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莫丹的背緊緊地靠在那個男人身上,她覺得自己快窒息了。她想咬他的手,可是他的手緊緊地壓著她,她拚命掙扎,想用一隻能動的手掰開他的胳膊,使勁用指甲摳他的肉,可他的胳臂好像鋼筋鐵骨,紋絲不動。她急中生智,抬起穿著靴子的腳拚命向後踹去。
只聽聲嘶力竭的一聲慘叫,鉗住她的手從她的手上和腰上滑了下去。她總算完好無損,搖搖晃晃地轉過身來面對著他,意識到手電筒掉到地上,在碎石上畫出色彩斑斕的小光環。
借著昏暗的光線,只見她的對手正把手放進嘴裡咬著,以免發出難以忍受的呻吟聲。他的臉因疼痛而扭曲變形。莫丹的目光下移,看見他穿著牛仔褲的腿上胡亂纏著一塊血跡斑斑的碎布,是右腿,她剛才不偏不倚正好踢在他這條傷腿上。
她靠在對面的石壁上,有氣無力地說:"對不起……,實在對不起,可你嚇死我了。"
他弓著身子,穿一條牛仔褲和一件淺色襯衣,腳蹬旅行靴,地上放著一個背包。她向前走了幾步,拾起地上的手電筒把它關掉。她模模糊糊地覺出,那個人不想讓外人--比如她,感覺到他在強忍巨大的痛苦。隨著視覺逐漸適應了黑暗,她驚異地意識到,對他來說,直立行走是何等困難,沿石壁每走一步要付出多大的努力。
他靠著岩石站立著,全身的重量都落在那條好腿上。他眼圈發黑,眼窩深陷,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幾秒鐘過去了,對他來說是痛苦而漫長的幾秒鐘,他才勉強開口說話,話裡帶刺,"好啊,你終於找到我了。快去向那兩個人通風報信啊,好讓他們來殺我!"
他身材魁梧,比她高几英寸。即使身處逆境,仍保持著一種高傲不屈、漠視一切的尊嚴。這種人不會乞求憐憫,他寧可粉身碎骨,也要戰鬥到生命的最後一息。
莫丹與他保持著距離。"你是從哪個監獄逃跑的?"
他鄙夷地苦笑了一下,"少來這套,女士,想幹什麼,乾脆直說。"
"我知道你是個逃犯。"
他被這句話氣得渾身發抖,_那樣子嚇得莫丹血流加快,"住嘴!"他咆哮著。
莫丹自信直覺很好,使她能在學校複雜的環境中應付裕如。現在儘管她很緊張,但還是決定再相信直覺一次。"是這麼回事,"她說,"那兩個人說你是逃犯,可我不這麼認為。所以才來幫你。我和他們毫無關係。"
"那你是怎麼認識他們的?"他的火還沒消,依然憤怒地喊著。
她朝後退了一步,認為他不太可能再撲過來,於是盡量心平氣和地解釋道:"今天一大早我正在徒步旅行,聽到你的聲音,但卻什麼也沒看見,我以為是動物。後來我返回公路時,碰上那兩個男人。他們自稱是聯邦調查局的,正在追捕一名逃犯。一個叫霍華德,一個叫德茲。他們讓我離開這裡回索來爾去。我誰也不信,所以又返回去偷聽了他們的談話。他們說,他們打傷了你。等……"她不由得結巴起來,"失血和脫水把你折騰死,這樣看上去就成了一起打獵中的意外事件。一旦你死了,一個叫勞倫斯的人會付他們一大筆酬金。這下你知道我為什麼回來找你了吧?"她一口氣說完了。
"原來你是個好心人呀。"他輕蔑地說。
從事發到現在已經過去整整兩個小時了,莫丹的脾氣也已經被磨得像她蓬亂的頭髮一樣有點失控。她單刀直人地說:"我要說的就是這些。儘管你的行為讓人懷疑,我還是相信那兩個傢伙不是好東西。你現在應該相信,我和他們不是一夥的。我們幹嗎不結束這場談話,想想怎麼把你弄去看醫生?"
"那兩個傢伙現在在哪兒?"
