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接下來的日子裡,兩人甜蜜得簡直令人眼紅。雨苓仍是跟往常一樣上課下課,下同的是,她的臉上總是帶著專屬於待嫁女兒的嬌羞笑容。
再兩個星期就是婚期,學校里的師生都吃了她的喜糖,分享了她的喜悅,小倆口也抽空拍了婚紗照。雖然紀方一直說著要給她一場隆重的婚禮,但她卻搖頭拒絕了,因為他給她的已經太多太多,不需要再錦上添花了。
這天,紀方因為要參加繫上畢業生期末的謝師宴,說是會晚點回來。雨苓在家中簡單吃過飯,正打算開始整理一些教學用的資料,門鈴卻在此時響了起來--
奇怪,會定誰?紀方不是說要晚點回來嗎?
雨苓狐疑地開了門,只見一個身材有點兒發福的男人站在門外,雨苓的視線慢慢往上移,對上了他微笑的臉,整個人頓時愣住,腦中也立刻一片空白!
「家緯?!」她不敢置信地注視著眼前這個以為今生再也不會見到的人。
「雨苓,好久下見了!呃……你不請我進去坐嗎?」
「嗄?喔……你……請進!」雨苓仍處在驚愕之中,慌慌張張地倒了杯茶出來。「你……坐啊!喝茶可以嗎?」
「謝謝,雨苓,你也坐嘛,不要那麼緊張,我……我只是來看看你……紀方不在這兒嗎?」
家緯坐下,瀏覽著屋子內部。所有的格局、擺設幾乎都跟當年一樣,沒有多大的改變,連雨苓也仍是那般清麗可人,只是褪去了青稚,多了成熟女人特有的嫵媚,舉手投足中更添迷人的韻味……
家緯先是在剎那間幾乎失神,然後又立刻清醒過來,狠狠地咒罵著自己!怎麼如此失態,一切早已人事全非了,他還在痴想什麼呢?
「紀方……他……他去參加他們繫上的謝師宴,可能待會兒就回來了。」怎麼辦?紀方不在,她並沒有面對家緯的心理準備。他來此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呢?
「嗯,沒關係,我只是想跟你說說話,這裡好像都沒什麼改變,你也是一樣,仍然那麼美麗,哪像我,愈來愈臃腫,唉,當年的帥哥已不復存在了!」家緯喝了口茶,從容輕鬆地和雨苓寒暄起來。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沒通知紀方呢?」雨苓看著爽朗幽默如昔的家緯,總算慢慢鎮定下來了。
「回來大概有一個星期了吧,你知道我那個族繁不及備載的龐大家族,全部應酬完畢可能一個月都不夠用,今天我是抽空來看看你的……雨苓,告訴我,你……好不好?」家緯突然收起嘻笑的表情,用誠摯又嚴肅的眼神凝望著雨苓。
「我……你……」雨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在完全沒有預期的情況下見到家緯,她的心有一陣不知名的慌亂,一別七年,卻是恍如隔世啊……
她幽幽地拾起雙眸,看著家緯,沒有言話。
好不好?這要從何說起呢?
「對不起,雨苓。我知道我這一句道歉整整晚了七年,但我還是要跟你當面說,對不起……」
雨苓仍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不發一語。
「雨苓,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諒,畢竟我實在是太差勁了,不但辜負你,還惡劣地欺騙了你,我……連我都沒辦法原諒自己……」
「家緯,別說了,一切都過去了,我從來都沒有怨怪過你,真的……」雨苓淡淡地笑著,帶著一點譏諷,一點感傷。
「不!雨苓,你讓我說完,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回來面對你,你一定要讓我徹底的懺侮,我……我不是存心要騙你的,在當時那種情況之下,我也是慌了手腳,完全下知道該怎麼辦。是我沒用,既不敢反對,又下敢對你坦白……是我太懦弱!雨苓,我虧欠你的實在太多了,你……你罵我吧,狠狠地罵我吧!」家緯的情緒激動了起來,像是要把多年的自責發泄出來。
「家緯,你不要這樣,沒有這麼嚴重,真的。時間早就把一切都沈澱了,對我來說,最難熬的日子都過去了,我現在很好,你放心吧。也不要再自責了,是我們沒有那個緣分,想開了,就沒什麼奸計較了。」
雨苓雲淡風輕地說著。她心中的傷口已在無形中被另一份愛所撫平,此刻,她只有一種寬容與釋然的心情。
「雨苓,對不起,我太激動了。我一直以為,我無法再面對你,甚至向你道歉。沒想到,我竟然做到了……唉,其實……說一句抱歉並不是那麼難啊!」
家緯深呼吸了一下,平復了情緒,感嘆地說道:「十年了……你跟我初見那時一樣,都沒什麼改變。我……我……」
雨苓發現家緯眼中不小心露出的異樣神采,她淡淡地笑著,刻意轉移了話題--
「對了,聽說你有一個很可愛的女兒,這次有沒有跟你一道回來?」
「嗯?喔,有啊,她叫貝絲,已經快三歲了,我們……還有她媽媽都一起回來了,這是我那年離開你之後,第一次回來。」
「家緯,你是不是還氣你母親?別這樣,其實仔細想想,她也沒有錯。那個時候我們都太年輕了,不了解麻雀變鳳凰是電影里才有的情節。兩個人要相處一生,也不能只靠愛情。現在你有一個美滿的家庭,就應該珍惜,別再回頭看了。」
聽完雨苓一番肺腑之言,家緯心中豁然開朗。是啊!他們兩人之間,再無任何可以遐想與企盼的空間了!除了緬懷這段早逝的年少情懷外,又能如何?如今他已有妻有女,雨苓也將擁有屬於她自己的幸福。當年他沒有勇氣爭取自己想要的,如今又有何資格要求什麼?
