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太陽漸漸示弱,被冷冷的風硬是逼到角落,紅了一下臉,就飛快地逃到山下去了。
「掌燈啦!」孫管家扯著喉嚨如往常一樣大喊。
立即,王府的燈籠都被點了起來,一點一點搖曳著。天太冷,連光看起來都是冷的。
我索性坐了下來,枯黃的草墊在屁股底下,扎得人好不舒服,不由想起二王爺書房裡的那張虎皮墊子。
暖暖的,舒服的,毛茸茸的虎皮墊子。
二王爺一直在前廳里,門關得好緊。孫管家領了下人挑著膳盒子,笑著進去,出來的時候哭喪著臉。
經過身邊的時候,孫管家狠狠瞪我:「瞅什麼?小兔崽子,一天到晚拖累你爺爺。要不是你,主子能發那麼大脾氣?」
看來二王爺確實心情不好,膳盒子里的東西都沒有動,只有孫管家臉上多了兩個巴掌印。
我心情更不好,嗤笑道:「我爺爺不在這,拖累一下怕什麼?」
「哎!」孫管家眼睛一圓,撩起袖子就把手舉高,剛要往下打,又似乎忌憚二王爺以前說過的話,只好恨恨地縮手,對我啐了一口:「不用得意,今晚大雪,凍死你這小畜生。」
我正冷得不斷縮脖子,聽他這麼一說,立即瞪圓眼睛怒視孫管家。他似乎覺得報了仇,嘻嘻笑了兩聲:「不打攪,我回屋子烤火去。」
我狠狠盯著他的背影,忽然非常後悔當年放他一馬。金妹說得對,對這樣的人好一定用處也沒有,早知道當日就把他在這前廳鎖一晚,測試一下到底是不是真能把人凍死。
最多凍個半死我就放他回去。
笙兒什麼時候來?
我一直朝通往前院的小路上望。
天太冷了,穿在身上的衣裳也冷得象冰塊一樣貼在身上。大雪還沒有下,我猜是被凍在雲裡頭了。
好冷好冷。
我搓著手,開始乖乖地想我這次到底會不會死。以往死的威脅都來得太快,人家沒有準備就昏啊暈啊不省人事過去了,只有這一次,是認真地、清楚地等著死到來。
冷……
冰到心窩裡去的冷。
我開始想笙兒。
原來只要想著笙兒,心窩裡就會暖和一點。發現這個訣竅,我興奮起來,渾身打著哆嗦,開始一心一意想著他。
笙兒……
他的臉、他的嘴、他的鼻子眼睛,我怎麼想覺得怎麼漂亮。以前不覺得,但現在默默想起來,笙兒真是天下最英俊的人。什麼舉動讓笙兒來做,都是最帥氣的。
我想起剛剛到王府的時候,老覺得他討厭,當時怎麼會這麼胡塗呢?笙兒多好啊,連用竹竿把我捅下樹那動作都是溫柔的。
他喜歡晚晚摟著我睡,稍微鬆開一點都不肯。哦,原來他早知道我怕冷。
笙兒,我的笙兒。
我要死了,你會發瘋嗎?
真糟糕,我怎麼又想到死去了,一想到死,又開始覺得冷得入心。我狠狠瞪了前廳緊閉的大門一眼,二王爺在裡面,一定在火盆旁舒舒服服地看書。
不過想起他踉踉蹌蹌受了極重的內傷似的模樣,又覺得隱隱有點不對。
冷,又開始冷了。
想笙兒,想笙兒,趕緊想笙兒。
我艱難地伸手進懷裡,把那塊小小的定情信物掏了出來。看,我和笙兒的定情信物,多漂亮,那綠多好看,比春天剛發芽的嫩草還翠。
手指凍得幾乎麻木了,我手一歪。
「哎呀!」我叫了起來。
那比米粒大一點點的碎玉,垂直掉在身下的枯草堆里。
哪裡去了?