"兩三英里以外的公路邊。"
"今天晚上我不會去公路那邊的,"他說,"雖說我一時還很難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有一點我是清楚的,我不能再自投羅網了。"
"你不能呆在這兒!既然我能找到你,他們也能。"
她聽得出自己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恐慌,又補充道:"別看德茲笨得像頭豬,霍華德可是個職業殺手,心狠手毒,老謀深算。你聽我的話沒錯。"
"我想喝口水,"他聲音沙啞地說,"我已經三個小時沒喝上水了。"
莫丹迅速解下水壺,有種自己在做重大決定的感覺。她穿過狹窄的地面,把水壺遞給他,與此同時,他們對視了一下。
他近在咫尺,如果要攻擊她或抓住她,再容易不過了。這一點他們兩人都清楚。他溫和地說:"女士,你真有膽量。日後我一定會好好報答你。"說著,擰開壺蓋,把壺舉到嘴邊,一仰脖,"咕咚咕咚"就是幾大口。
他喝得很猛,頸部的肌肉一鼓一鼓的。莫丹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說;"我不喜歡別人叫我女士。女士這個稱呼,容易讓人聯想到十八世紀穿撐裙的女人、小巧玲瓏的遮陽傘和熙熙攘攘的下午茶會。我叫莫丹,莫丹·卡西迪。"
他把水壺還給她,無意中手指碰了她一下,"我叫雷利·漢拉恩。"
"我的營地離這兒有半個多鐘頭的路,很隱蔽。我還有個急救箱,但不知你能不能走到那兒。"
"我別無選擇。"他說。
莫丹彎腰拾起他的背包,背在肩上,"那我們走吧。最困難的是從這裡走出去,因為這兒太窄了。"
他吃力地離開石壁,"要是你站在我前面,我可以靠著你。"
她沖他咧嘴一笑,"算你運氣好,去年冬天,我每天晚上都在體育館里汗流浹背地練減肥。"
"是這樣……你知道嗎。你笑的時候很美。"
莫丹張大了嘴,就像霍華德在落葉松林里第一次看見她一樣。她差點兒回答說:"你是二十九年裡我見過的最性感的男人,只可惜不適合我。"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換了一句尖酸刻薄的,"要想離開這兒,全靠我的肌肉,不是漂亮的臉。"
"我沒說你漂亮,我說的是美。走吧,莫丹·卡西迪。"
她白了他一眼。她不喜歡男人比她高,她喜歡平視一個男人。對了,有一回她媽媽弗朗西斯對她說,你想要的男人就像件舊法蘭絨襯衣一樣,不拘尺碼,平平庸庸,對誰都合適。媽媽是個性情溫和的女人,很少說刺激她的話。
現在不是琢磨找什麼樣的男人合適以及媽媽的話是否有道理的時候。莫丹深深吸了口氣,轉過身去,背朝著雷利。他的手重重地壓在她肩上,他們沿著峽谷亦步亦趨地朝外走去。每挪動一下受傷的腿,他都無法掩飾痛苦的表情,才剛剛走到出口,莫丹已是大汗淋漓。她小聲說:"你呆著別動,我出去看看外面是否有人。我還要把包藏好,以後再回來取。"
他放在她肩頭的手用力按了一下,然後鬆開。他的意思是相信她一定能回來。她沖他點了點頭,步履輕快地走出了峽谷。
夜幕已經降臨。遠處的孤山上懸挂著一輪明月。莫丹緊張的心情有所放鬆,她不想打手電筒,雖然明知那兩個傢伙還遠在公路邊,她也不想用。她找到放包的地方,查看一下裡面是否鑽進了蠍子,然後把包拖回峽谷。雷利正等著她,一見她便說:"你知道剛才那會兒我最後悔什麼嗎?我怕連累你。"
他說話的語氣雖然平緩,但即使她沒受過任何心理學教育也能聽得出來,他的話里含著無奈和氣惱。莫丹彎下腰,從水壺裡倒出一滿杯水,遞給他一塊果仁巧克力,看著他狼吞虎咽地吃。"那兩個傢伙誰也想不到,我居然敢一個人黑燈瞎火在沙漠里走。"她說得挺輕鬆,"其實,最危險的是你走著走著突然摔倒,我可沒法把你弄起來。冉經過減肥鍛煉也沒用。"
"我體重兩百磅,凈重。"
"我一百三十四。"她答道,腦子裡突然呈現他赤身裸體的生動畫面。這是怎麼了?她還從來沒對哪個性感的男人動過心。既然現在不是琢磨媽媽的話的時候,就更沒時間考慮有關性的問題。
"我會盡量保持直立,莫丹·卡西迪。"他話中第一次帶上了幽默的意味,聽上去讓人感到溫暖。
