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是說整個社區里,沒有人願意接受韋小姐的監護權,即使我願意支付她的開銷?」肯恩直視著洛特福的羅牧師,牧師也直視著他。
「你必須明白,白先生,我們認識韋凱琳小姐全都比你來得久。」羅牧師道,很高興能讓所謂的「傳教士英雄」吃癟。天知道,他一點也不想讓北佬進他的門,但禮貌上他又不得不招待對方,特別是現在到處是北佬的軍隊。
羅太太端著茶和草莓三明治進來。「抱歉,我打擾了你們嗎?」
「不,請進,親愛的。白先生,請用些茶和點心吧。我太太做的草莓果醬可是遠近馳名的。」羅牧師道,很清楚草莓醬是自罐子底刮出來的,麵包則是他們這周的食糧。但他們寧可捱餓,也不願意讓這名北佬看出他們有多窮。「你用就好,白先生,我要留些胃口等晚餐時吃。」
肯恩並不遲鈍,很清楚羅牧師夫婦奉上的點心是多麼大的犧牲。他在心裡低咒南方人的驕傲,盡責地取用了一塊他根本不想吃的三明治,然後盛讚女主人的手藝。
肯恩認為南方人的驕傲全是奴隸制度培養出來。農場的主人像皇帝般生活在自己的狹小世界里,掌控數百名奴隸的生殺大權,並誤以為自己是全能的。戰敗的事實沒有改變他們多少。南方人寧可餓死,招待客人的禮數也不能少。
羅牧師轉向他的妻子。「你來得正好,親愛的。或許你可以幫我們的忙,白先生似乎陷入了困境。」
牧師轉述了白肯恩試圖為韋凱琳另找一名新監護人。羅太太聽完后,用力搖頭。「恐怕你的要求是不可能的,白先生。早些年韋凱琳還小時,有許多家庭想要接納她,但現在已經太遲。老天,她已經滿十八歲了。」
「十八歲還很年輕。」肯恩澀澀地道。
「南方的行為規範和北方大不相同,」羅太太道。「好人家的女孩從小接受傳統的淑女教育長大,但凱琳不僅無視於這些傳統,甚至公然嘲弄它們。我們社區的家庭會擔心凱琳對他們的女兒所造成的影響。」
肯恩不由得對凱琳心生憐憫。對她來說,和一名痛恨她的繼母、忽視她的父親,又在不贊同她的社區里長大,一定很不容易。「這個鎮上就沒有其它人喜歡她嗎?」
羅太太的臉微紅。「老天,你誤解了,白先生。我們全都很喜歡凱琳。她天性善良、慷慨大方。她的打獵技巧曾為許多窮人家帶回食物,而且她總是鼓舞他們振作起來,但那改變不了她的行為規範太過驚世駭俗的事實。」
肯恩在牌桌上可不是玩假的,他知道自己何時被擊敗了。伍律師給了他四封在洛特福的人家的介紹信,但他全都被拒絕了。他用完三明治,告辭離開。
在騎著租來的小馬回到「日升之光」的路上,他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不管喜歡與否,暫時他和韋凱琳是被困住了。
農場的宅邸映入眼帘。這是棟雄偉的兩層樓建築,坐落在雜草叢生的車道盡頭。儘管斑駁的油漆和毀壞的百葉窗在在顯示出乏人照顧的痕迹,它依舊堅固屹立。高大的橡樹環繞著屋子周遭,前院花園裡的杜鵑和木蘭花則長得過度繁盛,無人修剪。
但兩天前肯恩抵達這裡時,真正吸引他注意的卻不是這棟大屋。他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檢視被焚毀的外圍建築,在毀壞的機具間擇路而行。他丟開生鏽的工具,在空蕩蕩的棉花田裡抓起一把肥沃的泥土,看著它們像絲般自指間滑落。他想起紐約市,以及它已開始令他感到窒息。
肯恩將馬交給伊利。佝僂的老人是莊園里過去的奴隸,在他初抵達時,還曾用獵槍招呼他。
「站住!凱琳小姐交代我射殺任何膽敢踏進『日升之光』的人。」