我連忙挪開身子,跪在草里找。
枯黃的草啊,本來我還嫌它不夠多,當墊子不夠厚,這會倒寧願一根也沒有。
「跑哪裡去了?明明在這裡……」我低頭,幾乎把眼睛湊到草上。
用沒有感覺的手笨拙地撥著枯草,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從小路上,居然傳來腳步聲。
一群人的腳步聲。
我心有靈犀般地抬頭,瞪著眼睛看著來路。
燈籠淡紅色的光出現在拐角,我看見一隻掌著燈籠的手。
心猛然被吊到老高。
可人轉過來,卻讓我失望。是孫管家,他正小心翼翼掌著燈籠引路。
他笑眯眯不斷回身,對身後的人道:「王爺,千萬小心了,天賊冷,路也掛霜了,看來今晚有好雪呢。」
我的心再次吊了起來。
腳步撲簌,後面的人終於傳過拐角。
錦袍、大毛披風、牛皮短靴,腰間別著精緻的半彎短刀,頭上戴著鑲玉虎皮帽。面色憔悴,卻依然俊朗非凡。
他一抬頭,對上我的眼睛,頓時整個人呆在當場。黑色的眼睛,如同定在我身上般。
正是笙兒。
我用有生以來最快的速度從地上彈起來,還沒有直起腰桿,又用有生以來最快的速度摔了下去。
這賊冷的天,讓我手腳都不聽使喚。
我咬著牙從地上爬起來,看著笙兒。他烏黑烏黑的眼睛,就那樣一動不動盯著我看,好像眨一下就會從夢裡掉出來似的。
我要告訴他二王爺要殺我!
我要告訴他無論別人怎麼好我絕對不會忘記他!
我要告訴他我只要想著他心裡就會暖和!
我要告訴他……
我張大嘴巴,嗓子里忽然乾澀得不成樣子。我昂起頭,「荷荷」發出幾聲不成調的怪音,眼淚已經流了下來。
「玉郎……玉郎……玉郎!」他開始輕輕地喚我,漸漸變成撕裂一樣的吼聲。
一下猛烈的撞擊,我被笙兒緊緊摟在懷裡。
就象忽然被塞到一個點滿火爐的山腹里。
暖和,真是太暖和了。
「呃……呃……」我所有要告訴他的事都說不出,只能扯著嗓子用叫人心悸的聲音大哭起來:「呃……笙兒……我的笙兒啊!嗚嗚……」
「笙兒啊!」
「笙兒……」
我的哭聲斷斷續續和笙兒口裡的「玉郎」兩個字混在一起。
孫管家急得抓耳撓腮,小跑上來彎腰道:「王爺,我家主子在等呢,這奴……」
還沒有說完,已經被笙兒一巴掌甩出三米。
「誰把你鎖在這裡的?」笙兒吼著扯我腳上的鏈子:「看你凍成冰塊一樣……」
他的吼聲雖然大,卻被一個很輕很輕的聲音蓋過了。
「吱」
前廳的門,緩緩打開。
「是我鎖的。」二王爺站在門口,淡淡地說。他全身上下被奇怪的霧氣籠罩著,讓我看不清楚他眉間到底有沒有一點點內疚和猶豫。
笙兒的手停了下來,他抱著我,轉頭看著二王爺。
「二哥……」
「九弟,朝廷的事,我已經知道了。做哥哥的要謝你。」
「二哥……」
「九弟,進廳來,我們哥倆說說話。」二王爺微微揚著唇角,慈祥之極:「還記得嗎?我們當年一同聽傅先生的課,冬天總喜歡一塊說話。」
笙兒的手,忽然更加用力地摟緊我。
「二哥,玉郎開罪你,求你放了他。」
二王爺嘆氣:「進來吧,外面太冷了,不要凍著你。」
「我知道私自狀告二哥,私闖王府,都是我的罪,我上次來二哥王府氣壞了二哥,求二哥不要拿他出氣。」笙兒沉聲懇求著。
二王爺還是嘆氣:「進來吧,你進來吧。」
不,這不是你的罪。我反手抓著笙兒的肩膀。
笙兒,這是我的罪。
我的罪,是不是因為我只愛你,所以我要死?
