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乎葉理意料之外的是,經過這樣一個多事的暴雨之夜,一向淺眠的他竟然無夢到天亮。睜開眼後有一兩分鐘弄不清狀況,由著別人把他扶起來,輕輕揉動頭兩側的太陽穴。
「疼嗎?」有人柔聲問著。
葉理反射性地「嗯」了一聲。
那人焦急的抬頭說:「京生你快來看看,冉冉說他頭疼。」
另一個相對而言冷靜得多的聲音在床的另一側響起:「你明知他只是血壓低,早上起來頭都會疼的,怎麼還沒習慣?」
葉理反應遲鈍地循著聲音望過去,看見一個表情嚴肅的俊秀青年,再回過頭,看著幾乎已將自己整個人擁在懷裡的高大男人,昨夜的情景在腦中過了一遍,立即掙扎著跳了下床。
「早飯弄好了,要不要我端過來在房間里吃?」暗紫理所當然地問。
「謝謝你,但我並沒打算留下來吃早飯。我得回家了。」葉理不再多說,推開暗紫,自己到樓下浴室里去找昨夜換下來的衣服,卻連一根纖維也沒看見。
「我的衣服呢?」他問一直跟在身後的男人。
暗紫立即飛身奔上樓去,一會兒就捧了一整套休閑衣下來。
葉理揉了揉額角,頭疼地說:「我是問『我的』衣服呢?」
「這就是你的啊,」暗紫吃驚地說,「你不是最喜歡這套白色的嗎?」
葉理無力地靠在牆上,但想象又不可能穿著睡衣回家,只得接了過來,回到浴室換好,又洗了一把冷水臉,走了出來。
「對不起,這套衣服我就不還了。謝謝你昨晚借我電話,告辭了。」葉理冷淡地點了個頭,轉身向外走。
剛邁開一步,立即被一把爆竹,緊得掙不動分毫:「冉冉……你好不容易……又要去哪裡呢?我不要你去,都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求你別走……」
葉理咬了咬牙,努力用平靜的語氣道:「先生,請你別讓我發火好嗎?」
京生突然出現在一旁,拍拍暗紫的肩膀:「暗紫,記得昨晚咱倆談的話嗎?我說過冉冉現在的情形不太一般,你答應過要有耐心的。」
緊纏在身體上的雙臂遲疑地慢慢鬆開,暗紫將葉理轉過來,深深凝視著他的眼睛道:「……要記得我愛你……」
葉理的身體一僵,明知道這句話不是在對自己說,卻難以抵禦心頭隨之湧上的痛楚。
「來,我送你回去。」京生拉了拉他的胳膊。
「不用……」
「你的車不是壞了嗎?這裡是叫不到計程車的,還是你願意走回去?」
葉理無語,隨著走出門。暗紫的視線一直火燒般盯在後背,讓他根本不敢回頭。
坐上京生的車,駛上大道,看見自己昨夜拋錨的車還攤在路邊,不禁皺了皺眉頭。
「已經替你叫了拖車,暗紫會處理的。」京生踩下剎車,停了下來,「昨晚雨真大,從這條路跑到別墅,再繞到門廳按鈴恐怕要十多分鐘吧,難怪淋得發燒。」
「不是,我走那條支路,不過也花了六七分鐘呢。」
京生轉過頭來深深地看他。
「怎麼了?」葉理莫名其妙地問。
「你看這一片十幾幢別墅的布局,前門門廳都面向大道,由八米寬的車道連著。表面上看來暗紫的那幢也是這樣,但是實際上它本應是門廳的地方卻改成了後門,沒有門鈴,真正的門廳設在側邊,由這條狹窄的小路連著。即使是在晴朗的大白天,第一次來的人也根本不可能發現這種不同。按道理講你應該先跑到車道口,再從那裡跑到表面上看來是前門的地方找門鈴,可事實上你卻直接從黑夜裡根本看不到的小路跑過去,就好像你原來知道門廳是在側邊一樣。」
「你到底想說什麼?」
「那條小路兩邊,栽得全是白薔薇,那是冉冉最喜歡的花,為了讓朋友們都穿過這片花海到他家,所以他把前廳的位置改到側邊。」
「你的意思是說我被幽靈附體了嗎?所以才會鬼使神差走上一條我根本不知道的路?」葉理冷冷地道,「可惜讓你失望了,我不過是夜間視力比常人要好一點而已。」
「那你是怎麼知道門鈴在側邊的?」京生逼問了一句。
「我已經被雨淋昏了頭,所以歪打正著可以嗎?」葉理的怒氣一點點上漲,覺得這個醫生遠比暗紫難纏。
