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顏 6-10
6
「你可真不是一般的彆扭啊。」阿顏坐在我的床邊,一邊搖著頭,一邊為俯趴在床上的我上藥。葯是裝在一個翠玉的竹形小瓶中的。有些粘稠的液體清清涼涼的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香氣。
阿顏的手指輕柔地在我赤裸的背上薄薄地塗抹,清涼的液體放鬆了我緊繃著的身體,火辣辣的痛感也隨之減輕了許多。
閉著雙目,身體上的痛楚絲毫不能讓我的思緒停滯半分。那排山倒海一般的情緒將我淹沒在無邊的黑暗之中,看不見光明,也看不見彼岸。抓著快要沒我扯爛的枕布,卻好像在海中狂舞著手臂怎麼也抓不到一塊浮木。
「別逞強了,要哭你就哭出來吧。」阿顏嘆了口氣,輕輕摸了摸我的頭髮,「你看你,那麼用力,嘴唇都咬破了。」
我把頭埋進了枕頭裡,眼前晃來晃去的卻儘是朝旭那張驚愕轉為狂怒的臉。我哭不出來,眼淚大概早在昨夜流盡了。心中的苦悶無處渲瀉,我只想撕扯我的頭髮,分割我的身體,磨滅我的靈魂。
為什麼?為什麼!
「啊……啊!!」我突然大喊著,使勁捶了一個床,發出了不太大的聲音。
「怎麼了?」阿顏嚇了一跳,「弄痛你了嗎?」
我背對著他搖了搖頭。
「你對他說得太絕了些,難怪他會發狂到把這麼珍愛的你傷成這樣。」
「你說什麼啊!」轉過頭,我憤怒地看著他。這個昨夜還說要遠走高飛的人,今夜居然就像什麼也沒說過一般悄無聲息,形如鬼魅一般出現在我的房中,帶著似乎專為我而備的傷葯。
「不是嗎?」阿顏的眼皮動也沒動一下,反而是我,因為急劇的動作牽引,痛得抖作了一團。
「什麼叫做交易?!用自己的身體換他的軍隊?還是用這個可笑的借口換取你將來的回憶?」他尖刻地質問我。
「你要我怎麼辦?」我惱怒地抓起枕頭扔在了地上,「他不過就是想要我的身體,既然如此,我就給他。找借口的是他吧。
什麼難處,什麼外患,不過是用來以不發兵要脅我的借口。這些,不也是你告訴我的嗎?」
阿顏愕然望著我:「我何時這樣說了。我只是想……」他想了想,「想把他的心意傳達給你。」
「心意?」
我的胸口一陣刺痛。耳畔又迴響起朝旭冰冷又殘酷的聲音。
「交換?!如果這是你要的,那你就用你這個可惡的什麼身體來討我的歡心去換你想要的吧!」
「他對你夠好的了。你為什麼還是這麼彆扭,不願意直接告訴他你的心意呢?」
他對我好嗎?或許,曾經。可為什麼昨夜我感受不要他的溫柔呢?
身上帶著脂粉的香氣,唇上留著嫣紅的朱印,懷中藏著精繡的絲帕,如對嬪妃一樣的愛憐……就算放棄了尊嚴,我也不願放棄引以為毫的自傲。我只是,只是一時間--心如死灰。
如野獸般撕裂我的身體,不顧我的痛苦與哀泣在我身上留下無數的傷痕,這就是他對我的心意嗎?
「你千辛萬苦地回到這裡是為了什麼?你告訴我,流櫻。」
「為了……為了……為了要他發兵為族人復仇。」我哽咽了。
「騙人。騙你自己!」阿顏無情地揭我的瘡疤。
「這只是你想回到他身邊的一個借口!你喜歡他,戀著他,想和他在一起,你想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和他在一起。」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我捂住耳朵大叫,「我沒有,我沒有,沒有沒有……」
「我曾經提醒過你,不要陷進去,就算付出身體,也不可以付出感情。可是我錯了,你早就已經把心丟給他了,我又怎麼能讓一個本就無心的人守住他的心呢?」
我知道我的所要,可卻偏偏是他無法給的。
背上滴下的液體為何變得滾燙了呢?
阿顏手執著藥瓶,獃獃地注視著前方,玉琢一般的面頰上,兩行清流不斷地滴落在我的后脊上,灼痛了我的肌膚。藍色的有如琉璃一般的瞳仁瑩瑩地閃著光。
我從來沒有見過,阿顏的淚。
我原以為自己已經乾涸的眼窩中,斷線一般的珍珠噼噼啪啪落了下來,浸濕了身下銹金墜玉的錦褥。
「我和他,有了一個最糟糕的開始,不是嗎?」我哽著喉,強笑著說。
「我只是希望,你們不會有更糟糕的結束。」他也笑了起來,臉上掛著的淚水映著他如玉的容顏格外顯得嫵媚。
「不會的。」我想笑,可是胸口悶痛得笑不出來,「等他平了叛軍,我就會回東瀛,再也不踏入中土,他很快會忘了我,我……也很快會忘了他。」
琉璃一般的眼珠盯著我問:「可能嗎?」
「櫻妃快有孩子了。」
「你的妹妹?」
我點頭。
「櫻妃一直很得他的寵愛,有了孩子以後,他一定會對她們母子更好。有櫻妃陪著他,相信……」
「我聽說你和櫻妃是雙生兄妹,你們兩個人長得很像。」他沉吟片刻道,「我一直不明白,既然你們那麼相似,而且和陛下一同相識,為什麼不愛男風的陛下會對你戀眷不已呢?」
我怎麼會知道?他對我異於尋常的執念,以及我對他無法掙脫的思戀。
「你不會……是故意讓他發怒的吧!」阿顏默然許久,突然問我。
「只是為了,為了將來離開,為了保護你的雙生妹妹?!」
