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有人在敲露西的門。那曾經在她的夢裡使她失魂落魄的聲音正在說:「露西,是起床的時候了。」
露西半睡半醒地跳下床來,拉開門問:「怎麼回事?」
「沒什麼。」特羅伊看上去早已醒了,而且還在面帶嘲弄地觀察她一頭蓬亂的頭髮,和沒有鋪好的床,這當然不會使她有什麼好氣。「八點鐘了,」他說,「海瑟和克萊格已經乘小艇到小灣去潛泳了,回來的時候會叫肚子餓的。」
「八點啦?」她嚇了一跳,「不可能!」
他的聲音裡帶著刺說:「你昨晚做了個好夢吧?」
她昨晚是做了一個夢,一個清晰得叫人難堪的夢,一個典型的理想成真的夢——她發現自己同特羅伊處在一種特別難以控制的狀態。但是現在可不是回憶這種夢的時候。露西兩頰緋紅,嘟囔了一句:「走開!」
「這麼說你一早第一件事就是想鬥嘴。」
「特羅伊,」她安撫他道,「我得為客人準備水果沙拉和糕點。他們一晚上都很活躍。你不妨把咖啡器插上?那要比站在這裡發表觀感要有用得多。」
「咖啡已經做好了。」他簡短地說,摟住她的肩膀,在她嘴上吻了一下。他用了薄荷味的牙膏,帶草藥香的須后水。露西的慾火又突然襲來,就像一頭一直在等待獵物的老虎那樣。他放開她時,她低聲說:「如果你繼續這樣,不妨把糕點也做了,因為我要去洗個長長的冷水澡。」「要把你我之間的東西洗掉,光一次洗澡是不夠的。」他說,語氣之嚴肅叫她不快,「克萊格和海瑟剛剛離開船,你有的是時間。」
露西神秘地說:「他們大概正在船底下做愛。」
特羅伊沒有笑。事實上他是否聽見了她的話她也沒有把握。「瞧,」他說,「關於昨晚的事,我想我們應當把它看作是一樁意外、一件反常的事。月亮照在水面上,肉體裸露得太多,再加上兩位正在度蜜月的客人使我們兩人的荷爾蒙也跟著高漲起來。我們應當使它冷卻。我想說的意思是,應當不要再陷入那種局面。」
「所以你剛才吻了我。」她馬上回答。
「那是因為我只要一旦距離你不到十英尺,我的思維能力就都跑到九霄雲外去了。」
「好啊。」她說。
「露西,我是認真的。」
「我討厭『應當』這個詞,」她用力地說,「我已經開始意識到我過去多半時間是按別人說的『應當』來生活的。我已經厭煩了。」
「我們可不能發生什麼戀情!」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處處要同我作對,」她叫道,「是什麼使你這麼緊張拘謹?你為什麼老是怒氣衝天?」
「去你媽的。」他把艙門當著她的面砰地關上。
露西用光腳跺了一下地板,因為自找苦頭而皺了一下眉頭,然後到浴室去洗臉。她一面瞪著小鏡子里的她,一面暗忖:從十年級的歷史教員起,她已經愛上過一連串的男人,可是至今還是不了解男人。
至少,還是不了解特羅伊。
有一點是肯定的:她在他面前同在其他那些男人面前,言行都不一樣。所以,她並沒有愛上他,這可能是個安慰。
但它不是。她穿上綠色短褲和一件有綠、粉紅和黃花的襯衫。這似乎與她的心情相配。她把亂髮梳理一番,戴上一對黃色的大耳環,厚厚地塗上一層粉紅色的唇膏,準備好吵架。
說得很對,露西。她苦笑了一下,打開艙門,客廳是空的,這使她鬆了一口氣。使她意外的是,一個鐘頭之後她送上甲板的糕點非常之好,就同她做的水果沙拉一樣。她坐得離特羅伊盡量地遠,喋喋不休地同海瑟和克萊格講話。吃完飯下樓的時候,她覺得像辛苦地幹了一天活一樣累。洗盤子是一件使人心平氣和的事,泡沫和熱水沒有什麼暗藏的含義,碼放著的盤子就是盤子而已。
