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個月後的傍晚,喻素的船隻駛進了柔瀾南岸一個用廢棄船塢改造的碼頭。這一片顯然是紉白王子的勢力範圍,大家的行動並不顯得詭秘。
在上岸前,喻素與鄢琪已換上了當地平民的服飾,跟著幾個來接應的人,扮成小型旅行商隊,準備穿越小半個柔瀾國境,進入砂頡原。
在船上鄢琪已學會了柔瀾語的基本會話,但音調仍不是很准,喻素吩咐他最好少講話。可能是樓佧國師已死的消息尚未傳回,路上的盤查並不嚴,只是每過一道關卡,喻素帶著做掩飾用的貨物便會被強扣下一部分。
從繁華風流的中原都市來的鄢琪,儘管心裡已做了準備,但仍沒有料到自己的母國原來如此衰敗,家家幾乎都關門閉戶,基本沒有什麼集市與商鎮,偶爾有飢餓的小孩子在街上遊盪,為了爭奪一點食物大打出手。
「當你還在這裡生活時,柔瀾不是這個樣子的。」喻素仰起頭,眼睛里射出激烈的光芒,美麗的令人眩目,「以前那個充滿陽光與鮮花的地方,才算是你真正的故鄉。」
「哥哥……」鄢琪悄悄握住他的手,「我相信有你在,這個地方一定可以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喻素收起剛才一瞬間所散發出來的犀利氣質,向弟弟柔柔地一笑:「你累了吧,我們很快就到邊境了。去砂頡原必須要穿過一片沒有路的荒原,所以我們先歇息一晚再走。」
鄢琪對行程安排一向不參與意見,欣然點了點頭。大約又前行了半個時辰,這支小小地假商隊駐進了一家名為「席塘」的小客店。
幾個披著斗篷的人在天井中等候接待他們,一看到喻素就深深地彎下腰,為首的一個遞上了一封粘著羽毛的信。
進到房間后,喻素打開信大略看了一下,對正在洗臉的鄢琪道:「他們已經登陸了,一路平安。」
鄢琪手裡的毛巾一下子掉回了盆中,呆了呆,擔心地問:「他們一點也不會柔瀾語,離兒一個人照應地周全嗎?」
「你放心,我已經預料到他們一定會帶不下一百個人來,所以預先派了足夠的人手,安排他們分批到砂頡原來。」
「為什麼要分批,力量集中一點不是更好?」
喻素目中微微露出痛苦之色,神情黯然地道:「你也看到了,柔瀾國目前的狀況,只有一些亦商亦匪的小型商隊尚堅持著在各地旅行,早已沒有那麼大規模的商團存在了。要是就讓他們這樣大張旗鼓地行進,就算沒被軍隊視為可疑人剿滅,也會成為各地盜賊的目標的。」
鄢琪一時怔住,喃喃地道:「這麼大一個國家,連一百多人的商隊,都已經算是絕不可能的存在了么?」
喻素甩了甩頭,強迫自己拋下那些陰暗的思緒,微笑著安慰弟弟:「這一切都不會是永遠的,樓佧已經死了,耶聖姐姐還活著,柔瀾國的希望越來越大,我們只是需要時間來重建人民的信心而已。明天還有一段艱險的路要走,你快睡吧。」
鄢琪抬頭溫順地一笑,依言脫衣上床,喻素陪著在他身旁躺下,輕撫著他的額頭,用春風般聲音輕輕哼唱著他暫時還聽不懂的歌謠,在舒緩的曲調中,原本已很疲累的鄢琪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等確認弟弟的呼吸已完全變得平穩而有規律后,喻素小心地將自己被鄢琪鬆鬆握著的手指抽出,來到室外。
幾個等候著的人影立即全體筆直地站了起來,把右手放在胸口的位置。(~~~呵呵,以下對話當然是用柔瀾語的,不過寫嘛要用漢語寫~~~~~)
「情況怎麼樣?」喻素坐在一個樹樁製成的簡易墩座上,輕輕問。月光下他的臉冷靜而又銳利,完全不是在中原京城中那個溫婉體貼的少年模樣。
一個瘦瘦的人踏前一步:「臣榔傑稟告,京都尚有二萬忠於魔女的魔兵,他們被樓佧的蠱術所制,是極為兇殘的對手。奉您之命,我們已經查清了公主殿下被囚的具體位置,但守衛實在太森嚴,我們的人一時找不到辦法可以……」
「不要輕舉妄動。魔女還不知道樓佧已死的消息,公主目前暫無性命之憂,我們必須用絕對萬無一失的辦法救出姐姐。通知所有在京城的人,等候我的指令。」
「是。」那人服從地彎下腰,輕觸了一下喻素的衣角,退回原來的位置。
另一個人隨之向前邁進,道:「臣稷相稟告,這是最近各地領主遣派信鳥遞交給殿下的效忠書,宣誓於殿下起兵之日率部屬相隨。目前除了夜硫、麻藹兩地以外,全國所有領主已全部宣誓效忠紉白殿下與耶聖公主。」
「夜硫……麻藹……」喻素沉吟了片刻,「麻藹侯一向懦弱,只要樓佧已死的消息公布,他會立即親自前來宣誓的,至於夜硫……」