「二哥,求你放了玉郎。」笙兒的聲音好低沉,他越來越象個有擔當的男人。
可是,我知道,他快哭了。
二王爺也知道,他收了笑容,一字一頓道:「你不進來,我立即要了他的小命。有什麼事,進來后我們兄弟慢慢談。」
笙兒的神情,象被凍住一樣,抱住我的雙臂,更加用力,彷彿要把我勒死在懷裡一樣,但很快,什麼力道都沒有了。
他鬆開我。
我看著他,將身上的披風脫下來,系在我身上。
我看著他站起來,深深看我一眼,朝二王爺走去。
不要走不要走。
我好冷,真的好冷。
門在眼前關起來,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
有罪的是我,我顛覆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價值。
因為在我的心裡,他永遠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
我不怕死,我只怕――鬆開摟住我的手的,是你自己。
我哭起來。
穿著笙兒給我的披風,垂頭,哭了起來。
夫子,你說過無欲則剛,記得嗎?
我終於記起來了。
無欲則剛。
無欲者,則剛……
生死榮哀,用屈膝換生,用悔恨換榮。
把自己的真心踩到泥濘里,有朝一日自己也鄙視自己。
如何還剛得起來?
眼淚,在流出眼眶的下一刻,凝結在臉上。
可心還是滾燙的,因為,血還是熱的吧。
「哇……」喉頭一陣發熱,我用手捂著嘴。
熱騰騰的血,一絲一絲從指縫間滲了下來。
一滴一滴,落在枯黃的草上。
多美麗的草,它從來沒有為了討主人歡心而開出怪異的花。
我低頭注視著,忽然看見那一塊珍貴的玉,靜靜藏在枯黃之下。
多綠,多漂亮的綠,玉的綠是最美的。
我想起我的名字――玉樹臨風、郎才女貌――玉郎。
「玉郎!」凄厲的吼聲剎那劃破王府上空。
前廳的門被粗魯踢開。
一個人影旋風一樣沖了過來。
「不,不要死。」他比我抖得更厲害,他的眼淚沒有凝成冰,暖暖滴在我臉上。
亮眼、挺鼻,我看著這張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臉。
在我心裡,沒有比他更重要的人,不管誰愛上我,不管誰對我更好,不管誰比他更愛我。
我吃力地抬手,想摸摸他,可還沒有碰到他,他已經鬆了手。
「二哥!二哥……我求你。」笙兒轉身撲到二王爺腳上,哭著不斷哀求:「求你不要殺他。二哥,我今生再不要他,再不見他,再不想他。他是你的,我不和你爭!求你,二哥。
二哥!」
我聽見清脆的聲音。
清脆悅耳,讓人想起小時候打著哆嗦也要抓在手中亮晶晶的冰塊。
那是玉被狠狠砸碎的聲音,掛在笙兒脖子上那塊上玉,我親手給他的定情信物。
「我再也不要他。」笙兒說:「你可以得到他。」
心狂痛。
我抓著木樁,猛然從地上坐了起來。
「求你!」笙兒立即撲到我面前:「玉郎,不要再鬥了,我求你不要再鬥了。」
「求你。」我的眼睛開始渙散,看不清楚他的臉,所以,我用最大的力氣緊緊捏住他的領子:「笙兒,你當年叫我不要變。我求你,你也不要變,千萬不要變。」
「玉郎……」他哭泣的聲音象小孩,一點也不像當日欺負我的惡霸小王爺。
「我們不要變,好不好?」我仰著頭,焦急地問:「好不好?不要忘記我,不要不見我,不要不想我,不要不愛我……」
笙兒渾身都是顫抖,但他抱著我的手越來越用力。
時間已經停止。
剎那間,我們回到從前。
我在院中爬樹,自以為縱橫天下;他在王府讀書,立下鴻圖大志。
恩怨纏綿,那變和不變的抉擇,盡在我們手中。
我聽著他的心跳,算我還有多少時間。
「好……」他咬著牙,輕輕說:「好。」
我鬆了一口氣,軟軟靠在笙兒懷裡。
周遭景物已經模糊不堪,只聽見尖叫和怒吼。
「九弟,你這是幹什麼?把刀放下!」
中間夾雜著孫管家殺豬一樣驚惶的叫聲,和二王爺賞的巴掌聲:「叫什麼,滾一邊去。」
「二哥,我一生敬你重你,可這一次,我不會讓你。」
「你是堂堂王爺,居然要為一個奴才作踐自己?不覺得可笑?」
「二哥,並不是一切都要講尊卑。我是王爺,可是我喜歡他。」
「混帳!你……你……值得嗎?他教壞了你!」
「值。」
「賀玉郎,你若愛九弟,就勸他把刀子放下來!你要看他死嗎?」二王爺對我怒吼。
我笑,我不勸,我愛笙兒,不但愛他的身,也愛他的心。
世上好東西太多,金銀珠寶,生殺大權,可是若要我毀了自己的心,來得這些好東西,我不願。
我猜,笙兒也不願。
尖叫聲充斥耳中,我笑著聽慘叫和怒吼,王府亂糟糟,明天二王爺是否要頭疼如何向皇上交代今天的事?
