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起舞回雪寒初透。
封舞星目未啟,已先感覺到空氣中寒意襲人,帶著院中特有的松香,清冷怡人,令她的知覺在第一時間復甦。
下雪了。
她微微調息吐納,調整體內氣流,運轉順行周天,靈敏的玉耳傾聽著窗外雪花輕若無物的飛旋落地,芳心靜瑟,無礙無念。
體即法身,相即般若,用即解脫。若止觀則成定慧,定慧以明心,德相圓矣。
她練的「大悲心經」,是由佛宗分化而來的佛門心法,定性靜心,至物我兩忘,才是最高境界。
這一套心法,至陽至純,本不適合女子修練,然而她根骨絕佳,天賦異稟,練起來竟然事半功倍,連傳她心法的高僧南屏梵臻大師亦為之稱奇,直道「佛法無邊,造化萬千」。
雪白素手立拈花狀,當胸變化無數,窗外雪光透過芙蓉帳,照在她寶相莊嚴的玉容上,更顯得晶瑩純靜,似一朵無瑕的白蓮花,這至靜與至動之間,卻保持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和諧。
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澈,凈無瑕穢。
然而她終究,不過是個凡夫俗子。
封舞輕吁一口氣,收功起身,掛起羅帳,推開房門。
眼耳鼻舌身意,色聲香味觸法,六根六主,皆因人而在,因在而生出世間諸般幻象。她六根俱在,六塵未凈,要想無我無物,實是妄求。
門外雪花飄舞,天地俱寂,妝裹出一個琉璃世界,白茫茫蓋去污穢,讓人幾乎以為,這裡是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
輕悄的蓮步踏入雪中,不疾不徐,翩然行向院中央的古井。身後的雪地上,一如當初,了無痕迹。
踏雪無痕。
纖雅香影駐足井邊,她提起井邊的木桶,拋入井中,然而桶柄上卻無應有的繩索,供她拉出水桶。她掌化爪形,虛空吸提,硬生生將裝滿水的木桶攝了上來。
隔空取物。
一向有些許暖意的井水經一夜風雪,冰寒徹骨。她以指試過水溫,形狀完美的柳葉眉微微顰起,想到正房中鄙人的身體狀況,素手化為蘭花,三指點入桶中,暗勁催吐,片刻間一桶冰水熱氣氤氳。
三昧真火。
絲毫不覺得自己表演了一連串驚世駭俗的絕頂武功,封舞提著水,嬌軀輕若鴻羽,點過雪地,穿過迴廊,在兩扇雕花朱漆木門前停住。
門邊兩個垂髫小婢見她到來,微微屈膝,卻不作聲。
她點點頭,將水倒入右邊小婢手捧的沐盆中,放下木桶,輕輕推開虛掩的門。
現在是卯正一刻,該喚醒房中人了。
雖然是這樣想著,她與婢女們的腳步卻都下意識地放輕了,生怕驚擾了那人。
卯正一刻起床梳洗,卯正二刻進第一碗葯,卯末吃早餐,已初進第二碗葯,午時吃過午飯,歇半個時辰進第三碗葯,申初歇過午覺,進丸藥,酉正吃晚飯,飯後仍是半個時辰,喝第四碗葯,戌未就寢前,喝—碗培元固本安神的補藥,過三刻再上床。因湯中加了助眠的藥物,故而可以讓他一夜好眠,直到第二天卯正一刻。
這是封舞十一年來的時刻表。其中時辰安排或因用藥不同而有稍異,大體不變。當然她起初年幼不諳事,沒人敢將盯司馬弈吃藥的重任交給她,但她從一入司馬山城,便被要求全程參與,十歲時,已經獨擋一面,完全接下這個工作了。
