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推算過無數種七哥會採取的方法,就是沒有想到眼前這一種。
司馬昂站在靜悄悄的營寨前,瞪著大搖大擺晃入軍營的一幫人馬,啼笑皆非。
有誰見過兩軍對壘,請來的救兵手上拿的不是兵器,居然是水桶、臉盆、瓢子這一類什物的?
再者,又有聽過兩軍對壘,打倒敵人的方式不是對陣廝殺,居然是用迷香葯倒敵人的?
並且,被葯倒的不僅是二萬敵軍,連他們這邊的五千人馬也一個不少——呃,除了他以外——統統被放倒,一齊去見周公。
若非他對自家的藥物免疫,只怕也難倖免。
司馬昊與乃弟兩兩相望,對瞪三分鐘后,耐性告罄,「小九,你這是什麼眼神?我這法子又簡單又省力,有什麼不好?」
不費一兵一卒,成功達到目的,多麼完美?
他帶來的大隊「運水工」秩序井然,走人各個營帳,片刻,帳中傳來一連中潑水聲,以及更熱鬧的呻吟聲。
司馬山城獨家秘方配製的蒙汗藥。
若非為了買齊這龐大數量的藥草並加以調配,他也不需拖到今晚才出手。
司馬昂啞然,搖頭道:「七哥,虧你想得出這麼損的法子。」
這一招不分敵我,一視同仁,的確是出人意料,讓人想破腦袋都想不到。
「什麼叫做『損』呀?」司馬昊皺起濃眉,對自家小弟的形容詞非常有意見,「《孫子兵法》讀過沒有?我這是『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此兵家之勝,不可先傳也』。當然不能先向你透露風聲了。如果你讓他們事先防備,引起敵人注意,他們也叫部下事先防備,那我這出奇兵,豈不是沒有效果了嗎?」
誰會想到他會連自己人也放倒?正因為人人都覺得不可能,他才能輕易得逞。
嗚,他這可是形勢所迫呢,而且他成功地救了小九呀,為什麼還要給他罵是「損招」?
司馬昂想了想,溫雅的笑容在月光下淡淡展開,「七哥說的有理,是我失言冒犯了。」
淺淡溫柔的笑容下,連清冷的月光都像是柔和了起來,司馬昊看得一呆,搔頭道:「自家兄弟,你不用跟我客氣。」
呵呵,終於又看到小九的笑臉了呢,好高興哦。
因為其他各兄弟的脾氣都「不太好」,司馬昂在其間起到像是潤滑油般的作用,故而與其他人的感情最為深厚。
至少有司馬昂在時,他們是絕對打不起來的。自司馬昂從軍以來,兄弟間口角實仗,不知往上翻了幾重。
「不過……」司馬昂笑容不變,添上一絲促狹,提醒著司馬家老七,「『眠香散』的配方好像很貴的吧?七哥這麼大手筆,應該花了不少錢吧?」
李世民的情報源並無失誤,「智比孔明,性似翼德」的形容亦是十分貼切,不過還是很重要的一點,好像被忽略了。
五大三粗,長相與張飛也十分接近的七哥,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鐵公雞。
司馬昊的嘴角抖了抖,往下一垮,「何止?為了綁外面那些人,我還買了二千條新繩子呢。」
十個人一串,兩千肉棕,新鮮出爐。
再加上二萬五千人份的藥量,一千個葯鼎,前後花了他十五萬八千三百二十一兩七銀八分銀子,嗚嗚,想到就肉痛。
呃,至於他在敵人帥帳中搜出的金銀財寶約摺合紋銀九萬兩,屬於高度機密,絕不透露,死也不上交。
司馬昂身邊的帳門抖動,李世民與一眾將領頂著滿頭水珠,走了出來,向司馬昊致謝。
司馬昂看一眼眾人濕答答的狼狽相,睥一眼七哥笑呵呵的心虛樣,瞭然於心。
除了潑水之後,「眠香散」其實另有解藥,可以讓他們更快蘇醒,並且不會像現在這般有輕微頭疼的後遺症。七哥大概嫌解藥要花錢,所以選擇了這樣省錢的方法。