到她收拾完早飯的時候,梅立特夫婦又已經去潛泳了。特羅伊背對著她坐在桌前記海事日記。露西一面想他也同他們一起去潛泳該有多好,一面把事先準備好的麵糰打開,打算做果餡卷,做飯後甜食。她的頭髮掉下來擋住了她的臉。她用手把頭髮捋到耳後,不小心一坨面沾在了頭髮上。
特羅伊不滿地說:「你老要做飯,頭髮本來就不應當這麼長!」
可昨晚他並沒有說她的頭髮不好。昨晚他一面把手指伸進她的頭髮里,一面吻她,就好像她是世界上僅有的一個女人似的。她一面拉長麵糰,一面沒好氣地回敬一句:「又是『應當』。是不是已經成了你的口頭禪了?」
「我是船長,我有權使用這個詞。我們回到羅德城之後,把你的頭髮剪了!」
露西放下麵糰,兩手放在髖部說:「如果我不想去又怎樣?」
「大學生們就快來了,別以為你是沒有人能代替的寶貝。」
他的活還是起了作用,使她不敢再發火。這恐怕正是他的目的。如果他把她解僱,她無力地想,她就再也不會見到他了。好像就是連菲爾離她而去的時候她都沒有感覺到這麼沉重的絕望。露西一面恨自己的感情競已把她帶到了這樣一個地步,一面拉開餐具抽屜,拿起大剪刀——它同廚房裡最快的刀一樣鋒利——走到桌旁,抓起一綹左肩上的頭髮,一剪刀剪了下來。
幾根頭髮絲飄落到翻開著的海事日記本上。露西手裡抓著一綹捲髮,說:「我花了八個月才讓頭髮長這麼長呀。」
特羅伊站起來,站得離她很近,說:「你呀.像座火山。前一分鐘你還在平靜地揉麵糰,下一分鐘你就在揮舞大剪刀,好像它是南美大砍刀似的。」
她歪著頭問:「你會解僱我嗎?」
他的口氣同她手裡拿著的剪刀一樣鋒利。「上帝保佑。我想我沒法解僱你。」
「噢,這可叫我放心了。」露西說。看看手裡的一綹頭髮,又無力地加了一句:「不過這麼說來,我的頭髮白剪了。」
「我這個船長真不好當——我本以為你希望被我解僱哩。」
「那你可想錯了。」「是因為我是個身材魁偉的金髮男子嗎?」
「不,」她直看著他的眼睛說,「比那要複雜得多,相信我,特羅伊,我現在怎麼處理我的頭髮?」
「你惹我發火,你叫我生氣,你使我夜裡睡不著,白天心煩意亂,而我卻沒法解僱你,」特羅伊說:「誰能向我解釋一下,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的嘴撇成了苦笑。「也許我們應當向我們的客人克萊格和海瑟請教。他們是男女間題專家。」
「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他看看她手上繞著的那綹頭髮,臉上浮現出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要把它粘回去可不容易。」
「我只能把另一邊也剪短了?」
「坐下,我給你剪。」
他難得的笑容使她著了迷。她也回報他以一臉笑容。「你以前給人剪過頭髮嗎?」
特羅伊遲疑了一下,臉上出現一種特別的表情,以後她一直忘不掉。「沒有,沒有吧。可是我肯定能比你剪得好。」
「不可能比我剪得還壞了,」她神色黯淡地說,我母親有句話,大意是:賭氣是一種原始的動力……對我絲毫不差。」