京生瞟了他一眼,不在多說,鬆開剎車啟動了車子。一路上葉理將頭扭向一邊,擺明不想再繼續進行莫名其妙的談話。
進入市區后,車速明顯慢了很多,一個一個的紅燈讓葉理心情煩躁,好不容易開到居住的小區門口,他不等車停穩就開門跳了下來。
「再見。」京生和氣地道。
「不會再見了。」葉理知道自己態度很無禮,但昨夜他的確已經受夠了。
「一定會的。」京生淡淡一笑,「如果你記得,你就會知道暗紫是個怎樣的人。」
雖然明知不必要與他糾纏,但葉理還是忍不住說:「我不是不記得,我根本就不認識他。」
京生挑了挑眉,還沒有來得及說話,葉理就聽到有人在後面大聲叫著他的名字跑過來。回頭一看,臉上頓時綻開笑容:「表哥,你怎麼來了?」
雖然跑著過來,但這個衣冠楚楚的男子沒有一點氣喘,沉穩地笑著:「姨夫擔心死你了,叫我來看看,不過好像沒什麼事嘛。怎麼不打電話叫我去接你?」
一聽到電話這個詞,葉理聳了聳肩。京生打開車門下來,上下打量著新來的這個陌生人。
「是你朋友?」表哥把頭湊過來小聲問。
「我不認識他。」葉理雙手交叉在胸前,看也不看京生一眼,「快走吧,別讓我爸媽著急。」
坐著不認識的人的車回來,不是一件可以讓人不在意的事,更何況這個人已彬彬有禮地遞了一張名片過來寒暄。
「啊,謝謝你送小理回來。」表哥也趕緊講禮貌地摸出自己的名片夾。
葉理無奈地翻翻眼珠。人真是社會動物,最喜歡跟天女散花似的發名片,好像生怕自己不能從茫茫人海中被標識出來。
「瞿修?」京生吐出一口氣出來,「失敬了。S大最年輕的教授,神經學權威,真是久仰大名。」
瞿修沒有說話,他以類似於目瞪口呆的表情把剛接過來的名片翻來翻去地看,好像不敢相信似的。
「怎麼他是名人嗎?」葉理伸過頭去,看見名片上就只簡簡單單地寫了個喬京生三個字。
「我們是同行,不過我是外科的,拿手術刀。」京生輕描淡寫地說,把瞿修的名片收進了懷裡,向兩人點了點頭,重新坐回車中,一飄就開走了。
瞿修朝車影消失的方向望了一陣,問表弟:「你是怎麼認識喬京生的?」
葉理有些惱火地回答:「我說過,我不認識他!」
回到家剛一進門,葉父就急急忙忙從屋裡走出來,從頭到較低檢視葉理,顫巍巍地抱怨:「昨天那樣的天氣,你還敢開車回來,嚇死爸爸了,沒有傷到哪裡?」
葉理安撫地環抱著父親的肩:「沒事的,您別擔心。我去看看媽。她睡著了?」
葉父搖搖頭:「你快去吧,從昨晚開始就不肯睡,一直豎著耳朵聽動靜。她是被你給嚇怕了。」
瞿修也在一旁失笑道:「怎麼勸也不聽,非得見著你的人才行。去好好哄哄她吧。」
葉理趕緊放開父親的手,匆匆衝進裡間,大聲叫道:「媽?我回來了!」
屋裡的窗帘開著,光線很好,母親躺在床上,蓋著天藍色的被子,吃力地把頭轉過來,一縷花白的頭髮從額前滑落,遮在眼睛上。
「媽,我回來了。」葉理伏在母親枕邊,溫柔地把她的頭髮撫平,布滿皺紋的眼角有些水跡沁出,他小心地用手指揩去。
葉母混濁迷離的雙眼閃出亮光,努力把嘴角的肌肉向兩邊扯去。
「媽,你很高興是不是?」葉理在母親的額頭上親了一下,「你看我很好,只是車子出了點問題,沒事。我在這裡陪你,你好好睡吧。」
葉母眨動了一下眼皮,又盯著葉理看了一會兒,才安穩地合上雙眼。
葉理輕輕為母親掖好被角,也趴在床沿小憩。
等到被人拍著肩膀叫醒時,日頭已過午。葉母仍沉沉睡著,瞿修壓低聲音叫他:「出來吃飯。」
父親站在門口招手,葉理走過去,扶著他的肩膀來到飯廳。桌上已擺好碗筷與菜肴,散發著熱騰騰的熱氣,一老兩少三個男人一起坐下。
「趁熱吃這個,你最愛吃的。」葉父夾起一大個紅燒獅子頭放在葉理碗里,用溺愛的目光看著他。
「謝謝爸爸。」葉理高興地夾起來吃了一大口,心裡卻暗暗嘆了一口氣。老爸總以為他的口味一直沒變,其實他現在根本不喜歡吃這樣油膩膩的東西,也無法想象自己以前居然喜歡吃過。
「姨夫真是偏心啊,全都是小理喜歡吃的菜,偶爾也做點我喜歡的來吃嘛。」瞿修打趣著,撈了一塊蹄花用力咬下去。
