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哄余飛睡著,我幫他掖好被子——照顧他,似乎已經成了我的責任。
走出屋子透透氣,天上已經掛滿了星斗。小時候很喜歡拉著余飛和余嶺半夜跑出去看星星,然後聽余嶺講著那古老的先人編織的美麗的故事。
無論相隔多遙遠,牛郎和織女,每年還能見上一面——可是如果我走了,就再也見不到余嶺和余飛,再也聽不到他們笑著叫我「餘風」了。
遠處的大廳中傳出公主的和余嶺的談話聲,歡快,輕鬆,融洽。卻聽的我的心,如同被刀子在剜。
——對不起,余嶺,我不能愛你。如果愛上你,我的心,就永遠也回不去了……所以,求求你,不要再折磨我了!不要讓我,更放不下你!
蹲下身子,我牢牢抱住自己的膝蓋,將滾燙的淚,撒在陌生的土地上。摘下掛在腰間的錦袋,我緊緊攥住——這是余嶺愛過我的唯一證據。
將所有的事情都交給余嶺去調查,我已經沒了當時的心氣。夜晚經常夢見哭的十分傷心的嬰孩——曉憐,是我的曉憐。我的孩子啊……你是在怪我么?怪我沒有為你爭口氣,還是,怪我沒有讓你的父親知道你的存在?
余嶺經常來我的房間過夜,有的時候他會因為我半夜突然驚叫出聲而被嚇醒,可他從沒說過什麼也沒問過什麼,只是用愈加粗壯有力的手臂抱著全身發抖的我,直到天亮。那個時候的他,似乎回復了之前的溫柔。但是一旦到了白天,他就又恢復了既往的冰冷,對我甚至看都不多看上幾眼。
獨眠的夜,從噩夢中驚醒的我,總是獨自哭泣到天空泛白。
接近年關,余嶺的工作突然繁忙起來——想想也是,皇宮裡也是要過節的,而且一定比民間更加熱鬧,要置辦的東西也更多。他幾乎每天都要值夜,帶著他的下屬在皇宮裡面到處巡視。聽俯里的丫鬟說前天夜裡有個黑衣人夜闖禁宮行刺大太監馮保,被余嶺帶著部下追出城外三十多里地,卻還是逃脫了。
為這,余嶺差點吃了馮保的耳光,幸虧被長歡郡主攔下。
馮保的勢力基本上都在西廠,而東廠雖不直接屬於他管轄,但實際上由於東廠衛都被西廠衛監視著,一旦出問題可先斬後奏,所以馮保的勢力可以說是隻手遮天,若不是被張居正牽制著,他恐怕已經將那個白痴皇上直接當個傀儡了。後來我才知道,余嶺是被張居正提拔上來的,也就難怪那馮老太監會如此的仇視他。不管怎麼說,身邊被安插了一個對手的人,誰也不會覺得痛快。
這些事情,他從來不跟我說。他在外面受氣也好,高興也好,都不會告訴我。好像除了被他抱著的夜晚以外,我這個人,根本不存在。
余飛的傷好的很快,能吃能喝能睡的,他傻的可愛,招的俯里的小丫鬟們從剛開始的懼怕,都變為樂意逗著他玩。被一大幫小丫鬟寵著的余飛,張嘴閉嘴都是「姐姐」,把那些比他幾乎小上一輪的小丫頭們逗的開心不已。
這樣也好,以後就算我走了,他也不會寂寞。
皇宮行刺事件之後沒幾天就到了大年三十,余嶺被招進皇宮裡去跟皇上一起吃年夜飯了,家裡留下一大群丫鬟跟我和余飛做伴,倒也不寂寞。
可是這本應和美團圓的日子,卻讓我有些說不出的失落——父母行蹤不明,余嶺又幾乎不跟我說話,余飛瘋瘋癲癲的只知道吃喝,這個年,過的還真是慘淡。
正喂余飛吃著年糕,一個被嚇綠了臉的小丫頭慌慌張張的跑進來:「三……三老爺……門外,門外倒著個血人!」
「啊?!」我放下筷子,囑咐余飛,「余飛自己乖乖的吃吧,我要離開一會。」
「嗯!快回!」抱著甜的膩口的年糕,他美的根本顧不上我的行動。