「你到你的艙室里去拿一把梳子和一條毛巾來,」他耐心地說,「要不然你就只好向那對度蜜月的人解釋為什麼你的頭髮兩邊不一樣長了。」
她去了。回來之後,特羅伊把她按在椅子上,把毛巾披在她肩上。他手腳很麻利,麻利得使她吃驚。「你不當船長的時候當的是理髮師?」她滿懷狐疑地問道。
「不。別動!」
他的手在她頸上顯得很溫暖。手指碰到她的時候特別有挑逗性。露西閉上眼睛,盡情地品嘗這種感味。特羅伊聲音沙啞地說:「光線照在你的頭髮上,使它看上去像黃銅一樣。」
「你的像黃金。」
「嘿!」海瑟叫道,「你們在哪裡?」
露西跳起來。特羅伊清了清嗓子,喊道:「在下面。」
海瑟急急忙忙下了樓梯。「我們看到了三隻海龜!露西,你一定要——喲,你的頭髮真漂亮。特羅伊,你真了不起。」
特羅伊小心翼翼地拿走露西肩上的毛巾,問道:「海龜在哪裡?」
「在小灣的那一邊……它們美極了。克萊格整整拍了一卷。他是我親愛的,不過不是最好的攝影師。但願其中能有一兩張好的。露西,你一定要去看它們一眼。」
露西急忙站起來說:「我要換一件襯衣,做完果餡卷。」
「別管果餡卷了。我們可以吃剩下來的糕點。海龜最重要,對不,特羅伊?」海瑟不害臊地朝他忽閃她的濕睫毛。
特羅伊揚起眉毛說:「你們兩人都走吧——我是少數,要服從多數。」十五分鐘之後,露西就在海里了。她游過隨浪飄拂的綠草和海螺出沒的蜿蜒小徑。海底的白沙上點綴著多刺的黑色海膽。忽然一個更快更明顯的動靜吸引了她的注意。海龜正懶洋洋地在草上向深處漫遊。頭和鰭忽明忽暗,陽光使它暗綠色的背上現出一塊一塊的綠寶石斑。
她跟著它,保持一段安全的距離,暗自慶幸得以進入一個不屬於自己的世界,看到一隻動物完全按天性與本能來行動。漸漸地,隨著海床的傾斜遠去,綠寶石模糊起來,最後海龜從視野里完全消失了。,她滿心讚歎地抬起頭來。海瑟離她不到十英尺。「可愛極了,」海瑟說,兩人相視而笑。海瑟不加修飾地加了一句:「完全是本能,對不?就像性一樣。」
「是嗎?」露西小心地說道。
「喏……我是說,我剛才幾乎覺得自己也是一隻海龜,在同它一起游泳,好像我通過某種神秘的方法同它在一起了。當克萊格同我做愛的時候——想起來這也是一種特別的藝術,設計了它的人一定很富有幽默感——那時候同樣發生這種神奇的事:我們用身體做愛,可是似乎我們的心靈也相互在一起了。我們彼此心靈相通,就像我同那隻海龜那樣。」
露西想說一些話來應付,但是說不出來。她同菲爾之間的問題正在於此:他們的心靈從來不相通。「我明白你的意思,」她喃喃地說,一面踩著水,一面想:在這裡討論性,似乎不是地方。
「這種心靈相通的感覺並不是每次都發生的。不過我想你同特羅伊能夠做到。我想我要說的就是這樣一個意思:不要隨便拒絕一件你可能再也不會碰上的東西。」
海瑟是客人。露西不能對她說少管閑事。「特羅伊和我沒有什麼關係。」浪花打在她臉上,她噼里啪啦地說。
「瞎說!」海瑟把面具拉下來蓋住臉,「你們兩人之間的關係就像——這個海水一樣清楚……喲,克萊格在向我們招手哩,我們該回去了吧?」
露西慢騰騰地游向小艇。克萊格和海瑟彼此相愛,所以才有海瑟方才說的那種關係。可是她露西也愛過菲爾,對不?為什麼她同菲爾做愛的時候只是為了滿足需要而不是真正的結合?而她同特羅伊,不管幹什麼——吵架、接吻還是駕駛「海風號」——她都覺得有一種說不清又破不了的紐帶,把她自己同他連在了一起。
她一定不能愛上特羅伊!
