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望 1-4
1
傳說,有一隻鶴,體態高雅而美麗。
一天,它飛離了自己的家園,來到了另一處水土肥美的地方。
美麗清澈的池塘邊,它剛剛落下想要歇息片刻,就被獵人折斷了雙翼的長翎。
驚叫著,掙扎著,任憑如何揮動雙翅,卻再也回不到碧藍的長空。
獵人說:「你真美,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仙鶴。留在我身邊吧,你的舞姿只有我能欣賞!」
鶴每日哀鳴著,望向東方自己的故土。
血紅的淚滴落,種植在熾熱的土地里。
有一天,淚滴落的地方,長出了一枝奇異的花。
火紅的**折成鶴的頭顱,墨綠的花葉上,斑斑點點落滿了血色的淚痕。
花鶴的頭,永遠向著東方。
有人說,那是鶴的精魂,化成了花,熔成了葉。
花的名字,叫「鶴望」
*****
「你看,」我眯著細長的眼,緩緩地展開了手中的捲軸。「你見過這麼美的花嗎?」細長的手眷戀地滑過捲軸上的鮮亮色彩。
素色的帛絹上,一支血色的蘭孤寂地在風中綻放,遠遠的,是一片櫻林。櫻已經快謝了,滿天飛卷的是粉色的櫻瓣。隱隱地,在花雨中,映著一個淡淡的身影,烏色的及腰長發披散在修長的背後,衣裾輕揚,微側的臉部看不清容顏。
「很重要嗎?」他皺起秀麗得近乎冷酷的**,輕嗤了一聲。
我只是笑了一下,收起了畫卷。
他又怎麼會明白。
推開窗,冷冽的寒風吹了進來,讓我渾身一顫。畫卷上優雅又略帶哀傷的身影在我的腦海中益發清晰起來。
「你又想做什麼?」被粗暴地扯回來,他近乎粗魯地抓著我的下顎,冷冷地問我。
「沒有啊!」我恍恍惚惚地笑。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屋裡爐火正旺,乾燥的木材噼噼啪啪地響,混亂著我的思緒。承受著暴風一般掠奪的我,盯著在風中搖擺不定的木窗。
老師——
我終於明白了。
嘴角揚起了一抹淺笑,朦朧中,我似乎見到了漫天飛雪中綻放的那支火鶴,血一樣鮮艷的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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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鶴師傅那一年,我七歲。
靜靜地跪在和室中,我向新來的師傅行禮。嚴守禮度的我一直是天皇陛下和夫人的驕傲。抬起頭的時候,我依然低著眉。
「你好。」溫柔的聲音滿含暖意。
我困惑地望向聲音的源泉。看見的,是一張純凈的臉,純凈的笑臉。
他的笑容可以融化久冬的寒霜,可以催發晚柳的新芽,可以凈化污濁俗世的魂靈。他臉上最生動的部分是他的眼睛,清澈得像個剛出生的孩子。嚴格來說,他長得並不十分美麗,對我這個從小生活在無盡美色中的皇族來說,甚至可以稱得上平凡。可他有一種無人可比的氣度,優雅地讓人如沐春風一般可以放下一切的負擔,安寧又舒適。
「以後,請您多多指教了。」他笑著,遵循著應有的禮儀向我行禮。
而我,竟然忘了回禮,楞了許久,才說出一句話:
「你的聲音——」
「啊?」
「真溫暖!」
他又笑了。一瞬間,我產生一種錯覺,春天來了嗎?