隨丫鬟來到門口,果然看見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躺倒在那裡。輕輕的走上前,費勁的將他的身體翻了過來,卻赫然發現——居然是已經離開我身邊近一個月的孟守義!試著挪動著他沉重的身體,卻沒有任何效果。我們的力量都太弱了,無法將他抱起來弄到房間里去。想了想,囑咐好那個丫鬟看著他,我奔回大廳,把飯碗從余飛的手裡奪了下來:「去,幫我抬個人。」
「抬人?」可憐巴巴的看著我手裡的年糕碗,余飛鼓著吃的滿滿當當的腮幫子。
「是啊!」
劈手把他拽起來,我們一路小跑回到門口。將孟守義放到余飛背上,弄進我的房間。叮囑那個小丫鬟不要跟別人說見過孟守義的事情之後,我取出藥棉和紗布為他包紮傷口。他身上的傷口支離破碎的,幾乎沒了一塊好皮膚。血不斷的從一些較深的傷口湧出來,在這寒冷的冬夜裡我急的滿頭汗水竟沒能止住那些血。雖然還有皇宮裡御用的金創葯,但居然一點用也不管——想是那傷他的兵器上餵了某種葯,就是要讓他的傷口不能閉合,失血過多而死。
好狠的招數!可究竟是誰把他傷成這個樣子?!不會他就是那天晚上夜闖禁宮的黑衣人吧?
他昏迷著,我什麼也無法問,只能不斷的換著他身上的繃帶,讓他的血,流的慢一些。要是照他這樣的流法,不出一天,他就會因體內的血液枯竭而亡!
在這裡我誰也不認識,任何事情也不熟悉,我不敢冒然尋求他人的幫助,只能等待余飛回來后再想辦法——這樣的情況被別人看了,說不定會去報官啊!
在焦急中度過了等待,盼回來的卻是余嶺震怒的吼聲:「他就是那天夜闖禁宮的人,你居然還敢收留他?!」
「可是我不能讓他在門口等死啊!」我不能見死不救,這可是條人命啊!更何況他還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當日不殺他就已經是厚待他了!」余嶺的眼睛里閃著怒氣,「我早就知道是他!念在他把你們送上京城,我叫手下放他一條生路,想不到他自己竟然還要送上門來!」
「可是你卻在兵器上抹了毒,傷了他之後又在全城戒嚴,你這樣不是叫他等死呢么?!」激動起來,我已顧不上那許多,指著他的鼻子,我吼著。
「你留他在這裡,叫我如何跟朝廷交代?!」余嶺揪住我的領子,幾乎把我從地上拎起來。
「余嶺,為了朝廷你不顧道義?原來你已變的如此的狠毒……」痛苦的搖著頭,我幾乎無法直視他——他變了,變的不再慈悲。
「啪!」一記耳光招呼在我臉上,眼淚順著被打木的半邊臉無意識的流下,我被他一把扔到地上。
坐在地上,撫著自己被打的半邊臉,強忍住迅速蔓延開的火辣辣的疼。然後,是他刺耳的聲音灌進耳朵里:「該不會是跟他搞上有了感情吧?!你這個賤貨!」
「你在胡說什麼?!」心頭一揪,我全身發抖。
「你敢說你沒跟他睡過?!」余嶺的眼睛血紅,瞪的牛大。
我心虛的一縮,無法說話。
余嶺冷冷地笑了:「哼,你當初一說是他送你上京,我就知道你們之間一定早就不乾不淨了。裝貞潔?我他媽的沒心情救你的情郎!餘風啊餘風,你放著好好的感情不要,還這麼作踐自己,讓千人睡萬人摸的,很高興是吧?!」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我知道我忽視了他的感情讓他萬分心痛。他恨我,非常恨我——這樣最好,等我走了,他才不會想念我。
「當初是他救的我和余飛……」我沒說我是想報恩,我怕他說我強詞奪理的找借口,「看在他救過你親生大哥的份上,你救救他吧……」