「我聽紀方說,你們要結婚了?」沉默了一會兒,家緯重新整理好自己的情緒,開口問著。
「嗯,就在這個月底。」
「他……他對你好嗎?」
「他對我很好,真的很好。」雨苓的臉龐洋溢著幸福與喜悅。
家緯點了點頭,笑著說:「其實,在我們當室友的時候,他就總是關心你,還常常叮嚀我要記得給你寫信,有時他還會坐在我的書桌前,盯著你的照片發獃,也許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種下情根,偷偷暗戀著你了。現在回想起來,我還真是遲鈍,竟然一點都沒發現!」
雨苓笑了笑,低下了頭。由別人口中再次證實未婚夫婿對自己的愛戀,真是倍感甜蜜呀!
「雨苓,看到你能找到屬於你的幸福,我真是為你感到高興,你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孩,是我沒有那個福分,沒辦法擁有你。過去的事你不怪我,是你太善良了,我真的感謝你對我的寬容,雨苓,謝謝你!」
「不要這麼說,很多事情不能只怪你,或許這就是命運吧,冥冥之中,好像老天爺把一切都安排奸了。」
「嗯。紀方是我多年的好友,我很珍惜跟他的友誼,只是我和你之間有那些過去,我猜他心裏面一定會有芥蒂,可是又不想失去他這個好朋友,所以我想跟你把一切坦承,希望你能原諒我,我……是不是很貪心?我真的希望能同時擁有紀方和你兩個好朋友,我可不願和你們老死不相往來!答應我,讓我們三個人維持很好的友誼,讓我像一個哥哥關心、疼愛你,可以嗎?」
「咦?我倒是不知道他這麼在意呢!他從美國回來以後,並沒有跟我提起和你談得如何,只有說他辭職了,其他幾乎都沒說什麼啊。」
「你唷!還是這樣單純得可愛!你不了解男人的佔有慾,吃起醋來是比女人還要可怕的。」
「可是……感情不就是應該要互相信任的嗎?」雨苓懷疑地問著。
「話是這樣說沒錯,只不過有時候真正碰到了,理智往往就會被蒙蔽啦!畢竟愛情的世界里是容不下一粒沙子的!不過偶爾吃吃醋,也是會增加一點熱度的,畢竟,如果不在意的話,就不會吃醋了。」家緯真的像個兄長般的開導著雨苓,隨後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站起身來,準備告辭了。
「好了,雨苓,時間不早了,我也該走了。」
「嗯。」雨苓也站了起來,準備送客。
此時,家緯突然走到雨苓面前,輕輕抱住她--
「雨苓,對不起,你不要亂想,我只是想擁抱你,也真的感激你的寬容,謝謝你!這麼多年以來,我從未像現在這樣輕鬆愉快過,整個人像得到了新生一樣,真的,謝謝你!」
雨苓被家緯的動作嚇到了,一下子愣在那兒。她不能習慣這種感謝的方式,正想推開他時,忽然聽到門把轉動的聲音,而門也幾乎在同一時間打開--
「你們……你們……」紀方一開門,便看到了雨苓和家緯相擁的畫面。他整個人如遭雷殛,全身的血液更像是全部衝到了腦門,他無法反應自己所看到的,更完全無法思考!
