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幾乎每個大城小鎮都有客棧名悅來,京城也不例外。
趙瑟初女扮男裝,就落榻在外城東大街的悅來客棧,遠遠望去,祈年殿約三層檐攢尖式鑾金琉璃瓦寶頂,在陽光下閃爍生輝。
她走進大街,人潮洶湧,才發現來到京城還算容易,但要在偌大的京城裡找人,就好象大海撈針,偏偏成謹從沒說過詳細地址,總不能查戶口般地逐門逐戶去問。
她不免有些頹喪的回到客棧。
這是她來到京城的第十天,懷中的盤纏愈來愈少,讓人擔憂得心驚肉跳。
「哎,趙公子,你回來啦,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嗎?」門口的小二基於職業性禮貌的問候著。
趙瑟初勉強一笑,搖搖頭。
「別擔心,只要人在城裡,總會找到的,說不定哪天就在街上碰著了。」小二奉上一壺熱茶,並安慰的說。
「謝謝。」趙瑟初雖然很感激小二的鼓勵,但卻沒辦法因此更加有信心。「這位公子找人?」
臨桌坐了三個年輕人,看起來跟她差不多年紀,但是眼神都很老謀深算,笑容又過分燦爛,感覺很世故,他們都用有趣的眼神看她,讓她覺得坐立不安,幾乎想要躲回自己的房間。「別怕。」其中一位盡量用親切的口吻說:「我們只是看你好象很無助的樣子,誠心誠意的希望或許能幫點忙。」
「謝謝你們的心意,在下心領了。」趙瑟初戒慎恐懼的婉拒。
「哈!我就說了,她不會領你的情的。」另一位有著濃眉大眼,寬厚肩膀的年輕公子大笑著奚落同伴。
他那洪量的笑聲,更把趙瑟初嚇得如坐針氈。
「你實在很沒同情心,看你把人家姑……公子嚇的。」三個人中最具書卷氣的瞥了眼同伴,接著又轉向趙瑟初說:「敝姓苟……」
「苟延殘喘的苟。」體格很好的公子說,苟非吾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於是他嘻皮笑臉的又說:「我說錯了嗎?」
苟非吾有點無可奈何,但隨即馬上報復性的笑笑,並介紹那個吐他槽的朋友說:
「這位呢姓長,三長兩短的長。」
長春立即瞪起他的虎眼,惹得最早跟趙瑟初說話的公子捧腹大笑,對她說:「他們一個是苟延殘喘,一個是三長兩短,我的命就比較好了,我姓朱,朱衣象笏的朱。」
長春忽然反怒為笑的說:「所以他們兩個,一個是我的豬朋,一個是我的狗友。」
這下子又惹得另兩個人氣得在言語上做人身攻擊。
趙瑟初本來很怕他們,但是見他們那樣互相取笑的插科打諢后,一時眼花繚亂的減去不少防備心。
這個時候,小二跑來跟她說:「趙公子,我看你不妨讓他們幫忙,他們雖然稱不上什麼大好人,但至少不是壞人。」
「你認識他們?」
「他們常來天橋這附近溜,看起來像是有錢人家的紈絝子弟,不過挺有正義感的,偶爾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一下。至少他們跟官差好象有些交情,也許能幫你打聽點什麼。」
趙瑟初一聽,態度便開始轉變,一臉期待的等著三位年輕公子,結束彼此笑罵。
長春最先注意到她的神情,因而朝她桀驁的挑著濃眉,笑著對他的兩個好朋友說:
「喂!她現在對咱們有興趣了。」
朱、苟兩人同時轉頭去看她,苟非吾說:「對不起,讓你見笑了,不過我們一向如此。」
「這叫做有批評才有進步。」朱逢說:「說吧,你要找的人叫什麼名字?做什麼的?
