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的情緒這個樣子,還是在我身邊的好。」厲煒不由分說,手臂略一使力,將南槿一起帶到了大廳。
魚慶恩斜著身子坐在一張大靠椅上,手持一柄紫檀木的煙桿正在吞雲吐霧,看見厲南二人,擺了擺手:「來啦?坐吧。」
厲煒微微欠身行禮,在側旁坐下,南槿則低著頭站在他身後。
「義父看起來似乎不太高興?」厲煒淡淡地問道。
魚慶恩哼了一聲,用煙桿敲敲青金石的地板,道:「我高興得起來嗎?雖然還沒有正式發布皇上駕崩的消息,但外面的傳言已經沸沸揚揚,短短三天,又有六個州府投到了栩王的旗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
「幾個州府算什麼?」厲煒冷冷道,「不過是只會呼應的牆頭草罷了,只要義父您的魏武軍柳城軍合二為一,便有十八萬的精銳之師,栩王麾下烏合之眾,數量雖多,卻無良將,何以為懼?」
「說到這個,倒也真虧了煒兒你及時剿殺了那群叛亂之臣,」魚慶恩目露讚許之色,「別的先不說,單那幾個身經百戰的將軍,一旦逃了出去,只怕栩王的烏合之眾很快就會變成善戰之師啊。」
厲煒唇角輕輕一挑,道:「義父當年之所以把這些人陸續調入京城,不就是為了不讓他們有機會帶兵嗎?如今他們果然意圖叛亂,可見您這一步沒有走錯。現在栩王手下的人馬,怎麼看也不是魏武柳城兩軍的對手,您又何必煩心?」
魚慶恩嘆了一口氣,道:「煒兒,我真正煩心的是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
厲煒目光微微一跳,語聲透出一股寒意:「您是指江北……」
「不錯。」魚慶恩抬起一隻手,揉了揉太陽穴,「雖說江北還沒有公開與栩王結盟,但從南極星此次不計血本也要救出這十三大臣來看,賓起之和栩王之間一定有什麼協議。若是江北十萬主力參與決戰的話,魏武柳城恐怕也難攖其鋒啊。」
厲煒毫不在意地一笑:「我倒不這麼看。」
「哦?你的意思是……」魚慶恩剛開口問到一半,花白的眉尖突然一挑,道:「南槿啊,老夫看你臉色不好,就不要在這裡侍候了,下去休息吧。」
南槿怔了怔,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厲煒,後者瞟了魚慶恩一眼,神色未變,只是拍了拍南槿的手背,道:「既然千歲吩咐,你去歇歇也好。」南槿低頭無語,欠身行禮后默默退下。
「你也未免太放縱南槿了,」魚慶恩有些不悅地責備道,「聽說他不僅與一個南極星交情不淺,還動不動就同情那些亂黨叛臣,經常求你手下留情,是不是?」
「是。」厲煒雲淡風輕地回答。
「你不要不在意,南槿的所作所為,放在其他人身上,早就是一個死字,為父不過是看在你對他有興趣的份上,沒有計較罷了。有道是自古英雄難過情關,你也要把持得住才是。」
「義父放心。我是很喜歡南槿沒錯,偶爾也會為了哄他高興答應他的一些要求,但分寸尺度還是清楚的,絕不會妨礙大局。」
「這個為父是相信你的,也知道南槿在你身邊翻不出多大的浪來,不過叮囑你一下罷了。」魚慶恩表情慈和地笑了兩聲,轉回方才的話題,「聽你剛才的意思,就算江北參戰,你也有應對之法嗎?」
厲煒微微點了點頭,「江北亂軍雖然戰力不弱,但也輪不到『必勝』二字。首先在名分上,他們不是官軍,卻偏偏是更受栩王看重的主力,栩王現有的人馬在心態上恐怕不會把他們真正當成自己人;其次,比起陸戰來,江北軍明顯更善於水戰,第三,江北指揮者的壓力很大,勝,要注意不能搶盡友軍的功勞,可敗了呢,則再也不能在栩王陣營有立足之地,是進亦難,退亦難,在戰場血拚的同時還不得不計算分寸,這裡面便大有可乘之機。而反之,魏武柳城軍一向唯義父之命是從,眼中從無旁鶩,指揮起來得心應手,勝可控制住漢中,敗可退守梧州,進退的空間比江北大得多,又何慮之有?」
