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最後一個問題,」重新振作精神抬起頭的蘇煌用目光鎖住薛先生的眼睛,「為什麼要把這一切,告訴給我這樣一個普通的戰士呢?」

薛先生平板的面容上出現了一絲波動,那種表情就好象是明知道蘇煌一定會問這個問題,但仍然希望他不要問一樣。

窗外已經隱隱透出淺白色的光澤,但卻是黎明前最沉寂的一段時間。

沉寂得似乎讓人喘不過氣來。

「你接下來的任務,已經不再是以普通戰士的身份去執行的了……」薛先生緩緩地道。

「什麼?」。

「魚慶恩將這十三家大臣分隔關押在他們自己府邸的時間不會太長,要不了多久他就會把這一批人全部押往東牢。而你……將作為江北,更確切的說,是栩王的特使,進入到東牢里,向他們傳遞一個信息。如果他們願意向栩王表示為人臣者的全部忠誠,那麼南極星將不遺餘力地拯救他們離開那裡。」

蘇煌猛地從床上跳了起來:「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他們不願意,那就不救?南極星什麼時候開始需要回報了呢?」

「早就開始了。」薛先生以一種近乎於冷酷的聲音道,「任何人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性的,南極星也無法例外。在魚慶恩最堅固的陣地上救人,我們將要付出的是慘重的血的代價,如果只是救出了一批對天下局勢的好轉沒有絲毫用處的迂腐之徒,那這些血又是為什麼而流的呢?」

「可南極星的宗旨不是正義與公平嗎?戰士們不惜一切代價所維護的……」

「正義與公平只能建立在生存的基礎上!」薛先生的眼皮下突然閃出激烈的光芒,「如果堅持效忠一個昏庸皇帝就是那些大臣們的信念的話,那麼就請他們自己為自己的信念付出代價吧。南極星只願意拯救那些懂得變通,懂得怎麼才能讓這個千瘡百孔的江山更安穩的人!」

蘇煌猛地咬住下唇,蹌然後退了一步,跌坐回床上。在殘酷的現實面前,理想和熱血是那麼蒼白和脆弱,無力到沒有絲毫爭辯的餘地。

「其實你也不需要太擔心。栩王是先帝幼子,皇后嫡生,如果不是當年魚慶恩篡改遺詔大力扶持當今皇帝登基,皇位早就應該是他的。所以對這些大臣來說,在如此情境中改投到他的麾下,並非什麼難作的決定。」薛先生走到近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您不用再說了……我會去的……但為什麼是我呢?」蘇煌抹了抹額頭,低聲問。

「東牢可不是輕易能進去的地方,但你卻恰好是厲煒正在緝捕的人,可是順理成章地被他給抓進去。事到如今,只能靠你了。」

在那一剎那,蘇煌只覺得心頭象是突然被千萬根冰針狠狠扎了進去一樣,帶著寒意的痛楚與恐懼之感瞬間便漫布全身,大概是臉色也隨之突然劇變的緣故,薛先生吃驚地看著他,站起身來問道:「你怎麼了?」

蘇煌艱難地張開嘴,再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但喉間擠出的那一句話,卻顫抖破碎地幾乎讓人無法分辯:「他……他……他出…出事了……嗎?他……他……」

薛先生一怔,徐徐松下剛剛緊繃起來的肩膀,垂下了視線。

蘇煌猛地撲到他身邊,手指象是要扎進肉里一樣抓住他的雙臂,盯住那雙平板無波的眼睛,喑啞地問道:「峭笛他……他怎麼了……他到底怎麼了?!!」

薛先生的眼眸深處閃過了一抹光亮,低聲道:「怎麼突然想起這樣問?」

「你剛才說只有靠我了,」蘇煌覺得頭腦一片昏亂,「但峭笛跟我是一樣的,他是穆叔叔的兒子,也在緝捕的名單上,他也可以順理成章地被抓進東牢里去……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說只能靠我了?」

薛先生深深地看了他片刻,唇邊突然浮起一個淡淡的笑,緩聲道:「原來是因為這句話……你們兩個果然是一對血肉相融、休戚相關的好搭檔,心心念念的一直都是對方的安危。不過你放心,他只是受了點傷,有一段時間行動不太方便,不適合執行這個任務罷了,沒出什麼大事。」

蘇煌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面前容顏冷漠的青衣人,半晌后才一字一字地問道:「是真的嗎?」

薛先生容色不動,「你懷疑我騙你嗎?」

蘇煌默然無語。懷疑南極星的同伴,尤其是一個高階的上司,在數日之前還是那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但自從齊奔的刀鋒向他劈過之後接踵而至的林林總總,那一個連著一個的真相冰水般地澆到滾燙的心上,他如今已經不知道除了自己的搭檔外,這世上還能夠真正相信誰。