多大年紀?大概長什麼樣子?「
趙瑟初回答,「他姓羅,名成謹,二十五歲,七尺昂藏,劍眉星目。」
長春吹了聲口哨,「唷,是個大帥哥哩,你們是什麼關係?」
趙瑟初因害羞而語塞。
苟非吾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那是人家的私事,你問那個幹什麼?趙公子別理他,先說說其它數據,或是他臉上有什麼特徵。」
趙瑟初想了又想,才發現自己對成謹的了解是那麼的少,連他家還有哪些成員都不清楚。
長春看她那副茫然的模樣,忍不住嘲笑的說:「我看你還不如去天橋找個算命的,說不定他能給你一些指點。」
苟非吾又踢他一腳,「你非得這麼刻薄嗎?」
「我這樣說又有什麼不對,你自己不也常常去卜卦問命。」
「當初就是誤信了算命的話,才把你當貴人,害得我現在這麼落魄。」
「我才是倒了八輩子霉,認識你這個酒肉朋友。」
朱逢掩起耳朵,避難似的坐到她這桌,順手拿了自己的杯子過來,一副不與之沆瀣一氣的可恥模樣。
「趙公子,你就把他們當成是兩隻瘋狗,別放在心上。」
趙瑟初從沒見過如此惡言相向,但卻讓對方感覺不到真正惡意的朋友。
「趙公子,你再仔細想想,你這個朋友有沒有說過他家是幹什麼的,士農工商,總得做點什麼營生吧。」
趙瑟初嘆了口氣說:「他只說過他屢試不第,於是他父親讓他出外遊學。」
「會不會是官宦人家?」
趙瑟初總是拒絕相信,但現在不由得不朝這方面想。
「也許吧。」
「可是我一時想不起來,有哪個京官姓羅的。喂!兩位老弟,你們知道京官中,有誰姓羅嗎?」
「你才是小老弟!沒有!」長、苟兩人異口同聲答完后,又回頭對罵,默契絕佳。
「這就有點麻煩了。」
朱逢一手支著下巴,另一手則在桌面上亂彈,一副很認真的模樣,讓趙瑟初不禁為了自已居然提供不了更明確的線索,而覺得慚愧。
「再不然就只好去國子監查閱名錄了。」
朱逢尋思的表情忽然一變,有些頭緒的問:「你說這個羅公子名字叫成謹,言字旁的謹?」
趙瑟初點點頭,張大眼睛期盼的問:「你是不是想起什麼了?」
朱逢並未立刻回答,而是轉過頭揚聲問他的朋友,「喂!三長兩短的,你不是有個親戚名叫成謹?」
「不認識。」
長春立即否認,但是他那有些反應過度的表情,倒是讓苟非吾想起了什麼。
「噯,你那個叫成謹的親戚,半年前確實從江南被人扛回來,不是嗎?」
「干我屁事!」
趙瑟初一聽,彷彿曙光乍現似的,全身血液沸騰。「他確實是在半年前離開紹興返北,你們真的認識他?」
三雙眼睛同時望向她因驚喜而泛紅的雙頰,嬌美的一點也不像男子,她卻一點也不自知。不過他們也只是愣了一下,並沒有多說什麼。
其實他們早就看出來她是個女的,否則也不會這麼熱心幫忙。
「唉!」朱逢嘆了口氣,然後語重心長的對其友人說:「不管你跟他之間有什恩怨,人家趙……公子千里迢迢尋……人,好歹就幫她一下嘛。」
「憑什麼要我幫她!」長春眯起眼睛,態度強硬的說:「我發過誓,跟那一家子老死不相往來。」
趙瑟初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愈聽愈好奇,也愈聽愈不安,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長春指著她又說:「再說,就算我帶她過去,憑什麼證明這個成謹就是那個成謹?」
趙瑟初馬上想起掛在衣襟里的碧綠玉石,想也沒想就解下來,「這是成謹給我的。」
「這是……」朱、苟兩位研究了一會兒,露出驚為天人的表情說:「這可是個價值連城的寶物耶。」
他們讚歎的把玉石拿高,對著光線研究成色,「晶瑩剔透,毫無瑕疵。」
「我看一下。」
長春一把搶了下來,讓趙瑟初嚇得開始後悔自己怎麼如此魯莽,根本與他們不熟,就把這麼貴重的東西拿出來。
長春仔細看了碧綠玉石后,抬眸瞅她,似笑非笑的說:「有這種好東西,早該拿出來了。」
「喂!你這是幹麼?財迷心竅啦。」苟非吾喊。
長春壞壞的笑了笑,等他覺得嚇夠了她后,才一副很不屑的丟還給她,「這是成謹給你的訂情物。」
趙瑟初愣住了,長公子的話中顯示他已經知道她是女兒身。
「你認得這個東西!」朱逢問。
長春冷笑說:「這可算得上是傳家寶,我怎麼會不知道。」「你們真的是親戚?」