否則這一定會成為又一個叫她後悔一輩子的一時衝動。
第二天午餐時光,特羅伊把「海風號」駛向科珀島的沙灘。露西把肉、乳酪和生菜放在大盤裡,連同印度酸辣醬和全麥麵包一起端上桌子。她還烤了一隻香蕉蛋糕。飯後克萊格駕著小艇上岸去了。「他要給我買件飾物,」海瑟甜蜜地說,「他真會體貼人。」她又啜了一口橘汁,又加了一句:「我也有一件事請你幫忙,露西。」
這是梅立特夫婦的最後一個整天,露西沒有聽見他們昨夜是否做過愛。「說吧。」她懶洋洋地說。
「特羅伊說你會按摩。你能教我怎樣為克萊格的背和肩按摩嗎?他在計算機前工作時間太長,我很擔心。」
「沒問題,我很願意。他回來以後吧。」
「我想要給他個意外,」海瑟的笑容似乎過分天真了些,「你可以現在就在特羅伊身上給我演習一番。特羅伊,你不在意吧?」
露西手裡的芹菜桿掉了下來。這是個圈套,她憤怒地認識到。她恨不得把海瑟推下海去。「我不能——」她張口要說。
特羅伊差一點把一筒可樂碰翻到桌下。「這可不是——」
海瑟再一次以她討人喜歡的微笑征服了他倆。「來吧,」她哄著,「不會痛的。」她又揚起眉毛,瞪大眼睛說:「特羅伊,你還可以免費得到一次按摩哩。我要是你,我就要露西每天給我按摩一次。」
海瑟是大自然里那些不可抗拒的力量中的一種,露西想,就像潮水一般,就像島嶼迎風一面的涌浪一樣。以前,在她只有十九歲的時候,曾經同一個梳著金色馬尾發的男人約會過。他就有這種無法抗拒的魔力。在他面前,別人的願望似乎都自然會讓路。露西知道自己只有認輸,就盡量擺出一副職業的派頭說:「我的艙室里有一瓶油膏,我馬上就回來。」
其實只是護膚膏,不過也能頂用。她回來的時候,特羅伊和海瑟已經來到艏斜帆下甲板上系好的綠墊子前。這些墊子是為那些還想曬太陽浴的人準備的。露西把她的毯子鋪在墊子上面,以一種不帶個人色彩的愉快口氣說:「特羅伊,你需要把襯衫脫掉,然後俯卧在上面。」
他一眼也不看她,照她的吩咐去做。露西把一隻枕頭放在他的腳踝下面,把他的腰帶放鬆,把短褲褪下,露出部分髖部來。這其間她一直在努力克服自己神經系統里出現的激動。她對海瑟說:「我先把油膏抹上。你在沒有按摩床的時候,一定要小心自己的姿勢。」她移到特羅伊的頭部,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拚命對自己說:特羅伊同任何其他的顧客沒有什麼兩樣。
顧客?她在騙誰呀?!
她在手心裡把油膏捂熱,拚命想象自己回到了渥太華的工作室里,遠離周圍的清風和綠寶石一樣的海。她咽了一下口水,說:「還要記住的是,每次接觸和脫離接觸的時候不能粗暴,不能震動。要像這樣。」
她俯身下去,把手掌輕輕地放在特羅伊裸露的皮膚上。她感覺到他的肉一抖,她自己的心臟也隨著一跳。她受過的訓練告訴她必須克服這種完全不應該有的反應。她把油膏從特羅伊的肩部一直抹到脊柱根部。兩手分開,在屁股上繞了一圈,沿著兩肋,越過他的三角肌回到頸后。他的肌肉顯示他非常強壯。他的體溫使她感到一陣又一陣的原始渴望。
她盡量裝出一副教人的聲調:「你看,我俯身向前的時候,利用了我的體重,而不是只用我的手。如果只用手和腕的力量,你很快就累垮了。」她把左手的指尖輕輕地留在特羅伊肩上,說:「我需要補充油膏的時候,要保持同顧客的接觸……你需要使他放鬆,對你信任。」
她的話在空中迴響,這些話與其說是給海瑟,不如說是給特羅伊聽的。
海瑟真是很仔細地在聽。她叫露西為特羅伊按摩可能是個圈套,不過她想學的願望倒也是真的。
接著露西捏著特羅伊頸部的肌肉。一隻手擠壓,另一隻手使之放鬆,一直捏到他的髮際。他金色的頭髮出奇地軟,卷在他的頸后。她先把整個脊柱撫摩一遍,然後加大壓力用大拇指一直按摩到骶部。「脊柱的兩邊都要按摩。」她說,但是沒有說出她從特羅伊身上看出的跡象——他的肌肉系統內部深層有一種緊張。這使她不安。她不敢自誇說那同性有關係,也許是別的比較淺的原因所造成的緊張。但她可以肯定,這種緊張在同她認識的這個星期之前很久就已經存在了。
她想:是火氣,是火氣與痛苦憋得過久了。現在特羅伊在不知不覺之中,肯定也是在自己不願意的情況下,把自己身上的秘密透露給了她。
她挪到特羅伊的左側對他的肩胛骨進行拇指按摩的時候,發現他在壓力之下皺了一下眉頭。「對不起,」她低聲說,「這樣好點嗎?」他呻吟了一下,閉上了眼睛。露西忘記了海瑟,一時也忘記了這是特羅伊,集中全副精力,使出渾身解數來使他菱形的肌肉里蘊藏著的緊張得以放鬆。
「看來這使他有點痛。」海瑟說。
「造成痛苦是不好的,不過太輕了放鬆不了肌肉也不好。於完了深層次的工作之後,還要輕施撫摩。」說著,露西使她發的掌從特羅伊的頸部滑向肩部。她的手不願離開。上帝啊,什麼時候她才能不再裝模作樣呢?