「我明白你現在的心情。」薛先生幽幽道,「越是限險的情境,就越希望有搭檔在身邊,我聽說穆峭笛現在也是一樣的心急如焚,也是那麼挂念著你,所以你一定不會讓他失望,一定會平安無事地回到他身邊,對嗎?」

蘇煌怔怔地抬起頭,「薛先生,你有搭檔呢?」

薛先生臉上的表情絲毫未變,但青布衫下瘦長的身體卻有了輕微的顫動。「有。」

「他在哪裡?」

「……江北。」

「如果你的搭檔出了事,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麼?你會不會馬上趕到他身邊去?」

「有些事情……是想也做不到的。」薛先生低垂著眼睫,瘦削的雙頰透出淡灰色的陰影,「第一,穆峭笛只是受了傷,第二,你根本沒辦法趕到他身邊去。」

蘇煌咬著牙,後退數步,閉上滾燙的眼睛。

「你現在應該認真考慮的是即將開始的行動,雖然我們會有周密的計劃,但這次的任務仍然會非常危險……」

「您別說了,」蘇煌低下頭看看自己的雙手,唇角微微地抽動了一下,「這上面已經沾了血,危不危險的又算什麼呢?」

薛先生長嘆了一口氣,也沒有再多說,轉身向外走去,一直到掀開了門帘,才頓住腳步,輕輕道:「小六說的沒錯,你有時候,未免有些過於苛責自己了。」

蘇煌吃了一驚,心臟幾乎漏跳一拍:「你認識小六?」

薛先生停了停,只淡淡說了一句:「他是我訓練出來的……」就把手一放,掀開的門帘厚重地在他身後落下,切斷了屋內人的視線。

兩三天後,蘇煌的傷勢漸漸好轉,但精神狀態卻差強人意,小況經常在旁邊照看他,同時帶來一些外面的消息。

由於一直沒有等到預想中的營救行動,厲煒已經下令將十三位大臣的全家老小押入紫衣騎直接管轄的東牢,奴僕們也分別被流放和官賣,在逃的蘇煌和穆峭笛的繪影圖形上了各處城門的牆面,被命令嚴查緝拿。

通緝令發出后不到兩天,蘇煌喬裝改扮后,帶著那份白布名單,離開了藏身的處所。

按照計劃,他要試圖通過城門的關卡出城,然後被守在那裡的紫衣騎拿獲。

為了不讓人感覺到他是想故意落網的,蘇煌的改裝十分完美,粗看就是一個十足的普通市民,根本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令人預想不到的是,也許這個改裝過於完美,也許不是每一個人都那麼盡忠職守,城門口的紫衣騎在簡單的搜查和核對圖像后,居然一揮手,示意他可以出城了。

雖然有些措手不及,但蘇煌還是強迫自己恢復了自然的表情,慢悠悠地向外晃著,既希望這段時間有人能發現他的可疑,又要注意自己的行動不能太著痕迹。就這樣左右為難地一直走到城門之外,也沒有人抬起眼皮叫他一聲。

面前就是寬敞的黃土官道,以前曾在許多不同的情況下都走過,卻還從沒有象今天這樣讓人覺得茫然無所適從。

折返回去?不行。厲煒何等樣人,一旦懷疑到他是故意自投羅網,怎會不加以防範?說不定連見到父母家人的機會都沒有……

繼續向前?當然也不行。親人還在城內,搭檔不知在何方,而且就算對一系列的權謀心有芥蒂,但仍放在他心中極重要地位上的南極星也即將面臨一場生死大戰……

此時此刻,如何能夠脫身事外?

正當蘇煌躊躇難斷的時候,官道上騰起一道煙塵,幾騎駿馬奔來,馬上的紫衣騎士行色匆匆,顯然正從外面趕回京城。

跟旁邊的行人一起退到路邊的同時,蘇煌抬起頭。

雖然紫衣騎士速度極快地飛馳而過,雖然蘇煌抬起了手擋在額前遮蔽灰塵,但他與其中一名騎士的目光還是有那麼一瞬的對視。

隨著一聲馬嘶,已奔了過去的騎士勒住馬韁,掉轉了馬頭。

蘇煌低下頭擠在行人中間快步向外走著,同時傾聽著身後的動靜。從這次行動的目的而言,他應該期待自己的身份被識破,但從個人內心深處的感情而言,他卻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從那個人口中喊出。