他只想立刻消失!
這個下意識的想法,讓他轉身就往樓下飛奔而去,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那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一定是幻覺……
「……方!方!」雨苓在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以後,立刻回過神來叫喚著,趕忙追出了門口,卻已經看不到紀方的人影了。
家緯知道這下誤會可大了,連忙對雨苓說:「你在家等著,我去追看看,你放心,我會奸奸跟他解釋清楚的!」
家緯一路追出去,在附近轉了兩圈,也沒見到紀方的影子,這附近都是住宅區,又是在郊外,而這個時間幾乎每戶人家都準備休息了,街上根本就冷冷清清的,哪有半個人影?家緯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辦,只好又轉回到雨苓的住處--
「雨苓,怎麼樣?紀方有沒有回來?」一進門,他趕緊又問著雨苓。
「沒有……嗚……怎麼辦?我……我打他的手機,可是他不開機……」雨苓已是滿臉的淚痕。
對著淚流滿面的雨苓,家緯也慌了,只能拚命地安慰她。「你不要急,紀方是一個理智的人,這是一時誤會,等他冷靜下來就會想通了。你先去休息,我開車子回去,沿路再仔細找一找,一有他的消息,我就馬上打電話通知你……」唉,事隋怎麼會變成這樣?
家緯走了,雨苓獨自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心中千愁萬緒。每隔一會兒,她就去撥那組熟悉的號碼,得到的卻是永遠千篇一律的回答……
她將慘白的臉龐疲憊地埋入抱枕內,悲哀地發現,除了一個手機號碼外,她竟然下知道該怎麼找紀方,她竟然忽略他至此?
今晚,目睹紀方轉身離去的那一刻,她整個人就像是被撕裂一般!即使在多年以前,家緯離開她前往美國時,她也未曾感受到這般椎心刺骨的痛。莫非,真的是她不小心擁有了太多不該屬於她的快樂,老天爺決定要收回她短暫的幸福了?
午夜三點,紀方面無表情地坐在丁逸傑住處的沙發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只約略知道自己在街上晃蕩了好久,腦海里一片空白,只有不斷重複播放著同一幕景象……
「同學,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好歹也說句話嘛!」瀟洒不羈的丁逸傑儘管大半夜被吵醒,還是很夠義氣地一直陪著紀方發獃。
「呃?!逸傑?我不是叫你去休息,別理我了,我靜一下就好了……」紀方赫然發現坐在一旁的奸友時,疲憊的雙眼中下禁有著深深的歉意。
「拜託,你看看自己是什麼樣子,我怎麼可能睡得著?我從來沒有看過你這麼失魂落魄的樣子,究竟有什麼事可以讓你如此失控?你……該不會是得了婚前恐懼症吧?」
「沒事……沒事了,謝謝你,真是不好意思,沒有考慮到時間就衝到你這兒來,對不起!」紀方終於找回神智,慢慢恢復了正常。
「都認識幾年了,你還跟我說這些!喂,我記得昨天晚上我們聚餐結束時,你還很正常啊!怎麼幾個鐘頭以後就變了?是不是跟孟小姐吵架了?」逸傑關心地詢問著。
「呃……不是……沒有!」紀方表情怪異地回答著。他們那樣應該不算是吵架吧?他好像根本沒和雨苓說到話……
「是啊!我記得你們小倆口很恩愛的嘛!那到底是怎麼回事?瞧你陰陽怪氣的,一定有事!說出來,也許我這個旁觀者可以給你一點意見呢。」
「不是……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你不了解……唉,其實我自己也不是很了解……」紀方一臉困惑,為什麼他在見到那幕畫面之後,競然是轉身就跑呢?他相信雨苓,也相信家緯,只是……他們兩人畢竟……
紀方考慮了一下,便把雨苓、家緯和他錯綜複雜的情愛糾葛大略說了,當然也包括了昨晚他所見到的那一幕,然後就是他飛奔而出,落荒而逃……
「不會吧?你就這樣轉身跑掉?那他們豈不是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就被你定罪了?」逸傑一臉下解地望著紀方,這是他所熟悉的多年好友嗎?
