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石造大廳里,篝火配合著極度豪邁的大笑,猛烈啪吱幾下。
「阿書怎地跑來了?」一隻帶著濃濃厚繭的大掌,往某人背上重重拍了兩下。
南宮書穩住腳步,以免讓如熊似的寨主一掌打跪在地。
與城裡的眾多男子比較,顯得高頎的南宮書,卻在進入這座山寨,站在熊壯這個大寨主身旁之際,明顯縮小,活像只精瘦的豹子站在壯實巨大的黑熊旁,身形根本沒得比。
「熊寨主,我來關心滿月的狀況。」
「那丫頭?」一提到寶貝女兒熊滿月,熊壯的嗓音頓時隆隆作響,接著雙眼一瞪,「莫非那丫頭闖禍了?」
南宮書淡淡一笑,目光打量著四周,確定心頭挂念著的身影沒出現在石廳,才收了回來,落在熊壯的銅鈴大眼上。
他的笑容讓熊壯緊張起來。
「就知道,就知道,那丫頭連續幾個月死活不肯下山,送個稿子非得要阿貓去,原來真是闖禍了!這丫頭,長這麽大了,怎麽不學著安分,偏愛闖禍……」熊壯嘴裡念念念,頭髮直豎的模樣,好似要把嘴裡的丫頭大卸八塊。
「熊寨主,滿月沒闖禍。」
「真是如此?阿書,你別幫那丫頭說話。」
當爹的怎會不了解自己女兒?那丫頭有幾兩重,他會不知嗎?
「阿書,你老實說,丫頭真的不是扁了某家公子,或者揍了欺侮賣菜婆婆的囂張惡霸?」若真是如此,他絕對會摸摸滿月的小腦袋,稱讚她真強真厲害,並將等會兒晚膳的雞腿子統統搶來給她,作為獎賞。
不過,在眾人面前,他還是必須做做樣子「小小」斥責一下,以免被說管教不當。
唉……上回寨子里的蔡娘還念他,說他慣壞丫頭,讓丫頭成天穿著男孩衣服,綁著一頭粗辮,都不像姑娘了,該怎麽找丈夫呀?
嗚……他也希望丫頭穿回姑娘家衣服,就算只有一回也好呀!
「熊寨主,滿月上回進城,真的沒鬧出事端。」唯一有的,是擾亂他的心神後,整整消失三個半月,「只是她最近的稿子寫得有些凌亂,我心頭擔心,才決定前來山寨一探。」
「稿子凌亂的意思是……滿月寫不出故事來嗎?」熊壯瞪大雙眼,「難道真如那個什麽盡的……就是有個人睡覺時還了一支筆,然後再也寫不出文章的那個……呃……」
「江郎才盡。」
「對對對,江郎才……」嘴巴大張,熊壯吃驚地看往旁邊的二寨主。
「大哥,你說出來了。」白髮白睫的二寨主連嘆氣都覺得浪費,對於某人總會胡裡胡塗說出內心想法,早就習以為常,不想再多說什麽。
二寨主印七星看向南宮書,然後眼神滑到他的肩上。
「熊寨主、印二寨主,我方便進去找滿月嗎?」
「那還用問?當然可以!阿貓,帶阿書進去吧!那丫頭現在應該在她的石房吧?」熊壯大大方方的說。
南宮書對於他們而言,可說是熟悉的。除去身為「編纂者」的南宮書是滿月的老闆外,滿月小時候每回打城裡回來,嘴裡的十句話其中有六句會提到他,讓他們不想知道也難。
被點名的阿貓站出來,抓抓頭皮,欲言又止。
「大寨主,滿月姊是在石房沒錯,可是……」
「嗯?」
「滿月姊今早便在石房門前掛上『打擾者,殺無赦』的木牌,命令大夥不管發生何事,就算天塌下來都不許吵她咧!」這會兒讓他去敲門,豈不是教他找罪受?