如此一來,除這些高手外,那些普通士兵大約要半個時辰后才能行動自如。而外圍的敵人至少要到明天清晨才會清醒過來。
李世民按著刺痛的太陽穴,止住針刺的痛感,好奇地道:「請問七公子是如何控制風向,使迷香盡數吹向我們這些分散的營地的?」
司馬昊對待外人沒耐心的毛病立刻暴露,愛理不理地哼了聲,草草道:「往裡吹氣就是了唄。」
嗯,聽不懂。
被頭痛折磨著的眾人面面相覷,求助的目光紛紛投射向司馬昂。
司馬家惟一一個肯對外人好言好語的好心人耐心講解道:「這種迷香一般都是點在葯鼎之內,無色無味,極易散發。我七哥此次調來的近千名山城人手,內功有一定的基礎,他們包圍在敵陣外圍,人手一鼎從各個方向向內將迷香吹向中心,就可造成我們這方圓十餘里之內皆是迷霧的現象了。」
七哥這回可是下了大本錢呢。
要造出這樣濃的迷香霧,他用的藥量,大概十萬人也葯得倒了。這樣慷慨,八成大哥答應了什麼好處。
司馬昊雖未對他說及如何破敵,他結合自己對「眠香散」的了解,再上一些推測,娓娓道來,與事實卻是十分吻合。
司馬昊咿咿嗯嗯,大表讚賞。
司馬昂斜瞟一眼七兄,無奈他何,向已逐漸恢復的李世民抱拳道:「我七哥已將敵人全部生擒,請秦王發落。在下另有要事,先告辭了。」
數著日期,他心神飄至城門下孤影孑然的少女,歸心似箭。
司馬昊正打著要向李世民榨一筆填補荷包的算盤,聞言點頭慫恿道:「沒錯,聽那些小子們說弈兒要納他房裡的那個小丫頭呢,快點回去,還趕得上喝杯喜酒呢,這邊我會幫你善後的,放心去罷。」
快走快走,走了方便他討債。
司馬昂尚未邁出的腳步乍然收回,唇角笑意未退,陣光卻已凍結,「小舞兒要和弈兒成親了?」
司馬昊大力點頭,「對呀。沒想到吧?連弈兒都要娶小媳婦了呢。小九,你該加把勁了,別讓侄兒笑話你太落後噢。」
怎麼還不走呀?
小舞兒……
司馬昂再邁不開步子,唇邊仍是含笑,那朵笑花僵冷著,掩飾住主人心緒,眼底卻是空茫茫一片,再也描繪不出曾經一眨眼便會浮現眼前的倩影。
自此以後,她的喜悲,都是另一個男子的事了,再也與他無關。
小寒之日,城頭盟誓……可還有延續的必要?
今年的冬天,是她記憶中最為寒冷的一季。
封舞將香軀蜷成一團,瑟然孤座城頭,幽幽望向冷日的美眸,空洞得駭人。
新月曲如眉,未有團圓意,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
十二月初一,小寒日。
她一人獨在城頭,看日升日落,看月上柳梢,看盡黃昏歸客,看過了這一年的小寒……
卻看不到,她又盼了一年的人兒。
九爺,不曾出現。
這一次,她苦苦守候,卻分不清自己盼的是親人,還是司馬昂。
也許在很久很久以後,父母的位置便被司馬昂取代了。她在城門苦等,想的,只是有他在身邊,心便不會是空的。
不是如今這般,空蕩蕩無處容身……
她微微瑟縮,單薄身軀似失去禦寒冬衣,袒露在冰冷的空氣中,雪膚玉肌一寸寸凍成冰屑,冷得沒有知覺。
九爺失約,卻教她突然發現,自己對他的依賴,原來已是如此之深。
小寒過後,便是三九嚴冬。然而她的生命,一直只有冬季,三九之後復三九,惟一溫暖,便是小寒日。
城門苦候,不知何時起變成了一種形式,她盼的也許只是可以與九爺相處的這十二時辰。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惡言冷語,她皆可漠然,只為確知一年之中,終有一日可以見到他。
子丑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十二時辰彈指皆過,卻足以讓她支撐過又一次寒暑轉回,四季變幻。
若連他也不來,下一個三九她如何熬過?