「蘇煌?」南槿的聲音細細地響起,有些弱弱的,也有些冷冷的。

蘇煌背對著他,唇邊浮起凄然的一個苦笑。為什麼會哀傷呢?為什麼會失望呢?那個人原本就不是同伴,而是敵人,那個人也曾經為了維護他冒過極大的風險,說不定現在正是因為那一次的維護受著致命的懷疑,而不得不用揭破他來證明態度與立場,以此博得一絲生機……

如果站在南槿的角度來考慮,蘇煌覺得自己非常能夠理解他的行為。

但是無論如何地理解,內心深處那一絲絲刺骨的冷意,卻如骨附蛆,祛之不去。

「你剛才說什麼?」一個低沉的聲音問道。

「沒有……沒什麼……」南槿也許是後悔了,聲音顫顫地否認,「我有些眼花,走吧……」

在那一刻,蘇煌的眼眶微微地潤濕。不管怎麼樣,只要曾經的朋友還有一點點維護他的心意,就已經讓他覺得滿足。

「把那個戴竹笠的人帶過來。」低沉的男聲命令道。

蘇煌的手緊緊攥成拳頭,在有人上前拉住他胳膊的同時,肩頭猛然向下一卸,雙拳擊出,如風如雷。

黃土煙塵,頓成博殺的小小戰場。

雖然傾盡全力反抗,但蘇煌很清楚結果會是什麼,近十個紫衣騎在場,勝算本就不多,何況還有厲煒。

那個實力深不可測,迄今無人窺過全豹的紫衣騎首領。

倉促飄乎的視線中,隱隱只看見他身著皂衣,穩穩坐在馬上,身旁便是南槿單薄的身影。

這些日子不見,南槿好象是瘦了……

蘇煌發現自己腦子裡居然還有餘暇想這個。

皂衣男子的掌風遙遙襲來,胸口頓時湧起一陣窒息般的悶濁感,拼盡餘勇雙掌推出,耳邊聽到南槿脫口的一聲驚呼:「不要殺他!」

也許是久戰脫力的錯覺,拍上前胸的掌力好象真的沒有預想的那樣強……

在還沒有睜開眼睛的時候,皮膚已經感覺到了發霉稻草的濕氣,指尖傳來的觸覺也是滑膩粘軟的,空氣中飄散著一股陰濁污臭的味道,吸一口氣都覺得噁心與反胃。

毫無疑問,這是在監牢里。

「小五……小五……」聲音有些啞啞的,但還隱約分得出這是大哥在叫他。努力睜開雙眼,適應著牢內的光線,環視了一遍周遭的情況。

雖然說魚慶恩的東牢一向不乏住客,但象這麼滿滿騰騰的情形估計也不是那麼多見。每間牢房以粗鐵條相隔,大約都擠了七八個成年男子的樣子,個個身上衣裳襤褸,或多或少都帶著些傷。父親與四個哥哥雖然也隨處可見傷痕,但總體來說並不太讓人擔心,只是觸目所及,卻未見女眷。

「娘她們呢?」蘇煌撐起身子問。

「走道轉過去,和我們隔了一堵牆。」蘇沛撫摸著小兒子的臉,「小五,你沒事吧?那份名單……」

「您放心,一切都好。」蘇煌向父親露出一個安慰的笑臉,又向穆東風點頭為禮,將身子挪到了牆角,微微蜷縮了起來,示意父兄靠上前來。同牢的幾個難友見狀,自發地擋到前面去了。

因為在牢中看不到任何自然光源,蘇煌拿不準時間,便先問了一聲:「獄卒多久來一次?」

「一兩個時辰吧,大概很快就會來送飯了。」蘇大檢查了一下小弟的身體,微微鬆了口氣,嘆道,「小五,你怎麼會沒有逃出去?」

「我進來是有事要辦的。」蘇煌壓低了聲音。

「啊?」

「噓……」前面的人突然發出警告的聲響。幾聲沉重的腳步聲漸近,有人在嘩啦啦地開大鐵門。緊接著幾個大漢抬著盛飯的大木桶進來,三個獄卒拿著勺子給走道兩邊的犯人們添飯。大概因為關押的好歹都是有身份的人,伙食看起來並不象想象中那麼糟糕。

送飯的過程持續了有小半個時辰的樣子,厚重的大鐵門再次被緊鎖上。

「小五,剛才你想說什麼?」蘇沛急急地問。

「小五,你有笛兒的消息嗎?」穆東風也急急地問

「穆哥哥沒有事,您放心,」蘇煌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心頭卻空飄飄地無著無落,彷彿每一下跳動都是在撞在布滿尖刺的針氈上,碎碎地痛,麻麻地痛。