他的真名是什麼?沒人知道。就算是我高高在上的父皇,也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和來歷。只知道,他來自遙遠的與我們隔海相望的國度,有著廣博的學識和驚人的醫術。
「我該稱呼您什麼呢?」我苦苦思索,萬分煩惱。
他手撐著扶欄,望著外面。「你說呢?」
望著他的側影,我突然想起了在父皇庭院中閑居優雅的鶴。
「鶴……我可以叫您鶴老師嗎?」幾乎是脫口而出的同時,我看到了他驚異的回眸。
「你怎麼知……算了……你就這麼叫吧,反正也差不多。」他笑了下,目光又投向了窗外。白色的和服下,纖長的身軀散發著香甜的氣息。
「老師,您很孤獨嗎?」望著他的背影,我突然問他。
「孤獨?!」他的身軀微微一震,「或許吧。」他用一種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回答我。
「以後我可以陪著老師啊!」我拉著他的衣角,急切地交出我的承諾。
他笑得很開心。
「殿下,您給我取了個名字,我是不是也可以給您取一個呢?」
「好啊,我可一點也不喜歡現在的名字呢。正仁,正仁的一點也不好聽。」
「那麼,」他的溫柔雙眸中映出我的小小身影,「你有一張如同櫻花一般的臉啊……」他撫著我的面頰,「那以後,沒有外人的時候,我可以叫你——『流櫻』嗎?」
「流櫻!流櫻!」我嘴裡喃喃念著,心中溢滿了快樂。「我好喜歡,我以後,就叫流櫻了!」
「噓……,別讓別人聽見,這是我們的小秘密,好嗎?」他伸出了白皙有力的手指,「我們拉鉤哦!」
「好!」我伸出了自己的手。
「藏在門后的小姑娘呢?」老師招了招手,門后露出了未知的小腦袋。
「不來,不來,你們自己玩,都不帶我!」面前與自己酷似的一張臉垂泫欲泣。
「怎麼會呢,美麗的小公主,你也可以和哥哥一樣起個自己喜歡的名字哦!」老師摸了摸未知的小臉。
「那我也要老師起,而且要和正仁哥哥一樣好聽的。」未知仰起她驕傲的頭顱。
「這樣啊,那公主喜不喜歡『雪櫻』?」
「雪櫻?」
「對啊,你看窗外飄落的櫻花,比雪還要美麗哩!」
「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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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是個溫柔的人。對我和妹妹而言是個極特殊的存在。
「哥哥,我長大了一定要嫁給老師!」未知紅著臉對我說。
「那我呢?」我急切地拉著未知的手,「你和老師在一起,那我呢?」
「哥哥也可以和我們住啊!」未知小小的臉上散發著光采,「哥哥要是女孩子就好了——」
「為什麼?我才不要呢!」
「那樣我們可以一起嫁給老師啊,我們三個人就永遠不用分開了!」未知無限神往。
「我才不要呢!」我撇著嘴不以為然,「我才不要你像媽媽一樣和好多好多女人一起侍奉同一個男人。如果你要嫁給老師,我就在邊上保護你,把那些想和你搶老師的女人通通打跑!」
「嗯!哥哥最好了!小雪最愛哥哥!」
沒有人的時候,未知是雪櫻,我是流櫻。
「嗯!小雪最乖了!哥哥也最愛小雪!」
閉上眼,小雪的聲音清晰得彷彿就在耳邊,可是,我再也聽不見了。
風,呼嘯地肆掠在屋外。
屋內,靜靜地,只有木材燃燒時間或發出的輕微爆裂聲。身邊的床鋪依舊滾燙,而我的心卻如曝掛在飛雪的屋外——冰寒徹骨。
「雪!」從喉底發出絕望的低呼,一滴思念,悄悄滑落枕邊。
「哥哥,哥哥!」手執著菖蒲,小雪飛快地向我跑來。跑到我的近前,小雪手捂著胸口急促地喘息著。「聽說了么?伊賀家的長川信一郎先生到這裡來了!」
長川?難道是傳說中伊賀流的傳人,國內最受人尊敬的武學宗師長川先生?!
小雪興奮得漲紅了臉道:「知道嗎?他就快是我們的姨父了!我聽前田夫人說,下個月,長川先生即將迎娶千菊阿姨做正妻。下個月唉!我們又可以出宮了!!」
「哐」得一聲,我回頭。
鶴手中的藥罐落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老師!」我愣愣地看著他。
「啊,我的手滑了。」他平靜地說著,臉色卻變得格外的蒼白。
「老師——」望著他離去時的背影,我耳邊傳來了小雪格外清脆的聲音。
「哥哥,老師認識長川先生的哦!」
「聽說,老師是長川先生引薦給父皇的呢。」
或許正因為如此,才沒有人去詢問老師的來歷。對所有人而言,長川信一郎,比任何證實都來得有力。
可是,為什麼他從來不提呢?為什麼聽到這個名字會讓他如此失態呢?為什麼顫抖的手要藏在平靜的外表下呢?
老師,我真得有很多很多的
為什麼!!