當人奴才,真不容易。
視線越來越暗,我看不見東西了。漆黑的大棉被覆蓋過來,罩住全身上下。
無論生死,我已經不害怕。
笙兒就在我身邊,他不會退後,不會悔恨,不會放棄我。
我閉上眼睛,終於睡著了。
奴才結局
光陰漸去,不曾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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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睜開眼睛,看不見一絲光。
黑暗中,聽見撲通撲通的心跳。腦袋劇痛,身體卻象麻木了似的。
到底身在何方?
一隻手緊緊摟著我,把體溫傳過來。大床的絲被把我們裹在一起。
如果那心跳能讓我覺得這麼安心,還會是誰?
眼睛漸漸適應黑暗,我可以稍微看見身邊的東西。一張熟悉的臉,近在眼前。覆在眼睛上濃黑的睫毛,還有高挺鼻樑————我的笙兒……
這麼近這麼近地看著,忽然滿滿心窩裡都是說不出的酸和苦。
他在摟著我,睡得乖乖的。
我既想哭,又想笑,咧開嘴,居然發不出聲音。
夜特別的靜,笙兒的心跳聲平穩又好聽。
我想伸手摸摸他,忽然彆扭地擔心會把他嚇醒,想了想,又實在忍不住什麼都不做,伸出舌頭,悄悄在他的鼻子上舔了一下。
舌頭滑過他挺直的鼻樑,輕輕的,軟軟的。
想當初,我不止一次想在這裡狠狠打上一拳。這傢伙,總在我揮拳前就做好準備,一舉反攻。
多好,他就在我身邊,摟著我。可以陪我聊天、陪我吃飯、陪我爬樹、陪我做所有事。應該拿條最粗的繩子,把我們死死綁在一起,再沒有人可以分開我們。
我靜靜看著他,眼淚不知不覺滑落眼角。
真傻,這娘們一樣的多愁善感,我賀家英勇威武玉郎居然也會有?
我呵呵嘲笑自己,眼淚卻忍不住越涌越多。
笙兒似乎聽到聲響,睫毛微微一動。
剎那,我緊張起來,屏息瞪著他。
果然,他稍稍動了動,手習慣似的把我摟緊,開始睜開眼睛。
不知為何,我的心立即劇烈跳動,象要蹦出嗓子眼似的,在笙兒睜眼的瞬間,我把眼睛緊緊閉上。
幾乎可以聽見血往腦袋上沖的聲音。
「眼淚?」迷惘的一聲,隨後變成驚訝的大喊:「眼淚?」
摟住我的手立即用上更大的力,笙兒在床上坐起來,伏下身急切地看我的臉。
「眼淚?真的是眼淚?」他幾乎也要哭出來。
當真混蛋,就算我流了,也不用這麼沒有義氣大聲宣揚吧?