「凱琳小姐需要被好好打頓屁股。」肯恩回答道,沒有指出他已經這麼做了。
「你說得對,但如果你再靠近,我還是得開槍。」
肯恩可以輕易解除老人的武裝,但他希望得到對方的合作,於是仔細解釋了他和韋凱琳、「日升之光」的關係。當老人明白到他不是在鄉間打劫滋事的混混后,立刻放下獵槍,邀請他進來。
一進門是個壯麗的圓形玄關,寬敞的大廳設計要迎進夏日的涼風,但相鄰的小客廳、音樂室和圖書室均已頹敗不堪,滿布塵灰。餐室的柚木桌上滿是深深的刀痕,似乎佔領莊園的北軍常用它來殺豬宰羊。
肯恩聞到了炸雞的香味。伊利不會烹飪,而就他所知,莊園里並沒有其它人在。先前的奴隸沖著北軍四十畝地和一頭驢子的允諾,全都離開了。他納悶是否那位神秘的莎妮回來了。伊利曾多次提到「日升之光」的廚子,但肯恩尚未見過她。
「晚安,中校。」
肯恩猛地停住腳步。一個太過熟悉的嬌小身影出現在大廳的另一端,他開始咒罵。
凱琳緊張地絞著雙手,在他適應她的出現之前,無意接近。
她以進入肯恩屋子的同樣方式離開──翻牆。她帶走了隨身包袱,以及「路易十五宮廷情史」。就在肯恩離開的那天,她由書中獲得了重新取回「日升之光」的靈感。
她臉上強擠出笑容,即使那令她的面頰抽痛起來。「我想你一定餓了,中校。我做了些炸雞,還有奶油比司吉,一定會令你胃口大開。我甚至洗刷過餐室的桌子。當然,桌面傷痕纍纍,但它可是薛雷頓的作品。你聽說過薛雷頓吧?他是個──」
「你該死地在這裡做什麼?」
她早知道他會生氣,但沒有料到會這麼生氣。坦白說,她不確定自己究竟預期些什麼。她忍受著回查理斯敦的顛簸火車旅程,再搭上某個農人的運菜車,忍受風吹日晒的十五哩路,好不容易回到莊園。她用最後一文錢買來今天的晚餐。她甚至在廚房裡洗了澡,換了乾淨的襯衫和長褲。她驚訝地發現自己還滿喜歡變得乾淨。洗澡似乎不是壞事,雖然它意味著必須注視自己裸露的雙峰。
她試著學南蕊娜的嬌笑,那使她的胃隱隱地抽痛。「為你做晚餐呀,中校!那正是我所做的。」
他咬牙切齒地道:「不,你要做的是洗乾淨你的頸子──因為我打算要殺死你。」
她不相信他,但也沒有完全不信。「別對我吼叫!換了你,也會做出同樣的事!」
「你在說什麼?」
「當你知道有人要奪走你生命中唯一在乎的東西后,你會坐以待斃地留在紐約,試穿什麼鬼洋裝嗎?不!你會和我一樣,儘可能快地趕回南卡羅萊納,盡全力保住你最重視的東西。」
「而我可以猜出你打算怎麼做?」他兩大步來到她面前。在她能夠反應過來之前,大手開始摸遍她全身。
「住手!」
「除非我先解除你的武裝!」
他的大手碰到了她的雙峰,令她驚喘出聲,一陣奇異的騷動竄過她全身,但他似乎不為所動。他的手往下摸到她的腰間和臀部。
「住手!」
他找到了系在她足踝上的小刀。「你打算趁我熟睡時,將它插入我的心口?」
「既然我有槍時,都沒有種殺得了你,我不太可能再用刀子吧?」
「我得假設你是帶著它來開罐頭用的?」
「你取走我的槍。我在回來這裡的路上,總得有武器防身。」
「我懂了。」他依舊沒有將刀子還給她。「既然你不是打算來殺我的,你究竟心裡有何打算?」
「我們何不先用晚餐,然後我再告訴你?這一帶的食物取得並不容易,別讓它冷掉了。」
他很快作出了決定。「好吧,我們先用晚餐,但之後我們得好好談談。」
他應該立刻問清楚的,但該死的,他真的餓壞了。自從離開紐約后,他就不曾用過象樣的一餐。
他收好刀子,走進餐室。凱琳端著炸雞和比司吉出來。他才注意到稍早遺漏的事:她很乾凈。她的短髮梳得整整齊齊,襯衫和長褲不再邋遢破爛,而且顯然剛洗過澡。似乎她為了取悅他不遺餘力──但為什麼?