2
他是一個令人發抖的男人。
沒有人膽敢直視那雙隱藏在銀色面具下冷厲如刃的眼眸。
他是一個極端邪魅的男人。
那一頭如雪的銀髮,就像惡魔打上的專屬烙印,散發著致命的誘惑。
對了,他有個稱號,對他無比敬畏的人背後稱他為——「銀鬼」。
伊賀流的主人,傳奇與神秘的化身。此刻散發著與時不宜的冷漠氣勢的男人正是今日喜慶的主角,在國內被當作神一樣存在的長川家主人敬一郎,也是剛剛成為我的姨父的人。
望月千菊,我的最年輕也是最美麗的阿姨,低垂著她花一般嬌柔纖細的頸項,用著一雙比月光還要溫柔的迷人眼神悄悄地窺視端坐在身邊散發著無上氣勢的男人。她即將交付一切,共渡一生的男人。羞澀的紅潤透過厚厚修飾的妝粉隱隱地浮現,嘴角掩飾不住的微笑分明在訴說著她此時的歡愉和幸福。
望月千尋,我溫柔美麗的母親,依舊靜靜地跪坐在我的父皇身後,只是滿含欣慰地注視著下首的新人。權勢與力量的結合,美人與英雄的搭配,怕是天下再也找不出這麼完美又有用的婚姻了吧。
小雪歡快地在人群中跑來跑去,和滿懷羨慕與妒意的大人們感發著驚嘆和歡笑。在她單純的心裡,婚禮是可以構建的美麗的未來之夢。歡鬧之時她是否也正悄悄描畫著自己的未來呢?未來。小雪也一定會像千菊阿姨那樣成為一位美麗端莊的新娘吧。只是,那時坐在她身邊的男人會不會是老師呢?
望月家族,京都最古老的貴族,它所擁有的權勢和威望引發了不知多少人的艷羨和覬覦。奢糜繁華的背後不知藏著多少陰謀、背叛和屠戮。虛枉的人們用著各種方式呈現著他們可鄙可笑的殷勤和諂媚。
望著身邊一張張討好的、陰沉的、羨慕的、不甘的、形形色色的面孔,我厭惡得直想掉頭而去。
身邊祝福聲響起,我也抬起低著的頭。
就在那一剎那,我似乎看見長川敬一郎嘴角露出的嘲諷笑容,和冰冷冷,不帶一絲情感的視線正落在——沉醉在幸福中的千菊姨身上。
我的胸口好悶,不知為什麼,那一瞬間,我突然想起了家中那位有著溫暖笑容和乾淨氣質的老師。鶴現在在做什麼呢?
拋下了一位皇子應有的禮儀,我尋找了一個借口溜了出來。車馬到了宮門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今夜,月很圓,也很冷。
風,輕輕吹著。
滿天飛旋的,是櫻花!
櫻花!
我想起了鶴為我取的名字——「流櫻」。
是這個意思嗎?
月光下,風中流動的櫻。
「老師——」捂住口,我躲在了長廊的陰暗角落。
鶴穿著的是一襲我從未見過的白衣。衣料輕柔,素色的底上用淡墨勾勒著的是一隻翩然起舞的鶴。
他微仰著頭,整張臉沐浴著清月的光輝。微風撩動著他的衣袖,散落的烏髮在他的額角耳邊飄動著。彷彿整個人都變得不再真實。
「老師——」我在陰暗的角落低聲呼喊著,我很怕,怕老師就此變成一隻白鶴,振翅轉瞬而去。
可是,這樣子的老師,我真得從未見過。
清靈,讓人心跳的純凈和……嫵媚。
「我怎麼辦?我怎麼辦?」一聲聲,我聽見他的低語。
摸著庭中櫻木的粗干,他目光迷離地往口中灌著酒。溢出的滴滴醇酒潤澤著他的嘴唇。他嗆了一下,大口地喘息著,酒液順著下顎滴落在他的胸前,沾濕了胸前的衣襟。水漬快速地蔓延開,綻放出朵朵淚跡。
和著淚,他突然笑了起來,越笑越狂,笑著笑著又大哭了數聲。我嚇得不敢發一聲,我年紀太小,實在不明白老師當時的心情。只是,他當時醉倒在櫻花樹下抱著花樹唱的歌,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雖然當時我對漢語知之有限,但曲中的哀聲連我聽了覺得感傷。
「有意送春歸,無計留春住,明年又著來,何似休歸去。桃花也解愁,點點飄紅玉。目斷楚天遙,不見春歸路。春若有情春更苦,暗裡韶光度。夕陽山外山,春水渡傍渡,不知那兒是春住處。」
鶴的歌聲低啞而斷續,但我聽得十分清晰。閉著眼,我滑坐在長廊上,默默地品味著這歌聲的意味。
「非!」
我駭然睜眼,庭中已多了個絕不可能出現的人。
月光下銀光的魔發像是會奪人魂魄的利劍,讓我一時幾乎無法呼吸。
我看見,那個在婚禮上冰冷得如千年寒冰的男人,此刻,竟如鬼魅一般出現在嚴禁出入的皇宮內苑,而且,在鶴的面前,揭下了——遮住鼻子和額頭的銀色面具。