葉理呵呵笑了兩聲,其實他也希望老爸能做點別的來吃。
「吃完飯你幹什麼?今天不加班吧?」瞿修問。
「等媽醒了陪她說說話。最近公司不太忙,我還想著能不能請個年假呢。」
葉父和瞿修一起用不滿的眼光看著他。
「怎……怎麼啦?」葉理放下筷子,怔怔地問。
「昨天特殊情況也就算了,今天你總得給曼湘補過一個生日吧?」瞿修用手指點點他。
「啊,」葉理猛地跳起來,直撲電話,「忘了給曼湘打電話!」忙忙地抓起話筒,匆匆按幾個鍵,突然停住,想了一想,又按幾下,再次停住……
「小理……」瞿修從後面環抱住葉理的肩頭,「沒關係,有時會這樣的,這是後遺症。」
葉理苦笑了一下:「我還以為已經完全恢復了呢……連女朋友的電話號碼都記不住,我昨天才打過呢。」
瞿修抱了他一下:「別擔心,剛剛你睡的時候,我已經給曼湘打過電話了,她約你今天晚上在南宮旋轉餐廳一起吃飯。」
「謝謝啊。」葉理重新坐回位子上,「一直麻煩你。」
「你以前,從不對我說這麼客氣的話,咱么可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死黨,少肉麻了。」瞿修在他前額彈了一指頭,目光柔和溫暖。
「小理你也要注意,曼湘肚量大,不計較,但你也得多關心她一下,婚禮的事別只讓她和你表哥張羅,你要幫著點,到底她是和你結婚,還是和你表哥結婚?」葉父絮絮叨叨著,一面慈愛地摸摸兒子的頭。
葉理順從地應了一聲,推開飯碗:「你們慢慢吃,我進去陪媽了。」
剛走進裡間,發現母親的眼睛已經睜開,葉理忙跑到床邊,握起媽媽枯瘦的手,摩挲她的臉。這樣親密的接觸,越發覺得母親自從三個月前中風后,消瘦的速度極為驚人,瞿修說她腦部尚有血塊,恢復情況不算樂觀。
「媽媽我告訴你,昨天晚上啊,我車子拋錨,手機又沒信號,所以就去一戶人家借電話,可是……」
依在母親枕邊,葉理低聲將風雨之夜的離奇之事細細講述出來。葉母靜靜地聽著,偶爾眨動一下眼睛,嘴唇輕輕顫抖。
「那個男人……如果不是逼著自己相信離開的那個人一定會回來,我想他會活不下去的……媽媽,爸爸也是絕對不可以離開你獨自生活的,所以你可要快點好起來哦。秋天我結婚的時候,我要讓你幫我系領結,明年我們給你生個孫子,我要讓你教他說話走路……就像你教我說話走路一樣……」
擦拭去母親眼角滲出的淚水,葉理擁抱了一下她乾瘦的身體,拿起床頭一本散文集,翻開夾著書籤的一頁,開始大聲朗讀起來。
傍晚,葉理等母親安睡后,換了一身較為正式的淺色西服出門去赴曼湘的約會。剛走下樓,不僅一愣,自己那輛二手的白色HONDAAccord端端正正地停在小區的露天停車場上,洗得乾乾淨淨,好像還重新打了蠟。高大俊帥的年輕人雙手交抱在胸前靠在車門邊,一看見他,臉上瞬間綻開快樂至極的笑容,跑過來。
「冉冉,你要出門吧?我擔心你急著用車,所以儘快送來。」暗紫攤開手,把車鑰匙遞過來。
葉理一把抓過,同時仔細想了想自己是什麼時候把鑰匙給他的,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冉冉,」暗紫表情迷醉地看著他,「你好像瘦了很多,胃口仍是不好么?」
葉理覺得太陽穴周圍突突地痛,抬起手拍拍自己的前額,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想我已經跟你講的夠清楚了,暗……哦,先生貴姓?不會是姓暗吧?」
「我當然是跟你姓啊?你教我認得第一個字就是這個字嘛。」
葉理轉身拉開車門,進去系好安全帶,再也不肯抬頭看那男人一眼,發動了車子。
心情本來就有些莫名其妙的鬱悶,偏還遇上了堵車,車前一條長龍,車后一片喇叭聲,看看約會時間要到,急得想摔東西。
好不容易趕到南宮旋轉餐廳,曼湘已坐在那裡輕啜咖啡,看見他,招了招手。
「對不起……堵車……」雖然是事實,但聽起來怎麼都像是第一百零一個借口。