「夜硫民風驃悍,一向都未停止過反抗樓佧的魔政,我卻不知為什麼,對於我們派去的使者,本代夜硫侯一直持懷疑態度……」稷相皺著眉頭,表情困惑不解。
「本代夜硫侯?換代了?」
「是,先侯爺已於去年病故,由世子邾談繼領主之位。」
「邾談啊,」喻素突然展顏一笑,「他還是那麼多疑。這也難怪,當年他曾親眼看見菲叔與我被逼進了魔鬼沙漠,的確比別人要更加不敢相信我還活著。好辦,你持我的紅玉香戒親自走一趟,告訴他我這個紉白王子是如假包換的,若他還敢不信,你就對他說,還記得王宮東院那株凌樹最高枝上的紅果嗎?我還等著他摘下來給我吃呢。」
稷相恭敬地伸手,幾乎是用敬畏的表情接過王子遞過來的紅玉戒指,卻步退下。
第三人出列,彎下腰。喻素向他伸出一根纖長的手指,他捧在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用顯然比前兩人更蒼老的聲音道:「老臣謂谷稟告殿下,砂頡原一切平安,除了思念王子之情與日俱增外,都是好消息。」說著遞上一疊紙張。喻素翻看了看,微微一笑,問道:「菲叔身體可好?」
「菲大人精神矍鑠,只是每天都掂念著殿下的安危。」
喻素點點頭,謂谷退下。餘下還未說話的兩人也分別上前彙報了柔瀾各地的一些情況,喻素輕聲下達幾項指令后,揮手遣退了所有部下,回到房間里。
鄢琪仍睡得很熟,可能是夢見了康泰,唇邊時時彎起美麗的笑容。
喻素憐愛地看著他,雙手合在胸前,對著窗前的月亮道:「密彌兒大神,請聽一聽我奢侈的願望。願我的弟弟得到他所希望的生活;願所有幫助柔瀾的中原人原諒我的欺騙與利用;如果我的幸福必須與麒弘的幸福合為一體的話,也請賜給我給他幸福的權利與機會吧……」
在喻素月下祈禱的時刻,柔瀾境內的另一個地方,另一小隊的人也剛剛駐足打尖。
「不是我說你,叫你不要來不要來的,你現在這個樣子,除了給素素添麻煩外還能保護他什麼?」青萍公子坐在窗前一株歪脖樹的枝幹上,看著死不死活不活癱在窗邊榻上的二皇子殿下。
「上岸了……終於上岸了……過幾天……再過幾天……等這些地不搖晃了,我就好了……」幾乎已吐得脫形的麒弘囈語般地說。
「拜託你,」衛小典吐槽道,「這些地本來就是不搖晃的,是你自己的腦袋不停地滾過來滾過去,看得我都頭暈。」
「來來,來吃點東西。」還是做哥哥的人心疼,捧了碗粥過來。
「不要……不要吃……我的胃…還是翻起來的……」麒弘苦著臉把嘴巴扣得牢牢的。
李安楚拿了一面鏡子,豎在麒弘面前照著,笑道:「如果你想這個模樣出現在素素麵前,就愛吃不吃,將來他嫌你丑拋棄你的時候,別到我們面前哭啊……」
話音未落,麒弘已經扁著嘴乖乖一口吞下康泰恰到好處遞送到嘴邊來的白粥。
梓離這時推門進來。太子殿下立即丟下粥碗,問道:「你們的人怎麼說,他們比我們的行程早幾天?什麼時候追的上?」
離兒低著頭,輕聲道:「七天前就過去了。殿下在國內四處都有人手,我們不可能追上的。」
「不行!」康泰的眉頭狠狠虯結在一起,「你把地圖給我,我一個人先走。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琪琪傻乎乎地做那種危險的事情!」
梓離退後一步,勸道:「不可能,你不懂柔瀾語,一個人是沒有辦法行動的。既然紉白殿下已經支持唯朵殿下的決定,你是沒有辦法阻止……」
話沒有說完,康泰已經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別跟我說這些廢話,快把地圖給我!如果琪琪出什麼事,我就……」
「小康,」李安楚將溫暖的手掌蓋在康泰手上,柔聲道:「你冷靜一點,這樣做於事無補。說句聽起來很無奈的老話,你現在只能盡人事聽天命,琪琪這樣做,也是因為太愛你,你應該更相信他才對。」
康泰臉色發白,用冰涼的手指壓著滾燙的額頭,頹然坐下,深吸一口氣,想要止住胸口的疼痛感:「從小到大,他危險的事情也做過不少,比如上無崖島,那也是旦夕禍福難以預料的險境。可是雖然也時常為他擔心,卻從沒有象這次這樣……覺得害怕,害怕從此再也看不到我的琪琪,聽不到他的聲音,感覺不到他的呼吸……這個孩子,他小時候明明很乖的,我的話,就算不是句句都聽,至少也一定會站在我的立場上考慮我的心情,偏偏這件生死相關的大事上,突然任性起來了!等我捉到他,一定會好好打一頓的。」