「為什麼不來?」
過去十年,十個小寒日,都有人,在她身邊,從月朗星稀,伴她至另一個星稀月朗。她初次發現,身邊空無一人的滋味竟是如此可怖。
有幾年,局勢嚴峻,戰事吃緊,她都無法想象九爺是如何自百忙中擠出時間來見她。然而九爺仍是如約出現在她面前,伴她一整日,笑語溫言,只為不忍讓她一人獨自面對失落的情緒。
她平生際遇,皆如冬日飲水,點滴落在心頭,凍結冰霜。
只為有他在,融融暖意沁心,縱是千年玄冰,也封不住一寸芳心。
若今後的生命中,再也沒有九爺的存在,這冷冬她如何過得了?
乾裂的櫻唇瑟瑟輕顫,吐不出千言萬語,她蒙住雙眼,不願去看教她失望至極的現實。
「為什麼不來?」
一顆芳心等到冷透,她闔了眼,再也不去想什麼理由。
等了十年,她為家人尋了千百個理由,始終不見人來,九爺……再也不來了嗎?
「小舞兒?」
乾淨低柔的男聲低低響起,帶著她熟悉的溫暖關切,近在耳邊。
冰心似被暖流熨貼融化,封舞不敢置信地放下縴手,望向來人。
風塵僕僕的男子寬大的手掌輕輕撫上她的頭頂,軟語憐惜,「小舞兒,該回去了。」
久違的動作帶來的是無與倫比的安心感。封舞閉了閉美眸,乾澀的眼驀然湧起潮意,所有壓抑已久的心事在瞬間爆發。
「九爺……嗚哇……」
啊啊?
這可不是他惹哭的呀。
司馬昂嚇得高舉雙手以示清白,又驚又疑地打量著不顧一切衝進他懷中的嬌俏人兒,暗疑自己有否認錯人。
小舞兒九歲以後,便不曾見她哭過了呢。
「小舞兒?」
這一次的呼喚中,帶著些許試探,雙臂卻像是有著自己的意志,穩穩攬住傷心的少女,輕輕安撫。
他……終於來了。
封舞緊緊攀住人世間惟一依憑,不肯放手,泣聲哽咽,「我一直等一直等,九爺都沒有來……嗚……我以為你不來了……」
放下了平日偽裝的成熟冷漠,這一刻的封舞,也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
司馬昂擁住她,小心翼翼似呵護心中珍寶,溫柔的黑眸中卻浮起幾分落寞,低聲道:「對不起,我……脫不開身……」
原想不來的,到最後他仍是放不了心,放不下她。
他捧在手心,疼寵了十年的小舞兒,即將成為別人的妻子了呢。
清楚著迫近眼睫的事情,他卻控制不了自己,也……收不回已經放下的感情。
眼看著那稚嫩的小娃娃一年年抽長豐盈,她在他心中的份量也一年年變重,重到不可收拾,他甚至不知道,他對她的關心什麼時候變了質,在他驚覺之前,她已經成為他心中,最最特殊無可比擬的存在。
他心縱情放,回不了頭,放任情絲泛濫,讓自己對她的感情完全走調……即使明知,她終有一日,會成為他人的妻,會成為弈兒的妻。
這一次,是最後的最後了吧?
他斂眸,看著少女順滑烏亮的秀髮披在身前,纖細的香肩微微顫動,淡淡的檀香傳入鼻端,低弱的啜泣在耳畔徘徊。
他以一種無比珍惜的方式撫著她的背,懷抱著今生今世再也不會有的美麗夢境。
今日之後,他會記得,她是弈兒的妻,是他的侄媳婦;今日之後,他會像一個普通的叔叔,遵守一切禮數。再也不敢逾矩……
只有現在,且容他放肆,讓他擁她在懷,讓她的淚,濕透他的衣,灼痛他的肌膚及他的心。
「九爺……」封舞埋在他胸前,模糊的聲伴著淚意,「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爹娘了?」
這噬心的失望,若是沒有他在身邊,她經受的了幾次?即使有他在身邊,她又能再經受幾次?