對著余嶺,我跪在地上,給他磕了個頭。
他狠狠揪起我,表情極度扭曲:「婊子!你居然為了個野男人下跪磕頭?你還真他媽的下賤!」
「我只想求你救救他……」已經不在乎他怎麼看我,現在,我只求他救救孟守義。
「他是朝廷的欽犯,我救不了他!」幾乎是咬牙切齒,余嶺收緊雙手,揪著我的領子,被勒緊的絲綢,在我的脖子上刻出一條血痕。他的憤怒,我感覺的到。
「我只求你不要讓他死在這裡……余嶺,我求求你了,你救救他……」我不在乎他將我看的卑微,甚至卑鄙,只要他肯救孟守義就好。
冷冷的望著他,我把手按上自己的肚子:「余嶺……這裡,已經有了,你的。如果你不救他,我就帶著這孩子一起去死給你看!」
「……?!」瞪著的眼睛里閃過的是不恥和無奈,「餘風,你毀了我,也毀了你自己!」
將我第二次扔在地上,他推門出去。我聽見他吩咐門外的人,去宮裡找大夫。
沈大夫查看完義全身的傷之後,面色非常的凝重。
「先生,怎麼樣?」我的心比大夫的臉色還要沉重。
他搖搖頭,緩緩吐出讓我覺得天崩地裂的話:「回天乏術啊……」
「大夫……」我雙腿一軟,又差點跪下。勉強撐住自己的身子,我仍不願意放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么?先生……」
「……」老大夫的很無奈的嘆口氣,「辦法是有……只不過……」
「我什麼都做的到,您說……」一聽有希望,我忙抓住大夫的手。
「我這裡有一個古方子,到是能解毒封傷,只是……這藥引子,怕是不好找。」雖然已經是滿頭白髮卻面色依舊紅潤,老大夫的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
「就是要我拿自己的肉做引子,也無妨。」
老大夫笑了,搖搖頭:「是塊肉,但你現在拿不出來。」
「……?您的意思……?」
「若是能有個新生嬰兒的胎盤……哪怕是臍帶也好,這副葯,便可奏效。」老大夫的話,讓我的手,不自覺的按上了腰間的錦囊。
「這種東西我上哪給他找去?!」余嶺的聲音明顯不悅,「餘風,你這回知道了吧?不是我不救他,是他沒那個命!」
「是啊,沒有藥引子,老夫也是愛莫能助……他所中的毒本是宮中懲罰犯了大錯的宮女太監之用,誰也沒想著能有一日要去解它,故而只留了張古方子,一時半會的,老夫也難拿出其它更好的對策。」老大夫邊起身收拾東西,邊嘆氣搖頭。
木然的看著已經因為失血過多而面色慘白的孟守義,我的心被揪的生疼。眼看著他的生命在不斷的流逝,我知道自己應該為他做些什麼才對。
轉身去追已經離開房間的大夫,我把余嶺的叫聲甩在身後。
追上正要出門上轎的老大夫,我悄悄的將那個錦囊塞進他的手中:「大夫……這個是我女兒的臍帶,雖然已經風乾,但是,如果用的上……還望您救救他吧。」
「……這是她留給你唯一的東西吧?你捨得?」他的眼神凝重。
不顧眼前漾起一片水氣,我搖頭:「要為活著的人做些事情,人命要緊。」
「那老夫暫且一試吧……」接過我手中的錦囊,老大夫重新跨進了余嶺的宅子里。
眼看著我和女兒唯一的聯繫被混進那一鍋黑乎乎的湯藥中,我強忍著眼淚走出屋外。
——曉憐,對不起……
「餘風!」余嶺黑著的一張臉在我的眼前放大,「你哪裡來的那種東西?!」
「……」眼神逃開,我不敢看他。我該怎麼跟他說,跟他說那是他女兒的臍帶么?依照現在的這種情況,他會相信我么?
