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這麼過了一個上午,下面的時光便好挨了許多。在屋裡和醉菊紅薔閑聊一陣,娉婷便去小休,一覺睡了將近三個時辰,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她朦朦朧朧爬起來,推開窗子,晚風不大,雲層卻似乎太厚,竟瞧不見月亮在哪。

「醉菊?醉菊?」她急著喚了兩聲。

醉菊從屋外走進來:「醒了?」

「現在什麼時辰?月過了中天沒有?已經初六了嗎?」

醉菊一愣,慢慢踱過來,坐在床頭,答道:「白姑娘,天才黑了不久,現在還是初五呢。」

娉婷聽她這麼說,焦慮之色稍去,緩緩「哦」了一聲,彷佛全身都鬆了勁,向後傾,將背靠在枕上,斜斜躺了。

醉菊又問:「廚房已經送過晚飯來了,我見你難得睡得香甜,叫紅薔不要吵你,先在側屋的小爐上煨著。既然醒了,就吃一點吧。」

娉婷若有所思,醉菊連問了兩次,才搖頭拒絕,想了想,又點點頭:「拿過來吧,我吃點。」

紅薔將熱飯熱菜端過來。

娉婷勉強吞了半碗,蹙眉道:「我實在吃不下了。」放了筷子。

醉菊見她這個模樣是真的吃不下去,知道勸也無用,柔聲道:「不吃就算了。」

紅薔收拾好飯菜,和醉菊一道出了屋,在門口站住腳,奇道:「上午還好好的,有說有笑,像什麼都忘了,怎麼睡了一覺起來,又變了一副樣子?看來太聰明也不行,脾氣古里古怪的。」

醉菊忙要她噤聲,壓低聲音數落道:「你知道什麼?換了你是她,恐怕早就瘋了。」

紅薔吐吐舌頭,進了側屋。

醉菊一人站在門外,看院前一片黯淡的雪地。冷風緩緩擠進脖子里,倒有點像娉婷常說的,爽快多了。

心煩的何止娉婷一人,她心裡也貓撓似的。

最可恨的是,面前還有另一道深淵似的坎,危險地橫在她面前。

四國紛爭越演越烈,前幾年是東林大軍侵犯歸樂北漠,現在輪到雲常北漠聯軍侵犯東林。

打打殺殺,無休無止。

每個明白局勢的人,就連昏庸的紈褲貴族,都有朝不保夕的感覺。

她師父霍雨楠本就出身貴族,穿梭東林上層階級,對於這些,更是看得透徹明白。

誰也不敢保證自己的國家不會一朝被敵國重兵壓境,家園不會被燒成灰燼?

國就是家。有國,才有家。

誰不是這樣呢?

☆☆☆

醉菊深深嘆了一聲,胸中悶得幾乎發疼,一咬牙,索性解開皮襖的衣襟,讓冷風呼呼往裡面灌,直到裡面熔岩似的翻騰都變得冷硬,連打了三四個哆嗦,才扣好衣襟,從側屋端了熱茶給娉婷,安撫她睡下。

夜裡她還是睡在娉婷屋內的另一張小床上。

半夜忽然聽見聲響,醉菊坐起來揉揉眼睛,見娉婷已醒了坐在床上。

「白姑娘,你怎麼又醒了?」醉菊下了床,走到娉婷身邊,輕問。

娉婷正默默對著窗外的天,怔怔看著,道:「月亮出來了。」

醉菊順著她的視線往天上瞧,月亮不知什麼時候出來了,卻很黯淡,無精打採的樣子。

仔細瞧瞧位置,已過了中天。

月過中天。

初六到了……

醉菊心中一沉,溫言道:「還有一整天,王爺正趕回來呢。」

娉婷聲音平靜無波:「他現在一定在馬上,很累很累,嗓子又渴又沙,一身的風塵,肩膀上面,還積著雪片。」

醉菊只覺得她的聲音彷佛是天邊悠悠傳過來的,像幽谷中被撥動的琴弦,顫音一起,滿樹的花都簌然。低頭看她的神色,又看不出端倪。

為娉婷掖好被子,陪她一道坐在床頭,慢慢看月亮移動。看了一個多時辰,醉菊柔聲哄道:「睡吧。」

娉婷順從地躺下,閉上眼睛。醉菊舒了一口氣,下床要回去自己的小床,眼角餘光忽又瞥到她睜開了眼。

「怎麼?」

娉婷瞅瞅醉菊,失笑道:「沒什麼。」復又乖巧地閉上眼睛。

☆☆☆

那夜在花府里,楚北捷還只當她是花小姐的啞巴侍女,見她病了,似乎也是這麼一句「睡吧」。

這人為所欲為,也不在乎世間俗禮,彼此還不熟悉,就攔腰抱了她,進她的小屋,將她放在床上,還笨手笨腳幫她蓋上被子。

那句硬梆梆的「睡吧」,活像將軍在命令士兵似的,如今想來,卻讓人悵然淚下。

他會回來,一定會回來。

纖細的掌,在被下攥成堅強的拳。

若這般深愛,都不過如是,縱使溫柔似水,可以活生生煉化了離魂神威二劍,又有何用?