木牌一出,誰與爭鋒?「青風寨」里人人曉得,當滿月決定埋頭奮筆寫故事時,十成里有九成不認親的。
「你帶南宮公子到小道前頭即可,讓南宮公子自行敲滿月的門。」印七星說道。
若南宮書真有本事,就不會被亂棒打出,若是被打出了,只能說南宮書這名老闆毫無氣魄,在他心目中的等級又會降低五分。
「這、這樣啊……」阿貓咽咽喉頭,「那……書爺,這邊走。」
「等等,阿貓。」印七星喚住轉身要走的阿貓,「稍後請周嫂清掃南邊的空石屋,我想南宮公子會需要。」
南宮書肩上的包袱,大哥粗枝大葉忽略過去,他卻瞧得一清二楚。
「多謝。這段期間叨擾各位了。」南宮書拱手,又被熊壯拍了兩下,才跟著阿貓的腳步離開。
眼看人影消失,熊壯伸出食指,點點印七星的肩膀,「二弟,阿書真要住下呀?」
「包袱都帶來了。」
「可你不認為他打算去其他城鎮?」他怎麽想都不認為阿書會願意在寨子里留宿。他是不介意啦!就怕阿書嫌棄寨子簡陋。
「不認為。」
「這麽肯定?」
「瞧他穿的衣裳,以及腳上踏的獸靴,在在都配合寨子,倘若要去其他城鎮,絕對不會是這樣的穿著。」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難怪方才就覺得阿書有些不一樣,原來是衣裳的關係。二弟,你真行!」熊壯大力讚歎印七星的洞察力,不像他這個寨主,空有番力氣,懂得吃懂得睡,卻對動腦這件事一竅不通。
他一直認為青風寨的寨主之位該由二弟繼承才是,怎麽會是他當呢?
印七星無言,沉默片刻,才說:「大哥,最近還是多多留心滿月,我覺得她……」
連續幾個月來,寨子里那位小姑娘明顯不對勁,問也問不出所以然,現下南宮書背了包袱跑來……
以往南宮書前來寨子,都是因為滿月出事──跌斷骨頭、染上風寒、吃壞肚子鬧肚疼──留在寨內甚至不到半日時間,如今滿月外表好端端,無病亦無痛,到底是什麽事得讓南宮書跑來寨子,甚至打算住下?
莫非真如南宮書所言,滿月的故事出了問題?
不,滿月寫出的文章,他總是第一個看,並沒有發現任何異樣。
「雖然有一點點小問題,但那丫頭不會有大問題啦!」熊壯拍胸脯保證。
「大哥,你這麽篤定?」
「誰要她是我熊壯的女兒,就算遇到天大的問題,用大刀亂砍,刷刷刷的就解決啦!」熊壯啊哈哈的仰頭長笑。
印七星目瞪口呆。這是什麽理論?
接著,某人又補上一句,「何況,阿書也來啦!放心啦!」
印七星徹底無言。
阿貓戰戰兢兢走在前頭,不時偷瞄身後的人。
「書爺,您要住下來呀?」
「是的。」南宮書微笑,碰了下右肩上的包袱。
「滿月姊的狀況真有這麽糟?」阿貓問。雖然怕滿月說風是風的脾氣,他卻也擔心她的狀況。
「或許吧!」
或、或許?阿貓的擔憂更上層樓。滿月姊的狀況嚴重到連書爺也沒辦法掌握?