「說啊你!」他伸出的手觸到我的領子,又收了回去。大概是想起我跟他說我已經有了他的孩子而有所顧忌,不敢動我的身體。為他這個舉動,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余嶺,我跟你說我有了你的孩子,是騙你的!」抬眼看著他,發現他的表情已經變得猙獰。
「騙我?!你真的騙我?!」他按住我的雙肩,大力的搖晃著我,有力的大手把我的肩膀鉗的生疼。我已經一而再,再而三的騙了他,他絕對不會原諒我的。
果然,余嶺抬手將我抽倒在地,指著我破口大罵:「你為了那個男人騙我?!餘風……我看你他媽的是活膩味了吧?!你個賤人!」
低著頭,我任他打罵。
他突然蹲下身子,一把將我從地上抄起,眼睛裡帶閃著一絲期待:「你沒騙我對不對?你已經兩個月沒有見紅了,你已經有了我的孩子了!餘風!是不是啊!說你沒有騙我!」
「余嶺……我是在騙你……那種東西,半年前就已經停了……我已經不可能有你的孩子了。」看著他的眼神絕望的黯淡下去,我的心,疼的擰在一起。
——對不起,余嶺,我真的,不想傷害你。你知道么?半年前,失去你的女兒之後,我就知道,我可能,已經無法再為任何人延續血脈了。
「你……你……啊!!!!!!」他悲憤的吼聲響徹整條走廊,驚的房間里的丫鬟們都涌到走廊上看著我們。余飛也從房間里沖了出來,看見我跌倒在地,忙衝過來抱著我,不知所措的望向余嶺。
當著所有人的面,他指著我,狠狠地說:「齊餘風!你這個騙子……你……你給我滾!不要再讓我看見你!」
「余嶺……不要罵餘風!我們是一家人!」余飛跳起來,護在我的身前。有的時候,他也能很清楚的表達自己的想法。
「你知道什麼!他根本就不是我們的家人!他是個妖精!是個騙子!是個畜生!」惡狠狠的罵著我,余嶺的淚順著他的臉滑下,「他根本就不是我們的家人……」
我知道我已經傷透了他的心,已經無法再彌補了。慢慢撐起自己的身體,我按著自己疼的已經麻木的臉,穿過走廊上站著的人們,挪著沉重的腿回到自己的房間。簡單的帶上自己的東西,包括那把生鏽的短劍,準備離開這個已經無法容納我的地方。
余飛在旁邊默默的看著我,在我轉身要走的時候,死死扯住我的胳膊:「餘風……余飛聽話,余飛不添麻煩給你,帶余飛走……余飛不要離開你!」
鼻子一酸,我抱住他,淚水無聲的滑落。
——余嶺,余飛,義,我欠你們的,來生再還吧……
抬手點了余飛的睡穴,將他沉重的身子放躺到地上,咬咬牙,我離開了余嶺的家。出了北京城,我一路南下,想的是回老家守著我的曉憐的墳,等待著第二十個年頭的到來。孤身出行的我,好似一隻落單的燕子,已經失去了飛翔的目的。無助,孤獨,傷心,不斷的向我襲來,很快就將我的身體擊垮。
已經連續多日的高燒,幾乎讓我難以行動。一個眩暈,我差點摔倒,幸虧身後的馬兒頂住了我,讓我得以勉強支撐住身體。摸摸那匹善解人意的白馬的臉,我強打起精神尋找著藥鋪。
終於在小鎮子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找到一家不大的藥鋪,招牌上是行楷字體的「天欣號」。將馬拴在門口,我扶著門框跨進去。迎面一個大約四十歲左右的儒雅男子迎面招呼著我,剛想張嘴問他有沒有解熱的葯,我的眼前就已經天旋地轉起來。
他快步奔到我的身前,同時伸手接住了已經支持不住栽向地面的我的身體。失去意識之前,我朦朧的記得那雙接住我的手的腕子上,各有一條扎眼的疤。朦朧之中,聽見一個祥和的聲音:「天明,把這個葯給他喂下去。」
然後,一股苦澀的葯汁灌進我的嘴裡,在我勉強咽下之後,一方絲巾擦上我的嘴邊。周身滾燙,燒的我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呼出的氣息也是熾熱的,燒著我自己的鼻腔,痛苦難耐。
「喝完了葯,睡一覺,就會好。」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勸我繼續喝下那苦澀的葯汁。
一碗葯汁下肚,身體竟然覺得有了些許的舒爽——怕是心理作用吧,中藥哪有這樣快見效呢?放鬆了身體,我緩緩睡去。
睡夢之中,恍然感覺到那一幼小的身子蜷縮在我的懷中,余嶺,在身旁笑的無比欣慰。淚水順著臉龐滑落,卻無力抬手將它擦去。心酸的感覺,竟是如此的無奈。睜開眼,看見的是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正在我的臉旁邊,還一眨一眨的。
我翻身坐起,卻驚到了那雙大眼睛的主人,一個如娃娃般可愛的孩子。那小娃娃約莫四五歲大小,一頭服帖的短髮,泛著烏黑的光澤,和那對黑色的眸子,形成和諧的搭配——活脫脫一個小美人坯子,再過個十年,定會是個招風引蝶的小祖宗。
——曉憐如果能活著長這麼大的話,會不會也這麼可愛?