而她今年,也不過十五歲。
未進司馬山城,她便知道自己的任務是陪伴重病的弈少爺。剛開始,她被要求必須一天十二時辰都跟在司馬弈身邊,如影隨形。直到三年前,弈少爺忽然鬧起彆扭,執意要與她分房,也不許其他侍女在他房內留宿,她這才搬出來,住在他隔壁。
「弈少爺,醒醒。」
她的聲音偏向清亢嘹亮,才脫了童音,還余有一絲稚氣,但壓低了調,反而增添了幾分婉轉,如樂音悅耳玲瓏,總覺得意猶未盡。
削蔥玉指輕拔開珠簾,渾圓的珍珠碰撞出細微的聲響,帶起簾頂一排銀鈴清脆的叮噹聲,如微風拂過。
純白的鮫綃帳微微動了動,她取過榻邊的紫貂裘,待立靜候。
他並非會讓人久候之人。在他能力所及的範圍內,司馬弈總是儘力將事情做好,盡量不為旁人增加負擔。
是因為這樣,所以司馬山城中四老九尊才會更對他愛若拱璧,無比呵護吧。
威震天下的司馬山城,家族之中的團結友愛亦是天下聞名。然而他們對司馬弈愛護,仍是令天下人為之驚嘆。
他們將世間最好的珍寶都捧到他面前,只求博他一粲。例如這世人以為只在傳說中的鮫綃帳,例如案上那本《蘭亭序》的真跡,例如牆上掛著的吳曹不興的《玄女授黃帝兵符圖》,例如……她。
她以奴身,與司馬家另七位孫小姐同列入司馬山城名滿天下的「八姝」之中,對於自己的出色,她自是知道的。
每日晨妝,菱花鏡中的容顏是欺霜傲雪的明艷,風姿清妍,眉目如畫,曾令許多初次見到她的司馬府的客人贊為「瑤池仙品,仙骨靈韻」。而她的武功,更是「八姝」之冠,即使長她十歲的大小姐司馬錦箏也非她百招之敵。其內力深厚精純,直逼「九尊」,令人難以相信,她才十五歲。
當然這其中,亦不得不歸功於司馬家對她的悉心栽培。自她入司馬山城那一日起,天上地下,所有常人夢寐以求的靈丹仙草,如填山倒海般堆到她面前,最上乘的內功心法,最難求的高士名師,最謹慎嚴苛的教導訓練,造就了她——封舞。
她應該要感激的,畢竟當年若非五爺買下她,也許她早成了路邊的凍死骨,孤魂野鬼。可是當一個人的存在完全只是為了另一個人時,她的生命,還算是完整的嗎?
甚至有時,她會懷疑,自己,到底還是不是個人?
自爹娘將她賣給司馬家那一日起,她失去的,不只自由,還有自我。
經史子集,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刺繡裁剪,內功武藝,全都是為了他而學的。
陪伴他,照顧他,保護他。
她整整十一年的生命,都只圍繞著一個人。
這樣的她,與他們弄來為他擋風保暖的鮫綃帳,供他欣賞觀摩的《蘭亭序》,讓他逗笑取樂的綠頭鸚……有什麼不同?
一隻修長優稚的掌緩緩攏起鮫綃帳,那手的顏色,比鮫絹還要白皙晶瑩三分,完美得似是天工巧手以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精琢而成。
司馬弈。
萬金難求的鮫綃帳后的少年,略顯病弱、蒼白。卻也正是因此,更像一尊價值連城的白玉娃娃,五官輪廓,皆是無可拂剔的絕美俊雅,絕色如封舞,亦為之相形見絀。而他眉宇間秀氣迫人,見者忘俗,為之心折。
這樣絕世出塵的人物,偏生下來便帶了不治之症。紅顏薄命,豈獨女子?