司馬昂輕撫著這他從小看到大的、他心繫的少女溫順的發,語意遲遲,竟不知如何應她:「小舞兒……」
亂世偏多傷心事。他從前隱瞞小舞兒家人死訊,因她年幼怕她承受不住。但看著她一年年願望成空,一年年徒勞等候,他忍不住懷疑,這樣做對小舞兒是否一樣殘忍。
讓她抱著這永遠不會實現的希望空等下去,年復一年,重複著企盼的失望——這樣,與知道親人亡故,哪一個更痛苦?
是要讓她一直失望,還是一下子絕望……
人都說長痛不如短痛,可那一下子無比劇烈的撕心痛楚,小舞兒禁得住嗎?
封舞的心因他的遲疑而繃緊,輕輕道:「九爺別說,我不問了。」
司馬昂卻在同時下了決心。
小舞兒與弈兒成親后,他這做叔叔的,再也不方便陪著她在這城頭等過黑夜白天。弈兒的身體,亦不適合做這件事。與其讓小舞兒今後一年年獨自傷心,還不如一刀割下這毒瘤,徹底根除。
「小舞兒,」他慎重扶起封舞,凝視著她流淚的眸,深深憐惜,「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
封舞睜著含滿淚的眼,視線迷濛,敏銳地察覺他想說什麼,閉眼掩耳,「不聽不聽……我不想知道。」
珠淚如雨,她的心卻慌亂如雪,一聲聲,急似催魂。
這一刻,她擔心的竟不是會聽到噩耗,而是會失去見他的理由。
如果等待的人都不在了,而後的小寒日,她能用什麼借口把他留在身邊?
司馬昂舉袖為她拭去滿臉的淚,柔聲道:「小舞兒,你已經不是娃娃了。有些事不是你不去碰就可以當做沒發生的。」
人生中太多無奈,終須面對。
司馬昂,最大的遺憾,發生在兩年前。
在得知封舞是他最最疼愛的侄兒的童養媳的同時,赫然發現自己竟對那女孩動了心。
他又何嘗不想逃避現實?他寧可瞎目殘肢,換取她身無所屬。然而最終,依然要看著小舞兒嫁為人婦。
封舞放下雙手,捨不得睜開眼,感覺著他以與從前一般的溫柔為她輕輕擦著淚,鼻間充盈著他獨有的氣味,如蘭似麝,與她珍藏已久的那方絹帕或是那件狐氅上的一模一樣。
這溫柔,是不是……是不是從今後再也不會有了?
她任他為她拭去淚痕,淚卻始終未停。才抹去一重,素頰轉眼又增啼痕,重重疊疊,寫盡傷心。雪白的袖袍一下子便被淚水打濕,沉甸甸直壓上心頭。司馬昂眼看著又一顆新淚滾出眼眶,沾上羽睫上將墜未墜,不假思索地伸出一指,將淚水輕輕托住。
如花瓣般嬌嫩的觸感停留在指尖,司馬昂觸電般收回手,凝望著晶瑩水珠自指尖墜落虛空,心醉神傷,轉開了眼,狠下心道:「小舞兒,他們不會來了,別再等下去了。」
封舞嬌軀一震,仍然不肯睜開眼睛,索性蹲下身子,抱著雙膝,嗚嗚哭成一團。
他怎麼可以這麼殘忍,教她同時失去親人和他。
她的要求不多啊,一年有四季,十二個月,三百六十日,她只是想,能夠有一日可以與他在一起,為什麼他連這最後一點恩賜也要收回?
司馬昂按不住對她的憐惜,擁她入懷,柔聲勸慰:「小舞兒,你別傷心,等你和弈兒成了親,弈兒的父母,便是你的父母,我們一樣是你的親人啊。你不會是孤苦無依的一個人的,別怕喔……」
等她和弈兒成了親……他輕輕拍著她的肩,星眸藏在月光中,折射著清冷光芒,心事無人知。
等她和弈少爺成了親……封舞的哭聲頓了一頓,加倍傷心,「弈少爺……不肯娶我。」
失去這一重身份,她還有什麼理由,可以留在司馬山城,留在九爺的家裡?