一想起女兒,我的心就忍不住的抽痛。環視四周,我看見的是完全陌生的環境——素潔的布置,映出這房間主人清雅的氣質。
「小娃娃,這是什麼地方?」依稀記得的,只有那雙帶著疤痕的手。
小東西茫然的看著我,搖搖頭,也不說話。
「那……你家大人呢?」我不想嚇到這個孩子,所以盡量溫柔。
小娃娃聽我說完,轉身跑了出去,不一會,拉進一個清秀的男子,約莫四十歲上下,正是我昏倒之前扶住我的那個人。見我坐起,他忙將沾了棕色粉末的手在腰間的圍裙上擦擦,然後撫上我的額頭,一條疤趴在他的腕子上,非常顯眼。許是年頭久了,那疤已經泛白。
「嗯,還好,已經退燒了。餓么?要吃些什麼?」一股子葯香飄過,我估計他剛才擦去的應該是一些中草藥的粉末。
「請問……這裡……」茫然的看著他,我雖然已經退燒,卻全身沒有半點力氣。我沒有可以自保的力氣……對了,我的劍!我的那把短劍呢?!
見我神情慌張,男子親切的問:「你在找你的東西?都放在桌子上呢。」
順著他指的方向,我看見自己隨身的包裹和那把破爛的短劍正靜靜的趴在窗邊的方桌上。放下了心,我突然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躺下,你才剛退燒,身體太弱。」他將我裹進被子里,就好像我以前照顧余飛一樣。轉身吩咐那個小娃娃,「去,跟你師傅要些點心過來。」
小娃娃笑盈盈地跑出去,很快就抱回一大盒點心。那個男子掏出一塊看起來鬆軟可口的桃花酥給我,溫柔道:「吃點東西,身體才會好的更快。」
「謝謝……」照顧別人慣了,猛然一換位置,還真不習慣。
「別客氣,出門在外的,誰還沒個需要照顧的時候啊!」
「請問,您……」
「我叫曲天明,這裡的娃娃們一般都叫我小師傅,你也可以這樣叫。」溫和的笑臉,溫暖著我那顆冰冷的心,「你身體那麼弱,先在這裡休息一陣子吧,把身子調養好了,再去你想去的地方好么?」
「嗯……謝謝曲……謝謝小師傅。我叫齊……齊飛……」手裡的桃花酥,浸了我的淚,入口之時,已是鹹鹹的味道。雖然不想欺瞞他,但是我還是下意識的報上了一個假名字。
「每個人,總是要經歷一些苦難才能成長。如果一下子就被痛苦擊倒,那麼就沒有機會品味日後的美好人生。」摸摸我的頭,他好像在教育自己的孩子。那鼓出皮膚的疤,應該是命運在他身上留下的無法磨滅的痕迹。
這裡是藥鋪,也是學堂,還是個孤兒院。那個叫做肖欣寶的,是這裡的主人。我經常會聽見曲天明叫他少爺——他那張臉,美的不像真的,分明的稜角和完美的線條,似乎是天工雕琢一般。
他雖然也很和善,但是我看的出來,他的溫柔,是建立在非常理性的基礎上,對於那些不懂事的娃娃們,他的疼愛,可以說的上是無邊的溺愛。但對於我這個身世不明又帶著武器的傢伙,他的笑里,總是隱藏著一絲絲的不信任。
那個大眼睛的小娃娃的竟然是個小啞巴,她不會說話,但聽的見別人的聲音。聽小師傅說,她在親生父親死後,被狠心的繼母剪了舌頭又扔到大街上等死,後來被師傅——也就是肖欣寶拾回了這裡。那個她曾經的家,在不久之後的一個夜晚,被燒的面目全非。她的繼母,死在了那場復仇般的大火之中。
天理循環,因果報應么?
