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袁德芳更是想不通,像他這般如此瀟洒又來去如風的人,怎麼會選了一條這麼難走又磨人的情路?
偏偏真的已經放不下了。
金陵城內到處張貼告示抓他,可惜畫得實在不像,都把他畫得太……美麗了,所以就算他在街頭買個包子吃,也不會有人多看他一眼。
而馬府雖被侍衛團團圍住,晴園則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密不通風,但他還是潛進去,現在的問題是,要怎麼把她弄出馬府?
此刻夜深人靜,是惟一的好時機。
房裡只剩莫愁一人,他很不客氣的點了她的穴道,讓她睡在屋角。
又是那道珠簾,袁德芳掀簾進入,還以為朱顏在床上睡覺,未料床上沒有人,正擔心自己會不會中計時,他瞥見朱顏靜靜的倚窗而立,月光篩了欄杆冷清的映在她的臉上。
她為什麼都不動?袁德芳走過去,撫摸她的髮絲,疑慮的柔聲問:「怎麼了?不認得我了?」
朱顏震驚的抬頭看他,他果然還是來了!她垂淚笑說:「我怎麼會認不得你?」
袁德芳輕輕揩去她的淚,很怕她是不是已經被馬思賢玷污,但他不敢問,只是把她拉進懷中輕語,「沒事了,今天晚上,我就帶你遠走高飛。」
朱顏偎著他哭了一會兒,然後推開他,她這麼堅決的把他推開,倒是頭一遭,袁德芳忍不住驚疑。
「怎麼了?」
她搖頭,凄愴的說:「你還是快走吧,要是讓人發現,你就走不了了。」
「你是怎麼了?是不是馬思賢……」
朱顏一聽見那個混蛋的名字,想到未來,便愈想愈難過的淚如雨下。
袁德芳心如刀割,「都怪我自以為是!」他接著發誓,「我一定要殺了他!」
她從來沒看過他如此狠戾,便有些安慰,至少他真的在關心她。
「芳哥哥,我……」
袁德芳憐惜的捧著她的臉,笑著吻她,「我愛的人是你,顏兒,不是長平公主,也不是你的貞操。」他抱著她,把嘴唇貼在她的頭頂說:「以後我們一起去游遍大江南北,當一對最快樂的逍遙仙侶。」
朱顏聽他這麼說,心裡好高興,但是……「你真的愛我?真的要娶我為妻?」
「你這小傻瓜,到現在還問這種問題,我們不是早就約定了?」
「可是……你不恨我嗎?」
「我幹麼恨你?要恨就恨我自己吧,太慢來看你,否則馬思賢……」
朱顏搗著他的嘴,搖頭說:「因為有八夫人在,他幾次侵犯都沒有得逞。」
袁德芳嘆口氣,抓著她的手親了一下,「幸好你沒事。」他在意一下外面,然後遞給她一個包袱說:「裡頭有一套夜行衣,你先換上,待會兒外面侍衛交班,我們再乘機逃出去。」
朱顏遲疑著想問他有關他的身世的事,為什麼他從來沒跟她提起?
袁德芳瞧她欲言又止,皺眉問:「怎麼?你不會換衣服?要我幫你嗎?」
她羞得跺了一下腳,「我又不是三歲小孩,誰說我不會。」語畢,轉身到屏風后。不過,這種夜行衣她還是第一次穿,換了半天才套好褲子和扣緊衣扣,可是護腕和綁腿她就搞不懂怎麼穿戴。
「顏兒?」袁德芳在屏風的另一邊催她。
「等一下啦!」
「再等就天亮了。」
「可是……」
袁德芳也管不了什麼非禮勿視,徑自來到屏風后,看她穿得亂七八糟,可憐兮兮的手足無措,便輕笑,「不會就不會,做人要懂得不恥下問,找人幫忙會少你一塊肉嗎?一邊說還邊幫她綁好護腕和纏上綁腿。
穿好后,朱顏覺得很喜歡自己這種打扮,尤其是因為跟他一樣,好像一對鴛鴦俠,於是開心的比出一個招式。
「看我像不像個很厲害的女俠?」
袁德芳把她從頭到腳看一遍,她連馬步都不會扎,他笑說:「像,像極了!」
朱顏忽然想到傳聞中的邢萬紫,才要問他,忽然到處鬧轟轟起來,整個晴園好像被千軍萬馬包圍,袁德芳怕一出去便被抓個正著,就算真躲過,也擔心任何閃失傷了朱顏,於是先暫時躲在房間內。
沒多久就見一群侍衛闖進來,馬思賢大吼大叫的也跟上來,等他發現朱顏已經不見了,氣得直跳腳,「莫愁呢?」
「少爺,莫愁姑娘在這裡。」有個侍衛發現她睡在牆角。
馬思賢走過去踢她一腳,卻見她依然不省人事,「你這賤人,睡死啦!」他再伸一腳踢她,但她仍是沒反應,彷彿真的睡死了。
侍衛忙說:「少爺,她好像被人點了睡穴。」
馬思賢有氣沒處發,直罵,「飯桶!飯桶!都是一群大飯桶!」
「少爺……要不要追下去?」
「廢話!這還要我教嗎?傳令下去,守城的人要嚴加戒備,別讓他們逃走了,其他人給我一家一家的搜,我就不相信他能跑到哪裡去。」
那一群人走後,袁德芳才從床頂上翻身下來,懷疑自己到底哪裡露出破綻,竟然笨到這麼快就引起注意,莫非是他的武功退步了?