與司馬弈的婚事一取消,三夫人立刻派人照顧病發的司馬弈,封舞的日常工作,被完全接替。眾人無形中將她排拒在外,不留立足之地。
「如果不嫁弈少爺,我還能做什麼?」
她切切低問,彷徨失措。
十一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成為司馬弈的妻子而準備的,連她這個人也是為他存在。而今,她努力了十一年的結果,被完全否決,連她這個人也被抹殺。
她本是外姓人,與司馬家無親無故。這樁婚事,是她與司馬弈之間惟一聯繫,卻一句話就切斷。婚事取消,小寒之約已毀,她與九爺還有什麼瓜葛?
真正的心傷難以啟齒,她無聲地落著淚,像是要哭盡一生中所有辛酸,卻不知曉,抱著她的男子,星眸中劃過深深的慘痛,輕輕一聲嘆息,包含了無數傷心。
封舞大病。
以她的內功修為或是體質來說,她都不應該會染病。然而這一次,病勢洶湧,令她纏綿病榻十餘日,一直昏迷不醒。
司馬昂站在窗前,看著近在咫尺的病床上的少女輾轉呻吟,眉如遠山,鎖住重重心事,清艷麗顏凄惶無助,他心如刀割,卻不敢再走近一步對她稍加撫慰。
小舞兒,想要的是弈兒的安慰吧?
她昏迷中,念念傷心,都是為了弈兒推拒了婚事,芳心誰屬,不問可知。
因這一認知,咫尺有若天涯,他只能在一邊看著她受盡折磨,恨自己有心無力,再也幫不到她。
她想要的,不是他啊。
「小九,」司馬曄放下封舞的手腕,轉頭打開醫箱,取出一排銀針,道:「我要為她針炙,你幫我護住她心脈,將她的真氣導回經脈。」
封舞的癥狀,是因傷心過度導致真氣走岔,近於走火入魔。若能救回卻也是元氣大傷,不認真調養怕會落下病根。
說到這一點,司馬昂便自責當日自己太過於沉溺在自己的情緒之中,竟然忽略了封舞的異樣。她練的是修心養性的佛門心法,最忌心浮氣燥,妄動無明,那天卻是那樣大悲大慟。他若細心一些及早察覺不妥,小舞兒的狀況也不會到現在這樣嚴重。
司馬曄皺眉,再喚一聲失神的小弟:「小九?」
司馬昂收斂心神摒棄一切雜念,走至封舞身後,盤膝而坐,伸出雙掌抵住后心。
隔著層層羅衣,他卻依然可以感覺得到掌下肌膚豐澤滑膩,如一方最最美好的羊脂白玉引起綺思遐想。
他微凜,立刻記起此刻攸著她生死大事,凈心滌念,真氣源源不絕地輸入她體內。
內力流動運轉九周天,直至封舞體內凝滯的真氣完全通暢,順行無阻,他才撤開雙掌,睜眼看向半路學醫卻已取得卓著聲名的兄長。「她的病,可有大礙?」
司馬曄收好針囊,重新為封舞把了一次脈,淡淡道:「她積鬱成傷,外感風寒,一定要細心調養方保無恙。」
「積鬱……成傷?」司馬昂凝視著封舞緊鎖的黛眉,欲語無言,只是心痛。
小舞兒的傷心事有那麼多,他該如何做才能為她撫平心傷?
司馬曄卻只看著弟弟含愁的眸,冷聲提醒:「她不是你的責任,別把什麼事都往自己肩上扛。」
小九什麼都好,就是心地過於良善,見不得他人的不幸,總想為人分憂。但他再能幹,畢竟也只是一個人,總是這樣糊塗地善良下去,遲早把自己壓垮。
司馬曄冷淡的眼只關注著自己的親人,正如在司馬弈與封舞之間,他可以毫不猶豫選擇前者,對他來說,一個司馬弈,比天下蒼生都重要得多。
他學醫,並非為濟世救民,普渡眾生,惟一的原因只是醫好司馬弈。
司馬昂自然了解兄長個性,聞言只是輕聲道:「小舞兒,也是咱們家的人啊。」
甚至,她本來有可能成為弈兒的妻子。
「是。」司馬曄承認,提起藥箱,走到門邊又回頭,「所以,我會醫好她。你不用擔心。」
對這少女,司馬家確實有所虧欠,他會沒法補償。但他不希望小九為此耗費心力,所以才會破例說出這樣的承諾。
對十五歲便被迫離家,一直在外奔波的幼弟,他一直有著深深的疼惜,連重話也不曾捨得對他出口,當然也就分外耐心。
既然小九這樣說了,那麼封舞,從今天起,就是司馬家的人。
是誰在一直看著她?