南宮書跟著阿貓,曲曲繞繞經過一間又一間用石頭或巨木蓋成的豪氣屋舍,對這裡的景象既熟悉也陌生。
算一算,距離他上一回來此地,已經有半年左右的時間。
南宮書是「凈明書坊」前任老闆的大兒子,現任老闆的大哥。話說,南宮老爹曾經打算把家業讓予他繼承,但他卻對經營書坊興緻缺缺,反而熱衷在「編纂者」的工作,因此把家業扔給弟弟煩惱,自己則在閑暇時間稍加幫忙。
身為編纂者的他,底下目前有十位作者,其中一位便是青風寨寨主唯一的女兒──滿月。
這十位作者寫出來的書籍故事,各有不同,從一本正經的詩詞雜賦,到充滿幻想的神鬼志怪都有,而滿月以「青風」二字為名,所寫的小說隸屬在砍砍殺殺的江湖傳奇里。
興許因為滿月本身就是在山賊窩裡土生土長,所以寫出來的江湖故事,充滿了刺激、驚險與豪氣,與其他江湖故事一比,明顯受到青睞,甚至有說書人跑來和他商量,希望能將青風的故事拿來說書。
不過,若是依照熊壯對青風寨的描述,青風寨在熊壯的曾曾祖父那一代時,他望著滿是血腥氣息的青風寨,突然良心大發,有所頓悟,想解散寨子里的八十三人,將財產分與眾人,讓眾人到城鄉過一般生活,沒料到總是對別人砍砍殺殺的山賊,彼此之間的義氣卻比天高,死活不肯下山,熊壯的曾曾祖父百般無奈之下,只好繼續維持山寨形式,並且立下「不偷不搶不奪」的規矩,要後代子孫遵守。
青風寨因此開始依靠先人留下的財寶度日,也漸漸從只懂得燒殺擄掠,不懂蔬果如何種,雞鴨如何養的山賊寨,變成種植蔬果頗有心得,養雞養鴨還能說出一番道理,有時得冒險獵捕巨獸到城裡市坊換銀兩的「假山寨」。
現在的青風寨說好聽只有「外觀」能看能唬人,實際上「內在」……值得商榷。
這麽分析起來,青風寨不算是真正的山寨窩,滿月也不能算是山寨頭目的女兒,那麽她寫出來的故事之所以充滿寫實的江湖氣味,說到底,就是與她的本性有關嘛!
思及此,南宮書呵的一笑。
是啊!他以往怎麽沒想到,滿月能寫出如此「生動」的故事,她的本性佔了相當大的原因。
她本身就是個不同尋常姑娘的姑娘。
「書爺,我就帶您到這兒。」阿貓在小道前停下腳步。
南宮書露出一笑,答了謝,再往前走幾步,卻聽見阿貓開口。
「書爺!」
他回頭,瞧見阿貓捏了捏衣擺。
「滿月姊……滿月姊麻煩您了。」說完,不等南宮書回話,阿貓轉頭便跑,還險險絆了一跤。
南宮書舉步往小道盡頭的石屋走去。
石屋門前,果真掛著阿貓嘴裡說的木牌,上頭除了歪歪扭扭地刻著幾個字外,還畫著一個拿著大刀,作勢砍人的小小人兒。
唉……一看便知道出自誰的手筆。他能夠看出哪個是刀、哪個是人、哪些是字,真要多虧長期「訓練」而成。
他認為,一個人寫出的字,多少能看出字體主人的性子,而這丫頭的字,與她本性一般,說風是風,說雨是雨,龍飛鳳舞的,他可是努力許久,才完全適應。倒是刻版印刷師傅,每回都向他哀哀訴苦,說這人的字就是天書里的神仙字,凡人看不懂。
他的指細細撫過那一道又一道的刻痕,在小小人兒的臉上打轉片刻後,也不敲門,輕手推門而入,讓房門半掩。
滿月太專心,絲毫沒發現他的出現,他也不作聲,毫不客氣地往旁邊騰出來的木椅一坐,將包袱擱到一旁,盯著三個半月不見的側顏直瞧。
他從來沒有看過她寫稿情況,今日第一次瞧見,才有種「原來這丫頭也能靜靜坐著」的感慨。
他一直無法想像這位蹦蹦跳跳的女孩,要如何乖乖坐在桌前寫字,如今一瞧,實在大開眼界──坐沒坐樣,袖管高高捲起,露出偏黑的皮膚,小小的臉上與平日完全不同,是全然投入的專註神情。
南宮書把視線滑向她略噘的嘴,想起先前的那一吻……他抬手撫過早已痊癒的嘴角,黑眸微微眯起。
三個半月……這小頑猴竟然將他扔下三個半月……
不過沒關係,現下他找上門來,瞧她怎麽扔下他!
南宮書從懷裡掏出一本藍色小冊,端坐翻看,直到日頭滑下,室內一片昏黃,才收起藍色小冊。
他轉轉頸子,發現滿月這丫頭竟然還在埋頭苦寫,姿勢與稍早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