☆☆☆

月,已過中天。

初六,到了。

楚北捷在狂奔。

凌晨的北風,在耳邊呼嘯。

他一生中,有過無數次策馬狂奔,胯下的駿馬放開四蹄,縱情馳騁,讓風獵獵灌滿他的披風,讓河流臣服在腳下,讓山巒也不由側目於他的身影。

賓士,是一種壯烈的快意。

但此時,他再也感受不到這種快意。

風獵獵迎面吹著,他不畏懼臉上刀割似的痛楚,但風拉扯撕裂的,還有他的心。

被焦灼的火煎烤著的心,懸在半天高處。

雅靜的隱居別院,在目不可及處。

那股淡淡幽幽的梅香,卻縈繞在心尖。

楚北捷深深知道王兄的性情,只看王兄費盡心血,不擇手段將他拖延在都城,就可知另一處對付隱居別院的手段,一定是雷霆萬鈞。

娉婷善於挑琴的玉手,怎能應對東林王的挑戰?

她單薄的身影,是否正迎向白晃晃的利刃?

怎也摟不夠的纖柔身子,怎也瞧不夠的清秀小臉,怎也聽不夠的清越歌聲……這般堪憐的人兒,為何偏偏有人不肯高抬貴手,輕輕放過?

她已歸隱。

她已不理外事。

她已哀哀切切,傷了又傷,只盼志盡舊事,做一個知足的小女人。

做他楚北捷的女人。

「娉婷並不貪心,只是希望在王爺領兵趕赴戰場之前,回來見娉婷一面。娉婷要在王爺生辰那天,和王爺說一件很重要的事。」

這,是一個多簡單的心愿。

尋常的男人也能輕易答應的心愿。

而他不是尋常百姓,是楚北捷,東林的鎮北王。

楚北捷舉鞭,瘋狂地策馬,眼中血絲密布。風不留餘地地往前襟里灌,澆不熄他心如火燎。

兩旁積著混了泥士的臟雪,中間大道筆直向前伸延,似乎無止無境。

這歸家的路,前所未有的漫長。

楚北捷在馳騁中舉目,遙遙看著前方。

望斷雲深處,娉婷安否?

☆☆☆

不見娉婷的麗容,眼帘里跳出的卻是遠處隱隱約約的一面旗幟。前方的隊伍也在策馬前進,迎面而來。楚北捷極目凝視,那旗幟隨風展開,赫然一個熟悉的「牟」字。

楚北捷心臟重重一頓,揮鞭打向已經口吐白沫的駿馬,衝到迎面的隊伍前面,猛然勒馬,喝道:「臣牟河在?」他已多時未曾飲水,聲音嘶啞難聽。

臣牟驟見楚北捷,連忙從隊中出來,翻身下馬拜道:「王爺,臣牟在此!」

「你管著龍虎大營,竟敢擅離職守?」

臣牟答道:「小將是接到大王的調令,五天前到洛盟向富琅王稟報營中要務,見過了富琅王,現在回都城拜見大王。」

「龍虎大營現在由誰掌管?」

「奉王令,由富琅王屬下封閩將軍暫時接管。」

封閩將軍聽令於富琅王,娉婷縱使有神威寶劍在手,以她現在的身份,也調動不了龍虎大營。

東林王對付他這親弟,竟算無遺策。

楚北捷氣極攻心,眼前一陣天旋地轉。

求救無門的娉婷,唯一的希望只有他了。

以娉婷的聰慧,既有初六之約,一定會盡最大努力拖延敵人,直至他回到別院。

等我,一定要等我!

楚北捷雙掌儘是血泡,渾然不覺得疼,猛然抓緊韁繩,坐直身軀。

臣牟隨他出入沙場多年,見他模樣,知道他已馬上馳行多時,雙手遞上自己的水袋:「王爺喝口水吧。王爺是否趕著奔赴戰場?這樣急行,士兵和駿馬都受不了啊。」

楚北捷接過水袋,咕嚕咕嚕仰天喝個精光,回頭去看身後已經緊跟著他賓士了整整一天兩夜的三千精銳。

自出都城后,他們一路快馬加鞭,根本沒有休息過,個個筋疲力竭,手掌被韁繩磨出血痕,途中已有幾十人打熬不住,從馬上栽了下來。

他帶兵多年,從不曾如此不愛惜兵士。

楚北捷心中沉重,回過頭來,問臣牟道:「你帶了多少人?」

「不多,一千七百人,都是小將手下的精銳。」

「都交給我。」楚北捷掏出懷裡兵符,往半空一舉,大喝道:「本王統領全國兵馬,眾將士聽令!三千御城精銳騎兵,若有熬不住的,馬匹快不行的,都隨臣牟回去。臣牟屬下一千七百人現在盡歸本王指揮,立即隨本王——走,」翻身下馬,躍上臣牟精神奕奕的坐騎,沉聲道:「你的馬借我。」

「王爺這是急著去哪裡?」

「初六月滿中天之前,本王一定要趕回隱居別院。」

臣牟愕然道:「今天已是初六,十個時辰,怎麼可能趕得回去?」

楚北捷恍若未間,一勒韁繩,駿馬長嘶,狂奔而出。

臣牟不知具體發生何事,但已知情況緊急。看楚北捷背影倏忽間已遠,猛一咬牙,攔下副官坐騎。

「我隨王爺前去,你帶領倦兵先回都城。把馬給我。」臣牟翻身上馬,毅然抽鞭,跟在滾滾騎兵後面,追了上去。

黃土大道,被踏起滿天黃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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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芳不自賞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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