趙瑟初真沒想到有這麼巧合的事。長春撇嘴笑說:「看來,成謹什麼都沒告訴你是吧,包括他的身份。像這樣連自己的真實身份都不肯老實說的男人,你也愛上他,真讓我不得不佩服你勇於冒險患難的精神。」
「喂!長春,你有必要對她這麼冷嘲熱諷嗎?」朱逢嚴肅的說。
「就是嘛,她又沒有得罪你。」苟非吾也為她抱不平。
「你千萬別讓他影響了。」朱逢好心的安慰她。
「沒錯,他跟成謹有些過節,他這麼說只是故意要讓你對成謹產生誤會,你可千萬別中了他的計。」苟非吾說。
趙瑟初本來就已經缺乏信心了,經過長春這麼一說,更加的難過。不過她依然堅持的說:「我想他一定有不能說的苦衷。能不能請你們告訴我,他究竟是何身份?」
「讓我來說吧。」長春搶答,「他是顯親王府的貝勒爺,是皇親國戚。」他又繼續惡意的說:「我看他八成一開始就沒打算對你真心,所以才不告訴你他的身份,怕你找上門去。」
「長春!」朱逢真的生氣了,「就算顯親王府對你有所虧欠,可是這位姑娘並沒有,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傷害她呢?」
「我只是直言無諱。」
趙瑟初忽然恍然大悟,反笑了起來,「我知道了,我想我能理解他為什麼不跟我說實話。」
她將她家的規矩略微說了一下,這種不與權勢結親的規矩,確實讓人匪夷所思,不過天下事,無奇不有。
「能不能請你帶我去見他?」想到他貴為親王之子,她的臉色黯了黯,「就算他只是對我一時虛情假意,正好可以還君玉寶石。」
長春若有所思的凝視那塊玉石一會兒,然後嘆說:「你真傻,把這塊玉石留下來,將來可以賣很多錢,做為回家的旅費。」
趙瑟初黯然的垂下頭,看來似乎有家歸不得。
「算了!」長春終於心軟的說:「我帶你去見一個人,她應該可以幫你。你見到她時,先給她看這塊玉石。可是等你混進王府以後,千萬別提起我。」
「為什麼?」
他冷冷的笑,「讓我先告訴你一件事吧。半年前成謹在江南遭人襲擊受了重傷,命是撿回來了,可是卻失去記憶,就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不記得了,所以恐怕他也不會認得你。」
「他失去記憶!」趙瑟初駭然的驚喘。
「沒錯,這也就是我不能帶你直接去找他的原因……」
長春忽然停止說話,不解的看著她居然笑得那麼欣慰。
「如果他受了重傷,又失去記憶,那麼就可以解釋他為何一直沒跟我聯絡。」她喜極而泣的說:「他沒有拋棄我!」
長春爆聲大笑,「哈哈哈!原來這世上除了我之外,還有人對他的不幸,感到如此高興。」
「我不是幸災樂禍,我只是……」趙瑟初赫然的收斂起笑容,凝視他那憤世嫉俗的表情,疑惑的問:「你跟他是?」
長春毫無笑意的道:「再告訴你一件事,成謹遭人偷襲,據說並非意外,而是預謀殺人,而我則是兇嫌之一。」
謀殺?!
趙瑟初在心裡咀嚼著這駭人聽聞的字眼。
「唉!」朱、苟兩位同時嘆氣,「你以為你是說書的嗎,非得把事情說的這麼戲劇性不可。」
肅殺的氣氛被他們這麼一嘆,確實緩和了不少,但是趙瑟初還是覺得疑雲重重。
朱逢解釋著,「趙姑娘,先別被他嚇到,他一向就有些誇大。總之,因為襲擊成謹貝勒的人手法利落,也有人懷疑是天地會的人所為。不過,因為我們這位三長兩短的朋友,剛好是成謹貝勒的堂弟,要是成謹貝勒一命歸陰,那麼將來親王的爵位就有可能輪到他繼承,所以他就成了頗有嫌疑的幕後指使者之一。」
朱逢一邊解釋,一邊觀察她的接受程度。
趙瑟初驚疑不定的看著他們。她只是想要尋找愛情與幸福,卻一再受到考驗,從父母的阻攔,到這一路翻山越嶺的奔波,沒想到還碰上了權位之爭和謀殺,而她連心上人都還沒見到呢。
「這就是我要你見了王府的人後,千萬別提起我的原因,否則,到時候連你也被當成是我的同黨,那就太冤枉了。」長春訕訕的說。
趙瑟初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說:「謝謝你的提醒。」
「不客氣。」
苟非吾突兀的問:「你覺得他是不是幕後主使人?」
朱逢笑說:「哪有人這麼問的,就算她心裡真是這麼想,也不可能當著我們的面說出來。」
趙瑟初心裡想,也許真的有人懷疑長春,但很顯然的,他的朱朋苟友,卻是百分之百的相信他。
「沒錯,她還得靠我幫忙呢,怎麼好現在就撕破臉。」長春站起來,指著她以命令的口吻說:「明天早上我過來接你,記得換回女裝,我帶你去見碧綠玉石的第一代主人。」