「坐下來用吧,中校,你一定餓壞了。」
肯恩毫不客氣地取用了,而且他必須承認烹飪者的手藝還不錯。炸雞是酥脆的金黃色,比司吉鬆軟可口。飽食饜足后,他往後靠著椅背,問道:「晚餐不是你做的吧?」
「當然是我自已做的。通常莎妮會幫我,但她今天不在。」
「莎妮是廚子?」
「她也照顧我長大。」
「看來她似乎不是做得很好。」
紫色的眸子瞇緊。「我從沒批評過你的教養。」
吃飽后,他的心情好多了,無意和她計較。「晚餐很美味。」
她離座起身,拿起放在櫃中的白蘭地。「蘿絲在北佬來到之前藏起來的。你或許會想來一杯,慶祝來到『日升之光』。」
「我的母親似乎對酒比對她的繼女好多了!」他接過酒,開了酒瓶。「莊園為什麼被取名為『日升之光』?這似乎是很不尋常的名字。」
「那是在我的祖父建立莊園后不久。一名浸信會牧師路過,我的祖母竭誠招待他,兩人閑聊起來,當他聽說莊園還沒有名字,就建議取名為『日升之光』,因為早晨的陽光正好射進餐室里。」
「我懂了,」他倒了白蘭地。「我想該是你告訴我你的來意的時候了。」
她的胃裡翻攪。她看著他小啜了一口酒,但視線從不曾離開她。似乎沒有任何事逃得了他的注意力。
她走到敞開的窗口,凝視著黑夜。忍冬花香被夜晚的微風吹送進來。她熱愛「日升之光」的一切,這裡的一草一木,特別是棉花田迎風起舞的景象──它將很快就會恢復原狀,只要他接受她的提議。
她緩緩地轉身面對他。「我想向你提出個建議,中校。」
「我早就辭去軍職,叫我的名字就好。」
「我還是寧可稱呼你『中校』。」
「隨你。我想那已經比你曾經叫過我的許多名字好多了。」他悠閑地倚著椅背。不同於一般的南方紳士,他沒有系領帶,領口隨意地敞開。她發現自己一直在注視他強壯的頸肌,並必須強迫自己別開視線。
「告訴我你的提議吧。」
「嗯……」她深呼吸一口氣。「你或許已經猜到,交換條件是你必須留下『日升之光』,直至我有能力向你買回來。」
「我猜到了。」
「你毋須留著它太久,」她匆忙附加。「只要五年──等我拿到自己的信託基金后。」
他審視著她。她咬著下唇,這將是最困難的部分。「我明白你會預期著回報。」
「當然。」
她痛恨閃過他眼裡的笑意。「我的提議或許會有些離經叛道,但當你仔細考慮過後,你會發現它是很公平的。」她大口喘氣。
「繼續。」
她閉緊眼睛,深吸口氣,再吐出來。「我願意成為你的情婦。」
他被杯子里的酒嗆到了。
她一口氣說完。「噢,我知道這令你很驚訝,但你必須承認我比你在紐約那些差勁的女伴強多了。我不會格格假笑、猛眨睫毛。我不會調情,而且你絕不會聽到我談論獅子狗。最好的是,你不必擔心被拖去女人最愛去的舞會或無聊的晚宴。相反地,我們可以一起打獵、釣魚或是騎馬。我們一定可以相處得很好。」
肯恩爆笑出聲。
凱琳衷心希望有刀在手。「介意告訴我,什麼『該死』的事讓你這麼好笑嗎?」
他勉強控制住笑聲,放下酒杯,站了起來。「凱琳,你知道男人為什麼包養情婦?」
「我當然知道。我讀過『路易十五宮廷情史』。」
他迷惑不解地注視著她。
「龐畢度夫人,」她解釋道。「她是路易十五的情婦,我在讀她的故事時想到這個主意的。」
她沒有告訴他龐畢度夫人曾是全法國最有影響力的女人,用她的機智控制了國王和整個宮廷。如果她成為中校的情婦,她就可以控制得了「日升之光」。此外,她唯一能夠用來談條件的只有自己。
肯恩正要開口,驀地又打住,搖了搖頭,灌了口白蘭地,但他依舊一臉怒色不減。「當男人的情婦不只是打獵和釣魚。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凱琳脹紅臉龐。她一直不願去想這方面,書中對此也極少著墨。
從小在農場上長大,她對動物的交媾並非一無所知。儘管還有許多疑問是莎妮拒絕給予她解答,但就她所知道的一切,已足以令她厭惡整個過程。然而它在這樁交易中似乎是不可或缺的。為了某些理由,交媾對男人很重要,而女人被預期要忍受它。但她實在無法想象道貌岸然的羅牧師會像馬匹一樣對待羅太太。