「唉……那個時候我心裡亂七八糟的,哪裡想得到要先冷靜?我下意識地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離那裡,從那個場景里消失掉,然後……我就跑走了。」
「好,那我問你,你是不是認為他們兩人舊情復燃?」
「我……我不知道,應該不是,可是我又害怕那是真的,我真的沒有想到家緯會出現,我一直認為……他們應該不會見面了。」
逸傑將紀方那種恐懼不安、患得患失的表現完全看在眼裡,終於了解他為何失常了,他應該是真的愛慘了那位雨苓小姐吧!唉,墜入愛河中的人,果然都會有一點瘋癲痴-呢!
「是你認為他們不會再見面了,還是你不希望他們再見面?」逸傑一針見血的問著紀方。
「我……」這個問題真是把他問倒了,他從未仔細的分析過自己的心態,也許私心裡,他真的不願雨苓再見到家緯。
「我相信你在決定追求雨苓的那時,絕對是認為你不會在意她的過去,你要的只是你們的現在和未來,對不對?」
「沒錯,我確實是這樣想的,只是真的碰到時,我卻完全失控了……我真的好怕她心中還有家緯……」他想起在美國時與家緯最後一次的長談,家緯曾表示他並未忘記雨苓,這個訊息似乎一直讓他很不安……
「那是當然的,知道和做到本來就是兩回事,雨苓並沒有得失憶症,在她的記憶里,這個吳家緯是必然存在的,更何況她是在三個月前才知道,原來她一直緬懷的一段愛戀竟然是一場騙局,你如何能要求她心中完全沒有這個人?重點是,如今她怎麼定位家緯?是一個傷她、負她的舊情人,還是只是一個單純的老朋友,或根本就是個曾經相識的過客而已?」
「我……我不知道,我從不敢認真地問她這個問題,我一直認為不應該給她壓力……」
「家緯既然長時間待在美國,個性又本來就比較外向,我想那個擁抱應該只是個西洋禮節罷了。你在美國也待那麼久了,再怎麼保守,也不會連這點都不能接受吧?再說,就算是雨苓對他舊情難忘,想要重回他的懷抱,你總要聽她親口告訴你,再來鬱卒吧?其實,我覺得,也許雨苓和家緯的那段故事是老天爺刻意安排的,只是為了讓雨苓在日後與你相遇呢!」
紀方仔細的咀嚼著逸傑的分析,回想著自他回國以來,他如何走進了雨苓的生命中,如何與她縫蜷相戀。人生漫長,他是經過了多久的歲月才尋到了這一生的真愛……不,他不允許有任何誤會阻隔在他們之間,也不能讓她輕易地走出他的生命!
紀方終於抬起頭來,黝黑的雙眸已是豁然開朗,神采奕奕。
「逸傑,謝謝你,我真是太衝動了!」
「呵--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不過好像每個墜人情海波濤的人都會有這些癥狀,還好,你還不算太嚴重。趕快回去看看她吧!可別像我,等到失去再來懊悔,就來不及了!」逸傑的眼中不小心浮起了一些掩不住的落寞感傷。
「呃……逸傑,為了謝謝你的開導,我也要跟你說實話。其實我一直看得出來,你對心郁仍念念不忘。既然記掛著她,為什麼不把她找回來呢?」心郁是逸傑的前妻,也是兩人的大學同學。
「唉,說別人簡單,等到自己碰到就難了。婚姻生活不比談戀愛,愛情里加上了柴米油鹽、鍋碗瓢盆,那學問可就大了……呃,對不起,沒有潑你冷水的意思,而且,快別討論我的事了,怪無趣的,你還是早點回去吧!」逸傑自嘲地苦笑著,不願再提起那些不堪的往事,畢竟,一切都太晚了……
天快亮時,紀方回到了雨苓家樓下,正準備開門上樓時,突然從對面一輛車子里衝出一個人影,沒說半句話,對著他就是一拳!
「你就是如此對待雨苓的嗎?你真的讓我太失望了!」家緯怒斥著。等了紀方一夜的他,此刻火氣正大著呢!