趙瑟初當然還記得當初成謹曾經說過,碧綠玉石原是他的太祖父送給其寵妾的。當時她還有些受辱的感覺,雖然成謹很鄭重的解釋它所代表的含意,但她終究還是不很舒坦。
但是看到長春在提到這位先人的妾時,所表現出來的恭謹,讓她不由得對這塊玉石另眼看待。如果這塊玉石的原主人那麼受後輩子孫的尊崇,那麼這塊玉石所代表的意義,也應該重要到讓她相信成謹的感情。
※※※※※※
隔天一早,長春駕了馬車來接她,這一次朱、苟兩位並未同行,趙瑟初稍稍覺得有些不安。
「如果怕了,趁現在放棄還來得及。」長春嘲弄的說。
趙瑟初握住碧綠玉石,想見成謹的心意,讓她克服一切恐懼的來到京城。現在就快接近了,說什麼也得試一試。
再說,長公子只不過在態度上有些許令人可議之處,但至少他的眼神不像周文章那麼令人渾身不自在,好象看見一窩纏繞在一起的蛇一樣。
「我相信你是好人。」
「但是你更想與成謹重逢。」長春撇了一下嘴角,伸手扶她上馬車,自己坐上駕車的位子,馳向郊區。
深秋個紅層層,片片隨風飄零,落在地上,鋪成一條如錦似繡的紅色大道。
趙瑟初突然高興的說:「我想起來了,成謹曾經說過,他住的地方有一大片楓林,夏日裡濃綠掩映,深秋時候紅艷似火。」
長春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然後指著前方不遠處,在林間隱約著的瓦檐高牆。
「那就是成謹的別莊,我想他現在應該就在那裡養病。」
趙瑟初愕然的看他,接著又去看那漸漸向路后倒退的別莊。如果他真的就在裡面—
—好個咫尺天涯,那麼近,卻又那麼遙遠。
長春冷哼了兩聲,「有些人就是特別的幸運,一生下來就註定好了可以繼承這麼龐大的產業,以及高爵厚位。無論什麼意義非凡的紀念品、傳家寶都讓他理所當然的接收了,就連愛情的好運也讓他一個人佔盡。」
趙瑟初握住碧綠玉石,她聽得懂他所指稱的對象是成謹。可是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敢說什麼,長春渾身都是刺,刺上還喂上名叫嫉妒的毒。
幸好他除了舌頭比較毒以外,並沒有做出任何讓人害怕的舉動,始終與她保持距離。
「他那麼多事都瞞著你,你究竟愛上他哪一點?」
「也許,就是因為他隱瞞了身份,所以我才能更專心的愛上他這個人。」
「這種說法,還挺有意思的。」長春鮮少真心贊同一件事,「我倒是很好奇,在你眼中少了親王貝勒包裝的成謹,是怎樣的一個人?」
她想著想著,淺笑盈盈的說:「他是一個溫柔體貼的人,聰明又有才華,但是並不會恃才傲物,風趣又有愛心,是個虛懷若谷的謙謙君子。」
長春大笑起來,「簡直是個完人!」
趙瑟初收起笑容。像他這樣玩世不恭的態度,實在讓人很難輕鬆應對。
沒多久,他們來到一座寺庵的山門,長春的表情忽然一變,大概是肅穆的宗教氣氛影響,所以讓他謙恭了一些。
趙瑟初疑惑的看著他。
長春解釋道:「我們的太祖父去世后,他的妾便出家為尼,法號如素。」
趙瑟初點點頭。
長春帶她進去后,向大殿上的女尼求見如素師太。
「長春!你來這裡幹什麼?」
長春回頭一看,一群女人在他們後面接著進來,不由得嘆息說:「真倒霉,早知道出門前先卜一卦。」
其中一個年輕的姑娘,不經意的掃視過他身後的趙瑟初,然後在看見她胸前的碧綠玉石時,臉上忽然露出憤怒的表情,並沖向前去,一把扯住那塊玉石,對著長春責問:
「我就知道一定是你乾的,現在有物證,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趙瑟初差點沒被勒死,而長春毫不憐香惜玉的將那個年輕女孩的手扳開,並將趙瑟初推到身後護著。
「明月,怎麼了?」
「太福晉,姑姑,那個女人的脖子上掛著成謹貝勒的碧綠玉石,這不就很明白的表示偷襲的人就是他嗎?」納蘭明月指著長春。
長春低下頭跟趙瑟初說:「算你的運氣差,該見著的人還沒見到,就先碰到不該見的人。」然後他介紹道:「中間那位是成謹的祖母,旁邊那一位則是他的二娘,至於那個像一隻有點神經質的哈巴狗的姑娘,則是二夫人的侄女明月格格。如果你要列一張該提防的人的名單時,我建議你把納蘭明月列為第一,因為她從小就夢想著要嫁給成謹。」
趙瑟初望著那個老婦人,而她也望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