「我知道你在說什麼,而且我願意讓你和我交媾,」她怒瞪著他。「儘管我一定會痛恨它。」
肯恩大笑,隨後他的表情一端。他掏出雪茄,出到花園,點燃了煙。
她跟著出去。好一晌,他只是注視著黑暗中的果園,一言不發「怎樣?」她終於催促道。
「這是我所聽過最可笑的提議。」
他的臉龐半隱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凱琳的心中一慌。這是她唯一能保住「日升之光」的機會,她一定要說服他。「為什麼可笑?」
「因為它就是如此。」
「告訴我原因。」
「我是你的繼兄。」
「那該死得沒有任何意義,我們毫無血緣關係。」
「我也是你的監護人。我無法在這一帶找到願意接手你的監護權的家庭,但由你最近的行為判斷,那也是不足為奇的。」
「我可以表現得更好。我的槍法很好,我可以將食物送上桌。」
他再度咒罵出聲。「男人選擇情婦時,不是以能否將食物送上桌為基準。該死!他們要的是個外表和舉止都充滿女人『味』的女人!」
「我剛洗過澡,聞起來好極了。來,聞聞看!」她抬高手臂,就要讓他聞聞看,但這似乎令他更加生氣了。
「他們要的是個會巧笑嫣然、嬌聲暖語、懂得做愛的女人──而你絕對不符合!」
凱琳咽下最後一絲驕傲。「我可以學習。」
「老天!」他大步走到花園的另一端。「我心意已決。」
「拜託,不要──」
「我不會賣掉『日升之光』。」
「你不會……」凱琳的氣息一窒,強烈的喜悅淹沒了她。「噢,中校,這……這實在是太好了!」
「等等,我有個條件。」
凱琳心生預警。「不必講條件了──不需要的。」
他走到餐室燈光照亮的範圍。「你必須回到紐約──上學去。」
「上學!」凱琳無法置信。「我已經十八歲,早過了上學的年齡。此外,我一向自己教育自己。」
「我說的是教導禮儀的女子學校。」
「禮儀學校?」她驚恐不已。「噢,這是我所聽過最愚蠢、幼稚──」她瞧見他的神色不善,立刻改口。「噢,讓我留在這裡,拜託。我不會惹任何麻煩的──我對天發誓。我可以睡在後面,你甚至不會知道我的存在。我可以在農場里幫忙。真的,我比誰都了解農場的一切。拜託,讓我留下來。」
「你會照我說的做。」
「不,我──」
「如果你不合作,我會立刻賣掉『日升之光』,讓你這輩子再也無法看到它。」
她的胃在翻攪,對他的恨意劇增。「我……我必須在這所學校待多久?」
「直到你可以學會當個淑女──那就得看你自己了。」
「你不能將我永遠留在那裡。」
「好吧,就說三年吧。」
「三年太久,屆時我已經二十一歲了。」
「你要學的太多了,你可以選擇拒絕或接受。」
她苦澀地注視著他。「之後呢?我可以用我信託基金的錢向你買回『日升之光』嗎?」
「到時我們再討論。」
他可以讓她遠離「日升之光」許多年,離開她所愛的一切。她轉過身,沖回餐室里,想著她是怎麼提議要成為他的情婦,羞辱了自己。強烈的恨意淹沒了她。等到她有能力買回「日升之光」后,她一定要他付出代價。
「怎樣,凱琳?」他自她身後問。
「你沒有給我太多的選擇,不是嗎,北佬?」
「哦噢!」沙啞性感的女音自走道上響起。「瞧瞧這孩子由紐約市帶回來什麼!」
「莎妮!」凱琳衝過餐室,投入站在走道上的女子懷中。「你去了哪裡?」
「洛特福·安傑克病了。」
肯恩驚訝地望著新來者。莎妮一點也不是他所想象的。他原預期著一名較年長的女子,但她頂多二十齣頭,而且她絕對是他所見過最性感美麗的女子。她苗條修長,五官深刻,淡可可色的肌膚,金色的杏眸斜瞅著他。
他們的視線在凱琳的頭頂相遇。莎妮放開凱琳,走向他,舉手投足間都散發著慵懶的性感。她停在他面前,伸出手給他。
「歡迎來到『日升之光』,中校。」
在回紐約的火車上,莎妮不斷朝中校嬌笑著回答。「是的,先生。」、「不,先生。」令凱琳氣壞了。
「因為他原本就是對的,」莎妮在凱琳質問時答道。「也該是你學習當個女人的時候了。」