不要想,不能想。這種時候念起峭笛的名字,只要略略朝壞處想一想,整個人便似乎立即要崩潰。

「小五,你吃苦了嗎?」蘇沛的手憐惜地輕撫著小兒子快速清瘦下來的兩頰,眼睛有些模糊。雖然總是在罵他,在吼他,但在為人父者的心裡,最寵愛的永遠都是那個看起來很沒出息的最嬌生慣養的孩子。

甚至包括那早逝的小六。不允許任何人提起他的名字,除了痛心和失望以外,也許更多的是因為那內心的悲愴和痛苦,已經滿溢到不能再有一絲微小的觸動。

「爹,我沒事的,您不用擔心。」蘇煌強作輕鬆地笑了笑,「很快就會有人來救你們了,我先進來,是要看看裡面的情況。」

「別傻了!這可是東牢,怎麼可能救得出人來?何況一下子關進來的又有這麼多的人!你這孩子真是……」

「爹,您先別急,辦法總會有的。」蘇煌拍了拍父親的手,前移到牢門前的鐵柵上伸頭仔細地察看了每一個他看得到的牢房,很快就發現了一個目標物。

來之前薛先生曾告訴他,這十三位大臣家中除了他與穆峭笛外,還有兩個年輕子弟也是南極星成員,一個是兵部主事的弟弟,名叫燕奎,是一名諜星,另一個叫康輿的,是中書令康大人的侄子,身份是戰士。他們都是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被捕入獄,如果先聯絡上了,也好有個助力。

蘇煌以前就認識燕奎,只是不知曉他南極星的身份而已,剛剛掃視了一圈,已經看到他關在側對面第三間牢房裡。因為距離較遠,蘇煌便靠在牢柵旁,敲了敲鐵條,突兀的聲響讓鄰近牢房的人都轉頭看來。乘著與燕奎的視線短暫交匯時,蘇煌快速翻動手指,做出一個手勢。

燕奎的眼神頓時一亮。在用手語進行了簡單的交流后,兩人對視著微笑了一下,蘇煌慢慢退回牆角。

那個叫康輿的,因為沒有來往的緣故,以前似乎連名字也沒聽過。

「爹,哥哥,你們知道中書令康大人一家關在哪一間嗎?」

蘇沛向旁邊一努嘴,「隔壁就是啊。」

「啊?」蘇煌微微一喜,「哪位是康大人的侄子呢?」

「我們素與康大人來往不多,不清楚。」

「我知道的,」蘇四插嘴,「就是坐在鐵柵邊,看起來脾氣很壞的那個,我聽他叫康大人叔父,另兩個人叫康大人爹爹的。」

蘇煌順著蘇四的指示看過去,那人就坐在與蘇家所在的牢房共用的鐵柵旁,額頭依在鐵條上,眼睛是閉著的,神色有幾分憔悴。雖然是坐姿,但看得出身材中等,勻稱而又結實,左小腿扎著布條,許是受了點輕傷。

「大哥,我過去和他說幾句話,你們幫我注意著獄卒。」

蘇大沒有多問,只是點了點頭。

蘇煌順著牆角輕輕爬了過去,湊到鐵柵邊,低低叫了一聲:「康輿?」

眉尖輕輕跳動了一下后,康輿慢慢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冰冷的、充滿了敵意與戒備的眼睛,眼白處匝滿血絲,整個眼圈兒黑里透青,已經開始有些下陷。

「你是風組的康輿嗎?」蘇煌遞過去一個友好的微笑,「我是鵬組的蘇煌。」

與燕奎的反應截然不同,康輿並沒有表現出遇到同伴的欣喜,整張臉的表情壓根兒沒有大的變化,眼睛里的冰冷寒意也未見消融分毫。

甚至可以說,他的雙眸比方才愈加的冷漠了。

「有事嗎?」康輿回了一句話,但聲音卻毫無溫度。

「呃……」蘇煌有些意料未及,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方道,「上面有交待任務。」

「說吧。」康輿仍然是那種冷冰冰的態度,反倒讓蘇煌一時不知應不應該開口。

「信得我就說,信不過就算了。」康輿冷笑了一聲,把身子向後挪了挪。

雖然以前也聽說過南極星裡面有這種陰陰冷冷的人,但真遇上了還是第一次。只不過在這種時候、這種境況,多思多慮未必有益,所以蘇煌只遲疑了一下,便還是將薛先生所交待的如何配合營救行動的一些指示一一傳達了過去。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南極星(中)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南極星(中)
上一章下一章

第九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