「現在我們要沿著脊柱施加壓力。」她平靜地說,一面兩手重疊,加上自己的體重,從肩部一直按摩到尾骨。她帶著一絲真正的絕望想到,幸好是在大白天.是在甲板上。在她多年的按摩生涯中,還從來沒有一次在給男顧客按摩的過程中出現由她自己的性慾引起的障礙。她一直是對自己這種職業性的超然態度頗為驕傲的。
現在可不行了。她知道自己輕率,可是管不住自己,就說:「現在我們結束——長長地按摩幾下,一次比一次輕,不可以突然動作,也小可以突然停止動作。」
她最後為特羅伊的背部慢漫地按摩了—下,一隻手放在頸后,另一隻手放雜在骨盆旁的凹陷處,然後慢慢地舉起手來,脫離了接觸。.她的整個身心郡在大呼抗議。她想,她就這樣_待一天也不嫌多,可是現在她只求她的感情千萬不要在臉上流露。
「妙極了,」海瑟叫道,「謝謝,露西——還要謝謝你,特羅伊,當了一回豚鼠。我要到我的艙室里去,趁還沒有忘掉,趕快把你教我的寫下來。」
她一手搭涼棚,一面說:「那是克萊格正朝碼頭走來——我得趕快。」
她站起來就走,只留下露西和特羅伊兩人,露西就像剛做了有生以來第一次按摩那樣,兢就業業地問:「要我給你再拿一個枕頭來嗎?也許你想睡一小會兒?」
特羅伊用雙肘支起身子。風拂亂了他的頭髮,眼睛迷迷糊糊。「我確實不想站起來。」他說。
很快她意識到他也同她一樣為這一次親密的接觸而有所觸動,她不知所措地說:「我只求你別告訴海瑟。」
他眯起了眼睛。「是你們兩人在潛泳的時候串通一氣編出來的?」
「不是!是她自己編出來的。」露西小心地把油膏的瓶子蓋好。「海瑟認為你我是天生一對。」
「她大錯特錯了,對不?」特羅伊粗暴地加重語氣說。
露西平靜地說:「我不清楚,特羅伊。我在你身邊總是什麼也不清楚。」
「那至少我們兩人有了一個共同點,」他嘲諷道,「走開,好嗎?我要按計劃行事。我要為這裡的一切負責。克萊格回來后我要去大卡馬霍。如果涌浪不太高,我們就在那裡停泊一夜。」
她明白,他的意思是說:他是船長,她是船員。露西從他的腿下取出枕頭,闊步走向駕駛艙。她只能闊步,不能昂首,否則有可能絆倒。
第二天十二點差五分時光,克萊格把最後一件行李提上樓梯。「海風號」泊在羅德城的碼頭旁。海瑟請露西給她和克萊格照一張相,克萊格把著舵輪。然後又說,「現在我要一張你同特羅伊一起的照片,」她跳上碼頭,端起照相機,說:「特羅伊,站得離露西近點,用你的手摟住她,要不然我照不上你們兩個人……好。」
露西勉強對著鏡頭裝出一副笑臉。特羅伊的髖在撞她,他的手一絲溫柔也沒有。照片一拍好,他就放開了她。然後是一片擁抱和答應寫信的許諾。這中間海瑟抓空子對露西耳語道:「婚禮一定要請我!」然後同克萊格一面揮手一面走出碼頭。
露西看著他們走遠,心情很複雜。她完全知道他們很喜歡在「海風號」上的一段航行,現在也很高興只有他們兩個人在一起。露西會不會也有朝一日在自己心愛的人心目中成為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人呢?