莎妮和凱琳深愛彼此,儘管她們的膚色不同,但那並不意味著她們不會爭吵。回到紐約后,兩人吵得更厲害了。
曼克一見到莎妮,就為她神魂顛倒。辛太太則不斷談論莎妮有多好、多好。三天後,凱琳再也受不了了,她早已經夠糟的心情變得更加惡劣。
「我看起來像個驢蛋!」褐色的帽子戴在她頭上有若方舟,小外套的肩膀剪裁得太寬,醜陋的棕色洋裝穿在她身上像披著毛毯。她感覺像是偷穿老處女姑媽衣服的女孩。
莎妮雙手插腰。「你預期著什麼呢?我告訴過你辛太太買給你的衣服太大了,但你根本不在意。這就是你自以為懂得比別人多的結果。」
「就因為你比我年長三歲,而且我們在紐約,並不意味著你可以自以為是某種女王。」
莎妮挺起下顎。「你認為你可以教訓我?噢,我已經不再是你的奴隸了,韋凱琳,你明白了嗎?我不屬於你──我不屬於任何人,除了上帝以外!」
凱琳不想傷莎妮的感情,但有時候她真的很固執。「你根本不懂得感恩圖報,我教你算術和讀寫,儘管那是違法的。歐傑夫想要睡你的那晚,我將你藏起來。現在你一有機會就站在北佬那邊反對我!」
「少跟我講『感恩圖報』那一套!我協助你躲開韋太太的視線好幾年,而且每次她逮到你,將你鎖在柜子里時,都是我放你出來的,我還因此挨打!我不想要聽到什麼恩惠!你一直就像是我頸子上的繩圈,令我窒息!如果不是你──」
莎妮聽見腳步聲,突兀地打斷。辛太太走進來,宣布中校已經在樓下,等著載凱琳去禮儀學校。
先前吵得天翻地覆的兩人再度擁抱在一起。最後,凱琳掙脫了莎妮的懷抱,戴上醜陋的船形帽,走向門口。「你會好好照顧自己吧?」她道。
「你也是。」莎妮低語道。
「我會的。」
莎妮的眼眶湧起淚水。「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
第二部譚氏女子學院的淑女
禮儀是做事情的快樂方式。
──愛默生「教養」
譚氏女子學院位在第五街,是伍律師大力推薦的。學校通常不收像凱琳年紀這麼大的女孩,但他們願意為了「傳教士山的英雄」破例。
凱琳遲疑地站在她被指定的三樓房間門口,看著五名穿著藍、白色制服的女孩擠在窗邊,注視著街上。她很快就明白她們在看些什麼。
「噢,伊莎,他是不是你所見過最英俊的男人呢?」
被叫做伊莎的女孩嘆了口氣。她有著鬈曲的頭髮和清秀的五官。「想想,他來到了學院,我們卻不被允許下樓去,這實在太不公平了!」她格格地笑道。「我父親說他不是個真正的紳士。」
五個女孩全都笑成一團。
另一名金髮女孩開口。「琳娜夫人──那名歌劇女伶──聽到他要搬到南卡羅萊納時昏了過去。你們知道的,她是他的情婦。」
「苓雅!」其它女孩一起驚呼。
苓雅輕蔑地望向她。「你們都太嫩了!像白肯恩那樣的男人有著數打的情婦。」
「記得我們的約定,」另一個女孩道。「就算她是他的監護人,她是個南方人,我們都得痛恨她。」
凱琳聽夠了。「如果那意味著我不必和你們這些傻氣的婊子談話,那正好。」
女孩們全轉過頭來,一齊驚喘出聲。她們打量著她醜陋的洋裝和帽子,凱琳在心裡對白肯恩的恨意又記上一筆。「全部給我滾出去,你們幾個!如果再被我逮到你們,我會將你們的爛屁股踢到地獄去!」
女孩驚恐地尖叫,逃離了房間──除了那名叫伊莎的女孩。她顫抖、恐懼地佇在原地,眼睛睜大得像銅鈴,漂亮的唇顫抖。
「你聾了嗎?我說過全滾出去!」
「我──我不能。」
「該死地為什麼不?」
「我……我住在這裡。」
「噢。」凱琳這才注意到房間里有兩張床。
女孩的長相甜美,個性似乎也很善良。「你得搬出去。」
「譚……譚夫人不肯。我已經──要求過了。」
凱琳罵了句三字經,撩起裙襬,大剌剌地坐在床上。「你為什麼特別幸運,被指派和我在一起?」
「我──我的父親。他是白先生的律師,我是伍伊莎。」
「我很想說很高興認識你,但我們都知道那會是個謊言。」
「我……得走了。」
「請便。」
伊莎一溜煙逃離了房間。凱琳躺在床上,想著她要怎樣捱過未來的三年。