"你是得那樣。雷利·漢拉恩。"
她把包藏在峽谷裡面,然後說:"走吧。我們走十分鐘,歇十分鐘。別跟我爭。"
"我覺得自己現在非常弱。我在你左邊走吧,那樣就可以把你當拐杖了。"
莫丹心想,把女人比作拐杖,是最無性別的比喻。如果這個性感的男人能把她當成一段木頭,可能更好。
他們大約走了兩個小時才到她的營地。這兩個小時可以說是她生活中最難捱的經歷之一,並將永遠保留在她的記憶中。如果說剛開始她還有做一根木頭的想法,不久,這種想法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上路后,雷利的話很少,也沒什麼可說的。她清楚地看到每走一步他要付出的努力。他身上有股絕不服輸的倔勁兒。有人說了解一個男人最好的辦法是和他上床,可她卻發現還有另外一種辦法。她胡思亂想著。用肩膀支撐著他的大部分體重,他們艱難而又緩慢地向礫石走去。茫茫沙漠里,她幾乎是拖著一個腿上受傷的男人一步一步前行。
子彈還在他的腿上嗎?她甚至懶得去想。當務之急是儘快到達營地。
他們來到平地上,她不由自主鬆了口氣。她覺出雷利也站直了些,這讓她酸脹的肌肉輕鬆了不少。雷利擦了一把腦門,沙啞地說:"天哪,我真恨這樣--我甚至都不認識你,就像一個喝了三天三夜的醉漢,歪靠在你身上。"
"幸虧我身高五英尺十英寸,而不是五英尺二英寸。"
"我就喜歡高個子的女人。"他沖她意味深長地咧嘴一笑。
他有點站不穩。突然間她火冒三丈,矛頭所向只有她自己心裡明白,"你倒是喜歡,可我不喜歡高個子男人。想歇一會兒嗎?"
"不想。我要是現在坐下,就再也站不起來了。莫丹,告訴我,你為什麼不喜歡高個子男人?"
他因過度疲勞,嗓音有點嘶啞,可發自深處的共鳴音,令她動心了。她惱火地說。"雷利,明天早晨我們再好好討論這個問題,現在不是時候。目前我們面臨著最糟糕的情況,又一道斜坡峽谷。我的營地之所以非常隱蔽,就是這個原因。還是少說些沒用的吧。""
"最糟糕的?"他說,"我不信還會有更糟的。能給我來點喝的嗎,直說吧,有威士忌嗎?"
"現在喝威士忌再傻不過了。"
"你是不是在學校當過老師?"雷利疑惑地問,"你讓我想起了卡萊特小姐,她的眼睛真賊,一眼就看出你的數學書下面藏了本小人書。她的嘴巴像刀子,訓起人來可狠了。"
"哎,"莫丹不耐煩地說,"真拿你沒辦法,走吧!"
他歪著嘴笑著說:"幽默一點嘛,寶貝兒!"
"誰是你的寶貝兒?"她字字鏗鏘,擲地有聲。
"你也太嚴肅了。"他仍然樂呵呵地說。
他幹嗎要用這種雕蟲小技把她弄得心慌意亂?胳膊明明抱著她的肩膀,卻硬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好吧,就算無所謂。她儘力忍耐著問:"你到底還想不想跟我走?"
"那還用問?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我現在沒有選擇的餘地。"
"那就多謝了。"她不無諷刺地說,同時覺出他的胳膊又回到她的肩上。他們穿過斜坡峽谷時,雷利一聲沒吭,但是莫丹卻揪心地聽著他那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和右腳碰在岩石上時發出的痛苦呻吟。而她感受到的遠不止這些。她的整個身體都被他包裹著,他的胯骨頂著她,隆起的肋骨擠著她,以及當他疼痛難忍時用手指使勁摳著她肩膀。他的襯衣被汗水浸透了、而襯衣下面是更實在的男性身體和氣味。她覺得他好像深深植入到自己身體里了。這讓她非常不安。
要冷靜,莫丹,她告誡自己。馬上就要到了。
十分鐘后,他們來到了溪谷。"還有一百碼。"她說。
雷利咕噥了一句什麼,她沒聽清。在她的幫助下,他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那些雜亂的叢石,直至抵達岩壁的凸出處。"看,這就是我的帳篷。"她的聲音由於負重而微微顫抖。
最後幾分鐘,他越來越重地靠在她身上、因為支撐著他。她的肩膀和手腕酸疼不已,膝蓋也麻了。他有氣無力地說:"你是說我馬上就能坐下,不用走了?"