面具被他隨手扔到了落滿**的地上,他背對著我讓我無法看清他的真實容貌,可是,被他拉在懷裡的鶴,我看得一清二楚。
染滿酡紅的臉一下變了顏色,一向穩健的修長身軀如秋風中吹落的枯葉不停地顫抖。睜得大大的眼睛充滿了驚懼。酒瓶落在地上,濺散的酒水瀰漫開濃冽的香氣。明明是身材相近的兩人,卻有著太過強烈的強弱對比。
我捂著嘴,努力讓自己不發出任何聲音。我知道,這個時候我應該現身出來,解救我所敬愛的老師。可是那時,我動不了,連發出聲音也會讓自己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長川敬一郎,我對他有著近乎本能的恐懼。他身上的殺氣太重,讓我無法像對其他人一樣從容地傳達我的意見和命令。
所以,在我看見他蠻橫地近乎掠奪地吻住鶴的唇時,我居然無視鶴的掙扎,只瑟縮在一角默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唔——放開!」鶴捶打著長川的肩背。看似不耐的長川哼了一聲,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竟讓鶴的雙臂軟軟地垂落了下來。
耳邊傳來鶴的哭泣,我狠狠地咬著自己的手背。
他,為了自己,竟然弄脫了老師的雙臂。
鶴的額上布滿了汗珠。對不起,老師,你現在一定很痛吧!我努力地忍著,不讓自己的眼淚落下來。
長川放開鶴的時候,他已經快要暈了過去。
「為什麼?為什麼還不放過我?」鶴咬著唇,斷斷續續地問。
長川只是沉默。
「今天是你的婚禮,你……應該去陪你的新娘!」鶴低著頭,被長川抱在懷裡。
「長川,我求求你,放了我吧。你已經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為什麼還是不肯放我回國?」
「羅嗦!」無情的斷喝聲中,鶴被攔腰抱了起來。
長川轉身的時候,我看見了一張讓我差點跳起來的臉——和他的氣勢完全不相配的一張臉。月光下,美麗得有如神祗。秀麗的雙眉斜飛入鬢,淡色的瞳仁閃著琥珀色的光澤,直挺的鼻樑和厚薄相宜的雙唇是讓人一見就會義無反顧沉迷其中的美艷。他就像是美麗的罌粟,在黑夜裡也能散發出誘人的致命毒素。
鶴的臉埋在他的懷裡,被他抱著,卻還不住地發抖。長川雙眉微挑,突然把他扔到了冰冷的地上。鶴咬著唇,放棄似地閉上了眼。
他冷笑著,帶著嘲諷的艷麗表情,撕裂了鶴的衣服。
鶴的肌膚髮著柔和的珍珠色光澤,緊閉的雙眸上不住顫動的睫毛沾著點點淚珠,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當長川的舌頭鑽入他的雙唇時,我看見鶴的身體抖了一下,身體漸漸泛起了紅潮。庭院里,響起了長川用力吮吸時的嘖嘖聲音。不知為何,我的身體也漸漸地熱了起來……
真得,很殘忍,也很美。
我在黑暗中回過神來的時候,長川已經把鶴送回了房間,而他自己也早已經離開。
躡手躡腳,我走進鶴的房間,鶴已沉沉睡去,只是眼角還掛著未乾的淚珠。
「老師,對不起!」我跪在他的榻前,深深地行禮。真的,很對不起。
第二天,我發起了高燒。
3
「哥哥,你今天好點兒了嗎?」小雪可愛地歪著頭,遞給我一條繁茂的櫻枝。「你快點好起來吧,這兩天都沒有人陪我,小雪真得好寂寞呢。」一邊說著,一邊爬到我的身邊。
「雪……」我靠在枕頭上,遲疑地問,「那個,老師、老師最近在做什麼呢?好幾天沒有上課了,而且我也沒有見到他……」
「老師啊……」小雪的眼睛黯淡下來,翹起紅潤的小嘴,她悶悶地說,「他也一直病著呢,我要去看他,可老師說不用。老師看也不肯看我一下,他不喜歡小雪,小雪好難過。」
抬起手,小雪拿衣袖擦著濕漉漉的眼角。
「哥哥,是不是小雪長得不夠好看,所以老師才不肯理我?」
「不是的,不是這樣!」老師是因為受了傷害!可是我不能說。
「小雪,老師只是不想讓你為他擔心啊!你這麼可愛,又這麼漂亮,怎麼可能會有人會不喜歡你的呢!」拍拍她的手,我努力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笑容。