「我知道,我來的時候也有點堵,不過比你運氣好罷了。」曼湘嫣然一笑,「你快坐下來吧,我已經點了餐,主菜是鹿肉,沒意見吧?」
其實葉理並不喜歡吃鹿肉,但有什麼關係呢?請女朋友吃飯的目的就是要讓她高興,所以他不介意地搖搖頭坐下來,誇獎道:「你今天真漂亮。」
曼湘笑著掠了掠大波浪的長發,看起來風情萬種。葉理從不懷疑曼湘是愛自己的,但他仍常常忍不住想她為什麼會愛自己。
「昨天真有意思,我們公司成功簽下了華程的那個案子,老闆開了慶功宴,富安酒店的玫瑰廳整個兒包了下來,酒會上還請了明星來演出。你知道嗎?請的是高萍!她真人比電視上還美,雖然只是二流明星,可氣質真的不一樣。最後你猜怎麼著?」
「怎麼?」
「突然推了個大蛋糕出來,老闆領著,大家都給我唱生日快樂,我高興極了,可惜的是你不在。」
「對不起啊,我……」葉理趕緊在提包里找了找,摸出一個長型的盒子遞過去,「不好意思,今天才補送給你,希望你喜歡。」
曼湘微笑著接過來,打開一看,是一條細細的白金項鏈,墜子設計成精巧的楓葉型,雖不名貴,但卻很別緻。
「來,你幫我戴上吧。」曼湘柔聲道。
葉理站起來走到她背後,把項鏈從前面繞過來扣好,正調整位置,突然看見她白皙的頸項間已經掛了一根細細的鏈子,一時好奇,拉出來一看,墜著一顆水滴狀的紅寶石,晶瑩璀璨,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
曼湘的笑容有些僵硬,把紅寶石從領口塞了進去,解釋道;「這個事我老闆獎勵我這次成功簽約的獎品,如果你不喜歡……」
葉理拍拍她的手:「既然是你工作所得,我為什麼不喜歡?女孩子多幾條項鏈,也好配衣服……」說道一半的話突然哽住,葉理難以置信地看向左前方的一桌。
「理,怎麼啦?」曼湘仰起頭問。
「抱歉,有個熟人,我去打聲招呼,你等一下好嗎?」葉理按了按曼湘的肩膀,穿過半個廳長的走道,來到盆景旁的桌前。「你為什麼要跟蹤我?你到底想幹什麼?」葉理壓低了聲音,但語調仍很激動。
「我只想看看你,我沒有去打攪你不是嗎?」暗紫的眼眸像湖水的最深處一樣漾著黝黑的波動,他背對著窗戶逆光而坐,臉上的輪廓更為深刻,從頭到腳散發著俊魅男人魔法般的吸引力,同時又透著深沉的憂鬱氣質,混合成浪潮一般的涌卷而至,使得葉理有那麼一陣的失神。
「我已經有三年沒見到你了,實在沒有辦法再讓你從我視線中消失……」暗紫握住他的手,緊緊攥住,「冉冉,請不要……」
這個名字讓葉理猛地清醒過來,這個男人所愛的,所思念的,都是一個名叫冉冉的人,不是他,不是葉理,他不應該來承受著一份感情上的困擾。
猛地甩開他的手,葉理一字一句地說:「蘇先生,請你尊重一下我的隱私權,別再讓我看見你!」
隨著這句話湧上暗紫眉間的痛苦陰雲讓葉理略略有些心軟,如此嚴厲地對待一個並無大錯的陌生人並不是他日常的新歌,可不知為什麼,葉理總覺得如果不這樣快刀斬亂麻的話,他一定會被這個名叫暗紫的人從此纏上,再也掙不脫。
咬咬牙強迫自己不再看那張英俊憂鬱的臉,葉理轉身向自己與女友的座位走去。剛剛邁開兩步,就聽到身後那人低沉但清晰的聲音:「冉冉,真高興你還記得我們的姓。」
葉理全身一震,猛地回頭看他,黑寶石般的眼睛仍然像湖水一樣在最深處漾動著波紋,那個人的唇角掛著最溫柔的微笑,輕輕道:「冉冉,請相信我,我是怎麼樣,都不會認錯你的。」
葉理幾乎是逃一樣的回到位子上,曼湘擔心地問:「怎麼啦?那個人……」
抓起冰水杯灌了大半,葉理覺得心情稍微恢復了一些。剛剛的那一刻,感覺就像被個陌生的靈魂附了體一般,拚命的抗拒,怕得全身冰涼。
曼湘是個細心的女人,也是一個很會做主的女人,看出葉理情況不對,她立即吩咐結了帳,帶他出了餐廳,來到一家較為幽靜的茶坊。
「是不是工作上出了麻煩?」
「不,」葉理苦笑,「怎麼會?」他只是一家中等律師事務所的小小律師助理,會出什麼大麻煩?
