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最終仍是有負九爺訓導。
走神的結果,封舞兵敗如山倒,不到半個時辰便一敗塗地,被司馬弈吃掉一條大龍。
九爺如若知曉,定要嘆息孺子不可教。
封舞腦海中,浮現起一張溫柔的臉,笑著怪責她的不專心,卻從未真正惱過她。
「小舞!」
坐在正中央的美婦柳眉微蹙,提高了音量。
封舞無聲抬眼,注視著雍容貴婦,想不出她為何喚自己來。
三夫人一日里不知探視弈少爺多少次,哪有必要來問地弈少爺的身體狀況?
一邊側坐的少女把玩著一支玉簫,興趣缺缺地睥她一眼,冷哼:「還是一個悶葫蘆,三棒子也打不出一個屁來。」
看了就火大。
想不通啊,為何爹娘與各位叔伯會對這丫頭另眼相待,把她抬到天上去。
三夫人為女兒的粗話皺眉,薄責道:「玉簫,小心講話。」
司馬玉簫櫻唇微扯,沒好氣地道:「我又沒說錯。從進門到現在,她說了多少個字了?娘還是別跟她繞圈子了,有什麼就趕緊說吧。」
也省得害她在這乾耗。
若不是好奇娘親喚封舞來此的目的,她才不要與她呆在同一個房間里。
三夫人對這被寵壞了的愛女一點辦法都沒有,轉向垂首低眉,沉默寡言的少女,溫聲道:「小舞今年也有十五了吧?」
司馬玉簫不賞臉地拆自己母親的台,道:「天天念叨著我比某人大一歲卻沒她一半沉穩懂事,娘親大人難不成連女兒的歲數也記不清了?」
明知故問,浪費時間。
天天被拿來跟丫環比,司馬玉簫一肚子怨懟,氣得很呢。
三夫人無奈道:「玉簫,你再胡鬧就給我出去。」
司馬玉蕭立即一把捂住檀口,表現出「封嘴」的誠意,杏眼不忘瞪向封舞,察看她有無幸災樂禍的偷笑。
封舞心如明鏡,清晰地反映著身外諸事。
司馬玉簫對她的敵意並非今日始,也不會由今日止。
早前未有好事者將她列入司馬山城「連城八妹」時,她在司馬玉簫及其他小姐眼中,不過是司馬弈的貼身侍婢而已,與她們各自的侍婢並無兩樣,也不值關注。然而去年司馬弈被司馬山城仇家劫走,司馬山城傾城驚動,她亦曾出手抗敵,被當時前來相助的大少爺之友,武林榜譜寫人孫擇鶴撞見,大筆一揮,「七姝」便成了「八姝」,將她與諸位小姐相提並論,事後更廣為宣傳,白白為她樹敵。
隋唐承魏晉南北朝遺風,門弟等級森嚴,尊卑之別極為嚴格,世閥望族對寒門子弟尚且輕視,況她不過司馬家一名家奴,何等卑賤,竟得以與司馬家諸小姐齊名,對這些名門千金而言,實是奇恥大辱。
成熟穩重如司馬錦箏,自然不與她計較,而六小姐司馬瑤琴與七小姐司馬玉簫年輕氣盛,終是小孩子心性,對此便大感不忿,對她更加刁難。
可笑的是,司馬家中主子們看她是奴才,輕之鄙之,奴才們卻又視她為異類,亦大加排擠。她身份尷尬,上又上不得,下也下不了,不上不下,十分奇突。
照規定,幼年入府的奴婢為司馬家奴,前緣斷盡,不問來歷,皆賜「司馬」姓,從此與舊家再無關連。
但封舞卻是例外。
她初入司馬山城,總管亦曾為她改名,卻被五爺駁回,命她依原籍,不做變更。而後更派她入「擷芳院」,貼身服侍司馬弈。經這一番折騰,五爺的用意昭然若揭,改姓一事,從此無人再提。
同姓同宗,不可聯姻。故司馬曄此舉,等於向眾人公布了她的身份。