窗外起風了,沒有關好的窗子隨著風吱吱呀呀地搖擺,窗棱擊打在窗台上,發出哐哐啷啷的聲音。
「笨蛋!」阿顏只說了我一句,就不再說話了。
「不要!」我的身體隨著他的手指顫動了一下,羞恥幾乎要顛覆了我的理智。
「別亂動!」阿顏清亮的聲音冷靜得彷彿富士山上的積冰。
「你那裡受了傷,不弄的話會發炎潰爛的。」
身體被他壓著,冰涼的液體塗抹在裂開的傷口上,先是一陣如火如荼的刺痛,接著是沁骨滲膚的清涼。
「好了,別哭了!」阿顏拍了拍我的臉,「這沒什麼的。過兩天就會好了。」
他在床邊的面盆中凈了凈手,拿起掛在上面的手巾搽了搽,將藥瓶塞好放在了我的枕下。
「這兩天別太用力,小心傷口迸開。他一時激怒傷了你,現在一定也是又悔又氣,又急又痛,這兩日怕也不會來見你了。」
我不敢看他,只將頭埋在床上,蚊吟一般地道了謝。
「別耽心了。只是最初幾次會不適應,難免有些傷。等將來習慣了,不但不會痛,而且會很舒服的。」
聽著他輕薄的說笑,我全身如在火燒,又羞又氣,卻說不出半句話來。
「好了,我走了。過些時日,我再給你送些葯來。你自己好好保重吧,千萬別再像昨日一樣故意惹他生氣了。」
「你要走了嗎?」我忽地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角,我咬住了唇。阿顏是我在宮中唯一的朋友,也是唯一可與我交心的知己。可他,明明昨日說要回鄉,今日卻意外地又露了面,而且,話中的意思好像暫時不會離開京城。難道,又有了變故。
「過幾日再來看你吧。」他笑著拍了拍我的手以示安慰。
「出了什麼事?」我牢牢地抓著他的衣角,「老實告訴我,阿顏。」
他愣了愣。
「你昨天說要帶著阿布和摩訶勒回鄉,為什麼今天還會出現,而且看來還會留在此地?別瞞著我,阿顏。是不是……」我猶豫了一下,「是不是……李朝剡。」
他的臉一下變得蒼白,雙唇也失去了血色。
「他給你下的毒還沒解,對不對。」
他搖了搖頭,眼光黯淡下來。
「我無所謂,可是……」他痛苦地**了一聲,「可是他把血玲瓏,下到了摩訶勒身上。」
血玲瓏!就是那夜讓阿顏渾身發紫,痛苦不堪的劇毒嗎?
「摩訶勒還是個孩子啊!」那藍色的圓溜溜的眼睛,粉嘟嘟地噘起的鮮艷嘴唇,快樂的舞動著的小小臂膀。
「如果我離開,摩訶勒就會……」阿顏閉上了眼睛,「對我來說,摩訶勒就是佛祖憐憫賜予的珍貴禮物,我不能沒有他。」
「阿顏!」我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流櫻,聽我的話,把你的心意傳達給他吧,太過固執只會令自己痛苦。陛下和李朝剡不同。」阿顏琉璃似清透的藍眸混濁成了暗色,「只要他真正地喜歡你,珍惜你,你何必為了那些可笑的理由強迫自己離開他,讓兩個人都痛苦呢。」
我看著他,看進了深處。握著他的手,我感到了從他手上傳來的悲哀,那是從他的外表和眼神中看不到的,絕望的悲哀。
「你愛他。」不是問句,因為答案我早已知曉。
他掙脫我的手,凄然地一笑。
「可惜,他不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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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他不愛我。」
阿顏的話一直在我的腦海中回蕩著,一起回蕩的,還有他哀痛的眼神和微微揚起的嘴角。我開始認真地考慮起阿顏對我的建議。
摸出床下的箱子,我取出了有些發黃的捲軸。
那麼,下次,朝旭再來的時候,我就給他講個故事吧。
他能聽得懂吧--深藏在我心中的,鶴望的故事。
7
被安排在雪櫻宮寢殿的小小耳房中,我和守在殿外的人一起,焦急地等待著新生命的誕生。我的外甥,我有某種直覺,那個孩子,一定是個男孩兒。
外面,下起了雪。
漫天的大雪紛紛揚揚地灑落,將外面的世界裝扮得一片素色。
耳房接著寢殿,與小雪的產房僅一門之隔。
木製的長廊上,許多人在急急地奔跑,壓抑的沉重聲音在門外急促地傳送。我坐在房中,窗外雖然寒雪飄飄,冷汗卻已濕透了我的衣袍。
門的那邊,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喊叫。四個時辰了,已經喊了四個時辰了。
隔著門,我清晰地聽見小雪痛苦地嘶喊和產婆焦急的聲音。
「娘娘,用力啊,用力。」
「啊!」是個宮女驚慌的聲音。「嬤嬤,腳,腳露出來了!」
「別吵,小丫頭片子!」產婆捂住了宮女的嘴。
腳!腳先出!我倒抽了一口冷氣。
難道……小雪難產了!
「鎮靜些,大家鎮靜些。」產婆的聲音微微顫抖。
「可是嬤嬤……」一個宮女哭了起來,「娘娘流了好多的血。」
「沒辦法,只有再試試了。」產婆戰戰兢兢地說,「不管怎麼樣,保住龍種要緊。」
不可以!我想衝過去,身體卻不聽使喚,我想阻止她們蠻幹,聲音卻發不出來。該死的,為什麼要點住我的穴道,如果我去,或許可以保住小雪母子啊!
朝旭,朝旭,你在哪裡?快點快點來放了我!
