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韓不爭的藥鋪永遠都人滿為患,一來是他醫術確實高明,二來是他樂善好施,碰到實在看不起病的窮人,自己倒貼藥費的事幾乎每天發生——「當然了,人家可是堂堂王爺府出來的,就算是不知從哪出來的私生子,好歹頂著王爺的頭銜!」——就算當著韓不爭的面,被搶了藥房生意的人照樣嘲笑指戳,這在老王爺生前是絕不敢做的事,無非是這三年無人不曉那行事邪佞的正牌小王爺有多輕視這卑下的私生子,老王爺一死就立刻把韓不爭趕出王府,即使靠自己開了小藥鋪也會被王侯公子們無端鬧了場子,甚至就連老王爺的忌日他們也不準韓不爭出現!而在從前,老王爺是多麼寵愛著自己的大兒子,甚至差點就把自己的爵位給了他,只是韓不爭這傻子活生生把自己推進了貧民窟里。就算生意興隆,但永遠無法成為一個合格商人的韓不爭過得生活仍然是簡樸幾近於窮酸,三尺席地,一介布衣,清粥小菜,堂堂正正,惟獨正派端正的樣貌和精神照樣引來絡繹不絕的媒婆說客。

韓不爭正給菏葉切著絲,鄰居大媽又樂陶陶招呼他喜事要到了,他給大媽沏了茶,剛要繼續手裡傢伙,大媽不依了,開始教訓他這麼大個人了還不成家立室,怎麼對得起祖宗!韓不爭勉強坐下來,聽那一百零一遍他都會背的說媒大咒——她怎麼怎麼好,你怎麼怎麼與她般配,你倆若在一起,天生一對!……如果不是糊裡糊塗被韓霆玩到翻不了身,自己一定已經有了娘子和小兒——韓不爭苦笑,笑自己這時候還不清醒,還想禍害其他好女子,算了也別說後悔話,不擺脫把自己當過街老鼠玩得正起勁的韓霆他哪裡成得了親!

大媽跟來的時候一樣風風火火走了,被氣走了,說了老半天,韓不爭這個大塊頭就像死人不支一句聲,揣了一肚子氣,有好閨女也不說給他!韓不爭就又使勁搗起了葯,整個小屋子就慢慢都是葯的苦香,雖苦彌香,這是韓不爭的世界,與世無爭,從親娘放開他手的那刻,什麼爵位啊、什麼萬人之上啊、什麼富貴堂皇啊,過眼就是雲煙,早已不想爭。

捧著草藥罐,韓不爭溜達出院子,夕陽火紅,韓不爭心滿意足地望著自己親手搭起的花架,把青瓦疊起來凌空搭在院子兩邊牆上,青瓦上再種上一盆盆紅花,滿山遍野都是,但他卻愛看她的層層紅色,耀眼,燦爛,給人十足十的希望,這很像江南。

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韓大夫……」怯怯地喚他,小女兒羞態表露無疑,就連額頭裹著的白紗也遮不住秀麗面容。「我來換藥了。」

「小琴。」他看到是她,趕緊放下手中物件,扶嬌弱的小姑娘坐在花架下,「已經不疼了吧?」明明是長著老繭的粗硬手指,卻在擦過她花一樣的面頰時顯出無比的精巧和細心,幾乎是讓人難以察覺的溫柔,這在他而言是醫者天職,這在她而言卻多了一分不一樣的意味,於是紅著臉點頭,急著想說些什麼反而更不好意思再說什麼,心裡想著:大夫,要是我這傷永遠不好該有多好!就能天天相見。

他這木頭獃子哪裡知道!一看她臉色轉白,還以為自己塗藥的手重了,連忙跑進屋,再出來時手裡已經多了個小方盒,她打開來一看,竟是八寶蜜餞,「韓大哥——」她臉又紅了,眼波已是醇如水,他當她愛吃,心想原來哄小孩乖乖看病的東西,小姑娘也喜歡!「我屋裡還有一盒,走的時候你帶走。」憐她小小年紀就被賣入丞相府為婢,主子刁蠻生生被砸破了頭,想起那個瑞芳,簡直無法無天!「別怕,臉上留不下一點疤,再換一次葯,你就跟原來沒分別了。」

他安慰她,怕天黑了路難走,又一路點了燈籠送她回去,才轉身,小琴忍不住拉住他袖子,嬌羞緊張:「韓大哥,那盒蜜餞,我一輩子也捨不得吃的。」「為什麼?」「若是、若是韓大哥不嫌棄……」

囁嚅半天,終於還是說不出口,這傻子怎麼就是不明白呢?小琴已進了相府,韓不爭才有所悟,這秀氣文雅的姑娘……只是個小妹妹啊。

他走到半路,雨點子落到身上,風驟起,把燈籠里燭火颳得飄零,韓不爭抬起頭,看滿天繁星都被遮了眼,團團烏雲似要籠蓋天地,街旁家家戶戶有忙著收衣服的,招呼小娃娃天黑快回家的,緊著關窗閉戶的,不消一刻,街上人就走了個乾乾淨淨。

韓不爭倒也不急,淋雨吹風病了他自己治,掛風下雨衣潮了他自己晾,就連回到家也是自己一人燒菜做飯,並沒有一人等著他回去,有什麼好急呢?他反倒在漸緊漸猛的風裡雨里走得豪邁不羈。

遠遠,鼎鼎有名的天香閣依舊興隆,姑娘們的帕子朝樓下舞得依舊翠綠嫣紅,韓不爭在「嘩啦嘩啦」大雨把自己淋得七零八落時,從天香閣底下走過,「韓大夫!」那上面,天這麼黑,竟還有眼尖的姑娘看到是他,「快來避避,我這有傘。」「韓大夫在哪?」「怎麼淋成這樣?快進來避避雨吧!」不喊還好,一喊竟引來樓上樓下一大片軟香儂玉紛紛驚訝招呼,不是韓不爭有多風流瀟洒砸金賠銀,在這些出身卑微只有賣身養活自己的苦命女人心裡,京城所有大夫里只有韓大夫是真心實意為她們好,在害了臟病被所有名醫趕出藥房時,只有韓不爭堂堂正正地接受了她們,在他眼中,她們和其他病人是一樣的,有多少次她們的首飾珠寶被他一一退回,又有多少次他為她們幾天幾夜不合眼採藥熬藥,而這些,在世人眼裡,全都是他的不入流,一個給妓女看病的醫生怎會是個好醫生?

韓不爭一看她們撐了傘就要迎過來,才急了,他平生最不要的就是成為人群焦點,只要默默做自己份內事就好,雖然平時看病是見多識廣,但現在一看這麼多姑娘家沖著他嚷嚷,更是萬般不自在,拔起腿就連跑是跑,好象後面追著的不是入花似玉的姑娘而是拆人入腹的毒蛇。

天香閣上的紈絝子弟們突然看姑娘們一下子都圍到門窗邊上,開始還好奇是來了哪個有錢大爺,現在一看那跑得比兔子還快的膽小男人,全都哈哈笑話他沒種!他們全不知道,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一個自愛自重的人,才會出於心的尊重和體諒別人。而這種人,無論在哪個時代,都已經非常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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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從爭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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