我睜開眼睛,沒好氣道:「是眼淚,你難道就從來不哭?」
若他問我為什麼哭,我一定毫不猶豫給他一拳。
笙兒的眼睛,瞬間瞪得比我更大,滿臉的狂喜和不敢置信。
「玉郎你……你……你……」他一把摟住我,居然大哭起來:「你真的醒了!」
他靠在我肩上嚎啕大哭,我張大嘴巴說不出話,只能傻瓜一樣被他摟著。
「你醒了,你醒了……」
他翻來覆去說著這話,又哭又笑,象瘋了一樣。
緊緊抱著我的雙手,顫抖得不象話。
我被他折騰半天,雖然他的熱情令我感動,但我實在受不了,大聲抗議道:「不要再哭了,我要吃飯。」
雖說是大聲抗議,我的聲音實在虛弱得可以。
笙兒猛然一震,總算清醒過來:「對,對,吃飯,你一定要多吃東西。。」他從床上跳下去,穿著單衣,居然拉開門就大喝:「來人啊!玉郎醒了,備飯,備飯!太醫,傳太醫!
」這麼一吆喝,看來全王府的人都不用睡了。
「叫飯就好,叫什麼太醫?」
「不行,要太醫來看看,我才安心。」他還是在喊:「太醫!召太醫!」完全沒了九王爺素日從容不迫的風度。
整個王府都轟動了,幾乎每間黑洞洞的房間都即可點著燈,象遇上百年不遇的大事。
「醒了!」
「醒了!醒了!」
我片刻中成了大人物,睡覺的小院圍牆后都躲躲閃閃站了好多好奇的小丫頭往裡探頭。
太醫被人七手八腳從熱被窩裡抓出來,連滾帶爬進來。一抬頭看見我睜開眼睛躺在床上,幾乎看見鬼一樣,楞了半天才驚道:「昏睡數月而醒,此乃百年不遇的吉兆。皇恩浩蕩!
皇恩浩蕩啊!」
這和皇恩有什麼關係?
笙兒則笑得合不攏嘴,吩咐道:「快仔細驗脈,看看是不是全好了。」
「是,是。」太醫上前,皺著眉頭聽了半晌,舒展眉頭道:「九王爺,賀公子身體虛弱,脈象沉滯而有著微…………」他說了一大堆話,總結起來就是我沒有什麼大毛病了,但是
小毛病還有很多。
笙兒點頭道:「明白了,下去寫方子吧。」
熱氣騰騰的好菜一盤一盤端進來,把偌大一張桌子擺滿了,居然還陸續往屋裡送。端菜的傭人都喜氣洋洋地看著我。
我躺在床上,詫異地瞪著連綿不斷的送進來的菜。
「喜歡什麼?」笙兒不離左右,一個勁盯著我看。他把我裹在絲被裡,讓我靠在他身上,親自夾菜給我吃:「多吃點。」
豆腐木耳、和人蔘一起燉得爛爛的雞肉,都送到我嘴裡。
「不要吃這麼多。」
「一定要吃,你躺了三個月,一定餓壞了。」
什麼!
「什麼躺了三個月?不是就睡了一覺嗎?」我張大嘴巴。
笙兒趁機在我嘴裡塞了一勺鵪鶉肉,嘆道:「我就知道。有人天天擔心得睡不著,就有人只以為自己睡了個好覺。」他白我一眼,狠狠道:「你整整昏了三月,我都快急死了。你
再不醒,我就…………」
睡了三個月?
那就是從鬼門關逛一圈回來了。我倒也命大。
看見他眼角又開始發紅,我連忙投降:「不要哭不要哭,大男人整天哭象什麼?再說,我昏了,你為什麼摟著我睡?居然連病人的便宜也占。」
笙兒獃獃看著我,嚴肅得讓我害怕。
猛然,他抱我整個按到胸膛里,用沙啞的聲音低吼道:「醒了,終於醒了……」
我心裡一緊,也伸手摟著他。
筷子早不知道去哪了,我們吃飯好像總是這樣,真不應該。
吃飽后,他小心翼翼地把我在床上安置好,讓我枕在他的肩膀上。
「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我嗤笑:「好好的,怎麼會不舒服?就是覺得好乏,全身都酸酸的。」
笙兒心疼道:「你大病一場,身子骨不知道受不受得了。」他摸我的臉:「瘦多了。」
「笙兒,我們不會再分了吧?」
「嗯,我們總算到一塊了。」
「二王爺呢?」
「二哥?他……」笙兒神色一黯:「他很傷心,下令永不許你出現在他眼前,否則殺無赦。」
那倒沒什麼,反正我也不想見他。
現在這樣多好,枕在笙兒肩上,躺在暖和的床上。
到底還是初醒,我開始覺得眼皮好沉,漸漸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入睡。有笙兒在身邊,一定可以睡得很香。
夜裡傳來王府中的各種細微聲音,雖然安靜,卻有一種掩飾不住的興奮。
正朊危鋈揮腥嘶撾業募紜?