她喊最後一聲再見的時候,心裡感到一陣遺憾。儘管海瑟詭計多端,露西還是很喜歡她和她的丈夫。以後還會看到他們嗎?
肯定不會在婚禮上——這是一個可笑的想法。
她轉向「海風號」,轉向特羅伊、她一面走向駕駛艙,一面問道:「現在幹什麼?」
「明天中午迪隆一家來到。維克多和列哪,加上兩個十幾歲的孩子金姆和布萊德。我們有二十四小時來從頭到尾徹底清洗全船,補充六天所需的食品飲料。」他的嘴又撇成譏諷的樣子:「我想你不希望我解僱你吧?」
「我能應付——可是你能嗎,特羅伊?」她有意挑釁地回答,兩個人都知道她指的不是迪隆一家。
「這回我們只能共用前艙了。」他盯著她的眼眶說。
她臉色變白了。「你什麼意思?」
「客廳旁共有三間艙室。一間給維克多和列娜;一間給金姆,她是個女孩子;一間給布萊德,他是個男孩。沒有給你的了,所以你只好同我共用前艙。」
那樣的話,她就無處躲藏了。要有五個夜晚,她只能躺在自己的床上,聽著他的呼吸,因為他的近在咫尺而備受折磨,還無處可逃。
「你看來不怎麼高興啊?你應當慶幸還有兩張床呀。」
她乾笑一聲說:「也許海瑟會希望這樣。」
特羅伊輕聲說:「你是否打算在開車進城去買雜物的時候改道去機場?」
露西已經很難弄明白他在想什麼了:也許他是想越早把她送走越好。他已經公開表示他憎惡她在性方面對他引起的刺激,討厭她對他有這麼大的魔力。她的神經作痛,咽喉發緊,突然間覺得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就好像她是一隻打破了的玻璃杯,杯里的東西灑了一地。她不能再同他鬥嘴了她已經太累了。而且這樣斗下去能達到什麼目的呢?他得到的總是比他給出的多。而她一天比一天捲入得更深。
她垂下雙肩說:「特羅伊,如果你要我走——真的因為受不了我在你面前而要把我趕出你的生活——你何不直說?長遠說來這要容易些。對我肯定如此,對你恐怕也一樣。」
「不。」他說。
她把兩手朝短褲里一插,漸漸提高了聲音說:「什麼不?是不容易?還是你並不想把我趕出你的生活?」
他停了一會兒,似乎在尋找準確的用詞。「幾年以前我常在西海岸維多利亞的海邊行船。潮水把船拉向一邊,風卻把船吹向另外一邊;而暴雨大作的時候,風向又飄忽不定……露西,你使我感到的就是這種情況。」
她的指甲摳進了她的手掌。「就沒有信風之類的東西嗎?」她大膽問道。
他苦笑了一下:「東風時速十五海里?沒有,根本沒有這種東西。」
她知道這個問題關係她的命運,就問道:「後來你就不再去西海岸行船了嗎?因為它使你喪氣,而且風險太大,是不是?」她站著一動不動,等他回答。
她的雙腿緊靠長凳,雙肩緊張。但是她的下巴抬著,藍灰色的眼睛深處有一種不自覺的自豪。特羅伊直截了當地說:「我現在才明白你的眼睛使我想起了什麼……它們的顏色同胡安·德富卡海峽的海水一樣,我常在那裡行船……不,我沒有放棄儘管又危險又難以預測,每年總有一個漁民或帆船手淹死,可我仍堅持出海。」
她輕輕舒了一口氣。「那是需要勇氣的。」她說。
「我母親有另外一種說法。她認為我瘋了。」
露西的感覺就像在斷頭台上忽然得到了緩刑的通知似的。她笑著說:「在需要冒頂撞媽媽的風險時,我總是有足夠的勇氣的。」
他遲疑了片刻。「你剛才問我是否真的要趕你走,你當時也需要勇氣呀,不是嗎?」
她點點頭說:「你完全可能回答『是』的。」
「你在乎嗎?」