魚慶恩細細思忖半日,徐徐點頭,道:「你這一分析,為父放心不少。現在魏武柳城已經以討逆之名在青州布下連營,下一步的戰法,煒兒可有打算?」
「義父原本的意思,是將戰線南移,以避開江北的鋒芒,對嗎?」
「不錯。」
「我的意思相反,魏柳大軍必須快速北上,先讓栩王吃幾個敗仗,使得江北主力不得不提早介入戰局。這樣,我們就可以搶在江北軍與栩王軍未能很好的融合相處之前發起決戰,提高我們的勝算。」
魚慶恩絲絲地吸著氣,閉上眼睛,半晌后才慢慢睜開,緩緩道:「不會太冒險嗎?」
「當然會有風險,」厲煒冷冷地道,「可是與江北的決戰是在所難免的,刻意迴避,徒然增添對方的銳氣,倒不如乘他們立足未穩先下手為強。賓起之與栩王都是人中龍鳳,必然也會考慮到如何讓兩隊人馬進行相互配合的問題。我們不搶先攻擊,難道還要留出時間來,等著他們擰成一股繩兒嗎?」
魚慶恩枯瘦的手指在靠椅扶手上猛然握緊,剛說了一個「好」字,門外階前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千歲爺,有急報。」
「進來吧。」魚慶恩揚聲道。
廳門被推開,無旰彎著身子進來,行了禮,舉起一封書帖遞上。
「你說說就行了。」
「是,魏武軍帥楊大人來書,栩王於近日發了檄文,說……千歲爺您……因為聖上有意親政,為保權勢弒君犯上,意圖再立幼主,以繼續把持朝政,謀奪江山,故栩王以皇室嫡裔身份,號令天下……予以征討……」
「好了,不用再說了,檄文我看看。」
無旰恭敬地抬手送上,魚慶恩順便翻看了一下,丟在一邊,哼了一聲,道:「老調重彈,天下人都知道我對聖上忠心耿耿,怎會相信這等誣衊之詞!」
無旰笑了笑,上前一步:「雖說都是誣衊之詞,但總有些不明事理的人被他蒙蔽,千歲爺為何不公布聖上遇害的真相,讓天下人都知道栩王之罪?」
「哼?要是能把這罪嫌朝栩王身上沾一點點,老夫也不用這般為難。」魚慶恩蹙起眉頭,「可大逆不道刺殺聖上的人偏偏是安慶那個小子。誰不知道安王是當今皇上的親姑父,當年更因皇后之死與栩王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若說他的世子謀刺聖上是被栩王指使的,有幾個人會信呢?」
「千歲爺的心地真是太純良了,無旰說的『真相』,未必就是真的『真相』,安王世子跟栩王扯不上關係,可以找一個跟栩王有點關係的人來當兇手啊……」
魚慶恩眼睛里掠過一絲亮光,眼角的皺紋因沉思而顯得更深了。片刻后,他點頭道:「不錯,確實不能任由栩王那小子叫囂……你先下去吧,老夫會仔細考慮的。」
「是……」無旰深深地彎下身子,後退著出了廳門。
待廳門關上后,魚慶恩長嘆一聲,「這個無旰……跟了我有九年了吧……不是你提醒,我還真沒想到他會……」
「他是義父的人,我原本沒注意他,就算當初曾聽幾個手下回報他進了東牢跟蘇煌說過幾句話時,也沒有太放在心上。直到南極星冒險直接劫獄后再細細回想,頓時覺得他那幾句話似乎還別有用意,這才略略起了疑心,所以多事提醒義父試探一下。」
「當日安慶是在一場夜宴上刺殺聖上的,目睹整個過程的親貴們不下數十位,若是另找人充當疑兇,是極容易被揭破的,到時反而自己給自己找麻煩,更加洗清了栩王的嫌疑。」魚慶恩聳下眼皮,陰陰地道,「無旰這個建議看來是為老夫好,實際卻暗藏禍心,此人是留不得了。」
「我會處理的,義父請放心。」
「給他一個全屍吧。……說起來以前有一些機密的信息被泄露,我原來還是有一點懷疑你的南槿……以為是你英雄氣短,把不該說的事也告訴了他……卻沒想到竟是無旰……」魚慶恩神色疲累地向後一靠,表情竟然有些悲傷。