我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如木雕泥塑一般坐著,眼淚卻止不住流下來。
門,開了。挾著一身的風雪,他走到我的面前。
「等急了嗎?」他慢條斯理地脫下身上的大氅,悠悠然走到我的身邊。「朕剛剛送走東征的韓剞將軍。」
「噫?你怎麼了?」他看著我臉上的淚痕,覺得有些莫名,「讓你不能說不能動地在這裡等著朕等得生氣了么?」
點手,他解了我的穴。
獲得解放的我,立刻起身想向與內殿相連的門衝去,可久受禁錮的四肢已經麻痹,步子還未邁出,身體已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流櫻!」一聲驚呼之下,他把我抱了起來。
「哇……哇哇!」與此同時,門的那邊,傳來了一聲洪亮的兒啼。
小雪!我嗚嗚地哭出聲來。
「生了?!」朝旭的臉上揚起了燦爛的笑容。
我掙脫他的手臂,踉踉蹌蹌地沖開了房門。
房內,瀰漫著刺鼻的血腥味。一個中年的嬤嬤正在給嬰兒打著包裹。幾個宮女忙著端著滿盆的血水。
「等一下!」回過神來的朝旭隨著我也衝進了殿內。
「陛下!」
「陛下!」殿內的宮女和嬤嬤們嚇得跪了一地。
「起來,都起來。」朝旭的目光落在了尚未包好被孩子踢得散開的黃色包裹上。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是個白白胖胖的皇子!」剛剛在包孩子的中年嬤嬤顫聲道。
「雪,小雪,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啊!小雪!」
聽道突如其來的異國呼喚,殿里的女人們一起將目光投向了撲在床邊,面色青白的我。
「啊!」幾個膽小的宮女齊聲叫了起來,「娘娘,又來了個娘娘!」
「住口!」隨著朝旭冷厲的命令,宮女們瑟縮著躲在了角落。
「怎麼回事?」他問跪著的一個白髮女人,「出了什麼事?櫻妃如何了?」
「回皇上,一般的孩兒都是懷胎十月就呱呱墜地,而娘娘懷了十二個月,本就大異常人了,加上娘娘懷著龍胎的時候憂思過多……」說到這裡,老嬤嬤偷偷抬眼看了一下朝旭的臉色,「氣血不足,加上難產……只怕……」
朝旭抬起腿,一腳把嬤嬤踹到了一邊。
「蠢材,一幫蠢材!要你們這些廢物有何用處!來人啊,快傳御醫!」
「等、等一下!」
小雪睜開了眼睛。失去血色的雙唇如同春夜的落櫻,蒼白而柔弱。
「哥……」她無力地看著我,「告訴我,我是不是會和千菊阿姨一樣,把秀一生下來就死了呢?」
「不會的,一定不會的。」好像又回到了十一年前的那一幕,我的心痛得無以復加。
「騙我呢,哥。」她笑了聲,溫柔地看著我,「你從小就騙不了我的,你忘了嗎?你在想什麼,我這裡……」她點點自己的心口,「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屋子人靜悄悄地,聽著我們用他們聽不懂的言語交換著最後的信息。
「我不是個好妻子,也不是個好妹妹。」小雪的眼角泛起了淚花。
「不是的,」我哽咽著,緊緊抓住了她漸漸發冰的手,「陛下很疼愛你,我也一直把你當成最親的親人。」
「知道為什麼我對你那麼冷淡么?」她靜靜地笑了起來。
「那是因為我愛你。我愛著你啊,哥哥!」
「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為什麼你是我的哥哥,為什麼你的心裡裝著的不再是我!」
我痛哭失聲。
「我不愛陛下,但尊敬他,喜歡他。他可以有無數的侍妾嬪妃,就算他不再寵愛我,我也不會減少對他的尊敬和喜愛。」
「但哥不同,我不能忍受,哥的眼裡和心裡,只裝著他,一個你永遠無法獲得的人。」
「對不起,小雪,對不起!」悔恨一點一點地噬咬著我的心,讓我痛得不能自已。
「我不怪你,真的,哥。」她吃力地抬起手,摸著我的臉,「哥聰明、英武、仁慈、堅強,一定會做個好天皇,忘了他吧。以後,你可以娶很多很多美麗的妃子,為你生下很多很多可愛的孩子。」
我不住地點頭。
孩子……,她伸出了雙手。我抱起床邊的孩子,輕輕放在了她的身邊。
「他好漂亮!」小雪的聲音里充滿了喜悅。
孩子很精神,烏溜溜的大眼睛靈動地轉來轉去,紅潤的小嘴不住地往小雪的懷裡尋找。
「陛下……」
聽到小雪的呼喚,朝旭坐在床邊,握住了她的一隻手。
「愛妃,你好好休息。朕已傳御醫,愛妃很快就可以好了。」
「陛下,你瘦了。」小雪輕聲地嘆息。
「可是愛妃你卻胖了呢!」朝旭溫柔地笑著,輕輕推開粘在小雪額角汗濕的烏髮。
「答應我,好好待他。」小雪哀求地目光看著他,「不要讓他受到宮闈的傾軋,不要讓他受到其他嬪妃的責罰,不要讓他受到其他皇族的欺侮。」
「朕答應你。這孩子是朕的七皇子,朕一定不讓他受到任何人的欺侮!」
「如果……這宮裡沒有了他的存身之處,如果,將來這孩子犯了您無法寬恕的罪過,那請陛下看在我的薄面,將他送回東瀛,交給哥哥,交給東瀛的君王。」
朝旭的臉色變了,我的臉色也變了。
是脅迫,還是要求承諾?
是為新生的幼兒,還是為困居宮中的兄長?
「陛下……」小雪哀哀地看著他。
朝旭看了看臉色蒼白的我,輕輕地點了點頭。
「如果,這宮裡沒有了他的存身之處,如果,將來這孩子犯了極大的過錯,那麼我答應你,一定,將他送回東瀛,交給……東瀛的君王。」
我的心一顫,濃烈的苦澀甚至壓過了心頭的痛楚。
小雪笑了,帶著放心的微笑,如花委地,緩緩地,垂下了如玉一般潔白的手。
一滴淚,濺在了拚命扭動的孩子張開的小嘴中。孩子咂巴咂巴嘴,察覺這又咸又苦的液體並不是渴盼已久的甘美乳汁,終於放聲大哭起來。
一片天昏地暗。為什麼,老天如此的殘忍,總是要跟我爭奪我最最親愛的人!