莫丹使出吃奶的力氣,半拉半拖地好不容易才把他弄上斜坡。"是的,"她渾身像散了架似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再堅持一下,我把帳篷的拉鏈拉開。"
他已經快挺不住了,費了好大力氣才說:"我睡外面就行。"
"你想和蠍子、響尾蛇做伴?那怎麼行。還是進去吧。"
筋疲力盡的雷利,已無力爭辯。莫丹小心地把他放低。由於用力,她渾身肌肉緊張地哆嗦。她聽見他重重地倒在睡袋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她也爬了進去,拉好帳篷拉鏈,打開手電筒。藉助小小的亮圈,她第一次認真地打量他。
他的頭髮烏黑髮亮,顏色和她背包的皮帶差不多,眼睛像沙漠的天空一樣湛藍湛藍,鼻子略微彎曲,下頜上有一道清晰的線,稜角分明的顴骨和臉頰最能說明這個男人的性格。總之,他給人以堅忍不拔的感覺。莫丹解下水壺,喝了一大口,然後遞給他。
他接過來喝了個夠,然後把水壺往旁邊一放,枕著一隻胳膊,"總算安全了。"
"是啊,從上面看不見這兒。我在這裡宿營了四年才找到這個地方。"她的聲音抖得連她自己都害怕。
雷利強掙扎著坐了起來,抓住莫丹的一隻手,艱難地說:"謝謝,莫丹,沒有你,我恐怕就沒命了。"
聽了他的話,她皺了皺眉。手電筒的亮光照著她緊閉的嘴唇,和眼睛下面淡藍色的眼暈。深邃碧綠的眼眸,眉宇間流露出幾分傲氣;一頭紅色的鬈髮亂蓬蓬,像一個光環;鼻樑秀氣、筆直,兩片薄薄的嘴唇輪廓清晰,還有極富個性的下頜。雷利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卻又閉上了。
莫丹沒注意到這些。她在模模糊糊地想,真奇怪,剛才整整兩個小時,她硬是挺過來了,怎麼現在被他的手握著卻直想哭。
她避開他的目光,"你餓了吧?我先去燒點水,給你洗洗腿。"
"莫丹,看著我。"
她不得不抬起雙眼。"你救了我的命,"他深邃的藍眸直視著莫丹。"幾個小時里你為我做的一切,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是我見到的最勇敢的女性。不,我一點也不餓,就是餓,現在也不想吃。"
她抽回手,"這算什麼?如果我見死不救,還有良心嗎?"她小聲說,"我去生火燒點熱水來。"
彷彿用盡了僅有的一點力氣,他倒在睡袋上,閉上眼睛。莫丹幫他解開鞋帶,脫下靴子,用她最厚的一件毛衣疊成一個枕頭,給他枕上。雷利的臉上露出一絲感激的笑容。莫丹能感覺到他緊張的身體正漸漸鬆弛下來。他低聲說:"子彈從我的右側飛過,從後面反彈到我腿上。你要幫我取出來。"
好吧,她邊想邊去外面生爐子。外面明月高懸,月光如水,懸崖投下黑天鵝般的陰影,星星在沙漠的夜空中閃爍。波士頓從未有過如此明亮的夜晚。要是在波士頓,也許這會兒她正在自己的浴室里,脫下那雙價格不菲的皮靴,準備洗澡呢。
她燒好一小壺水,拎回帳篷。雷利已經睡著了,下巴埋在毛衣里,長長的睫毛耷拉在黝黑的皮膚上。莫丹突然忿忿不平地想:你不是我心目中理想的男人。我喜歡溫文爾雅、彬彬有禮、性情溫和,像我父母那樣的人,而你雷利·漢拉恩像什麼?那麼粗暴生硬、蠻橫無禮。
怎麼搞的?莫丹默默地問自己。你來這裡又不是為了找男人。他是什麼人、像什麼與你何干?明天你去索來爾求救,然後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但是畢竟明天還沒到來。
莫丹不再想這些,她打開急救包,把裡面的東西統統倒了出來,又低頭看了看熟睡的雷利。用刀子劃破牛仔褲搞不好會把褲子弄壞,再說明天離開這裡時還得穿它。她開始解他的褲帶,每一根神經都在喊著,一定要小心。
快要解開時,他睜開了眼睛。莫丹平靜地說:"我得把你的褲子脫下來。"
"見鬼。"他說了一聲,但還是拉開拉鏈,抬起身子,讓她把褲子從腿上脫了下來。他腿上的傷口處,殷紅的血把褲子染透了。她小心地把褲子從腳踝上拉下來。他的腿又長又結實,小腿上的汗毛又黑又濃。她解開大腿上纏著的碎布,發現布和傷口己經粘在一起。她用水把布弄濕,一點兒一點兒地把它拉下來。她在心裡告誡自己,千萬不要出洋相,強迫自己去看帶著子彈的傷口。
她開始反胃,臉色頓時變得煞白。別這樣,莫丹,她對自己說,這裡沒別人,你不幹誰干呢?