名門世家的司馬山城,自不會娶她做司馬弈的元配妻房。然小妾之中,「封舞」這一顆榜上有名,卻是十年前便定下了。
這樣一來,她與一般丫環侍女間亦有著不可跨越的鴻溝。小時猶可,天真無邪的孩子無妒謗之心,她也不覺自己與別人有什麼不同。及解人事後,童伴們紛紛疏遠,無人肯睬她。自她十歲至今,再無一知心友。
三夫人帶些小心的聲音重又傳入耳中,道:「小舞,如今你也成人了,準備一下,下個月我挑個日子,讓弈兒收了你。」
濃密長睫輕輕一顫,封舞卻只屈膝應道:「是。」
成人——指的是她今日辰時來的初潮吧。
辰初換下褻衣,不到二刻三夫人便得知消息,好靈敏的耳目啊。
封舞玉顏清冷自若,平靜如水,
她的衣物寢居,自有專人照料,不管換了多少人,那人,終究是司馬家奴呢。
只是明知身邊有一雙眼,無論何時,都在窺視著她的一舉一動,甚至,別有用心地翻尋著她換下的貼身衣物——這種感覺,曾經一度令她不寒而慄,猶如置身鬼域。
到如今,她已習以為常,處之泰然。
生命中的打擊太多了,到最後,她已鈍了知覺,學會不再抱著期望。
十三歲那年,偶然聽見三夫人與紀嬤嬤談及她的身體狀況,為她的癸水遲遲不來大表焦慮,她才知道,一直以來對她關心有加的紀嬤嬤,真正關切的,只是她何時成為一個成熟的少女,
從四歲起便照顧她,她視若親人一般的紀嬤嬤,另一個身份,是弈少爺的奶娘,親疏之別,顯而易見。
而她的成年與否,關係著能否開始修習雙修之術,能否治癒弈少爺的病,紀嬤嬤對此事的關注,也在情理之中。
只此之後,她對身邊的人,再也沒有辦法付出信任與感情。
「夫道者,性與命而已。性無生也,命有生也。無者萬物之始,有者萬物之因。一陰一陽之謂道,生生不窮之謂易,易即道也。」
五爺為了弈少爺的病,窮盡心力。最終將易、道、醫、武四者揉合,創出這獨出一格、空前絕後的醫理,以她純陰之身,修純陽之功,以養元精。再以陰陽雙修之術,將所有精華導入弈少爺體內,助他打通自出生便閉塞的經脈,接續過弱的心脈,從根本上改善他的體質,以達到治病之效。
所以他們,一直在等她長大。
這裡的他們,指的是三爺夫婦、紀嬤嬤,以及想出此法的五爺。
此事自有兇險處。五爺曾言,此術未有人試,她身為鼎爐,更有莫大風險。誰也不知雙修之術一旦施展開,她所有內力、元陰盡入弈少爺體之內后,可還有命在。
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五爺只將此事告訴了弈少爺的父母,紀嬤嬤則是由三夫人處得知的,連她,也是十二歲開始發育那年,五爺傳她以修心法,才知五爺為何買了她,又如此精心栽培她。
命是五爺給的,就這樣還了司馬家,也好。
她寧可像五爺這般,如實相告,也不要再有一個紀嬤嬤,以長者慈愛的面容伴在她左右,時時想的卻是她是否已發育成熟,能否與弈少爺交媾。
如今,算是終於到了最後關頭了。
封舞抱寧守靜,無嗔無怨,卻有一種大事底定的放鬆感,因她這條路,終於走到終了。
真心不動,則是光明,一經妄動,即生諸苦;不動時,無所謂見,一經妄動,便生妄見。
她練的若非這清靜沉斂的佛門心法,可還得這般平和心境?