格外的疼愛那個大眼睛的娃娃,還有另外的一個理由,她的名字,叫做曲小蓮。名字是小師傅給她取的,雖然同音不同字,可我覺得,這就是緣分。
在這裡一呆就是二十幾天,身體養好了,我想走。雖然有些捨不得那可愛的娃娃,但是,我終歸是要離開的人。
整理好自己的行李,正想向小師傅他們辭行,拉開房門,卻看見肖欣寶站在門口。目光里透著的,是冷冷的寒氣。
「師傅……我……」被他的氣勢壓的有些不自在,我艱難的擠出一個笑。
「你不叫齊飛,你說,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武凌劍會在你的手上?!」
「你,說什麼?」我瞪大了眼睛——武凌劍?當初那些害死我女兒的傢伙想要的兩樣東西中的一件么?竟是這把殘破的短劍?!
一張告示被舉到我的眼前,上面是與我七分相似的畫像,下面蓋的是西廠那紅色的官印,還有餘嶺那龍飛鳳舞的簽名。摸著那熟悉的字體,我的心一陣狂跳。
「這種東西貼的到處都是,你敢說這個不是你?!」他的眼睛里,寒光四射,那股子魄力壓的我不敢大聲說話。
「我……」謊話始終會被揭穿,我又何苦繼續欺騙下去?
「我叫齊余飛,是這張告示上要找的人。」
——貼的到處都是?這裡離京城何止千里,余嶺究竟發了多少張通告?每一張,都是他親手把自己的名字簽上去的么?既然已經狠心把我趕出來,為什麼還要找我……
「那這個人跟你什麼關係?」另一張布告舉到眼前。
看到那布告的畫像我一驚——是余飛!余飛竟然也跑出來了?!是因為我么?
「是……是我大哥,他是個傻子。」
心在顫抖,為了下落不明的余飛。他沒有自理能力,就這樣跑到人群之中,一定會吃不少苦。
「你是東西廠的人?」肖欣寶眯起眼睛,臉上的肌肉有些微微抽搐,顯然是在咬牙切齒。
「不是!」我不知道他跟朝廷有什麼過節,所以立刻否認。
「那為什麼西廠的官員出重金要尋找你?」從來就沒信任過我的他,一定不會輕易的相信我。
「……我……我……」囁嚅著,我一時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來搪塞他。眼角掃過躺在行李上那殘破的武凌劍,讓我靈光突現,我忙解釋:「為了劍!為了武凌劍……」
懷疑的眼神掃過,我緊張得手心冒汗,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後閃了閃,卻被他趕上一步攥住手腕——好疼!他好大的力氣!