「家緯?你怎麼還在這兒?」紀方撫著吃痛的臉頰,錯愕地看著家緯。
「我找你找不到,又擔心著雨苓,只好在樓下等你,誰曉得一等就是一夜?你……你還好意思問我怎麼在這兒?」
「我……我……」
「你什麼你?你對雨苓的信任竟是這麼薄弱?你以為我會對雨苓怎樣嗎?原來在你心中竟是這樣評價我的?你這樣教我如何放心把雨苓交付給你?」
「家緯,對不起,我太衝動了。」
「別跟我說對不起,你該說對不起的人在樓上,別讓我覺得你在美國跟我說的話也只是冠冕堂皇的謊言!我言盡於此,其他的你自己好好想想,別像我……放棄了她,一直是我心中最大的遺憾……」家緯沒再說下去,黯然地轉身離去。
紀方躡手躡腳的開門進屋後,看到的卻是一個令他心酸不舍的畫面--
雨苓瑟縮在沙發的一角,好像是哭累睡著了,眼角還隱約殘留著淚痕,連抱枕都濡濕了一大片。
紀方從未像此刻這般的痛恨著自己,他只想狠狠地打自己幾拳!明明才信誓旦旦地承諾要疼寵她一生一世,言猶在耳,今天竟然就讓她傷心至此,望著她蒼白又哀凄的面容,他真的不知要如何才能原諒自己了!
他輕輕抱起雨苓,走向卧室,卻也同時感覺到她身上傳來異常的熱度。天啊,不會是因為著涼發燒了吧?他趕緊把她放到床上,蓋上薄被,正準備到浴室去拿條毛巾幫她擦拭一下時,大掌卻陡地被一隻柔若無骨的小手緊緊攫住--
「方,方……不要走……你聽我說……」那聲音哀凄喑啞,令人聞之鼻酸。
「雨苓,我不走,我永遠都下會走!」紀方趕緊坐到她身旁,緊握住她的雙手,低聲輕哄著。
「方……不要,不要丟下我……」雨苓仍是斷斷續續地發出囈語,那張被噩夢糾纏的小臉、脆弱無勸的聲音、緊蹙的雙眉,都一再擰痛紀方的心……
「我在這兒,我沒有走,我會一直陪著你……」他以溫柔的聲調一逼遍地重複著。
夢中的雨苓感覺自己奸像跌進一個無底黑洞,四周是一片迷霧,她伸出手想抓住什麼作為憑藉,卻總是落空,只能就這樣無助地看著自己下斷沈落……
隱隱約約中,忽然聽到一聲聲低喚傳來,那聲音好柔好柔,她彷彿在浩瀚的汪洋中找到了賴以生存的浮木,她只想緊緊抓住,不再放手……
經過了一番折騰,哄了老半天,總算讓雨苓安靜地睡了。紀方打了電話替雨苓向學校請病假,把屋子稍微整理一下,再熬了一鍋稀飯,又下停地進房探視雨苓,輕輕觸摸她的額頭。察覺她的體溫正漸漸下降,他才稍稍放下心來。
「哎呀!」一聲慘叫從卧室中傳出,正在廚房裡忙碌的紀方一聽見,馬上衝到房裡,只看到雨苓整個人連同被子、枕頭一起摔到床下,跌成一堆!
「雨苓,你怎麼了?有沒有摔傷?痛不痛?」紀方嚇得趕緊一個箭步衝過去,把雨苓扶回床上靠好。
雨苓兩眼茫然地看著紀方。「方……我不是在作夢吧?真的是你?」她突然一伸手,緊緊地抱住了他。「方,你不要走,你聽我解釋……」
「雨苓,對不起,我真是該死!我下應該不問青紅皂白,丟下你就跑,對不起,我不應該懷疑你,你罵我,你打我好了……」紀方也緊緊地擁住雨苓,深深懊悔著。
「不……不是你的錯,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我的氣,不要丟下我,我好怕……」雨苓彷彿仍處在夢魘中,久久無法回神……
「沒事了,雨苓,都沒事了,我不會丟下你,我永遠都不會再丟下你,我保證,我……我發誓……」紀方細細吻著她的頭髮、她的臉頰,喃喃低語地安撫著她。
良久良久,雨苓總算是恢復了一點意識,從紀方的懷中抬起頭來,心有餘悸的看著他--
「好可怕……我作了一個惡夢,夢到你生我的氣,不跟我說話,還轉身跑走,我急著想拉住你,卻拉不到……結果,就摔到床下了……」
「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雨苓,對不起,我不該如此意氣用事,害你難過傷心了。你罰我,呃……就罰我一生一世都不許離開你,永遠在你的身旁守護著你,還要把你當作女皇一般服侍著,這樣好下好?」
雨苓終於放下心來,虛弱地對紀方笑笑。
這個-氣的男人,他下知道,在與家緯重逢的那一刻,她便更加確定了自己握在手中的,才是真正的幸福!