「當然。」她說,奇怪他還用問:「不過如果你要我走,我就走。」現在輪到她遲疑了。「菲爾帶著莎拉走的時候我求過他不要走,求他不要打破我們的婚約。我想從那件事上,我學到了一個永不忘記的教訓,那就是:但求無益。我改變不了菲爾的主意,我改變不了他。所以我是會走的,會離開托爾托拉島,特羅伊,離開你,如果你真的不要我在這裡的話。」
「你沒問題,露西,」特羅伊慢慢地說,「你沒問題。」
這話說得既不是很熱情,也不是很清楚。不過特羅伊的眼睛在對她笑,這使她的腿軟弱無力,陽光在水面上舞蹈,好像它壓根兒什麼也不在乎似的。露西覺得似乎剛剛在五分鐘里走了好長好長的路。她說:「如果在明天中午以前把一切準備好,那我們兩人就都沒問題了。」
他咧嘴大笑,晒黑的臉上露出了白牙。「那是你說的。我想,如果我要做個稱職的船長,我最好還是發布幾條命令吧。」
「是,先生。」
「我把臟衣服和垃圾送進城,買點飲料和酒回來。你留下來清掃廚房,擬訂食譜——儘可能就用為梅立特夫婦準備的東西。」
「你沒有吃膩我的蟹肉沾奶油乳酪?」
「我每次都可以把傑克請過來的。」
她喜歡他同她逗趣,這時候的太陽顯得特別明亮,掠過桅頂的海鷗似乎是她所見過的最有風度的鳥。「我需要冰,」她說。又以相當於海瑟的機靈加了句:「如果你真是個好船長,心裡真關心客人們的福祉,那你就去辣味店給我買一本第二卷食譜:來。」
「露西,你在家裡到底做過飯沒有?」.「我為一家比薩餅的老闆娘按摩,還為家對面一家四川外賣店老闆——一個中國老頭按摩。」她眨眨眼睛加了一句,「這叫以物易物。」
「我雇你的第一天就懷疑你是在騙人,」他冷冰冰地說,「不過應當祝賀你,因為梅立特夫婦認為你是個十分高明的廚師哩!」
「那是因為性帶來了好胃口。」
他從上到下把她穿著棉質短褲和背心的身體看了一番說:「我想是胃口使性慾更加旺盛吧。」
露西臉紅了。「特羅伊,記住買第二卷,為了接待迪隆一家。」
他朝她一笑,她突然彷彿看到了另外一個人:年輕,大膽,在胡安·德富卡海峽里抓著一條帆船的桅杆,風撕扯著他的一頭金髮。她頓時覺得喉嚨里有什麼東西堵住了。只聽見他說:「行,我答應……現在我得走了。回來幫你打掃艙室。」
五分鐘以後,他走了。露西決定先訂食譜,一個比打亮木雕和擦洗水池要難得多的任務。特羅伊已經把迪隆一家喜歡吃的東西告訴了她。露西發愁地看到,布萊德和金姆喜歡漢堡包、熱狗和炸雞,而他們的父母則要清蒸海鮮、沙拉加低脂調料,還有水果。
得,她想。我只好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廚房裡了。還是先等第二捲來吧,也許能給我點啟發。
特羅伊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把梅立特夫婦用作儲藏室的那間艙室打掃乾淨,爐子也已光亮如新她很快把凍箱空出,好讓他把冰放進去,同時說:「下面再弄冰箱。我要懷念梅立特夫婦了。迪降一家的年輕人喜歡沉湎於膽固醇,而年紀大的人則要避免膽固醇。」
「第二卷。」特羅伊把書啪地一聲放在柜上。
她沖他皺了一下鼻子,說:「我真應當要你把整套叢書都買來才好。」
「我喜歡你這樣的頭髮,」他突然說道,「這樣你看上去,呃,輕鬆一些。」
我正在愛上你呀,特羅伊·多諾萬。
這句話不知怎麼來到了她的嘴邊.嚇得她眼睛大睜,兩頰緋紅。露西聽著這句話反覆在腦子裡出現。特羅伊嚴肅地嘟囔道:「看來這五天——或者五夜——不會好過。我來清洗冷藏器,把啤酒放到冰上去。」
她絕望地想:他放到冰上去的不應當是啤灑。
應當是她自己,露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