正要去打開床板拉起朱顏時,又聽見外面有聲響,遂再躲回床頂。
一個也蒙著面的黑衣人走進來,她查看一下莫愁的氣息,然後才進入裡間。
袁德芳這才慶幸不是他變笨了,而是這個黑衣人邢萬紫又來攪局,她到底來這裡幹什麼?想阻止他救朱顏嗎?
不想在這當頭跟她起衝突,於是他又躲了一會兒,等邢萬紫走後才下來。
袁德芳搬開床板,把朱顏拉出來,她也聽到馬思賢那番話,於是緊張的問:「芳哥哥,現在要怎麼辦?他把整座城都封鎖了,還要一家一家的搜查,我們逃得出去嗎?」
他安撫的說:「不要擔心,我們絕對逃得出去的。」
朱顏點點頭,她相信他。
???
馬思賢首先想到的便是到史府要人,大半夜裡鬧得雞犬不寧。
袁德芳自然帶著朱顏往反方向跑,本來他想利用長江,但現在那邊可能有重兵防守,於是轉而向玄武湖的方向,先逃進紫金山再說。
此刻又有一黑影追蹤而至,袁德芳心下著急,若是邢萬紫再無理取鬧,他這回可沒辦法念舊情了。
沒想到這個黑衣人卻不是邢萬紫,而是個男的,只見他打個手勢要袁德芳跟他走,持跟他來到城西一戶綢緞莊的天井后,那人才拉下面罩,正是史德威。
袁德芳很盡在不言中的抱拳致意。
史德威笑著看他一眼,然後對朱顏行禮,「臣,史德威,叩見……」
朱顏忙說:「史大哥,都什麼時候了,別鬧!」
袁德芳知道他就是存心鬧他,偏偏自覺理虧,所以不敢吭氣,因為史德威都能料到他的心事,而來幫助他,他卻不敢把他當知己。
史德威笑了笑,這種時候,開這點玩笑就夠了。他問:「看來,你的計劃得改變了吧?」
「你怎麼知道?」袁德芳苦笑,有種被人看清底細,自己還不曉得的感覺。
「你當然會有計劃,否則怎麼敢貿然帶走公主。」史德威笑說,「只可惜被邢萬紫這麼一鬧,除非你會飛天遁地,否則逃不出金陵。」
「真倒霉!」袁德芳氣得嘆息。
史德威幾乎要忍不住大笑。
「不過,你既然知道她要來鬧,怎麼不想辦法攔住她?」他怪起史德威。
「誰教你也不先打聲招呼,就自己硬闖起來。」
他們好歹也了解彼此的為人,史德威就知道他一定會去救公主,所以監視好幾天,想等他有需要時再伸援手,可沒想到今夜才見到袁德芳進馬府,沒多久邢萬紫也跑進去,說實在話,邢萬紫的輕功鮮少有人比得上,他哪追得到?