封舞為他披上輕暖貂裘,折了兩折袖子,退開,讓身後的小婢上前服侍他漱洗。
比起無數貧家兒,司馬弈的身份,確是令人無比艷羨的。然而伴他十年,他比籠中鳥更不自由的生活卻只令她為之側然。
養尊處優又如何?二十年,他從未踏出司馬山城一步,連這所院子他也難得出去一兩次。他的病體,再加上眾多長輩的關係,讓他想多走一步路都要三思而行:這樣禁錮的生命,哪有樂趣可言?他若非生在司馬家,早在襁褓之中便已夭折。
見他洗完臉,封舞執起案台上的骨梳,為他梳頭。
銅鏡中,司馬弈望著身後沉默的少女,微笑溫言:「小舞今天的心情不好么?」
封舞斂下美目,捧過紫晶冠,熟練地為他戴上,怔怔看著鏡中令人目眩的笑顏。
過著這樣的日子,朝不保夕,命懸一線,然而司馬弈卻不曾變得孤僻陰沉。相反的,這病弱的少年卻有著令人為之驚艷的燦爛笑容,像是沒有任何憂愁煩惱,生命中從未有過陰霾般的透明璀璨,讓看見的人,也放下了心頭的憂慮,泯然開懷。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的笑,讓她怨不了他吧,也或許……是因為他的笑臉,與另外一個人,竟是如此神似——
與世無爭,祥和坦蕩,似清晨第一縷陽光,照暖人心。
她為他插上銀簪,玉手扶住紫晶冠,微微端正,確定妥當了,這才放開。
司馬弈早就習慣了她的安靜少言,略白的唇揚起絕美的弧度,笑容可掬,「今天是二十了呢。今年的小寒,是下個月初一吧?小舞還是要去嗎?」
封舞轉身接過剮送來的葯汁,輕輕吹著,靜靜聽著他和暖低柔的聲音,黝黑瞳眸交織著複雜的情緒,半晌,低應道:「嗯。」
等了一年又一年,她心頭的希望早已磨盡,只是執拗地不肯面對,只是頑固地不願承認,只是懦弱地逃避現實,哄騙著自己,將那個夢繼續做下去……
纖掌中藥碗的溫度已不再燙手,才端到他面前,讓他喝下。
司馬弈向來都是最合作的病人,毫無異議地接過葯碗,「湊近唇邊,淺淺啜了一口,像是預習一下藥有多苦,而後一飲而盡。
這葯有多苦,她嘗過。
封舞望著司馬弈不見半點苦相的俊容,不由有些欽佩。見他因喝急了而有些微喘,一手輕抵上他后心,助他順息。
司馬弈平緩下呼吸,側開身子,不想多耗她的內力,凝視著鏡中少女蕭瑟的朱顏,他淺笑著另起了個話題:「九叔不知道何時才回得來。如今天下大定,戰事漸歇,他該閑些才是。」
一近小寒,小舞的心情便漸漸低落。所有人都知道她已等得絕望,卻也沒有人忍心逼她清醒,去接受那殘酷的現實。
十年音信全無,小舞的親人想來應是死多生少了。
在這亂世,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小舞要想重見家人,怕是要等奇迹出現了。
知她心亂,他體貼地將話題轉到遠在長安的九叔身上。
司馬山城自一手建立山城的司馬景浩開始,到如今,已有六十餘年,傳到了第五代。司馬景浩十幾年前已逝,其四子秉承父業,將司馬山城由默默無名擴展成雄霸一方的霸主,更在第三代九位堂兄弟手中發揚光大,非但威震江湖,更隱隱左右著天下局勢。連如今在長安稱帝的李淵也不得不承認,當日若無司馬一族鼎力支持,這天下姓甚還未可知呢。
說起司馬山城中之「四老九尊」,誰不肅然起敬?
而司馬昂,即司馬弈所說的九叔,正是司馬山城派出匡助李淵次子世民打天下的得力助手,軍師智囊。
四老之中,老四成親最晚,司馬昂比長兄小了足足二十二歲,只比其三哥所生的司馬弈大了六歲,故諸長輩中司馬弈與九叔最最投契。兼之兩人脾性相近,愛好亦同,比同一輩的兄弟感情更好。
聽他提起司馬昂,封舞目中掠過點點星芒,清冷眸光終於有了一絲暖意,清脆的嗓音仍壓低了,卻帶著一分不自覺的企盼,「九爺——該快回來了。」
司馬弈含笑附和,「小舞也是這麼想的?去年九叔十一月十七到家,二十五便走了,還不到十天。希望今年可以待得久些,過了年再走。」
李閥打天下,征戰八年。九叔,卻有十年沒在家過年了。每年冬天匆匆來,匆匆去,有時甚至只停留個一二天,又要奔赴沙場,從未有一年,可以在家吃個年夜飯,過個團圓年的。如今各地割據勢力十去八九,余者亦不足為懼,今年除夕,九叔該可以在家守歲了吧?