「你說謊!」凌厲的目光射的我全身發抖——這個男人,彷彿能看穿我的心一般。
見我不說話,他竟然放開手,但卻回身把門關上。我往後退了退,將身子抵在桌子上,右手按在武凌劍上——我不會從外表看出一個人的武功是否高強,但是我知道他絕不是泛泛之輩。
「如果我想殺你,就是給你十把劍你也抵抗不過。」輕蔑的笑閃過,他拈起一根毛筆,凝力,抬手將它射向我——擦著我的鬢角,那毛筆的筆尖硬生生地插進了灰白色的牆壁里。
我的心狂亂的跳著,額頭沁出了汗珠。沒錯,他要是想殺我,簡直跟攆死一隻臭蟲沒什麼區別。
「我跟你無怨無仇,你……為什麼要為難我?」不管是否有用,我還是緊緊地攥著那把武凌劍。
「無怨無仇?哈哈~哈哈~」他笑的異常痛苦,轉眼已是滿臉的憤怒,咆哮著:「我父親跟朝廷也無怨無仇!卻為什麼會死在那群東廠的狗手中?!我的兩個叔叔跟他們無怨無仇,我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被東廠的那群畜生萬劍穿身?!我的母親悲哀而死,又為的是什麼?你告訴我啊!為的是什麼?!」
抓住我的肩膀,他的手指幾乎嵌進我肩頭的肉里,那深紅的眼睛里,幾乎暴出鮮血。那種親人被割離的痛楚,我再清楚不過了……
「對不起……」出口的話語驚了我也惑了他——為什麼我要道歉?我又沒做錯什麼。
「……」沉默過後,放了手,他退後兩步,和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對不起……我,失態了。」
「我哥哥是西廠的統領,我不是朝廷的人。」實話實說,其實並不難。而且看來他也並沒有為難我的打算,只不過是情緒有些不受控制罷了。
「知道么?你很像我娘……」眼神凄然,他的手,拉起我梳在腦後服帖的長發。一種莫明的悲傷,湧上我的心頭。
「相傳武凌劍和乾坤圖記錄著前朝開朝世祖忽必烈留下的一筆巨大寶藏的秘密,但是因為年頭久遠,所以已經很少有人知道了。能認得這把劍的人,也幾乎沒有了……我也只是在小時聽師公提起過才記得。」坐在床邊,他耐心的將那葬送了我女兒性命的寶物的來歷說給我聽,「其實這兩件寶物本應在皇宮大內,是開國皇帝朱元璋為了後世子孫應付國力不濟之需時而特意留下的,卻不想在十八年前的一場騷亂中失去了蹤影。」
「不知道是從哪傳出是我們無情谷奪了這兩樣寶物去,於是皇上一道密昭,說要剿滅武林黑道。那東廠的廠衛就好似瘋狗一般涌到那裡,血洗無情谷,將我的家,毀的支離破碎。」攥緊拳頭,青色的血管凸現在他的手背上。
「我爹雖然神功護體,卻招架不住那成百上千的敵人,兩個叔叔為了護住爹的屍身,被那些殺紅了眼的廠衛刺的血肉模糊。」他的話,說的句句滴血。
我默然不語,靜靜的聽他講述著。原來一個人,可以忍受的痛苦,是無限的。
「待我和師公大師伯趕到的時候,無情谷已經屍橫遍野。救出被父親藏在密道里的娘和弟弟的時候,娘已經哭瞎了眼睛……」言語只中透出無限的懊悔,他重重嘆了口氣,「唉……我氣的發瘋,夜闖禁宮,幾欲殺了那昏庸的皇帝,卻被一個名叫齊勇的大內高手所擒。」
——齊勇,他不是爹的大哥么?是那個去年除夕之夜身負重傷,拚死也要找到我父親的男人!看不出,他竟是能匹敵眼前這個深藏不露之人的高手。能把他傷成那個樣子的人,也必是擁有高超武藝的神人了。
「他放了我,對我說,有罪的不是皇上,而是皇上身邊進讒言的人。那些太監為了一己私利,可以全然不顧天下人的安危。他勸我放下仇恨,不如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以護百姓的清平日子。」臉色微微好轉,他將我手中的武凌劍接了過去,翻來覆去的看著。
「那個叫做齊勇的人,已經死了……」他的驚訝,在聽完我的話之後閃瞬即逝。
——被這把劍害的失去血親的,也許不止我們兩個。
繼續低頭掂著那沒什麼分量的破劍,他苦笑,「只為了這一把小小的破劍,就害的我失去血親,真是……我爹總是說,如果有一天他死的很慘,那也是他應得的報應。可是……」
「可是,在我的眼裡,他永遠是我最敬愛的爹……娘半年後就去世了,我讓師公帶弟弟去了西域,自己則和天明留在中原,我要親眼看看,這個國家,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憤恨的將那劍擲到地上,使劍柄大力地觸地,發出清脆的斷裂聲。
我心頭一跳,彎腰拾起,卻見那劍柄上已經出了一條裂縫,用力掰開,從中掉出一塊白色的絲綢。交到肖欣寶手中,我見他的眼睛隨著那塊絲綢手巾的展開而愈睜愈大。
「乾坤圖……」看著方巾右下腳的落款,我們同時驚呼出聲。
身體僵硬的看著彼此,我們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這引得無數人命喪黃泉,鮮血橫流的的曠世巨寶,竟然真的被我一直帶在身邊。
「你別動……」肖欣寶猛然警覺的直起身子,我看見他的拳頭緊握,逐漸的將體內的氣凝在上面。
突然,他的手掌張開,一股黑血自他的掌中噴出,射到地上,將那木質的地板蝕出點點坑洞。我驚訝的睜大眼睛,腦子裡只閃過兩個字——有毒!