「哥哥!」小雪「卟哧」一聲笑了起來,「羞羞羞,我們長得一模一樣,你這樣誇我,還不就等於在誇自己?!」
「糟糕,被你識破了。」我故意做了個鬼臉,都得她咯咯地不停地笑。
「不過老師總是把自己關在房子里,生了病又不讓醫生看,小雪真得有點擔心呢!」秀麗的雙眉微微蹙起,小雪又開始為鶴擔起心來。
我嘆了口氣:「別擔心了,你忘了,老師可是最好的醫生呢!」
「對喔!」小雪笑了起來,純真又無邪。
夜已經深了。
有心事的人卻依然無法入眠。
他抱膝坐在庭院里,臉深深地埋在雙臂之間。
清輝一片,灑在他微微顫動的發梢,映在他日益削瘦的肩上。
我走過去,靜靜地,坐在他的身旁。
「老師,你也睡不著么?」學著他的樣子,我把雙膝緊緊環在懷裡。身邊隱隱傳來鶴的溫度。
「今天的月亮有點刺眼呢!」目光掃過他頸畔殘留的印跡,我不由驚訝自己居然還能保持如此的冷靜與鎮定。「老師,是不是呢?」
「唔……」他從臂膀中露出一雙眼睛看著我。
「流、流櫻……」
「老師,你也要好好休息噢,你看,你的眼睛里都是血絲,好像小雪養的兔子。還有,聲音也啞啞的,比橫二的聲音還難聽呢!」橫二是花園的花匠,老實本份得常被人欺侮,一副破鑼嗓子更是成天被人取笑的話題。
鶴搖搖頭,也不搭話,又把自己的臉埋在了黑暗中。
「老師,你認識長川先生吧。」我撿起根樹枝,在地上無聊地划起了圈圈。「你是怎麼認識他的,能和我說說嗎?」
鶴猛地抬起了頭,一臉的驚惶與無措,就好像,一隻受了驚的兔子。
我甜甜地對他笑。
「為什麼……問這個!」他遲疑地問我。
「因為……」我眨眨眼,「老師不是他引薦來的嗎?而且現在他是我的姨父,我跟雪又那麼喜歡你,當然想多知道一點。」
盯著他的眼睛,看到他放鬆地喘了一口氣。
我真得不是一個好孩子啊。心裡嘆了口氣,我淡淡地說:「更何況,姨父和老師還在那晚把我嚇出了病?你說我是不是該問一問呢?」
「啊!」鶴急促地驚叫了一聲,瞪大了眼睛,月光下,臉色蒼白得有如一張素紙。
「告訴我,是他逼你的嗎?」
緩緩站起身,我站在鶴的面前。坐著的他幾乎和我站著的時候一樣高,可是他顫抖的樣子,只怕比我更像一個脆弱的孩子。
「老師……」我看著他,用著他喜愛的清脆聲音問他。抱著胸,雙拳在手中握得發疼,我的語氣卻相當平靜。
「告訴我,老師。如果他逼迫老師做那種痛苦的事,那麼,以後請讓我來保護您。我一定、一定不會讓長川敬一郎再傷害您的。回答我吧,老師!」
無措的眼睛漸漸泛起了水光,鶴崩潰似地扶住了額頭。
「別、別問我。我……」
張開雙臂,我緊緊抱住他顫動的雙肩。
「噓,別怕,一切都過去了!」
其實,什麼也沒過去。
老師依然是那個優雅得讓人愛的老師,我依然是那個聰明得讓人恨的皇子。
我無時無刻不陪伴在老師的身邊,用盡一切辦法不讓他與外人接觸。親密的程度讓小雪不住地向我抗議。連老師也常常嘆著氣問我:「流櫻啊,我實在不明白,你真得只有七歲嗎?」
身體上的傷痕縱使好得再快,心靈上的創傷卻怎麼樣也難以癒合。
每個月明的夜晚,我都會在老師的夢囈中醒來。然後推醒他,把他沾滿淚水的臉擁入懷中。
「沒事了,你只是在做夢啊!」我一遍遍地說著。
「長川,長川!」他低聲地哭,然後再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的早上,當我和他說起這事兒的時候,鶴總是一副茫然的表情問我:「是嗎?有嗎?對不起,我好像記不起來了!」然後,他就滿懷歉意地向我鞠躬。
久而久之,我再也不提了。
只是,鶴的夢靨夜夜侵襲,我也只好夜夜給他安慰。
長川再也沒有出現在老師的面前。
當然,這其中有了我大半的功勞。
利用我的特殊身份,我輕易地從全國各地找了些美麗的少男少女,再假借他人之手送給了長川。雖然,再美麗的男女,也比不上我的千菊阿姨。不過,男人總是喜愛新鮮的事物,更何況是一些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百依百順的鮮活肉體。