「總之公主能平安無事就好。」
「謝謝你。」朱顏感動的說,她本來還以為沒有人關心她呢。
袁德芳決定不再隱瞞自己和她兩情相悅的實情,於是扶著她的腰,「東跑西跑了一整夜,你應該累了,去休息一下吧。」
朱顏搖頭,「我還不累。」
史德威終於看清他柔情的一面,心想,愛情是一件多麼奇妙的事,有如春暖之於冰霜。
輕柔的嘆一口氣,袁德芳把她的頭按向自己的肩窩,「好吧,累了再跟我說一聲。」
朱顏高興的依偎著他,聽他們討論原先的計劃,和現在這種情況下其他可行的計策,沒多久,她就睡癱在他臂彎里。
史德威指指屋內,袁德芳便將她抱進去,把她安置在一堆軟綢上,還算舒適,然後他們又到天井一角討論,就在這個時候,另一個黑衣人飛身而下,她便是邢萬紫,令兩個大男人緊張萬分。
「你到底想幹麼?」袁德芳頭大的問。
「邢姑娘,這樣做對你究竟有什麼好處!」史德威擔憂的問她。
邢萬紫惱怒的反問:「要不然你們想怎樣?兩個打一個嗎?」
史德威見袁德芳隱忍著不敢發作,只好繼續說:「你又何必如此苦苦相逼呢?再怎樣,也等我們把公主送到安全的地方再做計較。」
邢萬紫橫目挑眉,「誰要你來多嘴?哼!」她轉頭看一臉氣悶的袁德芳,「我問你,你當真喜歡那個小公主?」
這不是廢話嗎?袁德芳師成之後,從來沒有用暗器殺過人,頂多在肚子餓又沒別的東西吃時,才打幾隻鳥下來里腹,而今他已經悄悄準備了,表情嚴肅的回答,「沒錯。」
邢萬紫不解的追問:「難道你完全不在乎殺父之仇?」
「這根本是兩件不相干的事。」
「怎麼不相干?她是那個爛皇帝的女兒!」
袁德芳捺著性子說:「你可不可以小聲點。」接著道:「就算她是那個爛皇帝的女兒又如何?」
「你……」
史德威見他們一問一答,像唱歌一樣,於是跟袁德芳說:「你乾脆把你的想法和感覺說出來,省得大家東猜西猜。」
袁德芳瞪他,「我偏喜歡這麼一問一答,怎樣!」
他搖頭,「世事不可能完全都能如你的意……」
朱顏半掩在門扉后,他們都在意到了,而且從她的表情看得出來,她已經醒了,且至少聽到兩三句對話。
「顏兒!」袁德芳皺著眉關切的喚一聲,但是不敢輕忽邢萬紫,因此沒有靠過去。
邢萬紫一聽他已經叫她那麼親熱和溫柔,雖然自己正站在他們之間,心底確確實實明白他們之間根本沒有自己容身之處。
既然被發現了,朱顏也就乾脆的走出來。她看著邢萬紫,原來就是她,比自己想象中還要漂亮,她還有她夢寐以求的英氣勃發——這才配得與他五湖四海遨遊的女英豪。
「顏兒,過來。」袁德芳不放心朱顏離邢萬紫那麼近。
朱顏卻不聽話,站在原地輕輕地說:「我都已經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
「你是袁大人的兒子。」
袁德芳觀察她臉上的幽怨,回想稍早她居然不肯跟他走,心下有些明白,很難去怪她胡思亂想。「好吧,既然你已經知道了,你是不是嫌棄我罪民的身份?」他面無表情的說。
「我沒有!」朱顏忙說,直撲他懷裡,「我從小就常聽母后說,是父皇錯殺忠臣,以致自毀長城,我一直記在心裡頭,我知道你是袁大人之子后,我只覺得很對不起你。」
袁德芳抱著她嘆息,但是不知道為何而嘆。是父親的冤情,還是朱顏的深情?
「我知道你心地好,不忍見我……可是,你真的不用為了守住那約定而為我的終身負責。」朱顏強顏歡笑的說,「最近我常聽你和萬紫姐姐的事,當時還很生氣、很難過,可是現在不會了,萬紫姐姐應該人很好,又有武功,以後你們可以連手行俠仗義。」
朱顏的聲音真誠得讓人聽不出半點虛假。
袁德芳抬眸看著邢萬紫不好意思的轉過身,這才偷偷收好暗器,然後滿眼笑意、滿心柔情的說:「你說完了沒有?」
朱顏聽不出他的喜怒哀樂,抬頭才見他的笑意、他的柔情,遂嬌嗔的說:「你笑什麼笑!」
邢萬紫不想再多聽他們繼續你儂我儂說下去,故打算提氣欲走,但卻被史德威留下。
「幹麼?」
史德威怕她因妒見恨,跑去跟馬家通風報信。
「怕我去跟那個混蛋說,是不是?」邢萬紫嗤之以鼻。
史德威搔搔腦袋,不敢直接指控,於是說:「不是的,我只是想……不知道邢姑娘願不願意幫忙他們?」
他可真會拗!邢萬紫又哼一聲,高傲的說:「你們不怕我因妒生恨,反而把他們賣了?」
袁德芳大膽的道:「本來怕,不過現在不怕了。」
「為什麼?」她反問。
「第一,你根本不屑與那種敗類沆瀣一氣,第二,你的氣量也沒那麼狹小。連朱顏都看得出來你是好人,我們怎麼會看不出來?」
「哼!知道就好。」
「那麼,你是願意幫忙他們嘍?」史德威問。
「廢話!要不然我幹麼覺不好好睡,跟著他們跑遍整個金陵?」言下之意,就是她整夜高來高去,竟是跟史德威目的一樣。
「可是你幹麼去馬府鬧那場騷亂?」袁德芳和史德威相當不解。
「哼!」邢萬紫又背過身,「還不是你東躲西藏的那麼迂迴,害我撞見了不該見的,才露了行蹤。」
「原來如此。」史德威忍住笑,原來,其實武功高強的女俠,也有嬌羞的一面。
「你們女人怎麼都那麼笨!」袁德芳嘟嚷著罵。
「哪裡笨!」邢萬紫抗議。
朱顏也很不舒服,只見她語重心長的嘆息,「唉,一個笨蛋所能造成的傷害,可比一個自以為是的人所造成的傷害小多了。」
她說的是她父皇,但卻是袁德芳才剛領悟到的缺點。
亡羊補牢,有補救總比沒有好。
???