「義父說到哪裡去了,我雖不才,也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厲煒兩片薄唇下抿出一個冷淡的笑,「南槿不過是心腸軟,容易同情那些亂臣賊子罷了,其實倒是一個一眼就能看清楚的人。」
「不錯。他如果不是個清透得一眼便看穿的人,就必然是個深不見底、讓你我都同時看走眼的人。」魚慶恩呵呵笑了兩聲,「想來我父子還不至於如此不濟吧?」
厲煒側了側頭,不知想起什麼,目光竟憑空柔和了幾分。接著兩人又商議了一下如何令魏武柳城快速北上之事,一談便至薄暮時分。
待魚慶恩離去之後,厲煒回到後院,問南槿的去向,下人回答又去看蘇煌了,他心頭便不禁有些不悅,冷著一張臉穿過內宅進到軟禁蘇煌的廂房外,展目望去,不由得一怔。
昏黃暮色中南槿孤零零一個人坐在台階的最上面,雙手抱著膝蓋,目光獃滯地望向北方,一雙眼睛又紅又腫,連聽到厲煒在身旁蹲下時,也只是略略回頭瞟了他一眼。
「那小子又罵你了?」厲煒語調冷洌地問。
「……沒有……」南槿喃喃地道,「他只是說了一個事實……他說我把什麼都忘了,忘了我是澄州人,忘了是魚慶恩把澄州……」他頓了頓,顫顫地抬起一隻手,「你看,那就是我家鄉的方向,就在那邊,那朵白雲的下面……」
厲煒握住了那隻手,手指冰涼,令他的眉忍不住輕輕一皺。「好了……別想那麼多了,不就是澄州嗎?等我達到了我的目的,就一定會想辦法讓澄州成為你的,我會把整個澄州當成一份禮物送給你,明白嗎?」
南槿慢慢轉頭看他,兩排輕羽似的眼睫一顫,眸中突然掠過一道含義不明的五彩瑩光,似驚似喜,卻又似惱似嗔,但只一瞬便黯淡下去,恢復了黝黝的黑,也失色的唇邊若有若無地顯出一個淺淺的笑,道:「你又在哄我……可明知你是在哄我……我還是很開心……」
「你開心就好。該吃飯了,走吧。」厲煒在一剎那的失神后,快速的恢復了自控,伸手將他從台階上拉起,挽進懷裡,瞟了瞟了廂房的門,目光陰冷,「至於那個小子……」
「厲煒、厲煒!」南槿驚慌地抱住他的胳膊,「你不要怪蘇煌,你答應過我,你答應過我的……」
「你急什麼?」厲煒淡淡地收緊手臂,「我還沒說什麼呢。可是如果你繼續這麼緊張那個你所謂的朋友,我可難保自己還會不會記得答應過你什麼。」
南槿鬆了一口氣,恬淡地笑了笑,「我相信你不會食言的。你剛才說要吃飯?那我們走吧。」剛走了兩步,他彷彿突然想起什麼,又停住腳步,「魚慶恩他……」
「他走了,不會留在這裡吃飯的,你放心吧。」厲煒拉住他繼續向外走。
「哦。」南槿伸手抹了抹額頭,「他剛才好象有些驚慌,不過有你在,他應該不怕江北了吧……」
厲煒唇角輕挑:「我方才跟他保證,就算江北主力參戰,我方也不會輸,他聽了之後就欣慰多了。」
「真的嗎?」南槿睜大了眼睛,目中忍不住流露出一絲擔憂之色,「魏武柳城軍這麼強啊?」
「當然不是,」厲煒突然仰天一笑,「我騙他的,魏武柳城北上,對付栩王的軍隊雖然沒問題,可要跟江北軍決戰,一定會輸得很難看的。
「啊?你為什麼要騙魚慶恩呢?你的目標不就是……」
「我的目標是江山。」厲煒冷冷道,「可這江山是不能從魚慶恩手裡繼承來的。」
南槿神情十分困惑,「我不明白,我以為你一直在幫他穩固天下,以求將來能夠……」
「魚慶恩的名聲已經太壞了,完全沒有民心支持,如果要從他手裡繼承權力,就必然會連那個壞名聲一起繼承下來的。」厲煒輕輕挑了挑眉,整個人在暮色中顯得更加神秘莫測。
「我……我還是不明白……」
「你將來會明白的,」厲煒的手背輕輕拂過南槿的面頰,「但現在還不能告訴你。等你了解一切之後,也許最開始你理解不了,會有一些難過,不過我相信很快就會好的,只要你還希望在我身邊就可以……」