司馬玉簫從未聽過此事,怫然道:「為什麼要弈哥收她?要給弈哥選嫂子,也該找個大家閨秀呀。未娶妻先納妾,算怎麼回事?」
她的意思,大半來自人選上。要叫小她一歲卻死氣沉沉(被她娘美其名曰「老成持重」)的封舞為小嫂,她才不幹。
封舞充耳不聞,向一臉尷尬的三夫人行禮道:「弈少爺快要吃藥了,三夫人沒有別的吩咐的話,奴婢先下去了。」
三夫人嗔瞪女兒一眼,少有的厲顏道:「住嘴,我沒問你的意思。」轉向封舞,和緩了顏色,道:「下午弈兒睡著了后,你再過來一趟,我叫了師傅來為你量量體裁,趕做些衣裳。」
封舞抬眼,恭敬順從:「奴婢遵命。」
三夫人卻不自在地別開了臉,不敢對視這少女的眼。
封舞的眼極美,杏形的眼眸中黑白分明,清澈如一泓秋水,盈然流轉,縱使不解風情,也有打動人心處。然而這一雙眼,卻死寂黯沉如黑夜,不見半點情緒波動,只有著深之又深的漠然,尋不出一分生意,像是認了命,放棄了掙扎,連對自己,也不再在乎……
她何嘗不知道他們的做法是何等的殘忍。拿了她健康鮮活的生命,去搏弈兒的生機,這是以命換命的做法啊。封舞縱保得命在,十年內力皆轉到弈兒身上,元陰耗盡,怕是與廢人無差了。
然而她只是轉過了頭,逼自己狠下心來。
弈兒……弈兒是她的骨肉啊。
她垂下眸,望著自己膚如凝脂的玉手,卻似看到一掌血紅……
一直以來,她只是順著他們一道道命令,機械地完成自己的任務。沒有人記得,也沒有人覺得有必要,問一問她的意願。
只除了——一個人……
耳旁似有人溫言和聲,總記得問她一句「好不好」,明知道她一定點頭,卻仍多此一舉地徵詢著她的意見。
只有那個時候,她才有著「選擇」的權力,也才真正有著自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的感覺。
弈少爺雖然和善,然而正是在他面前,她完全失去自我,如牽線木偶,做著一樁又一樁被囑咐了千萬遭的事情,七魂六魄,完全抽離。
只有在那個人的面前,她只是一個被人照顧著的小姑娘,不需要忌諱任何事,也不曾有什麼任務加諸於身,單純地看著他的笑,就有一種身心都被洗凈了的感覺。
封舞退出三爺居住的「曉翠堂」,沿一路連綿的大樹,走向「擷芳院」。
「擷芳院」內外,皆種滿合抱粗的松柏。因司馬弈對花粉過敏,故而司馬府中尋不出一株花草。她在一株蒼翠青松前駐足,螓首仰起,望向天盡頭。
長安在那頭。
每一年,她怕過小寒,卻又盼過小寒。
她怕一次又一次地面對蝕心的失望,再一次等不到至親的空洞悲涼,便如她等盡了小寒,在城頭,看著次日子時的天色,漆黑無光,黯沉沉的天幕籠罩下來,重重壓住心頭,天地萬物全都失去生機般的孤寂無助。
但她盼的,卻也是小寒。九爺……無論身在何方,如何地忙,這一天,都會趕回山城,陪她守在西城門。從她五歲,等到了十四歲,從未失約。
她自小,便知弈少爺會是她的夫,這件事,在她懂得什麼是夫妻之前便已決定了,她沒有掙扎的力氣,也沒有選擇的機會——不不,也許曾經有過,曾經……
「小舞兒可喜歡弈兒?」溫暖的男聲曾經這樣問過她,在她十三歲那年的小寒,在城門上。
她記得那年的天特別地清,滿天繁星,九爺的眼裡像是映入了滿天的星光,亮得令她無法逼視。
十三歲的封舞身量未足,卻已出落得娉婷秀致,妍麗清靈,似一朵含苞待放的水蓮花。而她的性格,卻越來越內斂沉靜,再非當初毫無機心的娃娃。
當時她偏開眼,低低問道:「九爺怎麼想起問這個?」
司馬昂淺淺笑著,坐在高高城牆上,看著滿天星子,柔聲道:「我昨天聽說,五哥當初買下你,是要給弈兒做小媳婦的。難怪他當時捨不得放你走。小舞兒,你若不願意,現在說一聲,我去替你跟三哥三嫂說。可別勉強,委屈了自己呵。」
他這些年在家裡的日子寥寥可數,連這麼重要的事都是昨天聽六哥拿小舞兒這小媳婦取笑三哥才說的。
