻吧,兩人擦身而過均視而不見。
我相信我的妹妹是無論何種情況都能讓自己過得很好的類型,她才是繼承了父親的血統,她適應環境而絕不坐等環境來適應她,這世界變化太快,我想我像個外星生物一直無法適應。
「她跟你媽媽都好得很,你不用擔心我害她們。」他攬上我肩,很自然調笑。
我又開始不說話。
司機出去溜達了吧,秦展似乎是想趕快帶我離開這裡,自己就開了車,我從另一邊上車。我們後面還有三輛車裝滿真槍實彈的保鏢,這點才能讓我想起秦展在黑道幾乎已成無惡不做的大魔梟。
在春風裡,車行一直都很順暢。路邊的野花不斷在風裡搖晃,星星點點,紫的藍的,其實它們最堅強和美麗。
半途,秦展接到電話,按原定安排他本該先去主持會議,而我該乘另輛車回我的牢獄,但司機的開小差讓他等不及自己開車先送我回去,侍衛的車緊隨我們其後。他打開收音機,很湊巧是熟悉的旋律,已經早不流行的「薄情書」——
「從不知道你痛不痛,每次在我突然沉默的時候,你卻說我想得太多;
愛情,是想認真地說要的是什麼,但是我仍然不敢放縱自己的感受,怕你說真的要走——
愛情,是不斷後悔的承諾,我們從來沒有眼神的交流;
愛情,是不斷重複的寂寞,我卻勇於再次強求……」
秦展開他的車,公路延綿,風光無限。
我坐著,無語。
「念念,你有沒有特別想得到的東西?」他突然問我,他再次問我,他自己都知道沒可能再有答案,就好像時間不可能倒流回傷害和背叛以前,我冷淡沉默,我覺得我就像在聽一個笑話,他這是在嘲笑我吧!直到此刻他還痴心妄想勒索我一點點可憐可恨的感動嗎?
而立刻地,他就接過我的冷淡沉默,他用平穩流暢的聲音在隨心所欲、自說自話:「就算心裡有這麼想要的東西但自己沒有能力保留,不是更悲哀?現在我有了一切,我才堅信我有這個資格保留你,你是王子,你以為一個低等的小侍衛能為你做什麼?帶給你權利帶給你名望?你根本想都沒想過吧,你根本不會和這種人廝守一塊,就算我那時問你:『能不能跟我一起走?』你也肯定會用你的家族你的父母你的萃作借口讓我一個人走——」
我不想聽他說,我捂住耳朵——住口,住口,不要再逼迫再勒索我!
「怎麼回事?」秦展聲音突然悚然一變,他使勁踩著剎,大聲命令我:「把安全帶系好!」
在下坡的地方我們的車子突然不對了,秦展緊踩剎車卻完全失靈,呼呼風聲從耳邊刮過,在超過140的時速里,我們和死亡剎那間就如此接近,我看他,他盯著前方,面色發白冷汗流出,就算他再怎樣握緊方向盤卻全然阻止不了我們的車疾沖向對面迎來的大卡車——
說什麼都來不及。只感到平靜——
可能就五六秒的時候,我看著他,我已經好久好久不曾好好看看他,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除了他邪惡的心靈他是個很好的男子,我很想告訴他——為什麼你當年不親口問我?你怎知道我就不會跟你走!
我頭一個念頭,就是命該如此。
我最後一眼是看他向右大幅轉動方向盤。
巨大的撞擊聲,和熱浪襲來。
當我再睜開眼,充氣墊的白色擠壓讓我幾乎喘不上氣,我腦袋不清意識昏茫,只聽到緊隨後的侍衛們在用工具「砰砰」撬擊已變形彎曲的車門。
我微微睜眼,我看到了他。
很像那時候,他又作假,這次,這個男人也一定是在作假,他又在騙我。只是這次太真,太多血,太驚駭。
我看到他滿身的血。我看到他的頭和破碎成蛛網狀的車窗玻璃緊緊粘著,用血膠粘,他的臉整個模糊了,他的頸子完全割破了,血流汩汩。我回憶起來,在最後撞車的那刻,他把方向盤全部轉到沖向自己的方向,我們的車子幾乎是整個橫過來撞上大車,這樣撞擊的力量幾乎就全部承載到他那邊,所以他破碎了,我還是好好的,他說他愛我,我不是不信,但他的愛情總跟權利相連,我以為他已經忘記了愛情究竟是什麼,我已經不拿他的愛情當回事了。
我終於回想起萃剛才的那個輕鬆微笑,混合著解脫和瞭然。她,還是做了,我的小妹妹。
究竟有多少愛恨,只在這生死一瞬?
現在,他好象一個破碎的偶人。這麼長久以來,他的心也是這樣,我已經不要的心,一直這樣破碎和流著血。
我抓到他的脖子,我按著那血口,但止不住,止不住指縫間它們奔涌,一隻手不夠,我抬起扭斷的另外一隻,我用兩隻手壓著這樣總夠!
「你想讓我痛苦一輩子嗎?你是在報復我你是這麼恨我你是這麼想我再為你哭嗎?你總會自己醒過來,你從來都是很強很壞,你只是又要騙我回心轉意!你是這種人啊,秦展,我不會再相信你我不會再愛你我不會再恨你,你還想要什麼?我已經把能給你的都給你,你把我所珍貴的所有都踩在了腳底,現在你還要向我要些什麼?是我的命吧,我在這,你拿去!你睜開眼睛你看眼我你再殺了我!」
我以為我是在吼叫其實我能發出的只是短暫破碎的嘶喊,我已經糊塗了,為什麼我的愛情總要被鮮血包裹?為什麼我已經放棄一切了還要被硬生生扯回?為什麼最後,他還是要死?
這命運,怎能如此?
不能這樣,不能這樣,這次,就算命運放棄我也再不能放棄。
我吻上他的嘴唇,一片腥紅,一片寂靜,我輕輕地慎重地吻著他緊閉的嘴唇。
再問我一遍吧,我會跟你走。
冰涼的眼淚從他的沾著血的眼睫里流出,滴到我面頰,好熱好熱,他沒有再睜開眼,他的心跳漸漸平息,我終於力竭靠著他陷入昏迷,朦朧里,我彷彿聽到他的聲音,他不是我的青梅竹馬,他也不需要再正直和剛強,他只是秦展,其他已經無所謂了,他問我:「如果我等你十年,不管我是瞎是瘸,你真願意娶我進門?」
「真的。」
我在心裡這樣回答他。
十年後,全美律師協會副主席的寶貝女兒Jane風光大嫁,謀殺無數菲林、榮登各報時事版頭條的倒不是新娘的嬌艷容姿和新郎的挺拔優秀,反而是新娘婚禮當天所披的一襲雪白婚紗——讓所有在場人目不轉睛、意想不到、嘆為觀止!
長達十五米的婚紗上鑲嵌著多達成百上千顆精緻奪目的完美鑽石,閃閃發光一如夜晚繁星,堪稱世紀末最昂貴的婚禮和最美麗的新娘禮服,它們也的確讓新娘子更漂亮更雍容。
當記者問起婚紗來源,新娘笑而不答,但她和新朗相視而笑的幸福溫馨才是比鑽石更珍貴的禮物,誰都沒發現她手心裡攥著一張小小的字條,上面寫著——
「小公主,童話已經講完了,我的故事才剛開始。
王平民。」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