南槿凝目看他,輕聲道:「我希望永遠能在你身邊……」
兩人同時停住腳步,目光交纏了片刻。雖然此時他們各自心中都隱藏著極大的秘密,也都不知道風起雲湧的未來將走向哪個方向,但多年以後回想起來,也許這一瞬間流轉在兩雙眼眸之間的溫情,應該可以用真摯來形容。
只可惜,對他們兩人而言,愛情都不是排在首位的。
唯一不同的是,在那一刻,有一個人以為江山美人可以兼得,而另一個人卻清楚地知道,厚重的天幕背後,躍躍欲出的命運已經註定是分離與無望。
接下來的日子厲煒變得越來越繁忙,幾乎都是在前堂處理公務,忙碌著與戰事有關的大小事宜。南槿似乎沒什麼事好做的樣子,而且因為每次去看蘇煌時都得不到好臉色,漸漸地也不常去了,寂寞的時候就獨自一個人喂喂他養的花鳥魚蟲,逗逗厲煒的鴿群,看起來過得悠閑,卻不知為何越來越形容削瘦。
戰事的發展也一直按照著厲煒的計劃,魏武柳城二軍奉命快速北上,栩王所部果然敵不過正規軍的攻擊,頻頻敗退,一連失了四五個州,一直退到漢州才勉強穩住陣腳等待援兵。而不出魚慶恩的預料,在此危急時刻,賓起之終於公開宣布介入戰局支持栩王,並派出十萬主力軍隊以救世主的姿態星夜趕赴漢州,馳援栩軍。
雙方在漢州前的平原開始了自開戰以來最大規模的正面交鋒。
厲煒正在等待的就是他預想中的魏武柳城軍大敗的消息。
所以當他看見魚慶恩進來時竟然面帶微笑時,心中不由自主地沉了一下。
「煒兒,你果真是運籌幃幄的奇才。想不到江北的戰力,竟然真如你所預料的那樣,並不象傳說中那般強啊。」
厲煒站起來,臉色微微變得有些發白。這恐怕是在場所有人第一次看見這位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紫衣騎首領變了臉色。
「義父的意思……魏柳軍贏了?」
「哦,這倒沒有……再怎麼說對方也是增加了十萬援軍啊。我方小敗後退,沒受什麼大的折損,江北軍進入漢州,未敢再逼。」魚慶恩用鬆了一口氣的語調道,「本來還擔心賓起之一參戰,就能勢如破竹攻往京城呢。想不到聲名赫赫的江北軍,也不過如此。」
厲煒的眉尖一連跳動了好幾下,手指慢慢捏成一個拳頭。「沒錯……聲名赫赫的江北軍……決不應該如此……」他的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跌坐在椅上,閉上了眼睛,腦中飛快地轉動著,從頭到尾回想所有的關節,想得越久臉色便越白,不知不覺間額前便冒出了一顆顆黃豆大的冷汗。
「煒兒……」魚慶恩不明所以地叫了一聲,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
厲煒突然如同被電擊般地跳了起來,抓起一支毛筆在手,飛快地在一張白紙上寫下幾行字,然後抓在手中,躍起身來,向後庭奔去。
來到後庭放養鴿群的地方,厲煒快速地捉過一隻白鴿,將剛才寫好的紙條放進小竹筒內,朝鴿爪上系綁。
「還來得及嗎?應該已經來不及了吧?」一個聲音輕飄飄的在身後響起。
厲煒全身一震,鴿子從他手中振翅騰空,飛向天宇。
他不需要回頭,就知道這句話是誰說的。
在聽到魏柳軍沒有大敗的消息時,在他的心頭飛快劃過的也是同樣一個名字。
由於一種突然逆轉所帶來的震驚感,厲煒現在感覺不到痛苦,也感覺不到憤怒,只有一陣陣的失重感,伴隨著那個名字如波浪般在胸口盪上盪下。
南槿。
南槿緩步走下台階,他的神情仍是是憂悒的,迷濛的,象是隔著霧一樣的看不清楚。
魚慶恩這時也氣喘吁吁地追了過來,問道:「煒兒,煒兒,你怎麼了?」
南槿側過頭,正想說話,視線一轉,看見蘇煌被兩個人拖著來到了院中,便向他微微一笑。