這家綢緞莊是史德威的親戚開的,因為比較接近史府,所以那一夜稍早,在袁德芳拉著朱顏東跑西跑時,馬府就已經查過了,所以那一夜他們得有機會喘息。
隔天一大早正好要出貨,袁德芳便把朱顏包進緞子里,疊在布疋間,從西水門上船,順江而下,可以到揚州、鎮江、無錫甚至出海,任君選擇。
袁德芳喬裝改扮成船夫的幫手,很容易就混入人潮,不過,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反正公主沒現身,誰那麼麻煩真的替馬思賢找人,勞民傷財,再加上邢萬紫按照計劃,會故意和馬思賢起衝突,把目光拉開。
「你打算往南還是往北?」史德威趕到長江轉過八卦洲那個地方等他們,好向他們告別,順便塞點銀子給他。
袁德芳不敢跟他說實話,怕一時之間說不清那麼許多恩怨情仇,怕他與豪格的情誼破壞他跟史德威的交情。
幸虧高傑和邢千紅沒把那件事告訴邢萬紫,否則袁德芳可不只是替他父親戴通敵罪,而是他自己有通敵罪。
史德威不知他的顧慮,便誠懇的說:「其實南方不見得比較安定,或許你應該帶公主回直隸,找個地方隱姓埋名。唉,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如果大家還這麼營私謀利下去,就算清兵不打下來,也會自相殘殺殆盡。」
「我……」袁德芳欲言又止。
史德威笑道:「算了,你的心事那麼多,錯綜複雜得很,我一時之間也聽不懂,不如等以後吧。」
袁德芳握住他的手,相別,從此隔音塵,如今成了異鄉人,相見更無因。
???
在長江出海口,袁德芳望著眼前一片浩瀚無涯的藍天碧海,朱顏興奮了好一陣子,因為第一次看見大海。
「勢鎮江洋,潮湧銀山魚入穴。威寧瑤海,波翻雪浪蜃離淵。」朱顏念著念著,忽然回頭問他,「芳哥哥,你想海外是否真有一座花果仙島?」不等他回答,她又自顧自地幻想仙山奇境,「丹崖怪石,削壁奇峰。丹崖上,彩鳳雙鳴;削壁前,麒麟獨卧。峰頭時聽錦雞鳴,石窟每觀龍出入。林中有壽鹿仙狐,樹上有靈禽玄鶴。瑤草奇花不謝,青松翠柏長春。仙桃長結果,修竹每留雲。一條澗壑藤蘿密,四面原堤草色新。正是百川會處摯天柱,萬劫無移大地根。」
「太厲害了!」袁德芳忍不住讚歎,「居然背得下來整首!你那麼喜歡西遊記?」
朱顏所念的正是西遊記開場白第一首賦,敘述花果山的景緻。
「有趣呀。」
「乾脆,我們到海外去尋仙島。」
「咦?」
「聽說海外島嶼羅列,也許真有一座花果山。」
「真的嗎?」
「我可不敢保證能找到仙山。」
「人家不是那個意思啦。我們真的可以到海外嗎?就像當年的鄭和,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看稀奇古怪的風土民情?」朱顏熱切的說。
「聽起來真的滿有意思的。」袁德芳想他反正已經踩遍中原、北漢、新疆和雲南,倒是尚未出過海。
「可是,你不見你大哥了嗎?」
畢竟滿漢對峙情形日益白熱化,現在投靠過去,當真世世代代沾上降敵罪,於是他說:「過些時候再去吧,反正我已經吩咐何新去找他們,讓他們不用為我們擔心。」
「嗯!」朱顏偎著他甜蜜的應和。未來的人生就跟這片汪洋大海一樣,就算會有風險,但是彼此相依,死何懼,生何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