一股巨痛從手掌處迅速蔓延開,我低頭一看,接觸那張絹圖的手已經變的青黑,並且青黑色的面積有不斷擴大的趨勢。
「快封住你自己的四經八脈!」吼聲過後,他卻發現我無動於衷。
「我……抬不起手……」手已經麻痹了,我求救的看著他。
無奈的乍舌,他一把將我扯了起來,抬手在我身上的幾個大穴一陣猛擊。頓時,我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上衣被他「刷」一聲撕開,單薄的身體就這樣乍現在初春的空氣中,一陣寒意爬上背脊,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這麼弱……」他不滿意的將手蓋上我的前胸,凝起一股子內力將我體內的血逼的倒流逆轉。那無數次被余嶺的舌頭和手指遊走過的地方,現在還落著淺淺的印子。那興許是他當時吸的狠了,落下了一年半載都無法退去的痕迹。
我別過臉,只覺得雙頰有火在燒——這樣的身體,除了余嶺,沒有人看見過。
「不要想其它的事情,跟著我凝氣,如果你不想死的話!」責怪的聲音將我拉回,對上那烏黑的眸子,我的心頭一顫——死?死了的話,我是不是就能贖罪,就能跟我那苦命的女兒永遠在一起了?死了的話,就永遠也不會再看見余嶺那錐心的目光?
氣,亂了。
一口黑血噴出,我的眼前立刻漆黑一片,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後仰倒,意識殘存的最後一個剎那,我只記得我哭了。
***
身體有如烈火在燒,耳邊好像山崩地裂般的轟鳴,讓我難以承受的痛,潮水般向我湧來,將我緊緊包圍住。沉重的身體,我早已無力喘息。
——是不是要死了?
我很想說話,但是張不開嘴。我很想叫出那個讓我心痛的名字,可是我叫不出來。
——余嶺,我就要死了,你原諒我了么?我還沒告訴你,我們有過一個女兒呢……原諒我,沒能替你守護住她……如果我看見她,她會怪我吧……你已經跟公主完婚了吧?我還沒能親口說一句恭喜你呢……余嶺,我不想死……我想看見你,跟你說句「對不起」……
眼淚自眼角溢出,我能感覺的到那滾燙的液體流過的每一寸肌膚。一陣鈍痛從腹腔蔓延開——是一種無比熟悉的痛。咬緊牙關,我終於艱難的將微弱的**衝出了口:
「疼……」
苦澀的藥液灌進口中,我毫無意識的吮吸著那覆在我唇上的柔軟物體。好溫柔的感覺,好像是被余嶺第一次親到,我還記得……那青澀的少年臉上掛著的紅暈,還有那唯一的一句……「餘風,我喜歡你」……
柔軟的小手放在我的手心裡,輕輕划著,我默默的讀著那一筆一劃:
「我……想……親……親……你……」
他笑著勾勾手指,我感覺到有一個熱乎乎的小嘴貼上我的臉。然後又是幾個筆畫印上掌心——我喜歡你,你要活下去……
眼淚溢出,被小小的手掌擦去,溫柔的親著我的眼角,可愛的小蓮爬上床,縮在我的旁邊。用她自己的體溫,溫暖著我冰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