封舞難受地轉側螓首,沉沉昏迷的神智中,卻有一根纖細的神經靈敏地察覺了加諸身上的視線。
許多天,她一時猶如置身烈火之中,無比炙熱,嬌軀如被火焰吞噬,焚燒成燼;一時又似投入冰窖,嚴寒刺骨,連神志都被凍僵。然而半夢半醒之中,她總能看到一雙眼,帶著暖暖的關心,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每一次她總想對那雙眼的主人說些什麼,好抹去那眼底的憂慮,卻總在未出口之時,又已陷入另一輪的昏迷。
那雙眼,無比熟悉,她在夢中都曾見過無數次。
是誰?是誰?
她惶急地搜索著自己的記憶,因知道那個人對她而言,是最最重要無人可以取代的存在。然而記憶一片空白,曾刻骨銘心的過往,也似褪色慘淡,在腦海中不留鱗爪。
不不不不不……她拚命搖頭,不要忘,不能忘,如果沒有那個人,則她一切過往,都不會有意義。
父母的死,或是被弈少爺退婚,與失去那個人比起來,都似無關緊要,不足輕重。
一定要想起來,那個人……那個人……
她貝齒緊合,香汗淋漓,感覺到一個柔軟的東西輕輕印上玉額,為她擦去汗,有人低低道:「小舞兒,做噩夢了么?別怕別怕,我會一直在這裡。」
「九爺……」她輕吟,腦海中「轟」然一聲,無數景象紛迭而至,如春雷喚醒大地,所有神志頃刻復甦。
床邊人來人往,她知道為她把脈針炙的是五爺,打雷似的說「丫頭片子就是嬌弱」的是七爺,站在床邊半天不說話的是三爺,帶著些微哽咽對她說「抱歉」的是三夫人,被人再三勸說才離開的是弈少爺……而一直看著她的人,是九爺。
在他的注視下,一切不適都惟化為烏有,她的昏迷似乎只是深度沉醉。潛意識中,她甚至不願清醒,怕一睜眼九爺又將遠離。
明知道九爺寬仁,對誰都溫柔,明知道九爺視她如一個晚輩……她仍然沉醉,貪戀這片刻溫存。
「君若清路土,妾若濁水泥……」
恍惚的少女低訴著深埋心底的悲哀,傾盡了珠淚,傷心更加沉痛,不願睜眼,不願面對……
現實中,她與他相差天淵之遙,這咫尺天涯,要如何才能走到一起?
君若清路土,妾若濁水泥。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
上有愁思婦,悲嘆有餘哀。
借問嘆者誰?言是宕子妻。
君行遍十年,孤妾常獨棲。
君若清路土,妾若濁水泥。
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
封舞低微的聲音傳入守護一旁的男子耳中,令他如遭雷殛,怔怔望著她的眼中,積滿酸楚凄傷,幾欲落淚。
「君若清路土,妾若濁水泥……」
少女微啞的聲音帶著如許繾綣纏綿,如泣如訴,深情幽怨,卻似一根針,深深刺入他心窩,連根埋入再也無法拔出。
這是曹子建的《七哀詩》。
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
小舞兒是這樣傷心介意著弈兒的拒絕啊,病中念念不忘竟只有此事。
十一年來,她與弈兒日夜相守,耳鬢廝磨,會是何等深厚的一分情呢?令她如此痴情,將自己全都託付給了另一個人,以他為生命的重心,以致一旦為他所拒,便失依憑。
女子以夫為天。小舞兒從小便知弈兒會是她的天,傾心傾情,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啊。
他只是一個用長輩的名義接近她的,偶爾出現的陌生人,和她相處的時間還不及弈幾百分之一,有什麼資格……在乎她的心,給了准?
他有什麼資格在乎?
寒冬冰冷的空氣中,俊顏溫雅的男子微微垂下了眸,明明是平靜如水的面容,遠遠看去卻會有他落了淚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