譚氏女子學院用申試製度來維持秩序。每個女孩被記了十次申誡后,就得在星期六被關禁閉在房裡。等第一天結束時,凱琳已累積到八十三支申誡。(每罵一次髒話就十支。)而第一個星期結束時,她已經數也數不清了。
譚夫人將凱琳召到辦公室,威脅她如果再不遵守校規,就要將她退學。她必須穿制服,準時上課,措辭像個淑女,而且絕不準說髒話。
凱琳聽著譚夫人的訓誡,始終一臉倔強,但她的心裡已開始著慌。如果老女巫真的將她退學,她將無法達成和白肯恩的協議,並且會永遠失去「日升之光」。
她發誓竭力剋制脾氣,卻發現那非常困難。她比同學年長三歲,知道的卻比她們少。她們在背後嘲笑她剪短的頭髮,在她的裙角絆到椅子時格格直笑。某天她的法文書被黏在一起,改天則是她的睡衣被打了結。過去她總是直來直往,有仇報仇,現在卻只能咬牙忍受這些侮辱,並將所有的帳都記到白肯恩頭上。
至於她的室友伊莎,每次見到她時,都表現得像只害怕的小老鼠。她不會跟著其它人欺負凱琳,但也因為太膽怯得不敢阻止她們。然而,天性善良的她著實無法忍受這種不公,相處久了之後,她也逐漸明白到凱琳並不像外表所顯示的兇惡。
「我根本是不可救藥了,」某晚凱琳在跳舞課上絆到裙子,撞翻中國花瓶后對她道。「我永遠無法學會跳舞。我講話太大聲了,我痛恨穿裙子。我唯一會的樂器是手風琴,而且我只要看到薛苓雅就想罵髒話。」
伊莎憂慮地皺起眉頭。「你應該對她好一點,苓雅是學院里最受歡迎的女孩。」
「也是最卑劣的一個。」
「我想她是無意的。」
「她絕對是有意的。你的個性太善良,無法了解其它人的醜陋──就像我,我就和她們一樣壞。」
「你並不壞!」
「但我是的!不過不像那些來這所學校的女孩。我認為你是這裡唯一的好人。」
「不是的,」伊莎誠摯地道。「她們多數都是很好的人,只要你肯給她們一個機會。你太凶了,因此嚇到她們。」
凱琳的精神振奮了些。「謝謝你。事實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嚇著她們的。似乎我來這裡后,所做的一切都是失敗的。我真不知道我要怎樣捱過三年。」
「父親沒有告訴我你會待這麼久,屆時你都已經二十一歲,待在學校實在太老。」
「我知道,但我別無選擇,」凱琳絞著被單。通常她不喜歡對人傾訴,但她從不曾如此孤單過。「你是否曾經熱愛某事到不計一切也要守住它?」
「噢,是的,我的妹妹安琪。她是如此甜美,我絕不讓任何人傷害她。」
「那麼你一定會了解。」
「告訴我吧,凱琳。」
凱琳告訴了她有關「日升之光」的一切。她描述那裡的棉花田、大宅邸、莎妮、伊利,還有白肯恩怎樣繼承了莊園。當然,她不會說出自己曾假扮馬廄小廝,或試圖殺害他,甚至提議成為他的情婦。伊莎絕不會了解,但她說的已經夠多。
「他這個人卑劣極了,我卻無能為力。如果我被退學,他就會賣掉『日升之光』。就算我捱過在這裡的三年,我還是得等到滿二十三歲,才能拿到信託基金里的錢,好將它買回來。但我等得愈久,那似乎愈困難。」
「你無法在二十三歲前動用你的錢嗎?」
「除非我結婚──但我絕不可能的。」
伊莎是律師的女兒。「如果你結婚了,你的丈夫將會掌控你的錢。法律就是這樣定的。除非得到他的允許,你無法花半毛錢。」
凱琳聳聳肩。「那只是理論。這個世界上絕沒有男人會讓我願意束縛住自己。此外,我根本不適合當個妻子。我唯一比較擅長的只有烹飪。」
伊莎很同情凱琳,但她也非常實際。「因此我們才會在這裡──學習怎樣當個好妻子。譚氏女子學院畢業的女孩總是能夠找到最好的對象,也因此譚氏的女孩已成為一種光榮的象徵。在畢業舞會的那一天,幾乎全東部的男人都會趕來參加。」
「就算他們來自巴黎,對我也沒有差別。你絕不會在舞會上看到我。」
伊莎靈機一動。「你需要做的就是找對丈夫──某個想要帶給你快樂的男人,而後一切都會完美。你再也不是白肯恩的被監護人,而且你可以拿到自己的錢。」