兒啼聲漸漸遠去,我一頭栽倒在朝旭的懷裡。
8
我不會笑,也不再哭。
被人攙扶著走到庭院中接觸半年來久違的陽光時,我已經成了櫻妃。除了外殼,什麼也不剩的櫻妃。
我還是沒能參加自己的葬禮,那個據說是無比奢華,極盡恩寵的葬禮。
天下的臣民皆已知曉,那位東瀛來的公主,皇上極其寵愛的櫻妃剛剛生了皇七子。她的哥哥,東瀛天皇的唯一繼承者篁正仁,在去歲的叛亂中為敵軍所害,雖然輾轉逃至中原,終於還是因為傷重不治而離開了人世。憑藉著我的尊崇身份和櫻妃在皇上心中固不可破的地位,京內正四品以上的官員皆前來弔唁,而各國的使節也紛紛前往致哀。更令人想不到的是,阿椿和阿印竟然還滯留京內,他們為我守靈七七之後,帶著新唐武帝的慰問和宣召,將此訊息傳回東瀛,號領皇室舊部協同先行的韓剞將軍撲擊叛匪為我復仇。
他真狠,真絕。
斷了我,最後一條退路。
櫻妃難產,身體十分的虛弱。宮內宮外都這麼說。當初在殿內的諸多宮人如今已不知下落。
所有雪櫻閣中的侍女宮人全部更換了。小雪的衣服對我來說都有些嫌小,於是宮中堆滿了新做的羅衫錦鞋。聰明的工匠們沒有一個人提起,住在雪櫻閣內皇上寵愛的櫻妃娘娘在誕下皇子後身材突然高了一點,盈盈小腳也變大了兩圈。
小院中的那兩個啞巴孩子調到了我的身邊,為我打點衣食起居。留下這兩個孩子是他的一時憐憫,我知道,兩個孩子也知道。所以,他們緊緊地守在我的身邊,一刻也不願離開我的視線。
他幾乎夜夜來找我,甚至只是對著我那張冷若冰霜的臉枯坐一夜。我從來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而他,也不太能了解我。
他給雪櫻的孩子起了個美麗的名字--「歆」。
崇歆,他的第七個孩子,第一個一出世就受封親王的皇子,從出世以來,就受到了宮內最大的恩寵以及最深的怨念。
「我不能時時刻刻都在他的身邊保護他。」朝旭對我說,「一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特別是當這個母親奪走了所有其他女人的恩寵時,這個孩子會受到什麼樣的對待,你難道沒有看過、聽過嗎?」
崇歆在我的懷裡打著哈欠,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滴溜溜地轉,嘴裡咿唔有聲。
「就算是為了他吧。」朝旭看著我,一向炯炯的燦眸竟然也帶了幾分哀愁,我所熟悉的俊顏上,深深的倦意擊潰了我最後的堅持。
我用指尖撥動他的粉嫩小臉,他的頭隨著我的手指左右地轉動,張著小嘴追逐著我指尖。柔濕的小嘴含住我,憑著本能拚命吮吸之後,崇歆睜大眼睛定定地看著我,然後「哇」得一下大聲哭了起來。
「如果,這宮裡沒有了他的存身之處,如果,將來這孩子犯了極大的過錯,那麼我答應你,一定,將他送回東瀛,交給……東瀛的君王。」帶著滿意笑容而逝去的小雪為什麼沒能聽出來,或許那時候,他就已經作出了決定--東瀛的君王,不會是我--你一心所愛,想要保護的哥哥。
「不要再折磨我了,流櫻!」他遲疑著,伸手輕輕抱住了我。發現我沒有反抗,他灌注了更多的力量。
「我們和解吧。我不能沒有你,你也不能沒有我。我們,為什麼總是在彼此傷害呢?」
揪著他的龍袍,我哭得摧人心肝。
夜晚,窗外繁星點點。我坐在床上,看著他熟睡的臉,心裡一片茫然。
春天,就快到了。海的那邊,捷報頻傳,復國之期指日可待,而邊疆戰事也一一平息。朝旭的心境越來越平和,笑容也越來越多。
我偏安在雪櫻閣內,不出外見人,也不許外人進來,就算是後宮之首的皇后,沒有朝旭的手諭也決然不準進內看我。
宮中流言很多,就算妃嬪們有再多的不滿,在朝旭殺無赦的禁令之下,也不敢有所行動。
日子很平靜,我卻越來越慌亂了。
我為什麼要待在這裡,為什麼要借女人的身份在他身邊?我不斷問自己,卻總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答案。
我最怕問的還是那個問題。
「他對我的執念,還能堅持多久?」
今夜,他沒有來。
桌上的菜已經涼了,明亮的燭火突突地跳著。我支著頤,楞楞地看著那扇無人推開的房門。
「娘娘,夜深了!」侍畫在一邊提醒我。
「你們先去歇吧,不用管我了。」我懶懶地答,目光卻一直落在房門上。
「娘娘!」性情有些急躁的侍書想說什麼,卻被侍畫一把拉住。
「娘娘,您先歇吧!」侍畫柔柔地對我說。
「是啊,您別等了,反正今晚皇上是不會來雪櫻閣的。」
「胡說什麼呀你!」侍畫狠狠瞪了一下侍書。
「就是嘛,聽小陸子說,今兒個皇上剛收了兩個西夷進貢的美女……」
「侍書!」侍畫一把捂住了侍書的快嘴,「娘娘您別聽這小妮子胡說八道!」
我輕笑了一聲。
「沒關係的,我也早猜到了。」
「你們下去吧,我現在還不想睡,並不是為了等他。」
「是!」兩個宮女對視了一下,招呼小婢將桌拾盡退出去了。
卸下簪環,吹熄宮燈,我打開窗戶,享受被夜包圍的寧靜。空氣中躁動著的熱氣,在高掛半空的圓月下蒸騰匯聚,暗暗浮動的花香似有似無循著夜色悄悄潛入。窗外,是朝旭植下的大片櫻林。月光下,一朵朵夜櫻綻蕾而放,隨著微風靜靜起舞,漾起一片妖媚的瑩光。
快一年了啊。我撩起被風吹亂的頭髮。
燈都熄了,只有長廊上紅色的燈籠高高地掛在廊檐下,隨著夜風徐徐地晃動。
赤著腳,我輕輕地躍出了寢殿的小樓。身在半空的時候,風托起我的長發,單薄的中衣在風中發出細微的聲音。那種自由的感覺,讓我心曠神怡。
穩穩地落在地上,赤裸的雙足沒有發出半點聲響。側耳聽了聽周圍的動靜,我放心地快步奔向了櫻林。
「看來你恢復得不錯啊。」
我心中一凜,循著突如其來的聲音望去。