這件事,可是關係著小舞兒的終身呢。
封舞回過頭,回望著他滿滿關切的眸,露出一絲笑,美得如鏡花水月,清麗似仙,卻虛幻無比,輕聲道:「弈少爺很好。」
她知道她當時的回答讓九爺放了心,也斷了自己的退路,從此,再不會有人間她願不願意。
然而重來無數次,她的答案也不會改變。
她若答「不願」,九爺一定會想法為她解除婚事,若她只是單純買來給弈少爺做妾的女娃,沒有人會反對。然而她既是弈少爺的藥引,事情便變得複雜了。
她不想為難九爺,讓他要在親侄兒與她之間擇其一;她也不想為難九爺,看他最終會如何選擇。
事實往往是殘忍的啊,她可以不在意紀嬤嬤的背叛,卻沒有勇氣去承受試煉九爺的結果。那結局,如果不是她想要的,她寧可連開始都不要有過。
閉了她的眼,掩住她的耳,鎖上她的心,她一直都是膽怯的,懦弱地逃避著生命中所有悲哀……不肯面對。
「小舞回來了。」
元氣不足卻帶著笑意的男聲輕輕迎上入室的粉嫩倩影,輕裘緩帶的少年放下手中的筆,拿起桌上一紙錦箋,眉眼含笑,「九叔的飛鴿傳書已經到了,他今天啟程,大約二十七八便會回來。」
輕挑開珠簾的玉指微微一滯,悅耳的叮噹聲激起一串高音,波動如心弦,白衣少女淡漠的目光掠過行書飛草,清脆嗓音微冷,「是嗎?」
司馬弈的好心情絲毫不受她的態度影響,依然將信遞到她手中,好脾氣地應道:「是呀。依追日的速度,長安到山城只需七天時間,如果『追日』會想『烈焰』的話,也許還用不了五天就會到家了呢。」
「追日」是司馬昂的坐騎,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靈駒。而「烈焰」則是司馬弈的七叔司馬昊去年得到的一匹寶馬。兩匹馬兒去年一見如故,臨別時甚至一副難分難捨、依依惜別的模樣,想來便發噱。
「烈焰」可是匹母馬,原來異性相吸、一見鍾情的道理,也可以用在馬兒身上。
封舞沉默接過信紙,看著一行行熟悉的龍飛鳳舞,美目淺起一絲燦爛喜意,聲也輕柔,「七爺也會回來么?」
司馬弈不知想到什麼,笑意轉濃,道:「可不是嗎。昨天衡哥才說,七叔來信說他的『烈焰』和九叔的『追日』要分開馬廄,省得讓『追日』拐了他的乖『女兒』去呢。」
去年那場好戲可熱鬧得緊。七叔要拉「烈焰」走,那「烈焰」卻丟不下才打得火熱的「情郎」,幾次三番出了門又溜回來,氣得七叔拿了把刀揚言要閹了它,鬧得雞飛狗跳。
封舞亦覺莞爾,道:「難得『追日』會對異性產生興趣,七爺偏要打散鴛鴦,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追日」可是一匹很有格調的公馬呢。多少母馬在它面前搔首弄姿都不能讓它多看一眼,如今它對烈焰情有獨鍾,正該成全它才對。
司馬弈頓首贊同,「可不是,『烈焰』對『迫日』可鐘意得很哪。況且讓它們倆配了對,九叔就不用擔心『追日』要打光棍了。」
封舞合上纖掌,滑韌綿密的質感自掌心透人心底,眼睫低垂,「弈少爺擔心『追日』,還不如擔心一下九爺。」
司馬弈微怔,而後會意道:「小舞是說九叔的終身大事嗎?」
小舞竟也對這些事感興趣嗎?
明澈星目巨細靡遺地收集著封舞的情緒波動,司馬弈的笑容突然間帶上一絲悵然,「各位爺爺奶奶與叔伯們對九叔的婚事也是十分掛心呢。為他挑了多少家閨秀,他總說戰事未定,家國不平,無心男女私情,不該耽誤那些小姐錦繡年華。這一耽擱,可就是十年了。」
十年啊,從她五歲開始,她與他,在城頭也已過了整整十個小寒日。九爺,自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年長成沉穩憂雅的男子,溫柔的性子不變,煦如冬日暖陽的笑容依舊,可是,眉梢卻漸漸染了愁絮,眼底也往往添上幾分沉重,那——是為了什麼?