封舞見他目光轉向紫檀架上的棋盤,道:「爺可是想下一盤?」
司馬弈點頭,美如冠玉的臉上不覺地有了幾分懷念,「去年和九叔的那盤棋,還沒分出勝負呢。這次他回來,定要和他把那盤棋下完,好扳回我輸的那三目。」
司馬弈的棋力,原比司馬昂高。然而司馬昂征戰數年,再溫和的人也添了殺伐氣,氣勢上比司馬弈凌厲許多,故而近年來反而司馬弈輸得多。
封舞拿下白玉棋盤,擺在一邊花梨石案上,再取出碧白二色玉棋子,分別放好,先執碧子,道:「爺今天,讓奴婢几子?」
她的棋力,比起司馬弈遠遠不如,平日對弈,總要司馬弈讓她几子,方有一搏之力,故有此問。
司馬弈儀態悠然,在她對面坐下,笑道:「近來你進步不少,前回我讓了你七子,最後你只負一子。今天,試試只讓六子,可好?」
封舞點頭,不假思索,晶瑩翠綠的棋子紛紛落在雪白棋盤上,錯落有致,煞是好看。
司馬弈看得一怔,右手拈起一顆白玉棋子,問道:「小舞下過先六子的?」
封舞望著初起步的棋局,疏離的玉容奇異得柔和起來,低回道:「去年九爺來,教了奴婢幾步。」第一個教她下棋的人,便是司馬昂。
記憶驀然翻湧,最深處,是少年清澈乾淨的聲音,含著寵搦,切切道:「小舞兒,你可要牢牢記著,這棋局便如人生,開頭是最最關鍵的。開局開得好,下面走起來,也就順暢得多。若起錯了頭,不但予對手可乘之機,也置自己於險境,從此步步維艱,寸寸殺機。所以,落子一定要慎之又慎,你可記得了?」
自己當時是如何回答的呢?一定是用力點頭應好吧?她的印象卻模糊了,只有他的話,每一句,每一字,都牢牢記著,從來不曾忘懷……
她至今猶記,清晰如昨日才現,她與他,第一次初會……
那一年,仍是隋大業年號,封舞才四歲。
四歲的小娃,懂得的事情並不多,其中更不包括骨肉分散,生離死別。
她之所以蜷在太師椅上哭,原因卻十分複雜:因為她才進了這大大的房子,一個人也不認得,帶她進來的「老爺」像是有什麼急事,把她往椅上一丟,匆匆走了,她一個人呆在這陌生的地方,又慌、又怕;又想著會有「好長好長時間見不著」的爹娘和小弟弟;一邊又要背著阿爹曾經教過她的「節氣歌」,生怕記錯記漏了,錯了日子,將來見不到爹娘了,偏偏一緊張,背到第二句就忘詞了,這下就更傷心了。
臨出門時,阿娘說,庄稼人日子未必記得住,二十四節氣卻是不會亂的,所以,不和她約幾月幾日,只要她記得,今天是小寒,冬至之後剛好半個月。過了小寒這一天,接著就是一年中最冷的「三九嚴寒」的時候了……
「三九嚴寒」是什麼意思她不清楚,就像她不明白為什麼老爺居然肯買她。鄰居家九歲的小蘭姐姐被人買走了,六歲的珠兒姐姐卻沒人要,娘說他們嫌珠兒姐姐太小,不懂事,做不了什麼活。可是舞兒才四歲,老爺卻肯出二十兩銀子買她——聽說,小蘭姐姐只賣了五兩銀子呢——她不明白什麼緣故,卻記得爹娘的話,舞兒從此就是老爺的奴才了,要聽老爺的話,比聽阿爹的話、阿娘的話更要聽;她也記得,明年二十四個節氣的倒數第二個,會很冷很冷的「小寒」那一天——也就是和今天一樣的那一天,爹娘會帶了小弟弟,還有阿娘肚子裡頭那個她沒見面的弟弟或妹妹,到西城門來看她。西城門,就是她今天進城的那個門,明年的小寒,後年的小寒,以後每一年的小寒,他們都會一齊來看她,還會教小小弟弟(妹妹)叫她大姐……
阿娘抱著她,又哭又說,她一個字也沒忘,全都記下來了。
封舞記全了那句「冬雪雪冬小大寒」,鬆了口氣,可是想起阿娘流也流不完的淚,忍不住又「嗚嗚」哭子起來。
阿娘很少笑,好看的眉頭總是皺著的,擔心著天冷了她沒有衣裳,擔心米缸空了弟弟連米湯都沒得喝,擔心村裡催繳的雜稅交不出,阿爹就要被捉走了,擔心再生一個小弟弟更吃不飽了……可是阿娘也只是皺著眉,挺著高高的肚子,仍然忙進忙出,從來不哭。今天,卻從老爺進了他們家的門那一刻起,眼淚就再也沒停過,直到老爺抱著她出了門,阿娘的淚水仍然像斷了線的珠子,一個勁往下掉,卻老掉不完。
還有阿爹,最後抱著她親的時候,她看見阿爹眼紅紅的,像怕眨掉了什麼似的,睜著大大的眼,—眨也不眨地看著她,看得她心酸酸的,跟著阿娘哭了起來。
還有剛會叫阿姐的弟弟,已經四頓沒吃東西了,阿娘只能不停地給他喝水。餓得連哭聲都小了,見阿娘阿爹來抱她了,揮著手跟著「舞……舞……」的叫,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想她呢……
可是她很想他們。
封舞抽咽了聲,舉起衣袖抹去滿臉眼淚,眼角的餘光卻看到了門外的少年。
這是誰家的孩子?