「你派人拖我來這兒幹什麼?」蘇煌怒道,「想給我機會報仇了嗎?」
「我想,有些事情,你來聽聽會比較好一點。」南槿一面示意兩個手下放開蘇煌,一面淡淡地道,「大家都還有事,花不了太多時間的。」說著,他的目光幽幽地轉回到厲煒的身上。
雖然只有很短的時間,但厲煒畢竟是厲煒,當他轉身而對南槿時,已經快速控制住了自己狂亂的心跳,至少在表情上恢復了平靜,有些僵硬地靠在一棵柳樹上。
「您恢復得很快啊。」南槿道。
「既然已經輸了,激動又有什麼用?是我自己看走了眼,被人打敗也是我應承擔的後果。」厲煒的黑眸中閃著幽藍之光,鎖住了南槿的周身上下,「你……到底是什麼人?」
「在下,江北賓南槿。」
「哦,賓起之是你什麼人?」
「那是家叔。」
蘇煌以前從未想到過,自己居然有和魚慶恩表情一模一樣的一天。他們兩個同時吃驚地望向南槿,齊聲道:「什麼?」
「果然……」厲煒點了點頭,「江北……最強的敵人啊……」
蘇煌一連吸了幾口氣,總算讓自己鎮定了一些,問道:「如果你是江北高層,為什麼會有那樣的事……」
南槿舉起一隻手,向他做了一個安撫性的動作,緩緩道:「這裡有一個非常明顯的事實,也是一個從來沒有改變過的事實,只不過在重重的迷霧之間,它被你……也被大多數的人忽視了,」他把視線轉向魚慶恩,「這個事實就是……魚慶恩此人,雖然他賣國求榮敗壞江山,人人慾除之而後快,但他卻永遠不是江北最主要的一個敵人。」南槿的目光微微悠遠了一些,眼珠輕轉,柔柔地看向蘇煌,「薛先生也許對你說過,江北不擇手段所做的一些事情,是為了生存。但他的話沒有說完,其實江北自始至終都不是為了生存而生存,它生存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對抗它最主要的那個敵人。」
年輕的賓南槿向前邁進了一步,正面直視著厲煒深不見底的雙眸,「對於這個事實,也許你反而比他們更加清楚吧,律鶻奕殿下?」
蘇煌與魚慶恩再次出現同樣的震驚表情,齊齊後退一步。
「胡族可汗尊貴的第三皇子,改姓隱名來到中原數載之久,自然不是來消遣的。」南槿微微揚起下巴,神情有些凜然,「江北義軍在沒有朝廷支援的情況下,固守防線十年未破,你們的忍耐力早已到了極限吧?」他停下來小小地吸了一口氣,控制住臉上湧起的潮紅,「你曾說過你的目的是江山,那是一句實話,你所指的江山就是這片你們胡族覬覦已久的錦銹天下。為了能有攻破江北防線的機會,三皇子殿下您在中原政局中翻雲覆雨,以達到挑起內戰,將江北義軍誘入戰局的目的。而一旦江北主力南下,胡族大軍就可以立即把握時機,窺江渡馬,直入我中原腹地。」
南槿的聲音突然有了些許的顫抖和凄涼,但他仍然堅持著保留唇邊的微笑,「而你,或者說胡族……你們之所以想到這樣的一個計策,是因為在長年對敵的狀態下,你們已經了解了江北,你們知道江北義軍最脆弱最無奈的一點就是……我們永遠是在孤軍奮戰,沒有後方,沒有支援,我們一直企盼著能有一個盟友,一支友軍,一段可以休息的時間……」南槿的聲音漸漸低沉了下去,但神色卻愈見堅毅,而蘇煌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他的身邊。
「雖然是對手,但江北賓起之一向是我敬佩的人。」厲煒用極為複雜的眼神看著南槿,雖然語調平靜,但額頭卻暗暗掠過一片危險的潮紅色,「既然我都輸了,能不能請你告訴我,我究竟是怎麼輸的?」
「你猜不到嗎?」
「知道了你的身份后,可以推測出大半,但還有些細節,請你指教。」
南槿的目光從厲煒看起來冷漠平靜的面容上掠過,落在他捏得緊緊的右手上,慢慢道:「這當然要從那十三家大臣,從三角巷說起……」他的聲調淡然,沒有得意,也沒有愉悅,反而帶著厚重的悲傷之感,「我想你現在應該已經知道,那十三家大臣,並沒有死在三角巷吧?」