我惺松醒來,看著笙兒。
「怎麼了?」
「沒什麼,睡吧。」他親親我。
我動動身子,找個睡得更舒服的姿勢,躺在笙兒懷裡。
快睡著的時候,居然又被人搖醒了。
我睜開眼睛,笙兒還是一個勁地盯著我看。
「又怎麼了?」
「沒事。」他對我笑笑。
結果一夜裡被他搖醒數次,我終於忍不住。
「你到底讓不讓我睡?」我抗議。
笙兒看著我,眼裡幽幽的光,讓我的心砰砰跳起來。
「玉郎,」他有點難以啟齒:「你不會睡過去就不醒吧?」
真可笑!
我一翻白眼,剛要破口大罵,看見他一臉擔心,剎時滿懷感動,摟住他道:「你傻什麼?我……」居然哽咽不能語。
「你不要再昏,我實在熬不住了。」他低聲道:「這三個月,我的心都碎了,揉成粉末似的。」
他的每一個字,都象鼓錘一樣擂在我心上。
我說不出話,緩緩靠在他胸膛上。
重逢后的驚喜交加,狂喜亢奮,似乎這個時候才痛痛快快宣洩出來。不是眼淚,也不是語言,我們只是靜靜擁抱著,在黑暗的屋子裡,一起瞪大眼睛,感受彼此的體溫,聽見彼此
的心跳。
這個夜實在玄妙非常。我從來不知道夜晚會這麼美麗安詳,看著天蒙蒙發灰,再漸漸有紅光透過雲層。
我和笙兒,就象過了一個輪迴般。
說不出的清爽舒服。
陽光射進窗戶,照在床上。
我終於弄清楚,我靠了一個晚上的胸膛為什麼會有點不對勁。
「這是什麼?」我戳戳單衣下裹在胸前的繃帶。
笙兒又對我笑笑:「沒什麼。」
我忽然記起,那一夜飛濺在臉上溫熱的血。
「你受傷了?」
「小傷。」
「繃帶紅了。」
「對,」笙兒苦笑:「因為傷口裂了。」
我幾乎立即跳起來:「為什麼不早說?」我大叫:「太醫!傳太醫!」見他叫太醫的次數多了,我學起來順手之極。
「不用叫,沒有事。」
「不行。」我氣道:「我心疼。」
終於還是把那倒霉的太醫又叫了進來,為笙兒處理傷口。
日子總算好過多了。
笙兒日夜伴在我身邊,和我說我昏迷時候的事。
「你睡著一動不動,吃的粥都是我親自喂的。」
我側目:「一定又趁機占我便宜。」
他嘿嘿一笑:「用勺子怕你不會咽。」
心中甜甜蜜蜜,無法用言語形容。
笙兒胸上那一刀,刺得不淺,我每次看侍女幫他換藥,都慶幸道:「幸虧我聰明一點,早早昏了過去,不然看見你滿身血倒下來,更慘。」
「可見你沒有良心,下次我再用點力氣刺下去,定要比你昏得更長,以免受擔驚受怕的苦。」
我們鬥氣似的對瞪片刻,同時鬆了眼神。
笙兒伸手摟我:「再不要說不吉利的話,我可禁不起折騰了。」
「明明是你自己亂說。」我不滿。「你們兄弟都是不講道理的祖宗。」
提到二王爺,笙兒臉色還是黯然。
「二哥他也不好過。我一刀刺下去,他當時那臉色……」笙兒嘆道:「他到底還是舍不了我們兄弟情分。」
「你要不為我徇情,那我就要獨自死了。」
「傻瓜,我怎麼會讓你一個人死?」
笙兒日夜不離,生怕我會長翅膀飛走似的。
每天晚上,總要神經兮兮把我搖醒兩三次,唯恐我又一睡三月。
我連續七天被他灌了無數湯藥,這天精神稍好,靠在床頭聽笙兒說他現在不大理會王妃,為了我的事他到現在還放不開。
我忽然想起我的父母爺爺。
「也不知道我爺爺他們怎麼了。」我揉揉眼睛。
想當日我在家裡也是寶貝疙瘩,如果我媽知道我被這麼折騰,一定會傷心,哭個不停。