封舞心沉如水,眉帶輕郁,對這問題表現出少有的執著,「如今天下大定,九爺,可是有空考慮一下兒女私情了?」
兒女私情……
司馬弈游移的目光停在雪白玉掌中簌簌抖動的信箋上,輕輕一頓,轉開視線,平靜地道:「九叔怎麼想的,沒人知道。可是四奶奶卻是半年前就開始搜集各家閨秀的畫像與生辰八字了,看那陣勢,勢不容九叔再拖延了。」
封舞平攤開手掌,將信箋放回桌案,輕聲道:「拖延?九爺之所說,是為了拖延婚事嗎?」
司馬弈拾起信箋,修長的指輕輕劃過光滑紙面,微微一笑,「不管怎麼說,九叔不願成親,是很明顯的事。如今他年歲漸長,仍只孤身在外奔波,四爺爺四奶奶怎麼放得下心?小舞知道嗎?四奶奶都在猜,九叔可是有了什麼意中人,卻因為什麼緣故不肯說,所以才拖著婚事的呢。」
四奶奶還在擔心,九叔鍾情的對象莫不是羅敷有夫了,那可就慘了。
九叔的性子外柔內剛,看似平和隨意,一旦認準一件事,卻是絕不會回頭的。
他若戀著有夫之婦,在對方不可能嫁給他的情況下,他所選擇的,極有可能是終身不娶。四奶奶嘴上說得雖狠,自己兒子的性格卻是明白的,九叔不願意做的事,那是誰也勉強不了的。
四奶奶自己嚇自己,說到九叔有可能孤獨終老時,眼圈紅了又紅,差點哭給他看了呢。
還好當時房中只有他和四奶奶。若大伯他們見到平日里最最剛強的四奶奶也會有那樣的一面,怕牙都嚇掉一地了。
封舞淺淡眼波迎上帶笑星眸,再轉到剛剛放手的信箋,陡然凝成異彩,語氣依舊漫不經心,「四太夫人擔心什麼?怕那女子出身微寒嗎?」
那一張松花小箋,自她掌中一轉,依然平滑細密,卻有一角,已被震為粉末,散落塵埃。
秋水翩然掠過那一片水紅,斂起波漾,花容點波不興,似是家常閑談,心上卻似利刃深深劃過,痛澈肺腑。
九爺……有了心儀的女子?
是這個原因嗎?為了那人,他鎖了雙眉,念念掛懷,所以,連笑容都淡了三分,不能開懷展顏。
那女子,是何模樣,有著什麼樣的性情,是否也有一雙溫暖的眸,可曾與九爺一起烹雪煮茶,琴瑟唱和,會不會對九爺一樣情深意長,剖心相待……
司馬弈垂下眼睫,若有所思,搖頭道:「小舞小看四奶奶了。若是九叔真心喜歡,她怎還會計較人家的出身?」
封舞將所有感官封閉,只余軀殼,木然地佩侃而談:「莫不是那女子身在煙花,故而九爺為難不敢言?」
尋根究底,不是她的性情啊,為何她要對這問題這般戀戀,非要問到山窮水盡?
司馬弈展眉失笑,「那就更不是了。九叔從來不曾介意別人出身家世,怎麼會因為這種原因卻步?況能令九叔傾心的女子,定有過人之處,縱身在煙花,又有何妨?你只看那岳清吟、秦羅敷二位,多少王孫子弟追逐裙下,有誰會想到她們身在青樓了?」
驚才絕艷岳清吟,傾國傾城秦羅敷,這兩位青樓名妓各站在才色巔峰,宛如兩朵絕世名花,尊貴如皇室亦為其大敞雙門,倒履恭迎,哪有人敢嫌棄她們的身份?