「好好好,」安楚微笑道,「看琪琪挨打一定是麒弘最高興的事了,說不定連暈船也能治好呢。你當心身體,不要胡思亂想,事情沒有解決,你先就亂了方寸,那可是最糟不過了。咱們這一路走過來,多少也算知道紉白那個人不簡單,在如此嚴苛的魔政中,他竟然可以建立起一支軍隊,又在全國布下如此周密的情報網路與人脈,這實在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說不定他有其他辦法,可以幫琪琪減少一點麻煩呢。」
康泰勉強還了朋友一個慘淡的笑容,努力平復著自己激動的情緒,低聲道:「也只有這樣了。大家早些睡吧,明天還要趕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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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砂頡原所必須通過的那片荒原確是艱險難涉,但由於喻素早已熟悉這條路的一切細節,所以整個隊伍沒有遇到一點麻煩。不過雖然如此,當大家終於越過一片水澤,到達瀰漫著霧氣的黑暗森林邊緣時,還是一個個汗透重衣。
「過了森林,就是砂頡原了。」喻素拿了一塊絹帕,輕輕地為弟弟拭汗,「腳痛不痛?讓彌漢背你走吧?」
一個鐵塔般的大漢立即默不作聲地來到鄢琪面前跪下,將厚實的脊背提供出來。柔瀾的小王子吃了一驚,忙搖著手:「不用不用,我還不至於這樣嬌氣。」
聽他這樣說,彌漢立即垂下頭去,面色難看之極,連嘴唇都抖了起來。
喻素小聲湊到鄢琪耳邊道:「背王子過黑森林是賜給勇士無上的榮譽,你這樣拒絕他,等於是不承認他是勇士,彌漢會傷心羞愧死的。」
鄢琪更是吃驚,慌忙道:「哎呀腳真的有點痛,彌漢你來背我。」
鐵塔般的漢子立即高興地滿面放光,再次跪下,小心翼翼地將他們月亮般美麗的小王子托在肩上,周圍的戰士們紛紛投來羨慕的眼光。
喻素仰頭看著被自己的部下環繞著的那個失而復得的小弟,不知怎麼的心頭百感交集,忙在嘴角抿起一個淡淡的笑容掩飾過去,下令道:「繼續前進。」
「哥哥……」鄢琪看喻素自己邁步向前走,有些迷惑不解地叫了一聲,還未及發問,周圍的人們突然一齊拔出刀劍,圍在兩個王子周圍,表情凝重,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
鄢琪不明所以地四處張望,過了好一會兒才隱隱約約聽到有密集的馬蹄聲從森林中傳來,不禁暗嘆自己比起這些一直處於戰備狀態的人們,警覺性是差了太多。
馬蹄聲越來越近,聽起來竟不下百餘騎。鄢琪轉頭看向喻素,只見他仍是平靜如常,面上未起一絲波瀾,如石雕般屹立不動,只有如瀑黑髮被風吹起。
在那一瞬間,鄢琪突然覺得非常羞愧,當自己在中原錦衣玉食,每日為了愛情煩惱時,這個只大自己三歲的哥哥卻肩負著復國的使命,顛沛流離,殫精竭慮地守護他的子民,履行著身為王子的職責。
這時騎士們已從森林中衝出,清一色的黑色披風,跨下馭著如夜般漆黑的駿馬,從馬上英武的騎姿可以看出,個個都是身手矯健的勇猛戰士。
「原來是他……」喻素淡淡地語調仿若是自言自語,「稷相應該還沒到,他就先急不可耐地來辨真偽了……」
黑披風騎士們不斷衝出森林,不多時已多達近兩百騎,牢牢地圍住中間這十來個人,只留下一個窄窄的通道。緊接著一匹通體黑亮,神駿異常的高頭大馬邁著舒緩的步子出現在通道的那頭,馬上騎士冷著一張英挺的臉,微微眯著的雙眼中射出刀鋒般銳利地視線,從鄢琪臉上劃過,落在一直安詳站立的喻素身上。
足足盯了半晌,那最後出現的騎士才翻身下馬,頂著絲毫未變的表情走到喻素麵前,屈下一條腿跪下,將右手放在胸前,沉聲道:「夜硫領主邾談特來向紉白殿下宣誓效忠,請容臣護送殿下越林。」
喻素用淡淡的表情看了他很長一段時間,直到那隻伸到面前的手有些輕微的顫動時才輕輕一笑,遞出自己右手。
邾談冷削的臉上露出一絲暖意,握住那隻纖長的手,在指尖上吻了一下,又轉身面向鄢琪深深行了個禮,道:「唯朵殿下,也好久不見了。」
鄢琪勉強回了一個笑容,實在沒有一點兒自己曾經認識這個人的感覺。邾談隨即背轉身去,蹲身將喻素托起,周圍的黑騎士立即齊聲歡呼,聲振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