「你真是個好女孩,伊莎,但我必須說,這是我所聽過最可笑的主意。結婚只意味著我將自己的錢交給另一個男人。」
「如果你挑對了男人,那就像是你自己擁有錢一樣。在你們結婚之前,你可以要他承諾買下『日升之光』,當作送給你的結婚禮物,」她拍了拍手,沉浸在想象里。「想象那會有多麼浪漫。你們可以在蜜月後,直接回家。」
蜜月和丈夫……伊莎彷佛在說外國話。「這真是愚蠢至極。哪個男人會想要娶我?」
「站起來。」伊莎的語氣就像譚夫人下命令時一般,凱琳不情願地站了起來。
伊莎以指輕點她的面頰。「你太瘦,而且你的頭髮可怕極了。當然,它還會再長長,」她禮貌地附加。「而且它的顏色很美,輕柔似子夜。事實上,再稍微修一下就很不錯了。你的眼睛太大,但我想那是因為你太瘦,」她繞著凱琳走一圈。「相信你一定可以出落得非常美麗,因此我們倒不必擔心這一點。」
凱琳皺起眉頭。「那我們得擔心什麼?」
伊莎已經不再怕她了。「一切──你必須學會怎樣走路,以及合宜的舉止談吐。你必須學會譚氏女子學院所教導的一切,你很幸運白先生提供你優渥的服裝津貼。」
「我不需要衣服,我需要的是馬匹。」
「馬匹無法幫你找到丈夫,但學院可以。」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截至現在,我並不是很成功。」
「的確,」伊莎的笑容變得調皮。「但那是因為你沒有我的幫忙。」
這個念頭似乎可笑至極,但凱琳首度感到希望燃起。
接下來幾星期,伊莎實踐了她的承諾。她用修剪指甲的小剪刀打理凱琳的頭髮,教導她一些落後的科目。最後,凱琳已不在舞蹈課上絆倒花瓶,而且她發現自己有針黹的天分──只不過她用來在制服上繡花,並因此被記十支申誡。她也擅長法文,不久后,甚至改由她來教導那些曾經嘲弄過她的女孩。
到了復活節,伊莎為她找到丈夫的計劃似乎不再那麼可笑了。凱琳開始在入睡前,夢想著「日升之光」會永遠屬於她。
莎妮已不再是「日升之光」的廚子,升任成管家。她將凱琳的信收在她放帳簿的桃花心木書桌里,攏緊紗巾,抵擋二月的寒意。凱琳已經進入譚氏女子學院七個月,她似乎終於接受自己的命運。
莎妮想念她。就許多方面來說,凱琳很盲目,但她也懂得比其它人都多。此外,凱琳是這個世上唯一愛她的人。不過她們經常會爭吵,即使在信里。這是這個月來,凱琳的第一封來信。
莎妮考慮過立刻回信,又決定等到稍後。她的信似乎總是會激怒凱琳。她原以為凱琳會很高興聽到白肯恩要重新整修「日升之光」,但她反而指責莎妮站在敵人這一邊。
莎妮環顧著身處的舒適小起居室。沙發換上嶄新的玫瑰色緞面布料,壁爐上的鑲嵌瓷磚輝映著陽光。到處是打蠟、刷上新油漆和細心照顧的痕迹。
有時她很氣自己辛苦地工作,讓這棟宅邸恢復昔日的美麗。她為了這個男人做牛做馬,彷佛從不曾有過戰爭,她仍然是奴隸。但現在她是支領薪水的──優渥的薪水,遠勝過其它管家。然而,莎妮並不覺得滿足。
她走到鏡子前,照著自己。她的氣色從不曾如此好過。規律的三餐令她原本太過瘦削的面頰和身材變得豐潤有致,她的長發綰在頭頂,增添了成熟性感的風韻。
金色的杏眸不滿地打量身上簡單的洋裝。她想要穿著量身訂做的美麗禮服。她想要香水和絲料,香檳和水晶酒杯。但最重要的,她想要擁有自己的地方,就像她在查理斯敦看到的漂亮小屋。她想擁有女僕,感覺安全及被保護。她知道怎樣得到那樣的屋子──她必須做出她最害怕的事,成為白人的情婦,而不只是他的管家。
每晚她服侍白肯恩用晚餐時,她總是誘惑地擺動臀部,或在放下餐盤時,刻意用雙臂擠壓雙峰。有時她會暫時遺忘自己對白人的恐懼,注意到他很英俊,而且他一直對她很好。但他太高壯、太有力量了,令她感到不安。然而她還是輕舔紅唇,用眼神邀請,用上種種她強迫自己學到的技巧。
歐曼克的影像突然浮現腦海。那個該死的黑人!她痛恨他用那對黑眸望著她的方式,彷佛在同情她。真是好笑極了!對她的身體「哈」得要死的男人竟敢同情她!