司馬昂以為自己看花眼,可是眨了又眨,裡頭仍有個小小的身影蜷在廳西側的太師椅上。
剛走過廳門的腳步倒退了回去,站到了門的正中間。
五哥的院里,怎麼會冒出個小姑娘?
屋裡頭的小封舞淚痕未乾,睥見他倒走路的有趣樣兒,咯咯笑了開。
這個大哥哥,好好玩。
司馬昂不好意思地搔搔頭,趨前俯視,笑問:「小妹妹,你是哪家的孩子?怎麼在這兒?」
司馬山城中這把年紀的娃兒至少有二三十個,他自不能每一個都認得。但他卻能肯定這娃娃並非城中人子女,因她的衣著與他們有著極大的不同。
這麼冷的天,她身上只穿了件單薄的夾襖,且十分檻樓,一雙小腳就這麼光著,凍得發紫,清瘦的面龐上只有一雙大眼含著水光,還有幾分精神,小小身軀瑟縮在寬大的檀木椅內,越發顯得楚楚可憐。
這孩子,顯然沒有得到好好的照顧。
解下身上的銀狐大氅,他彎腰抱起冰冷的身體,將她密密包住,再坐在椅上,讓她坐在他膝上。封舞有些驚愕地揪住大氅的內襯,捨不得放手,仰起頭,盯著長得很好看的少年。
這毛茸茸的大被子,軟軟的,綿綿的,暖暖的,就像大哥哥笑起來的樣子,好看得讓人忍不得移開眼,忍不住想親近,巴著他,再也不放開。
這麼溫暖的感覺,在她有限的記憶里,從來都沒有過呢。
司馬昂撫著她扎了一個朝天辮的小腦袋,柔聲再問:「你是誰家的孩子?」
她皺起眉,很認真地想,「老爺說,從今天起,舞兒就是司馬家的人了。」
那,她就是司馬家的孩子了,對不對?
小小的臉蛋沮喪地埋進銀狐柔軟的皮毛內,連嘆息聲都一起淹進去,不敢讓人聽見。
可是,阿娘不是一直教舞兒說,舞兒姓封啊。
她的家,破破的,沒有毛毛被子,也沒有笑得很暖的大哥哥,可是有阿爹阿娘,有才一歲多的小弟弟,她更喜歡。
「老爺?」司馬昂奇道,「誰是老爺?」
封舞從大氅中拔出小手,比劃來比劃去,「黑黑衣服,高高,凶凶。」
回復一絲血色的小臉板起來,兩道彎彎的柳葉眉湊到眉間碰頭,有些乾裂的櫻唇抿成一條線,很認真地模仿著老爺「凶凶」的樣子,卻只製造出一張滑稽的鬼臉。
穿著黑衣又愛板著臉,那一定是五哥了。司馬昂失笑,五哥若看到自己的冰塊臉被「美化」成這麼可愛的樣子,不知會有什麼表情呢。
先前大哥將眾兄弟召集起來,討論關於李閥向司馬山城求借一萬精騎兵暨請他前去相助一事。五哥剛回山城,便被叫到大哥那邊去了,想來是因為這樣,所以把這娃兒放在這兒便離開了吧?以五哥的脾氣,沒有他的吩咐,下人們吃了豹膽也不敢擅自決定如何處置她呢。
可是,五哥把這麼小的娃兒帶回山城,做什麼?