笙兒關切道:「你想家人?」
想又如何?遠在他方。
不料他轉頭吩咐門外侍女道:「喚玉郎家人進來。」似乎我父母家人皆揮手即來。
我頓時詫異,瞪大眼睛。
不待片刻,聽見步伐簌簌,三人順序轉進房來,竟然正是我爺爺父母。
「媽!」我坐在床上,鼻子一酸,立即帶了哭音,要跑下床,卻被笙兒攔住。
「不要亂動,小心著涼。」
媽抬頭一見我,眼睛也立即紅了一圈。
「玉郎,我的兒啊……」正要衝過來抱我,袖子卻被爸一扯。
爸低聲說:「九王爺在呢,你收斂點。」
爺爺一聲高喝:「老奴才給主子磕頭。」三人跪在地上,規規矩矩磕了三個響頭。
他老胡塗,又忘記全家已經贖身。
笙兒一邊摟著我,一邊隨意道:「啊,起來吧,不用磕頭。你們不是已經恩典贖身了么?」
爺爺站起來,大聲道:「主子對奴才的恩德,奴才這一輩子是報不了了。沒想到這小奴才居然也讓主子費了心血,早知道他會幫主子惹禍,我當初一拐杖打死他就好了。」
笙兒連連擺手:「打不得,打不得。」
「是是,主子說打不得,那就打不得。」
我懶得理會他們兩個胡攪蠻纏,對我媽伸手:「媽!媽!」
「玉郎!」媽看了看笙兒神色,小心走前兩步,隨即快步走到我身前,坐在床邊,一伸手就摟著我哭起來:「我的兒啊,怎麼就這麼命苦?瘦成這個樣子……」
受了委屈的兒子見不得娘。
我一見娘,立即大哭起來。爸也悄悄靠近,站在床邊,剛想伸手摸摸我,⒓幢灰讀嘶厝ィ檔潰骸罷饈鞘裁吹胤劍恐髯擁奈苑浚憔兔淮竺恍】抗ィ俊?
我哭了半晌,想起一事,轉頭瞪著身邊的笙兒:「怎麼我醒的時候看不見他們?你把他們藏起來幹什麼?」
聽見我責怪的口氣,爺爺立即大大抽氣,摸摸心窩。
這時候,我才不管他什麼奴才心態。
笙兒陪著笑臉道:「太醫說你剛醒,怕見了面受不了,又要哭一場,必定傷身子。」
「主子,你對這小奴才何必好臉色?」爺爺對笙兒諂媚一笑,轉頭吼我:「小畜生,你也沒大沒小起來了?我告訴你,主子才是最大的,當年你爺爺生下來,跟著老主子南征北戰
,連自己老娘都沒有見上兩面呢!為了主子,有什麼不可以……」
爺爺嘮叨個沒完。
我悲哀地看他一會,翻個白眼,轉頭對媽撒嬌道:「媽,你不要走。我要你天天陪我,做小菜給我吃,還要喂我。」
笙兒聽了我的打算,立即覺得吃了虧,臉色難看,好像被人搶了寶貝一樣。
我見他臉色不善,而且喘氣聲粗了不少,看來會妨礙我和父母爺爺好好說話,果斷地轉頭,對他道:「我要和家人相聚,你先出去。」
「什麼?」
「我不要你在一旁。」
他生氣地瞪著我,離開我身邊這個最佳位置真讓他痛苦無比。我們對望半天,他才站起來,委屈地看看我:「好,只能一會,不要再哭了。太醫說你不能傷神。」
他走到門口,又轉身,叮囑道:「只能一會,我一會就進來。」
「知道了。」
笙兒這才不甘不願出了門。
爺爺看著我使喚笙兒,驚訝得目光獃滯,說不出話。
母親喜色在眼中一閃而過,拉著我手道:「玉郎,娘知道這樣委屈你,但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你肯這樣委曲求全為賀家,真讓做娘的心疼。」
我茫然看著她,不懂她說的什麼。轉頭去看爸,爸也滿臉贊同。