「理,」曼湘把手蓋在他的手上,「咱們都要結婚了,還有什麼話你不能對我說的?」
葉理怔了怔,搖頭道:「我並非不想跟你說,只是不知從何說起。真是不好意思,今天明明是為你補過生日的……」
曼湘的手指微微用力壓下,盯著他的眼睛道:「別想生日的事了,快告訴我你到底怎麼了?」
葉理深吸一口氣,把昨夜與今天所發生的與暗紫有關的事告訴了曼湘,只隱下自己無緣無故就知道別墅大門位置和暗紫冉冉的姓氏這兩件事未提,他並不想把這一切說得像靈異小說一樣。
「只是一個認錯的人,就把你嚇成這樣?」曼湘像個大姐姐一樣地笑著,拍拍他的臉,「好了,你最近一定太累了,今晚好好睡一覺,說不定明天就會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
葉理很想說事情並不如曼湘所言那麼輕鬆,但又不願讓曼湘感覺他神經質,便低頭喝茶,不再多說。
當天晚上葉理一整夜都在做夢。情節很簡單,就是走在大路上,突然有人從背後撲過來抱住他的脖子,耳邊傳來清朗的聲音:「哥哥,我追上你了!」
同樣的情節反覆出現了一夜,但早上一睜眼睛,看見金燦燦的陽光,葉理就把這個夢忘了大半。
吃完早餐,趕在交通高峰前來到事務所,其他人還沒有到,葉理趁機整理一下出差期間積攢下來的雜務。九點正,所有人都趕場似的掐著秒進來,主任一看見他,就招手叫道:「葉理,你過來。」
葉理丟下手上的資料,跟著進到主任辦公室。「這個文件袋裡是給宏飛公司的法律意見書,你幫著送過去一下,這是地址。」
葉理接過文件袋與紙條,回到座位上大略收拾了一下,下到地下停車場,一看地址,大樓的位置竟在市中心。
好不容易在現在交通工具的洪流中趕到目的地,找停車位就找了二十分鐘,早知道還不如坐地鐵來。
按主任的吩咐把文件袋交到宏飛的秘書室后,葉理急匆匆進了電梯,在三樓停留時,一個剪著清爽髮型的男孩子滑著滑板衝進電梯間,撞在葉理身上。
「對不起對不起。」男孩子一迭聲地說著,聲音清亮爽脆,聽起來非常舒服。
葉理撿起被撞落的文件,說了聲沒關係,一抬頭,只覺眼前一亮。
那是一個葉理至今見過最漂亮的一個少年。柔順的髮絲染成淡淡的茶色,大大的眼睛神采飛揚,天生含著三分笑意,白皙而有光澤的肌膚透出健康的粉紅色;精緻的臉型,高挺的鼻子,厚薄適中的嘴唇,笑起來露出兩排珍珠般雪白的牙齒,從頭到腳都洋溢著青春的陽光氣息,看起來就像是定做的一樣完美。
男孩子的驚訝程度似乎不亞於葉理,偏著頭眨了兩下眼鏡后,漂亮的少年一躍而起,撲到葉理身上,緊緊抱住他的腰,歡聲道:「冉冉哥,你真的回來了!」
電梯剛好到達底層,少年拉住葉理的手,臂下夾著自己滑板車,興沖沖地出了電梯,在大廳里帥氣地來了個後空翻,贏得人群的喝彩。
「冉冉哥,你這幾年都住在哪裡啊?」少年開心地問道。
葉理走到一個角落站定,也不只是第幾次說同樣的話:「我不是蘇冉,我叫葉理。」
少年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展顏一笑:「叫什麼沒關係啦,我以後可能也不會叫現在這個名字。好,重新認識一下,葉大哥你好,我是喬歆,快樂的歆歆,可愛的歆歆!記住哦,別再忘了啊。」
葉理又好氣又好笑,但面對這樣一張比陽光還燦爛的臉龐,似乎什麼脾氣也發不出來,只能耐著性子說:「喬歆,我不是失憶,我根本不是那個人。」
喬歆快速眨動了兩下眼睛,這個少年看來挺能隨機應變,一點兒也不像其他人那樣頑固,見葉理這樣說,也並不爭執,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說:「好吧,就算你真的不是冉冉哥,可我們既然已經認識了,你有長得那麼像他,我喜歡你,你請我吃冰激凌吧,我要吃加大的!」
葉理呆了一呆,一是好像反應不過來,就已被少年拉進了隔壁的一家冷飲店。一會兒功夫,面前已經擺了一份聖代,喬歆則捧著一個超大號冰激淋大口大口吃著,整間店的客人,尤其是女客全都轉頭看著這個天使般漂亮的男孩,甚至還有街上的人透過櫥窗來看他。