"你沒事吧?"雷利輕輕地問。
"沒事,"她小聲說。"我曾經在學校的走廊里制止過好幾起惡仗。從吸毒少年手裡奪下刀子,還把全校最調皮搗蛋的學生制服了。但沒辦法,一看見血我就暈。"
"我就知道你是個老師嘛,"他嘴裡咕噥著。"在傷口上撒-些氧化氫之類的東西,然後纏上繃帶,就行了。"
她愁眉苦臉地說:"這不等於對有恐高症的人說,你必須去爬珠穆朗瑪峰。"
"忍忍吧,莫丹。否則我會疼得睡不著。如果我不儘快睡一覺,還不知會怎麼樣。"
莫丹把疊好的毛巾放在他的大腿下,輕輕地說:"我的手洗乾淨了。"她打開一塊敷料,浸上水,輕輕放在傷口上。他身體抽動了一下。她咬緊牙關,盡量去想別的事,並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用溫水把他那鋸齒般亂糟糟的傷口清洗得乾乾淨淨,然後塗上消炎藥膏。幸運的是,傷口雖然有些淤血,但尚未化膿。
雷利一聲沒哼。但莫丹還是注意到他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牙齒咬得"咯嘣咯嘣"響,拳頭攥得緊緊的。她放上了一塊新敷料,用繃帶纏好,系好。
"好了。"她聲音顫抖地說。
他慢慢地、慢慢地鬆開拳頭,"過來。"
"我--"
"莫丹,聽我的話,躺到我身邊來。"
莫丹討厭別人命令自己,這點讓她在學校惹了不少麻煩,但是,雷利聲音中有種東西讓她無法反駁,只好乖乖地服從,躺在他沒受傷的那一側。他弓一隻胳臂摟著她的肩,把她拉得更近些,輕輕地把她額上的頭髮撥弄到後面。莫丹的最後一道防線崩潰了,她把臉埋在他的胸前,放聲大哭起來。
她是由於害怕、軟弱和恐懼而哭泣。她在他懷裡抽噎著說:"真是的,其實有什麼好哭的,我怎麼能--"
"別說了,"他打斷了她,"你智勝了兩個持槍的歹徒,又在漆黑的峽谷里遭到攻擊,還拖著一個體重二百磅的半死的男人穿過大半個沙漠,最後還要對付那麼可怕的事。你想哭就哭吧,儘管放聲大哭。"
奇普總是拿她暈血這一點取笑她。莫丹抽泣著,"我想--你說的也許有道理。"
"當然有道理。你對自己總是要求這麼嚴格嗎?"
這話刺傷了她。她坐起來,厲聲反駁說:"我的性格怎樣不用你操心。不談這個了,雷利,現在睡你的覺吧!"
"只有一條睡袋,是不是擠了點?"