「什麼?」蘇煌大叫一聲,撲上前捉住了南槿的胳膊,「你說……你說……我爹他們……」
「蘇穆兩位將軍應該安然無恙。」南槿柔聲安慰了一句,繼續對厲煒道,「你在魚慶恩身邊得到超然地位后,一直在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試圖製造出兩股勢力,並且在他們之間挑起一場戰爭。胡使入京,其中一個目的就是給你帶來了栩王與江北暗中結盟的消息,我記得那段時間,你特別的高興……」
「沒錯,因為苦心經營多年,終於初見成效,難免高興得早了一點。」厲煒深深地看向南槿,眸中意味極為複雜。
「在這之後,你只需要小心地維持兩者的平衡,當魚慶恩有機會將栩王的助力一網打盡時,你幫著栩王,當栩王有機會跟魚慶恩分庭抗禮時,你又打擊栩王。總之,既要讓栩王擁有向魚慶恩挑戰的實力,又要讓他稍稍弱那麼一點兒,使得他必須在江北的幫助下才能得勝,因為你的終極目的,就是要借著栩王與我叔叔的結盟關係,將江北拉入這場爭奪皇位的內戰。」南槿淺淡的笑容變得有些苦澀,慢慢垂下眼睫,「三殿下天縱英才,是一個極難對付的人,要想對你將計就計,難免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他的話說到這裡,連蘇煌心裡都有些慢慢明白過來。
要想擊敗厲煒,就必須打破他所維持的平衡,但又不能讓他發現這種平衡已被打破。一十三位朝廷文武重臣以及他們所代表的人脈,絕對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如果這股力量順利地被栩王所吸收,那麼也許他根本用不著江北出兵就可以戰勝魚慶恩得到至尊之位,所以厲煒必須要殺掉這群大臣。而南槿與薛先生所做的,就是既要讓厲煒如願消滅掉這股力量,但又不能是真正的消滅。
因此他們死在東牢,與死在三角巷是不一樣的。
東牢是厲煒的地盤,要死便只能是真死,而三角巷卻是被江北費時費力建立起來的基地,只有在這裡才有動手腳的機會。
「在炸斷巷牆時我曾經看見過裡面確實有幾個要殺的大臣,是故意露給我看的吧?好讓我相信他們真在裡面?」厲煒問道。
「是。他們真的在裡面。南極星戰士們拚死血戰,折損過半,為了不是一種絕望的抵抗,而是要爭取時間讓裡面的人撤離。」
「通過什麼?地道?我也曾懷疑過,所以命令他們仔細搜索,但沒有發現地道的痕迹。」
「這個地道是經過特殊設計和建造的,最後一人離開之後,可以通過小型的引爆,將通道堵實。就算你挖到十來尺深的地方,也未必能發現異樣。」
厲煒閉了閉眼睛,面無表情地道:「所以,就有了一股我不知道的力量……這些大臣都素有威望,可以輕易勸服還在觀望的州府以及領主,讓他們秘密集結軍力,再由那四位身經百戰的老將軍率領,改扮成江北的旗號南下,既騙住了我,也騙住了我們族中的諜探。」
南槿平淡地點了點頭,道:「其實他們實際人數只有八萬,虛飾了一下而已。律鶻奕殿下應該很了解江北義軍的戰鬥力,所以一聽到漢州大戰的結果,就知道事情不對了。」他凝目看著眼前的男人,語調轉得更加清冷,「我相信過不了幾天,你就會知道準備乘著江北軍南下偷襲渡江的十三萬胡族大軍,會得到什麼樣的接待和下場了。不過我想奉勸殿下,請你最好不要心存僥倖,因為………」
南槿逆光而立,昂著頭,表情幽幽暗暗的看不清楚,但飄蕩在暮風中的聲音卻異常堅定而又清亮:「因為我們江北義軍,向來戰無不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