高高的櫻枝上,黑色的人影與夜融成了一體。唯一泄露行藏的,是那一頭耀眼的藍色長發,和一雙如琉璃一般剔透的藍瞳。
「阿顏?!」我驚呼了一聲。
「還好,你沒忘了我啊。」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燦燦的貝齒。
「上來坐。」他拍了拍身邊的枝幹。一雙腳在空中自由地晃動。
「好啊。」我笑了笑,一擰身,輕輕地落在了他的身邊。
他讚賞地拍了幾下巴掌,清脆的聲音在林間回蕩。
「果然不愧是在東瀛號稱第一的正仁皇子,不過幾個月不見,你的功夫就恢復到了此種程度。若非親眼所見,我可不信你就是幾個月前奄奄一息的月下美人哩。」
我搖搖頭:「別取笑我了,以我現在的功力,和你差著老大一截呢。你只要輕輕一推,只怕我就要從這樹上栽下去了。」
阿顏明亮的眼睛看著我,伸手擒住了我的手腕,凝神辨脈。
「別看了。」我抽回了手,笑著說,「我的心脈受損得厲害,雖然這次把命撿了回來,但內力減了六七分,只比常人強些。好在輕功未受什麼影響,倒還能唬唬人罷了。」
「可是……」阿顏皺起藍色的長眉,欲言又止地看著我。
「有什麼關係呢?」我側身靠在了櫻幹上,淡淡地說,「我早就知道了,能恢復成這樣已是奇迹,我也不指望能和以前一模一樣。」
「你看看,現在的我,又無需帶兵,更不會行走江湖,就算身負絕學,關在這個見不得人的地方,有什麼用!」我吃吃地笑。
阿顏不說話,只盯著我的臉瞧。逆著月光的阿顏的臉,顯得有些模糊。我並沒有十分在意他的眼光,除了他挾在手中的兩株沾著夜露的暮顏外,我什麼也注意不到了。忍不住,我伸手摸了一下。
「你為什麼不問我是如何找到你的呢?」發覺到了我的目光,阿顏將手中的小花插到了我的鬢邊。
我把它重又拔下來,在手中細細地把玩。
「問那個做什麼呢?反正我們又見面了。阿顏還是阿顏,流櫻也還是流櫻。」
「阿顏不是阿顏了,流櫻也不再是流櫻。」阿顏一本正經地糾正我。
「為什麼?」我歪著頭問他。
「你不覺得我和你比以前都漂亮了很多嗎?」
「胡說八道!」我伸腳踢了他一下,兩個人對視片刻都笑了起來。笑聲中,藏了太多的心事,我這樣,阿顏也是。
「流櫻,我們還是朋友嗎?」
我搖搖頭道:「不是!」
「我們是知己!」握住他的手,我輕聲地說。朋友,對我們而言根本不足以表達我和他心靈相契的關係。他也一定會這樣以為。
「既然如此,你一定不會反對我在這裡住兩天的,對不對?」他琉璃一樣的眼睛在月光下眨了眨,彷彿滿天的星光也頓時失去了顏色。
「當然!」我點點頭。
「這裡,既安靜又安全。沒有任何人可以闖進來,殿中的宮人也不會看到不該看到的東西,聽到不該聽到的聲音,更不會說出不該說出的閑話。」
「謝謝。」
「歡迎你,阿顏!」我帶著笑緊緊擁抱住了他,聲音卻有些哽住。
9
朝旭快有十天沒有來了。宮人們焦慮的神情充滿了整個雪櫻閣。別的宮中好奇的眼神和種種地猜測及狂喜漸漸地彙集在了我的宮門。
我什麼也不理會,每日里依舊散著發,素著面,光著腳,偶爾出現在廊前院落。除了一身素得不能再素的宮裝,我和以前沒什麼兩樣。不,不太一樣了--我越來越不愛見陽光。
我恢復了以往的作息,白天蟄伏,夜晚出來曬我的月亮。每天,我會讓我的侍女們為我準備一提籃的果蔬和兩壺上好的御酒,趁著月色來到約好的櫻林與阿顏對酌。興起了,會邀阿顏和我一起借酒舞劍。累了,就一同倒在櫻樹下歇息。就像是早已約定好了,我閉口不提朝旭,他也絕口不談朝剡。
清晨,我會帶著一身的酒意和滿身的泥土回我的寢房,路上偶遇的宮人會對歪歪斜斜的我視而不見,絕不提我的狼狽,或是表露出無措的神情。她們遠遠地避開我,或是目不斜視地從我身邊走過,等到我被點點和小小兩個啞孩子侍候凈了身換了衣,她們就又會如往常一樣畢恭畢敬地對我致禮,為我殷勤了。
每夜我看見阿顏,他都是一副乾乾淨淨的樣子,我不知道他如何弄得,也不想知道。
我對他說,一醉解千愁。他卻對我說,借酒澆愁愁更愁。
我跟他說了好多,兒時的事,東瀛的事,我從小生長的宮裡的事,父皇的事,母親的事,雪櫻的事,還是鶴老師的事。
阿顏總是靜靜地聽,時而緊鎖眉頭,時而展顏而笑。
他不太愛說自己,但從他的隻言片語,我也能揣度出個大概。
阿顏告訴我,他生長的地方是最接近天的地方。那裡是一望無際的高原,純凈沒有一絲雜滓的藍天,有鷹在空中盤旋,有牛羚在原野上奔跑。說著這些的時候,阿顏的藍眸在月光下熠熠生輝,臉上也煥發出眩目的光采。
「我好想變成一隻雄鷹,在天上自由自在的翱翔。」他這麼說著,甩開酒壺,在林間御風而舞,身姿曼妙,黑色的衣帶獵獵作響,藍色的長發在半空張揚,如同九天神祗踏歌而來。我半醺著拚命地鼓掌,跌跌撞撞地迎著月色加入起舞的行列。
那個地方,我知道一點。鶴曾經告訴過我,在這塊土地的極西方,有一處高聳的聖地,那裡的天地最聖潔,人心最純凈。可以觸摸到天際的地方擁有許多神跡,而那裡人們對神佛的虔誠到了痴狂的境地。
「你信不信人可以輪迴轉世?」阿顏問我。
「信啊,」我點點頭,「佛家有六道輪迴,我想我的前生有可能是頭牛,是只鳥,是尾魚,但一定不是人。」
「為什麼呢?」他詫異地問我。
「當人有什麼好?」我醺醺然地答,「人生有那麼多痛苦,誰對我說的,人生來就是受苦償罪的,如果讓我選,我下輩子寧願作只鳥,這樣過得還有點意義。」
「你喝醉了。」阿顏笑著推了我一掌。
「哪有!」我叫道。
「對了,阿顏你知不知道你的前世是什麼?如果是只鳥,也一定是只最漂亮的鳥,如果只魚,也一定是尾最美麗的魚。」我洋洋得意地舉起酒壺。
「不對,我前生是人。」他嘆了口氣,秀長的雙眉輕輕蹙了起來。「而且是個了不得的人。」
噫?!我把臉湊到他近前,幾乎與他貼在了一起。
「了不得的人?……那是什麼?」
佛的凡身嗎?