不,我一點也不會為此感到愧疚。我從來不相信這世上會存在任何可以長久的愛情。我的母親當年號稱全國第一美人,但她照樣拴不住父皇的心,所以我才有幾十個異母的兄弟姐妹。我的外祖父位高權重,知識淵博,他照樣也找了十來個妻妾。我身邊的王公貴族,甚至是稍稍富裕些的商賈百姓,又有幾個不在外包養幾個情人的。男男女女,只要是美麗的,就是眾人爭奪的對象。這種事,我看得多了,也慣了。
父皇這樣,外祖父這樣,平民百姓這樣,長川敬一郎,也一樣。
身為女人,最要緊的就是沒有妒忌心,可以與他人和平相處。所以我的母親到現在還可以保持崇高的地位,獲得我父皇的尊重。我那個溫柔嫻雅的姨母當然更加不會理會她的男人擁有幾個情人。
長川的耐心很差,每一個新人,在他的懷裡不會停留超過半個月。我也總會趕在他厭倦之前送去新的。那些被他遺棄的人的命運,我從不過問,也從不關心。唯一讓我感到高興的是,我的老師,終於不必再受到他的傷害了。
日子一天天過,我和小雪也一天天地長大。
鶴懂的很多,教得也很用心。我和小雪已經可以聽得懂漢話了,可惜小雪太貪玩,學什麼都只學個大概。可是我不,我喜歡聽鶴講些那個遙遠國度的故事。
我常對他說:「老師,中原真得象您說得那麼好嗎?」
「是啊,美的很呢!」他總是溫和地笑著,目光投向遠方。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似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好想去看看……」眯著眼,我望著窗外的初雪,「下雪了……」
「你怕冷嗎?」鶴看著我,顯得有些猶豫。
「是啊,我一到冬天就會手腳冰冷的,常常會生病!」一邊說著,一邊裹緊了身上的衣服。拍拍手,侍女拉開了紙門,送進來一個精巧的暖爐。
「流櫻……」
「什麼?」
「那個,你願意學功夫嗎?」
「功夫?劍道嗎?」抱著暖爐,我懶懶地打了個哈欠。
「不是的,是一種練氣的方法。可以祛病,也可以延年。」鶴望著我,顯得有些羞澀。
「延年?!」我禁不住笑了起來,「老師啊,我才多大,用不著延吧。」
「不是的,」他漲紅了臉,「我的意思是,練了這個功夫,就不會怕冷了,而且也不容易生病。」
「那可以打人嗎?」我歪著頭,靠在了矮几上。
「打、打人?你為什麼要打人呢?」鶴困惑地望著我。
「不能殺人的武功學著也沒有意思,我才不費那個時間哩。」沒有實用的功夫,不能自保又不足以保人,學來何用。
鶴咬著下唇,沉默了半天。
「老師為什麼想讓我學呢?」
他揚起眉,嘆了一聲:「我實在是很想教你,這世上像你這麼合適練氣的人實在太少了。我又不想讓仙鶴門的武功在我手中滅絕。」
「仙鶴門?」我盯著他,「是你的家嗎?你是從中原的仙鶴門來的?」
「家?」鶴苦笑了一聲,「我已經不記得我的家在哪裡了。」
好可憐。看著他,我十分認真地問:「你真得很想教我嗎?」
「是啊,學了它,可以強身健體,還可以扶弱濟貧,真得很好的!」鶴目光灼灼,興奮地說。
「可是……你還是被長川欺侮。可見也不怎麼樣的吧。」知道很傷人,可我還是忍不住把事實陳列出來。鶴他真的會武嗎?我實在有些不信。
「那……是有特殊原因的。」
「什麼原因?」
鶴低下頭,不再說話。
「算了,」我跪在他的面前,「老師,你既然那麼想教我,那流櫻就學吧!」
他高興地低叫了一聲,對我行了個禮。
「謝謝你,流櫻。謝謝你,正仁殿下!」
「那麼,以後便請您多多指教了,鶴師傅!」含著笑,我正正經經地行了大禮。
4
今年的冬天過得特別的快。
新曆年開始時,千菊阿姨回來了。
雖然男子進入女官們居住的內苑是件極困難的事,但因我年紀小,又深得父皇的喜愛,所以可以常常進內宮見我的母親和妹妹。
千菊瘦了好多,原本豐腴的臉頰也顯得晦黯不堪。只是,有一處,卻大大的隆了一塊。
她快要當母親了。
母親要求我領著小雪出去玩耍。回過頭時,我看見千菊捂著面,抽抽噎噎地向母親哭訴著什麼。
「哥哥、哥哥!」
「啊?」我回過神來。