歐曼克真以為她會讓他碰她──憑他或其它黑人?她不斷教育自己,磨練儀態,甚至學洛特福的白人淑女說話,就為了和一名無法保護她的黑人在一起?不可能的──特別是這名黑人的眼神似乎可以看穿她的靈魂深處。
她走向廚房。她很快地就可以擁有她想要的一切屋子、絲料禮服和安全。她會以她唯一知道的方式得到它──滿足白人的慾望,無論這個行為的本身有多麼令她憎惡。重要的是這個白人有力量保護她。
莎妮端著盛放白蘭地和酒杯的銀盤,停在圖書室門外。她解開衣服領口的鈕扣,讓酥胸微露,深吸口氣后,走進房內。
肯恩自帳冊里抬起頭。「噢,你似乎可以讀出我的心。」
他離開皮椅,站起來伸個懶腰,像頭金色的獅子朝她走來。她拒絕讓自己退縮。數個月來,他一直連夜工作,顯得很疲倦。
「夜裡頗有涼意,」她放下餐盤。「我在想,你或許需要些什麼讓自己暖和起來。」她以手撫著敞開的領口,將意思表達得很明白了。
他審視著她,而她感覺到熟悉的驚慌。她再度提醒自己他一直對她很好,但這名男人的身上也潛伏著某種令她害怕的危險特質。
他的眸光掠過她,停留在她的雙峰上。「莎妮……」
她想著絲料禮服和自己的屋子──有著堅固的鎖的屋子……
「噓。」她走向他,纖纖素指撫過他的胸膛,任由紗巾垂落裸臂。
過去七個月來,他的生命一直只有工作,毫無樂趣可言。肯恩垂下眼睫,以指撫過她的手臂,輕托起她的下顎。「你確定?」
她強迫自己點頭。
他低下頭。但在他們的唇相貼之前,某種聲響促使他們一起轉過頭。
曼克站在敞開的房門口,一向溫和的臉龐變得猙獰扭曲,喉間發出動物般的咆哮。他大步衝過來,用力推開他一向視為朋友的男人,拉走莎妮。
肯恩愣了一下,被撞得往後退,但他隨即立穩腳跟,應付曼克的另一次攻擊。莎妮怔立在一旁,驚恐地瞧著曼克甘冒大不諱,對白人揮出拳頭。肯恩抬起手臂,擋住了這一拳。
曼克再度揮拳,這次擊中肯恩的下顎,令他往後跌倒在地。肯恩站起來,但他並沒有試圖反擊。
曼克逐漸地恢復了神智。瞧見肯恩一直沒有反擊,他虛軟地垂放下雙臂。
肯恩凝視進曼克的眼裡,又轉向莎妮。他俯身扶正在打鬥中被推倒的椅子。「你最好睡一下,曼克,明天還有得忙。」他轉向莎妮。「你可以離開了,我不再需要你。」他刻意的強調已充分表明他的涵義。
莎妮沖離房間,氣憤極曼克毀了她的計劃,但也為他感到恐懼。這是南卡羅萊納,而他不但攻擊了一名男人,還是兩次。
當晚她幾乎無法成眠,等著披白被單的惡魔出現,但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次日,她瞧見他和肯恩並肩在棉花田裡工作。恐懼再度轉變成怨恨。他沒有權力干涉她的人生。
當天晚上,肯恩指示她將白蘭地留在圖書室門外的小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