看著阿顏如雕刻一般分明的臉,如月光一樣冰澈的眸,我有那麼點點理解了。
慈悲的佛陀憐憫世人的苦難,所以會化身成人,在凡間渡世。來到世上的佛,捨身輪迴,救苦渡厄,每一世輪轉,都會出現一個轉世靈童,承其衣缽。
「你是轉世靈童?!」我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只在傳說中出現的,被奉為神明的靈童,居然就在我眼前,和我喝著一樣的酒,望著同一彎月!
我笑彎了腰。
「為了靈童,咱們干一杯!」我摸出個杯子扔給了他。
「好啊!」他櫻色的雙唇微策開啟著,綻放出一個最動人的笑容。
赤裸的腳上沾滿了泥土,披散的長發上落滿了殘葉和雜草。拖著宿醉的身子,我一搖一跌地向我的寢殿走去。清晨有些涼,磨光的青石條上滿是濕濕的晨露,又滑又冷。昨夜喝得太多了,抱著刺痛的頭,我坐在了路上。不想動了,一步也不想動了。手上提著的食盒隨手一丟,不顧地上的潮濕與塵土,我仰面躺了下去。
天上飄著朵朵的白雲,每一朵白雲都變成了朝旭的臉。微笑的,發怒的,憂傷的,冷酷的……,每一張臉都不是屬於我的。
「混蛋,你是個大混蛋!」我指著天罵。伸手抓了一把泥土,我向空中張張朝旭的臉拋去。泥土四散飛揚,落回我的身上,發上,臉上。
「我再也不要見你了。」我大聲地喊,滾熱的液體卻順著指縫溜了出來。「我要回家!」
大抵醉了發酒瘋的人多是如此。我一邊大聲地詛罵,一邊痛哭,一邊在地上打著滾兒。罵得累了,哭得乏了,滾得倦了,我就沉沉地睡在了堅硬的路面上。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頭髮像是被人狠狠地揪著向上提,頭皮一陣發痛。我睜開了又腫又痛的眼睛。
「你在這兒幹什麼?!」
映入眼中的是一張怒氣衝天的臉。噫?天上的朝旭的臉落下來一張了。我茫然地抬頭,卻發現天上張張朝旭的臉都變成了朵朵浮動的白雲。
「臉呢?那麼多臉呢?」我喃喃地說,伸手想去夠,離得太遠夠也夠不到。
「你太過份了!」怒吼的聲音在我耳邊轟鳴,像要輾碎我的頭顱。我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瞧瞧你,什麼樣子!一身泥土,一身酒臭,如此模樣被人見了,我們皇家的臉面都要被你丟盡了。」
「你來幹什麼啊?」我傻傻地笑,兩隻手在空中亂搖,「來陪我喝酒的嗎?」
我使勁搖搖頭想靠在他身上,卻被他一臉憎惡地推了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不要!我剛剛發過誓了,才不要見你。你滾,你滾。明天我就回家,不,現在就走。」從地上搖晃著起來,我分不清方向,隨便找了一處抬腳就要走。
胳脯一緊,我被拖到了他的面前。他看著我,冷冷的目光像一桶冰水直直地從我頭頂澆下。我打了個冷戰。
「啪!」
我倒在了地上,撫著火辣辣的左頰楞楞地看他。口中泛起了我久未嘗試的鐵鏽味道,沿著嘴角,一縷熱呼呼的液體蜿蜒而下。這一刻,什麼東西在我的腦中轟然一聲,我的酒醒了,我的世界也崩潰了。
我不說話,他也不說話。我們像兩隻獸,死死地對視著。過了一會兒,他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拎著我的胳脯,把我拖回了雪櫻閣。
日頭已經很高了,殿中的宮人們正忙碌的穿梭,看到朝旭拖著我走進殿門,所有的聲響剎那間都歸於了寧靜。人們不可置信地看著朝旭大怒的龍顏和一身泥濘,腫著半邊臉,嘴角流血的櫻妃,種種猜測和推論在無聲的殿堂里交換流轉。宮女和太監大氣也不敢出一聲,隻眼睜睜地看著我被拖進內殿。諾大的殿內,只聽見他踏在木製地板上沉重的聲音,和我雜亂的拖動的腳步聲。
點點和小小瑟縮地跪在我的寢殿外,驚恐而擔心地看著我被他重重地扔在地上。
「你們兩個,從裡到外,把他給我洗乾淨,不許留一點泥土和酒氣!」
點點和小小點著頭,爬到我的身邊,把我扶起。受驚的眼睛里泛起了淚光。
「你聽著,」他拽著我的頭髮,強迫我與他對視,「洗好了就來見我,我等著你的解釋!」
解釋!