「哥哥,你剛剛好奇怪,老是盯著千菊姨媽看,你覺得千菊姨媽的樣子很怪嗎?」小雪做了個鬼臉,用手比著自己的肚子,「你看噢,她現在走路都是那個樣子!」
「天哪,未知殿下!您怎麼可以這樣走路!」急急忙忙跑過來的女官一副快要昏倒的樣子,「殿下,您可是高貴的公主,怎麼可以這樣沒有皇家的體統。」
小雪悄悄吐了吐舌頭。
「請原諒,是我身為兄長的沒有好好管教,讓你操心了。」我向她點點頭。
「正仁殿下……」女官紅了臉,向我行了個禮,「您太多禮了,如果公主殿下能有您一半的禮儀及風采,我想千尋夫人就要高興得睡不著覺了。」
「什麼嘛!明明他跟我長得一樣,你們老是瞧不起人!」小雪氣鼓鼓地叉著腰。
「未知!」我低喝一聲,小雪放下手,噘著嘴退到我身後。
「哇,還是正仁殿下行啊!只有殿下才能管得住像未知殿下這麼調皮的公主,連夫人也直說拿未知殿下沒折的呢!」女官無視小雪威脅的目光,對我笑著說。
女官是我母親自小的玩伴,也是母親最信任的人。
我眯著眼,隱藏起眼中閃過的精光。
「對了,千菊夫人為什麼會帶著行李到我們這兒來呢?」我裝作隨意地問。
「啊,千菊夫人是被夫家趕出來的,太可憐了。」女官拭著眼角,「像千菊夫人這麼美麗、溫柔的妻子要上哪兒找啊。還不到一年那,聽說那個人的生活十分不檢點,夫人只不過勸了幾句,就把夫人送回娘家,娘家不肯收留,才只好投奔千尋夫人,怎麼可以這樣啊,千菊夫人眼看著就要生了啊!望月老爺也真是的。」
「太過分了!」小雪氣得臉通紅。「我要去和父皇說,把那個欺侮溫柔的千菊姨媽的壞人抓起來!」說著,拎起和服就要跑。
「站住!」我一把抓住小雪的胳膊。「不要胡鬧了!」
「可是、可是千菊姨媽好可憐!」小雪的眼睛里蓄滿了淚花。
「啊,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的。」女官說著不夠誠懇的懊悔的話,匆匆地離去。我拉著小雪走向我的住處。
如果,如果她們發現,那些讓長川敬一郎行為不檢點的男男女女都是我送過去的,她們會是什麼表情呢?
哈!
「笨蛋!」我低喊了一聲,心裡卻有了一種酸酸的感覺。千菊阿姨疲憊灰黯的身影在我腦中出現,「笨蛋!你勸什麼呢?」
男人,沒有什麼好東西。我也一樣。
只是,除了鶴!
這時候,我的心裡突然有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這種預感讓我煩躁不安,張皇失措。抬頭望著灰濛濛的天,我有了一種想飛到天上的感覺,飛吧,飛吧,遠遠離開這個牢籠,離開這片土地,離開這裡的人群。
我想保護他,好想,好想。
千菊的到來出乎我的意料,更出乎鶴的意料。
在我尚未來得及阻止之前,千菊挺著九個月的大肚子,出現了我和鶴日常盤桓的庭院。
拿著讓我辨識的苦灸草,鶴垂著頭,退到了我的身後。
「打擾了,正仁殿下!」幾天不見,千菊的臉色好像好了許多。目光一轉,她看見了我身後的鶴。
「殿下,請問您身後的這位先生就是天皇陛下為您延請的西席嗎?」話雖問我,她的目光卻膠著在了鶴的身上。
「姨母,您今天來是有什麼事兒嗎?」我不動聲色,擋在了她和鶴的中間。
「啊!」她的臉紅了一下,托著十分臃腫的身體向我走近了兩步。
「那個。今天我來,是有一件事情想拜託殿下。」
「是嗎,那麼請姨母大人到前廳去談吧。」我向鶴點了下頭,拉著千菊的手就要走。「不!」千菊一把扯住我的衣袖,「等一下,正仁!我是想請您幫我。」
為什麼?我皺起了眉,望著一臉溫柔又無比堅定的千菊阿姨。
「我想,請您允許,我要和您的這位老師單獨交談。」
「這……」
為什麼她要和鶴談?難道……?
鶴滿臉困惑地看著我們。千菊望著他,點了點頭。
「您為什麼要單獨同他交談,可以給我一個解釋嗎?」沉吟了片刻,我問她,「您和我的老師如果孤男寡女一起,將會有不好的流言,作為一位皇族,我想我有責任維護皇族的聲譽。」我也不能冒任何的風險。為了鶴,也為了千菊。
「您考慮得真是周到啊,不愧是陛下最看重的皇子。」千菊嘆了一口氣,轉向鶴說道:「先生,請恕我冒昧,您的名字,我指的是您在中原用的名字可是叫『去非』嗎?」
「去非」?我記得,那天夜裡,長川喊的不正是「非」嗎!