「你父親下月就升任浙江總督,你的心血也沒有白費了。」
我奇道:「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媽,我只要你陪著我,不要走。」
「傻孩子,」媽撫撫我額頭,輕輕道:「你怕什麼?如今九王爺把你當寶貝一樣疼,你要什麼,他能不給。我在這裡,只能礙著你們。」
爸咳嗽一聲:「玉郎,有你在京城照看著,爸就不必擔心了。雖說一入侯門深似海,但你是男人,受點委屈,日後放出來還會有大出息。放心,到時候我幫你安排一門好親事。」
「爸……」
媽接著說:「你是個聰明孩子,現在這樣就對了。不要惹九王爺生氣,更不要把不能惹的人給惹了。」
「你們這班小畜生都在胡說什麼?」爺爺終於吼了出來,威風凜凜道:「主子看上他,是他的福氣!雖說男人跟著男人講出去不好聽,可是做奴才的,只要能讓主子舒心,受點委
屈算什麼?」爺爺隨手給爸一拐杖,罵道:「沒有良心的小兔崽子,整天想著當官撈好處,連主子都算計進去了?」
我傻眼,左看看右看看。
我怎麼會有這樣的父母爺爺?
「玉郎,要好好侍候九王爺。」
「兒啊,我們賀家就靠你了,難為你……」
「小畜生,不能辜負主子!」
我只想開口,再為家人沒有良心大哭一場。
嘴巴剛一癟,一個人影穿了進來,一把摟著我。
「怎麼臉色如此難看?說了不能傷神。」笙兒抬頭吩咐道:「你們都下去,這裡有我。等他精神好點再見面。」
爺爺立即答應:「是,我們也不敢攪著主子休息。」
爸把媽拉過來,鞠躬道:「我們家玉郎……就託付給王爺了。」
「玉郎……」媽擦擦眼淚:「九王爺,他還小,有不聽話的時候,你多教導一點。日後,可以歷練的差使……」
一說到差使,我生氣地瞪我媽一眼。爸也立即拽了媽一把,怪她多嘴。
三人嘮嘮叨叨,又在爺爺帶領下磕了幾個頭,才簌簌去了。
我靠在笙兒身上,說不出的倦意。
「怎麼了?」
「好累……」
他摸我的額頭:「早說了會勞神,不該讓你見。」
我抬頭看他,好亮的眼睛。這麼精明的人,可知道我家人那些奇怪的想法?
「笙兒……」我用奇怪的語氣叫。
我一叫,他立即湊過來,靠得不能再近,輕問:「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我傻笑:「我老覺得別人想事情和我不一樣。」
他放下心來,嘴角翹起來:「你管別人幹什麼?管你自個就夠了。」
「可是,是別人對還是我對?」
「何必去管,照你想乾的干。」
「不行,」我堅持,抓他的脖子:「我才是對的。」
笙兒敷衍地點頭:「對,你說什麼都對。」
我不服氣:「不許隨口回答。你說,我有沒有錯?」
被我纏了好一會,笙兒也認真起來。他收了笑臉,靜靜看著我,誠懇道:「你是對的。玉郎,你是對的。」
「你騙我。我做事,十個人里有九個半都覺得我錯。你道我自己不知道么?」我盯著他的眼睛,終於嘿嘿笑起來:「不過,只要你覺得我是對的,那我就是對的。」
「玉郎……」笙兒忽然感動地有點哽咽。
我軟軟靠在他的懷裡,睜眼看窗外陽光明媚。
只要一個承認的人,就已經足夠。
我不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