誰又來給我解釋?曾經的彷惶無助,曾經的遲疑困苦,曾經的甜言蜜語,曾經的海誓山盟。不,我錯了,他給我的,不是海誓,更不是山盟。從開始到現在,從來沒有。
我仰著頭,不甘示弱地瞪著他,朐口的傷口再一次被狠狠地撕裂。
溫熱的水打在我的身上,心卻凍成了寒冰。水流蒙住了我的雙眼,卻擋不住殘留在鼻翼的脂粉的濃香。我恨不能把自己的鼻子割了,把自己的眼睛挖了,把自己的耳朵封了,不要看,不要聽,不要聞。熱水刺激著我腫起的臉,像條長滿芒刺的鞭子,一下下抽著我。
嗚……痛啊……
寢殿外,除了一臉凝重與惱怒的朝旭。還多了一個人。
「娘娘,好久不見了啊!」
優雅的聲音與高貴的姿容。獨特的紫衣錦服,神秘的紫色雙眸。蒼白的嘴唇淡淡地笑著,卻有些嘲弄的味道。
「娘娘今日的氣色格外的好啊。」他的笑聲溫和而清朗,可聽在我耳中卻是如此的刺耳。
「紫衣侯?」濕漉漉的頭髮還在滴著水珠,把我的衣襟濕透。
「是臣弟。」他的臉上依舊掛著那不變的笑容,攤開手,他對我說:
「我是來要人的!請您--把他……還給我吧!」
10
還什麼呢,我惘然地看著窗外。
原本飄著白雲的藍天不知什麼時候顏色已經變了,黑沉沉,烏壓壓。沉悶的空氣里只有屋內各懷心事的三個人面色各異地凝望著不同的地方。
我的寢殿不是很大,裝飾得很樸素但也簡潔大方,這大多來自我的堅持和改造。雖然習慣了帝王家的奢華和豐艷,但我還是喜歡清爽與自然。殿的內角是一張大床,沒有華麗的珠翠鑲嵌,但精緻的雕工,暄柔的被褥和床角裊裊的熏香可以保證,它決對是一張最舒服,舒服得讓人躺下去就不想起來的好床。桌的正對面,七步開外是一張錦幾,幾的中央是一隻小小的銅雕的飾銀香熏,透過熏的籠隙,有少許青白的細煙盤繞,壺和碗盞都成了這屋中不可或缺的一種擺設。紅木隔欄的窗下,一張貴妃榻放在那兒,是我興起讀書時極佳的待處。這就是全部?是的,這就是我寢殿的全部,一張床,一張桌,一席榻。
朝旭的臉一直沉著,深如寒潭的眼睛默默地注視著桌上的玉壺。
我斜倚在窗口,痴痴地望著桌外浠淆瀝瀝的雨。這雨下得纏纏綿綿,斷斷續續,扭扭捏捏,優柔寡斷,一點也不幹脆。臉頰上還隱隱地刺痛著,每每一張嘴,就會讓我皺起眉頭。聽到朝剡的話時,我只是張張嘴就會疼得幾乎要流淚,所以,我轉過聲,有些惱怒地瞪他。
朝剡站在我對面不到五步的地方。他的臉上沒有絲毫的不悅,薄唇微微向上翹著,好象是在微笑,也像是在嘲諷。他紫色的眸光在雨聲中忽明忽閃,一雙似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卻沒有落在我的身上,彷彿穿透了一般盯著遠方。他的脊背挺得筆直,直得讓我擔心,彷彿他再用力就會折斷,那不住撥弄拇指扳指的蒼白手指讓我感到了極度的異常的堅持。
「他在這兒,除了這兒,他還能去哪兒呢。」不是疑問,而是篤定。
我哼了一聲,決定不理睬他。李氏的皇族,都是這麼不可理喻的么!
笑了笑,朝剡一步,一步向我走來,他的步子很輕,邁得也不大,可是給人以強大的壓迫感,那種由內而發的強勢氣質,讓我不禁往後退。退無可退之際,不由自主地,我把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不語的他——朝旭。
朝旭在看著我!用他堅定的,深沉的目光看著我。我忽然有了一股衝動,想衝到他的身邊,狠狠地給他兩個耳光,踢他兩腳,再撲到他的懷裡放聲地大哭一場。可是不行,這兩件事,我一件也做不到。心中的刺痛勝過了臉上的餘熱。又酸又辣的氣流填滿了我的身軀。我挺直了胸膛。
「李朝剡,你要做什麼!」
我厲聲的喝斥讓他愕然地停住了腳步,他看著我,忽然笑了起來,一笑之間,眩目的美貌撲面而來,頓時柔和下來的蒼白面目竟也變得有幾分嫵媚。他的眼神變化萬端,盯著我笑,口中卻對沉默一旁的朝旭說:
「本來我還不敢十分確認,就算心中有許多的懷疑,也一直不願下定論。可是,現在我可以肯定了,」他眯起了眼睛,那笑容在我看來變得有些邪惡。「雖然他們長得實在相似,可眼前的這位櫻妃,一定是我送進來的那個……櫻妃。」
「我就知道嘛,你怎麼可能會死。」他柔和地,放肆地,抬起我的臉,「如此重要的人,皇兄又怎會輕易地讓你死。」
「別碰他!」一直沉默的朝旭一開口就是比窗外還要陰沉的聲調。
「不會不會,」朝剡抽回了手,紫色的衣帶在他蒼白而修長的指尖繞來繞去,「臣弟為皇兄做到的,皇兄也一定會為臣弟做到的對不對?」
柔和的目光剎時變成了兩道利劍。
「可是,皇兄既已與臣弟有約,那又為何將人藏著,不肯還給我?」紫色的眼神化為了兩條紫色的毒蛇向朝旭飛去。一瞬間,我麻痹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難道是皇兄又想跟我搶?」蒼白的唇中吐著怨毒的話,微笑的容顏散發著烈焰般的恨傷。
「皇兄明明答應我了,只要我把東瀛的正仁皇子找回來,你就會發兵攻吐蕃,將其收納我朝疆土,可是現在呢?皇兄答應的事呢?」朝剡輕輕地跪在朝旭的身邊,把頭靠在了他的膝上。
「我從小就不和你搶,就算同胞所生,你被封太子,我只封個小侯,就算你得盡父皇寵愛,我受盡父皇的冷落,就算你坐擁天下的權勢,而我只是混混度日,我也從來不和你搶,不與你爭。從前,別的皇子欺侮我,只有你會幫我,你一向是最疼我的,而我也從來沒有要求過你什麼,現在我想求你,只想求你這件事啊,難道這樣一個小小的要求,你都不能答應我么?……哥哥。」
「哥哥」的一聲呼喚,讓朝旭的手抖了一下,遲疑著,他托住了朝剡的手肘。
「對不起,朕知道這二十年來,你受過很多的苦。」他澀澀地說,「如果不是司星官的箴言,如果不是那個不祥的天兆,現在坐在新唐皇朝的龍位上的應該是你吧……哥哥!」
「哥哥……」
我,聽錯了嗎?!