「您、您怎麼會知道?」鶴驚訝地問。
「因為,我是長川敬一郎的妻子啊!」千菊微微地笑著,溫柔地目光穿過我的身體,落在了鶴的身上。
「是這樣……」鶴扭過了頭,長長的發墜落,遮住了他模糊不明的半個側臉。
「我只是想和先生聊一聊,沒有別的意思。可以嗎?」問鶴,也問我。
沉默之後,是輕如落葉的嘆息。手中的苦灸灑落了一地,鶴,靜靜地坐在地上。
「老師。」
我半跪在他的面前,執起了他的手。
「如果不願意,請您回絕吧!」
「不用!」鶴拍拍我的手,「是大人總要承受一些事。逃避永遠不是辦法。」
「是嗎?長川夫人。」鶴的眼睛閃動著耀眼的光芒。
「是呀!去非先生。」千菊微笑著點點頭,也坐在了地上,鶴和我的對面。
「去非早就已經死了。」鶴從地上拾起一枝枯黃的苦灸,「現在在您面前的,只是一個叫做鶴的平凡的老師。」
「去非的心或許死了,可他的魂,」千菊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一直在這裡,在一個人的這裡,永遠也無法消失。」
我望著端坐的兩人,空氣之中瀰漫著某種氣息,一種或許只有他們兩人了解的氣息。
「回去吧,鶴!」千菊伸出手,覆在了鶴的手上。
顫抖了一下,鶴抽回了自己的手。
「有些事,你不明白。」
「是的,我不明白,可是今天我親眼看見了你,我就都明白了。」千菊的笑容里夾著一絲苦澀,「我曾經想,你將會是一個多麼美麗妖嬈的男人,可是當我遠遠地見到你的身影時,我對你的恨意竟然全都消失無蹤了。」
「我?」鶴局促地揪著衣角,「我並不美麗或妖、妖嬈,我,我只是個長相很普通的……」
「如果你真是我想象中的那樣,我現在一定不會這麼平心靜氣地與您交談吧。」千菊捂著唇,「我也只會輕視我那個放蕩的夫君。」
「放蕩?」鶴茫然地看著她。
「呀,你知道嗎?他換情人的速度比我換衣服還要快啊,現在想想,能在他身邊停留半個月以上的幾個人,都有某個地方和先生有些相似喔。」
鶴的臉一下子紅了。
我心裡一動。
「我想我現在可以體會一點敬一郎的心情了。」
「什麼?」
「鶴先生你啊,怎麼說呢?」千菊歪著頭,「您啊,就象是純凈無垢的白雪,讓孩子們有種想去踐踏、玷污狂熱願望,可是又想把這麼乾乾淨淨沒有一絲瑕疵的您永遠藏在懷裡,不讓別的孩子搶走。所以,他才會把您藏在正仁殿下這兒,幾乎不能與外人相見啊。」
「不、不是這樣的。」鶴低著聲音抗議,紅潮侵襲到了脖頸。
「我很喜歡您,鶴老師。」
「所以,如果是您的話,我願意,和您一起陪伴在敬一郎的身邊。」千菊牽起鶴的手,「我們一起,讓他的身邊只有我們兩個吧!」
「不!」鶴象被燙到一般,甩開千菊的手跳了起來,「我不是他的!」
「哎?難道您不愛他?」
「您在開什麼玩笑!」鶴握緊了雙拳,單薄的身軀微微發抖,「我怎麼可以委身給一個男人!我、我……」
「可是……」
「夫人,請您不要再說了。我,總有一天要回國的,雖然,他折斷了我的雙翅,但他不能控制我一輩子。」鶴哀傷地對千菊說。
折斷了雙翅!這就是他留下你的方法嗎?毀去你的內力,種下奇奇怪怪的毒素,讓你無法走出這間金碧輝煌的牢籠。
一滴、二滴……
……
「我了解了。那麼,請您多多保重吧。」千菊深深一躬,「如果先前敬一郎對您做過什麼,我代他向您道歉。」
千菊,成了鶴的朋友。
~~~~~~~~啊,時間過得好快,又好幾天沒來了~~
快點寫?快不了了~~~儘管我也想快
沒時間啊~~~~555~~~
大人們問這是不是個悲劇,怎麼說呢?
懷櫻令不會是悲的,看其他折桂和含羞就知道啦,
可是呢,嘿嘿,我這個懷櫻裡面有好幾個故事,我可不敢保證個個都是大團賀結局的說
逃~~~~~~~
不想我偷懶的話就給點動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