「喬歆……」
「叫我歆歆。」
「歆歆……」
「怎麼不好吃么?」
「阿爾卑斯雪是這裡最受歡迎……」
「不是,歆歆,我還在上班。你呢,應該還要上學吧?」
「我是大一新鮮人!校園人稱恐龍霸王!今天上午沒課!」喬歆舉起手,又要了一份蛋糕。在追加一個「火山爆發」。
葉理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孩子!什麼恐龍霸王,史前也沒有這麼漂亮的恐龍啊。
「你一笑起來,還跟以前……不是,我是說,就更像冉冉哥了,他是世界上笑起來最溫柔的一個人。」喬歆咬了一口蛋糕,又從葉理的盤子里挖了一塊雪糕。
「所以他死的時候,你們都很傷心吧?」
「我相信暗紫哥說的,他根本沒有死。」喬歆總算停了停向嘴裡塞東西的動作,沉思了約三分之一秒,葉理已經可以聽見周圍有小女生吸口水的聲音。
「你在大學里,修什麼課?」葉理決心把話題扯開,反正看錶已快到午餐時間,和他聊聊也不錯。
「歷史。」喬歆咬著冰激淋的餅乾筒,格格作響,「文學史,音樂史,經濟發展史……好多課呢。」
「葉理看著這個全身都是巴黎名牌的時尚少年,怎麼也找不到絲毫學歷史的氣息,果然是新鮮人,一點兒烙印都還沒有。
「覺得我不像?」喬歆展開明亮的笑容,「我們學校還有更不像的呢。我有一個同學,頭髮是金色的,帶著好幾個耳環、鼻環,單單頭上就有近十個洞,穿全身發亮的皮衣,有一次戴頭盔來上課,腰上拴著模擬炸彈,把那個出土文物一樣的老師嚇昏過去了!」
葉理又笑了起來。這時喬歆的腰間突然傳出「雪天晴朗」的樂聲,他一邊摸出一支手機,一邊努力吞下口中的蛋糕。
「你已經用手機啦?」
「這是我爹地媽咪用來掌握我行蹤的遙控器。」喬歆大笑著按下接聽鍵,「啊,暗紫哥啊,今天不來啦,我碰到冉冉哥,他請我冰激淋,就在那家『雪域』……好,好,再見。」
葉理立即拿起自己的公文包站起來。喬歆吃驚地撲過來拖住:「怎麼啦,我還沒吃完呢。」
「蘇暗紫要過來吧?我不想見他。」葉理不願向這個少年發火,只是很簡潔地說。
「蘇大哥你不要這樣,暗紫哥那樣棒的人,交來當個朋友也沒什麼啊。」
「你不懂,當他總是透過我看著蘇冉的時候,是沒辦法當朋友的。」葉理剛說完這句話,就開始後悔自己怎麼這樣拖拉。因為喬歆從他肩上看過去,表情刷地一下明亮起來,揚起手高聲道:「暗紫哥,這裡!」
暗紫出現的速度快得驚人,令葉理不禁疑心這場巧遇從一開始就不是巧合。
「我的辦公室就在隔壁的大樓里,打電話時我已經在樓下了。」暗紫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一面解釋,一面在他身邊坐下,含笑看著他,一幅非常幸福的樣子。
「我下午還有工作,先告辭了。」葉理逃避似的想站起來,被暗紫抓住手臂。
「馬上就十二點了,你總的吃午飯吧。來,你請這隻小恐龍吃冰,我請你們吃午餐。」暗紫的語調柔和異常,帶著請求的意味,不再像那天晚上,什麼也不聽,一味強勢地把他當成另一個人。而這種軟軟的態度,反而讓人難以拒絕。
「好哦好哦,我要吃大餐!」喬歆高興地跳起來,風捲殘雲般把剩下的蛋糕塞進肚子里。
「你還吃得下?」葉理吃驚地問。
「他是小恐龍嘛,請他吃東西,最怕錢沒帶夠。你有一次……」
葉理沉下臉來,暗紫立即閉嘴,看來察言觀色的功夫不錯。
小恐龍已經膩了上來,搖著葉理的手臂撒嬌:「葉大哥去嘛,你不去暗紫哥不會管我午飯,我會餓死的……」
這一套拿來用在葉理身上,可是再有效不過了,剛遲疑了一下,已被人攬著腰帶出了冷飲店,少年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嘴裡念叨著一個個菜名。
市中心的高檔餐廳林立,沒走幾步便進了一家海鮮酒樓的包廂。菜單一遞上來,葉理就皺起眉頭。
「我難得請你吃一次飯,別看價格好嗎?這裡今天有剛到貨的螃蟹和鯛魚,你最愛吃的。」暗紫輕聲勸哄。