向來,只有她們挑人的分呢。
封舞屏住氣息,喃喃道:「若是岳才女,秦小姐……」
那麼九爺的煩惱,也許來自「求之不得」呢。
岳清吟心有所屬,秦羅敷名花有主,那段驚世纏戀天下皆知,多少多情種傷心腸斷。遠在山城,深居簡出如封舞也有耳聞,亦曾經為那風華絕代的女子傾倒折服。
也許只有出色如她們,才能令九爺動心吧。
九爺戀上的,是「詠絮謝女亦休論」的清吟大家,還是「傾城秀色幾曾聞」的羅敷美人?
她顫了朱唇,遲疑的美目睨向司馬弈,終是默然。
問出結果,又……如何?
她深吸一口氣,帶著輕淡檀香的氣流撞人胸腔,勾起綿綿刺痛,再也不肯放過她。
司馬弈清朗笑語傳來道:「我只是舉例說明呢,小舞想到哪裡去了?好了,不說了。九叔要是知道我們在背後偷偷議論他,一定不肯與我們干休呢。」
「弈少爺,」封舞端整秀顏,晶瞳凝聚無比慎重,望住受病苦折磨卻總笑得燦爛的少年,欲言又止。「有一件事,奴婢想問您。」
司馬弈的病,忌多思多慮,所有煩心事,到他面前之前便已被司馬家人一一化解。他們只想他單純無憂,他也總表現的盈盈笑面,貼身隨侍如她都罕見他悲哀愁苦等負面顏色。所有的情緒,他都似密密收藏,惟一露諸於外的,只有這一張笑顏。
關於她被許給了他這件事,被列入會令他煩心的事中,所有人都三緘其口,不欲他對此事耗費心力,故無人在他面前提及。
表面上看,不過是將貼身侍婢收歸房內,確不值多費口舌,司馬家族,除司馬昂外,亦不曾有人因此對她另眼待看——若說他們對她投注了較多注意力,其原因是她是司馬弈的侍女,多過她是他未入房的妾室。
所以,司馬弈對這樁「親事」一無所知,封舞亦從未介意過他知道與否,然而如今婚期逼近,她忍不住,想探一探,他對此會作何感想。
司馬弈斂眉微揚,有些不解她的肅謹,「小舞想問什麼?」
封舞檀口輕啟,吐出細音如珠玉擊撞,鏗鏘悅耳,卻陡然敲上他的心門。「弈少爺,可有意中人?」司馬弈微震,絕美的笑容現出一絲裂縫,微微動搖,卻在她發覺之前便修補得天衣無縫,悠哉反問:「小舞天天在我身邊,有哪個人,是我認得小舞卻沒見過的?我有沒有意中人,小舞難道還不清楚嗎?
他望著眼前如花俏臉,笑容煦若春風,掩埋盡所有心事。
家人對他太過愛護,所有他想要的,不擇手段也要捧到他面前。因有如此無微不至的呵寵,他再也不敢任性,生怕一不小心,就會傷害到周圍的人。
封舞避開他的眼,無言以對。
不,她不清楚。
表面噓寒問暖,是她對他的日常功課。他願意坦露哪種情緒,她全認真。他的心埋得太深太深,她不想亦不敢挖掘,怕找出真相,卻無力為他分憂。
她自己,心傷亦已累累,哪有餘力慰藉旁人的病痛?
況弈少爺是因病苦,沉痾若起,萬樹皆春。她雖無扁鵲術,卻是靈芝草。舍她草芥命,全他金玉身,做到這一步,應已足夠。
小舞今天情緒波動,大往常數倍呢。
司馬弈凝目看封舞唇邊輕淺若無一絲的淺笑,卻不覺她是開心,順帶扯開話題,道:「小舞方才去見我娘,可有什麼事?」
封舞轉身,步至珠簾外接下他本日第二碗葯,改了主意淡淡道:「沒什麼事。爺該吃藥了。」
他的反應,她不想看了。
無論是歡喜,還是拒絕,都不是她所期待的,又有什麼意義?
這個消息,還是等其他人來告訴他吧。
深色葯汁蒸騰起濃濃白霧,模糊開眼前少女寂然杏眸,以一種完全抗拒的形態與他若即若離。司馬弈笑嘆一聲,捧起微燙的葯碗,淺嘗一口,再徐徐飲盡。
一樣是苦藥,這一碗,與清晨那一碗,卻又不盡相同。
千般滋味在其中,欲說還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