她用袖口擦去臉上的淚痕,"我這就回峽谷,把我放在那裡的背包取回來,裡面還有一條睡袋。"
雷利死死抓住她的手腕,"那你就回不來了。"
"說什麼我也得去。霍華德和德茲肯定會去那個峽谷找你,絕不能讓他們發現我的背包。天這麼冷,沒有睡袋怎麼行?況且,裡面還有一個水壺。"
他惱怒地說:"我真恨自己,像只沒用的老貓。我怎麼能讓你再入虎穴,落入那兩個傢伙手中?他們心狠手辣,已經冷酷地開槍打傷了我。"
"他們為什麼要向你開槍?"莫丹脫口而出。
話既然說出,就不想收回了。她等待他的回答,並覺得這是個很關鍵的問題。進一步說,他到底是不是逃犯?雖說那兩個傢伙看上去不地道,但會不會真是聯邦調查局的呢?
"你以為我不想知道為什麼?問題是連我自己也不明白!"他喊道。
"他們想製造一起打獵意外事件,讓別人覺得你是被流彈誤殺的。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呢?"
"那個持槍的人看見我,就朝我開槍,無疑是蓄意的,絕不是誤會或者意外。事情原委雖不清楚,但這一點我敢肯定。"他苦笑了一聲,"除非他們剛買了一支槍,想試一試,恰巧我成了第一個靶子。除此之外,無法解釋。"
"他們打中了你,就扔下你不管了,讓你等死。"莫丹不寒而慄,"看來這裡面還真有問題。"
"我要是找到答案,保證第一個告訴你。'"
"你很有錢嗎?或是有地位?你是搞政治的嗎?"
"不,莫丹,都不是。你以為我就沒有絞盡腦汁往這方面想嗎?算了,看在上帝的分上,還是先別想這件事。現在的問題是那兩個持槍歹徒還在那裡,所以,我絕不能讓你去送死。看著你,我才放心,如果他們抓住你,天曉得會發生什麼事?"
"我不會讓他們抓住的。我必須去取睡袋和水壺;雷利,沒別的辦法,相信我……碰上那兩個傢伙,不會比清理你腿上的傷口更讓我害怕。"
他不再說什麼,躺在睡袋裡,但他的那番話卻讓她對他刮目相看。他兇巴巴地說:"那就帶上手電筒。"
"噯,"她順從地回答,連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你萬一出去,一定要穿上靴子,這裡一到夜裡經常有蛇和蠍子出沒。"
他直愣愣地望著她,"你的意思是說,除了霍華德以外,我還要擔心響尾蛇攻擊你。那你到這裡來,還美其名曰是為了享受大自然?"
"被響尾蛇咬死的人畢竟是少數。"她反駁道,"反正我就喜歡在沙漠里露營。"
"你真是不可理喻。"
她把手掌放在他的胸前,"好了,快別說了。用不著替我擔心,明白嗎?我是一個二十九歲的成熟女人,七年裡我來沙漠好幾回了。問題在於你不願意依賴我。"
他只好讓步了。"算你說對了,莫丹·卡西迪。"他眯著眼睛,"你生氣的時候,頭髮就像要燃燒,眼睛就像一團火。快去快回吧。"
她對他皺了皺眉,這個男人真怪,一會兒跟她談人生哲理,一會兒又把她當三歲孩子來命令。"我給你留點消炎藥,"她說著,打開藥箱,遞給他兩片葯。"來回大約四十五分鐘,我走之前,你還有什麼事嗎?"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柔軟的嘴唇上。"如果我說出想要做的事,恐怕你會給我一巴掌。"他皺了皺眉,"再說,現在我也顧不上想那事了。"
他想吻她,莫丹心裡很清楚。他就是這個意思,但同時又痛恨自己有這種想法。她緋紅了臉。為了掩飾,她在帳篷的邊帶里找出一個備用手電筒,放在他身邊。"最要緊的事就是好好休息。"她綳著臉說。
"是,卡萊特小姐。"
"你別忘了,我跟你說過的我們學校搗蛋鬼的事。"她一邊威脅他,一邊去夠另一個手電筒。
"你結婚了嗎?或者訂婚了嗎?"
這個問題問得太唐突,她緊張得如同要脫韁的野馬,氣喘吁吁地說:"沒有,你呢?"
"也沒有。"說完,又真切地叮囑道,"你可千萬要當心啊,莫丹!"
他聲音中的某種東西讓她恢復了理智,她也同樣認真地答道:"我會的,沒問題。你儘管放心地睡吧。"
她拉開帳篷拉鏈,鑽了出來。又合上拉鏈,小心翼翼地挪著步,滑下了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