「就算你恨朕,朕也無話可說。」朝旭抱住了朝剡的肩。「不論如何,你總是我同胞的兄弟,雖然相貌不同,但卻是同個父母,同個生辰,同個太傅……」
「只是比你早了半刻而已,半刻啊,足以改變我們的一生。」朝剡喃喃自語。
「恨?有什麼用?如果你真得想補償,為什麼不給我我想要的東西!」蒼白的臉上綻開一絲慘然的笑容,「你想把我最後想要的東西也一併奪走嗎?」
「你要措吉朗巴顏,朕並沒有攔你。為了實現你的願望,朕甚至不惜與其族為敵,堅稱措吉朗巴顏已死,要卻兒呼谷族另覓靈童,你知道如果吐蕃諸族知道真相會挑起何種軒然大波嗎?」
「那為何不就此將這些蠻族收服,盡歸我新唐臣下!」紫色的光芒大熾。
「因為你的真意並不是想收服吐蕃……」朝旭搖了搖頭,「朕是新唐的君主,朕不能眼睜睜看著那麼多將士百姓只為了一個人白白犧牲。」
「犧牲?!」朝剡大笑了聲,「笑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況,做如此之事的人又何止我紫衣侯一人。」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刺向我,讓我渾身打了個寒戰。
「你敢說,此次勞師發兵遠征東海不是為了他?」
是的,是為了我,是我用自己的身體和一生的尊嚴換的。換的又何止這些,分離的骨肉,失怙的幼兒,離散的妻子,紛飛血雨,白骨累累……
「十天!」
什麼?我和朝旭一起抬頭。
朝剡的臉上又浮起那種似有若無的淡淡的笑,手指輕輕撫弄著翠綠的扳指。
「只有十天考慮的時間了,陛下。」他紫色的雙眸厲光依舊,可不知為什麼,我在那裡似乎看到一種絕望的味道,絕望的毀滅意味。「十天後,請皇兄下旨。」
「如果,朕堅持呢?」朝旭皺起了雙眉,面色一片陰鬱。
朝剡蒼白的臉上浮起了一絲紅暈,紅得詭異,紅得奇特。
「皇兄覺得呢?」他淡淡地笑著說。
「你瘋了。」朝旭低聲地說著,卻毫不掩飾地嘆了一口氣。
「我早就瘋了,五年前……就瘋了。」朝剡端麗的容顏上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轉面向我,「告訴他,如果明日凌晨,雞鳴前他還回來……我敢保證,那個小小的孩子一定再也見不到天明的陽光。」
天,一下子暗了下來,將天地萬物籠在一片黑暗之中,轟地一聲巨響,過了很久,天邊亮起一道刺目的閃電,將天幕扯開一道慘裂的青白色缺口。如傾盆一般,豆大的雨點從天重重落下,雨聲震憾了天地,沉重地濺起漫天的雨幕。
朝剡走後,我們沉默了很久。
他高大的身軀向我覆來,而我卻只獃獃地望著黑魆魆的窗外。
「痛不痛?」溫熱的指尖拂向我紅腫的臉頰和破裂的嘴角。頭一偏,我閃了開去。他不作聲,不發怒,只定定地注視著我,看得我手足冰冷,心如撕裂般激痛著。
「送給你。」攤開的手掌上,一個扁平的玉匣中,躺著一枚鮮紅的,扁圓的果實。果實的表皮堅硬而粗糙,上面長滿了鋒利的芒刺。
「如果。」
他拉起我的手,將玉匣放入我的手中。「這是西夷國進貢的如果。一共有兩枚。昨夜特使才到京中,朕清晨趕來,想將其中一枚相贈……」握著我的手緊了緊,他擁我入懷。
西夷,就是進貢了兩個美女,讓他糾纏了十日也脫不出身來與我一見的西夷嗎?我驀地抬手,狠狠地,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臉上。
他捂著臉,震驚的表情深深映入我的眼帘。我看見,被羞辱的怒火在他的眼瞳中勃發,殘殺的冷酷在他的嘴角聚集。我靜靜地等著,等著火山爆發時的滅頂摧噬。可是他只是這麼靜靜地站著,靜靜地站著……
今夜,我會再來找你。
這句話,為何如此清晰地回蕩在他已消失的房間里?我頹然地跌坐在地上,手中攥著那冰冷的玉匣。
西夷的貢品!沒來由心中一股怨氣,我抬手就要向窗外扔,可是,腦中靈光一現,我及時地停住了。
如果!
就是那三十年才能生一隻果,長在雪山絕壁之上的稀珍異品的如果嗎?就是世所罕見,普天之下絕不會有超出十枚的如果嗎?學醫弄葯的人夢寐以求的,終其一生也難得一見的如果嗎?
掌心好熱!
我打開玉匣,鮮艷的紅色果實就靜靜地躺在那裡,沒有半分奇特之處。「啊!」我短促地叫了一聲,觸摸它的指尖緩緩地滲出一顆血珠。
「如、果……相、思……」多年前那本薄薄的書頁再次出現在我的眼前。顫抖著手,我把它……放在了……貼身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