「葉大哥你放心,暗紫哥是賺錢的天才,每頓都這麼吃也算不上什麼。不像我,出身在貧苦的醫生世家,吃了上頓沒下……」
暗紫拿手指在喬歆的前額上一敲:「歆歆,我跟你爸媽說哦。」
少年吐了吐舌頭,抓起面前的果汁吸了起來。
冷盤已送了上來,暗紫調整了一下菜碟的位置,有些菜放到喬歆面前,有些換到葉理這裡。
「暗紫哥偏心,」喬歆嘟起嘴,「葉大哥喜歡吃的菜全擺到他那裡去了,歆歆吃什麼?」
葉理笑了起來:「別鬧了,你又不愛吃這些清淡的菜……」話說到一半,頓覺有異,腦子裡有什麼東西跳了跳,隱隱作痛。
暗紫沒有趁機追問,拿了熱毛巾敷在他額前,手指輕輕地按摩著太陽穴,柔聲道:「很痛么?你別想太多,慢慢來。」
夜裡雙手抱住頭,伏在桌子上,一直在拚命調整和壓抑的情緒陡然激動起來,拉扯著自己的頭髮,顫聲問:「我這是怎麼啦?我明明不是他的……明明記得自己是誰的……我有爸爸媽媽,我有未婚妻,我不認識你,從來都不認識你啊……為什麼會這樣?是誰把我剖成了兩半?是誰?」
暗紫緊緊抱住他的身體,壓在自己胸口上,臉上的表情似乎比葉理還要痛。喬歆乖乖站起來,說了聲:「我去看看菜怎麼樣了」,便走出包廂,小心地關上門。
葉理努力想要自己不那麼激動,但腦中一片混亂,手足冰涼,只有從緊緊包裹著自己的軀體上傳遞過來的溫度,才是穩定和確實的。就這樣不知抱了多久,全身的顫抖才慢慢平息下來,抬起頭,那雙深情的眼睛擔憂地注視著,彷彿要把他淹沒在無限度的情潮中。
緩緩坐正身體,暗紫的手依然北部有規律地拍撫,額上起了薄薄一層虛汗,被他用紙巾輕輕拭去。深深吸兩口氣,把情緒拉回正軌,葉理轉頭正視身邊滿懷愛意,明明陌生卻又似熟悉的年輕人,輕聲道:「好吧,我不逃避了,我要弄明白這一切。」
暗紫英俊的臉龐上瞬間綻放出幾乎令人目眩的光華,開心得彷彿剛剛得到了全世界。他把葉理的手合成一團裹在自己的手掌中,慢慢拉近唇邊,輕輕印下一個吻后仍沒有放開,微微偏著頭笑道:「我們還有很多時間,現在先吃飯吧。」
葉理點點頭。暗紫揚聲叫道:「歆歆,你可以進來了。」
包廂門立即被打開,小恐龍忽地一下跳回到位子上,笑著說:「菜都好啦!」
果然,在他身後,侍者流水般地送菜上桌,包廂內頓時香氣四溢。暗紫剔螃蟹的速度極快,一會就弄好一殼蟹肉,淋上姜醋送到葉理盤中,喬歆誇獎他是訓練有素。
可是不管暗紫怎麼訓練有素,他和葉理兩人吃東西的速度加起來,也比不上小恐龍。這個外表像天使一樣美麗的男孩子,食量卻好比霸王龍,一大半的菜肴,其實是他包辦的。
午餐後葉理要趕回去上班,暗紫這才想起問喬歆:「你下午有課嗎?」
喬歆拿起滑板車,甩著柔順的頭髮,滿不在乎地說:「你別管我了,想送葉大哥就去送嘛,我剛才在外面給堂哥打了電話,他會來載我的。」
暗紫失笑地揉揉他的頭,三人一起走出店面,剛下台階,便聽到喇叭聲響,一輛銀灰色的雪夫蘭停在路邊,葉理認出那是京生的車。
醫生微笑著開門走下來,一把接住喬歆拋過來的滑板,放在車廂後面。
「今天真開心,葉大哥請我吃冰,暗紫哥請吃飯,京哥,你跟我最親了,你請我吃什麼?」喬歆一頭撲了過去,抱住堂哥的腰。
「我請你吃烤恐龍!」京生滿臉寵溺的笑,把堂弟的頭髮揉成一堆亂草,「還不快去上課,晚上我去接你吃法國菜。」
喬歆歡呼一聲鑽進車裡坐在副駕駛座上,京生俯身幫他系好安全帶,轉身跟暗紫兩人啪地擊了一下掌,向葉理一笑,什麼也沒多說,就開車走了。
暗紫自然而然地攔住了葉理的腰,好像打算就這麼跟他一起走到車庫去。
「這是在大街上。」葉理提醒道。
暗紫乖乖地放開,兩人並排走著,街上人很多,葉理側身避讓的時候旁邊這個人偏偏不讓,所以經常避進暗紫懷裡去。
進了地下車庫,暗紫高高興興把手又環上了葉理的腰,被瞪了一眼后無辜的說:「這裡不是大街上啊。」
葉理懶得跟他鬧,打開自己的車門坐進去,自方向盤上趴了一會兒,抬頭對暗紫說:「我家裡的事情,我自己處理,你別插手。」