他低頭問懷中小小人兒:「那他為什麼帶你到這兒來?」
這個問題她會回答。
封舞斜著頭,道:「老爺說,有個哥哥生病了,要舞兒來給他做伴,陪他講講話,替他解解悶。」
老爺一路上說了好幾次呢,她記牢了,要給他做伴,陪他講話,替他解悶。一共有三件事,她一件也沒落下。
原來是為了三哥的兒子弈買回的童伴。他了解,卻也更不解,城中多少年齡相近的孩子可以陪弈,怎麼偏偏買回來一個連自己都照顧不了的小娃娃?
封舞可不懂他的心思,也沒耐心等他回話,注意力早就轉移到八仙桌上擺放著的糕點上去了。一進門,她就對它們垂涎三尺。但是怕老爺,不敢動。後來老爺也急急地走了,只剩了她一個,阿娘說亂拿人家東西是壞人,所以她乖乖聽話,也不敢動。可是大哥哥很和氣,他應該肯給她一塊餅吧?
「大哥哥,那個……是可以吃的嗎?」她小心翼翼問著,用力吞了口口水。
司馬昴愕然,「什麼?」
咦?難道大哥哥是很小氣的?
封舞努力伸長小手指,「那個……那個……舞兒肚子餓了……」
渴盼的黑眼珠可憐巴巴地望住他,小嘴一扁一扁,預備在他拒絕的時候放聲大哭。
司馬昂恍然。眼見小妮子烏溜溜的眼中積蓄起水花,眼明手快,在發大水之前將她抱到八仙桌上,就這麼坐在桌子上,「可以可以,全都可以吃的。小舞兒,你想吃什麼,自己拿。」
只要她不哭,一切好商量。
封舞吸吸鼻子,把眼淚和鼻涕都收回去,小小手掌抓向從沒吃過的糕點,哪還記得是為了什麼傷心的。
嗯,還好大哥哥很大方。
這樣小的娃娃,就這樣離開了父母,連發生了什麼都不明白吧?
司馬昂看著開心笑著的娃兒,星眸浮起悲憫,掏出帕子,為她拭去鼻水,輕手輕腳,生怕弄痛嬌嫩的皮膚,「小舞兒,你想家嗎?」
封舞含著甜糕,剔透的杏眼仰望著他暖暖眸中的憐惜,眼圈一紅,含含糊糊地抽噎道:「想……舞兒想回家……」
即使……這裡有好吃的糕點,她還是想回家,想回那個老是挨餓,從來都吃不飽的家。
啊啊……他把人家小姑娘的眼淚勾出來了。
司馬昂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一迭聲道:「你別哭,大哥哥送你回家……」
「好不好」三個字來不及出口,橫里插進一個清冷的男聲,道:「小九,飛雲、驚虹已收拾好東西在東廂等你了,你還不快去?叫李二公子一直等著,豈是待客之道。」
「五哥,」他回頭,與黑衣青年面對面,輕聲懇求:「把這小娃兒送回家去,好不好?」
司馬曄偏開頭,催促:「你放心吧,快去。」
司馬昂當他允了,向封舞展開安撫的笑容,柔聲道:「小舞兒,大哥哥要走了,讓五哥送你回家可好?」
見娃兒呆瞪著五哥,他想起她剛才扮的鬼臉,不禁莞爾,拍拍她的頭,匆匆離去。
封舞被突然出現的司馬曄駭住,不要說司馬昂最後對她說的話,連之前的對話都嚇忘掉,一手緊緊抓著他留下的帕子,一手還抓著吃了一半的甜糕,呆看著司馬曄,不知道他會否把她抓起來打屁股。
她吃了他的糕點,又坐在桌子上,還都被他看到……死定了……
但司馬曄卻只瞪著「埋」在大大孤氅與糕點堆中的小人兒,目光深邃,半日未有動靜。
在往日,縱有一千個人,有小九這一句話,他也都會放走,惟獨這個小娃兒,關係著弈兒的生死,他是絕不會放她走的。
似她這般根骨絕佳又適合練至陽內功的女子,千萬人里也找不出第二個。只有靠她,或許可以將弈兒的命留住,就算瞞著小九,他也要留著這丫頭。
這些,封舞在當時一無所知,她只是怕會被「凶凶老爺」打,又想到他是大哥哥的哥哥,應該不會很壞才對。
她就這樣安慰著自己,住進了完全陌生的司馬山城,暗暗盼著,可以再見到溫柔的大哥哥,好還他的帕子和大衣,謝謝他的好心,也可以多看到他好看的笑容。
她沒有想到,第二次見到司馬昂,是在一年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