暗紫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他:「我知道,我不會做讓你不開心的事,只要你人在,我已經很滿足了。」
葉理把臉扭向一邊,發動了車子。眼睛微微有些泛濕,心頭則是莫名其妙地抽痛。絕望的人面臨意外的救贖時往往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又豈是可以真正相信的。若他是冉冉,這個男人總有一天會完完全全將他奪回自己懷中,若他不是冉冉……
若他不是冉冉,一切可會回到從前,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回到事務所,處理完一些瑣事,就已是下班時間,同時阿光來約去唱卡拉OK,婉言拒絕了,葉理想早一點兒回去看望母親。
推開門,客廳的燈亮著,光線很暗。葉理輕輕叫了一聲:「爸爸,我回來了。」
母親卧室的門應聲而開,葉父穿著睡衣走出來:「理兒,你回來了,爸去給你熱飯。」
「爸,您這麼早就上床?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葉理擔心地握住父親的手。
「不是不是,」葉父笑著拍拍他的肩膀,「明天一大早阿修會來接媽媽去醫院複查,所以想早點睡。你快坐,晚飯一會兒就好。」
「爸,拿你就快去睡吧,我自己來。」
葉父搖頭失笑道:「你來還得了,那不得燒了房子!你從小被你媽伺候得太好了,將來還要好好拜託一下曼湘,請她多照顧你呢。」說著打開燈進廚房忙活起來。
葉理沒再多說,在客廳中央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才走到沙發前坐下,到了一杯茶,一口氣喝下去。
有些事,以前也有,只是根本沒多想,如今心裡起了疑雲,便顯得如此奇怪。
葉理並非不善下廚之人,參加朋友聚會,還有野營時,都曾動手做過飯菜,速度質量均屬上乘,可在家裡,一靠近廚房,父母便將他視為噴火恐龍。
想到恐龍,雖然心中疑慮重重,葉理還是忍不住莞爾。那個活潑可愛的男孩,現在一定正在大快朵頤地吃法國菜呢。
父親從廚房探身出來叫:「菜熱好了,理兒來端一下。」
葉理站起來幫父親擺好菜碟碗筷,兩人一起坐了下來。
在一旁看葉理吃飯,是父親很大的樂趣,一頓也不肯放過。
「吃這個,這個好,多吃點,看看你越來越瘦,飯量也變小了,要不要去醫院檢查一下?」父親頻頻向他碗里夾著菜。其實飯量變小,很大原因是菜不合口味,葉理喜歡吃清淡的,可父親總認為他應該喜歡味重的菜。
「爸,」葉理斟酌了一下措辭,「我上次出車禍,最先送的是哪家醫院啊?」
葉父看他一眼:「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問題?」
「你不是叫我去檢查一下嗎?我想去那家醫院調一下原始病歷,也好檢查一下是不是車禍後遺症的關係。」
父親哦了一聲,想了想:「我一時也記不起醫院的名字,要不你打電話問一問阿修。」
葉理點了點頭,默然無語地吃完一碗飯,放下筷子,起身拿電話。
「怎麼就不吃了?菜吃這麼一點兒……」父親絮絮地叨了幾句,看葉理已經撥通了電話,就不再說什麼,收拾了餐具進廚房。
電話有了回應:「我是瞿修,哪位?」
「表哥,我是小理。有件事問你,你知道我出車禍后最先送的是那家醫院嗎?」
「你問這個幹什麼?」瞿修的語氣跟葉父一模一樣,也不知在緊張什麼。
葉理說了同樣的理由。
「沒問題,你的原始病歷我早就調來看過了。明天我接姨媽的時候你也一起來吧,我幫你安排檢查。」
葉理悶悶地說:「不用了,我明天還有事,不能請假,再說吧。」
放下電話,葉理覺得心頭沉甸甸的,說不出什麼滋味,在床上翻滾了好久睡不著,天快亮時才蒙蒙入睡。夢見兩隻恐龍,一隻呼呼地噴火,另一隻正在拚命大吃大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