「方,他……家緯……他只是來跟我道歉的,他心中有一個死結,你也清楚是為了什麼,他千里迢迢地回國,只是為了坦承一切,解開禁錮他多年的枷鎖,而且他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他沒有其他的意思,方,你不要亂想,我……我的心很小很小,一次只能容納一個人,現在……在我心中只有你一個!」
「噓……不要說了,雨苓,我絕對相信你,是我不對,我在發神經,我……我反應過度,我的雙眼被嫉護蒙蔽了,我……反正我就是混帳該死!」紀方埋首於雨苓的發問,不斷自責地低語。
雨苓靜靜地擁著他,聽著他的心跳。她突然領悟到,她的紀方也只是一個凡夫俗子,也是有著和她一樣的焦慮啊!
一直以來,好像都是自己在接受他的寵愛、他無微不至的照顧。而她呢?她又付出了什麼?她甚至連一句愛他的話都吝於出口,只是理所當然地接收一切,被他寵得真以為自己是個公主了!她忽略了愛情就像一株嬌貴的盆栽,是需要兩人共同付出、加倍呵護的啊!
看他布滿血絲的雙眸,還有鬢邊新生的青髭,他肯定一夜沒睡了!雨苓心中充滿感動與不舍,撫弄著他扎人的鬍髭,輕輕地喚著他--
「方……」
「嗯?」
「我……我有一句話從未對你說過,希望現在告訴你還不算晚……我……我愛你!我真的是很愛很愛你!」像是宣誓似的,雨苓在紀方的耳際首次說出了她愛的宣言,旋即酡紅著臉躲入了紀方的懷裡,久久不敢抬頭。
紀方霎時呆愣住了,他沒聽錯吧,那個害羞的小女人終於對他坦承愛意,雖然他早就感覺到了,但是能親耳聽到她勇敢地說出來,是多麼令人興奮呀!
「噢!雨苓,我的好雨苓,我也愛你,我永遠都會愛你!」雙唇像是有著自己的意識似的,尋到了另一片唇辦,急忙覆蓋上去,此時雨苓卻忽地尖叫一聲--
「啊--」
「怎麼了?」紀方緊張地問著。
「幾點了?我今天還要上課呢!老天!我竟然都忘了!」翻開被子,她趕忙準備起床,沒想到腳一落地,竟是一陣昏眩……
「別慌,你知道嗎?你正在發燒呢!我已經幫你打電話請病假了,你安心地休息吧。都快中午了,肚子餓了吧?起來吃點東西好不好?」他眼中流泄的是濃得化不開的關心與下舍……
喝了一大碗鮮美的魚湯,吃過了葯,雨苓又被紀方哄去睡了。睡了好長好長的一覺,她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房裡只有床頭一盞夜燈透著昏黃的微光。她嚶嚀一聲,下意識地轉個身,想縮回那熟悉的臂彎,沒想到竟撲了個空,雨苓一驚,立刻清醒過來!
她飛奔下床,跑出房間,客廳里也沒人,再跑到廚房看看,只有爐子上一鍋正燜著的雞湯,回過頭來,隱約看到書房裡的燈是亮著的,趕緊又跑到書房,總算看到紀方背對著她,在電腦前忙碌著……
「呼……」雨苓一顆幾乎要蹦跳而出的心,這才放了下來。她悄悄來到紀方的身後,緊緊地環抱住他--
「方,差點把我嚇死了,我以為早上那一切是我在作夢,其實你根本就沒有回來……方,你不要這樣嚇我!」雨苓把臉貼在紀方的背上,惴惴不安地呢喃著。
「-雨苓,你真是睡-了,我告訴你,今生今世我都賴定你了,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我是痞子嗎?現在就算你趕我走,我都不走了!」紀方旋過身來,抱著雨苓輕拍著,並伸出手撫觸著她的額頭。「嗯,燒都退了,我把晚飯煮好了,看你睡得好香,不忍心叫醒你,就跑到這兒來上網查點資料。怎麼樣?睡飽了,人有沒有感覺舒服一些?」
「嗯,好多了!睡得好飽,晚上肯定睡不著了。」雨苓倚在紀方身上磨贈撒嬌著。
「沒關係,反正明天就是周末了,睡不著,我們可以做點別的事啊!」紀方故意壞壞地挑眉。
「色狼!我不理你了!」雨苓又羞又惱地輕槌著他,眼角卻流露出嬌媚的波光。
「是你自己色好不好?我是說我們可以聊聊天、看看書、看看電視,你想到哪兒去了?自己思想不純正喔!」紀方覺得自己可能有一點變態,不然怎麼這麼喜歡看她被自己逗弄得又羞又急的模樣?
「你……你……」雨苓是又好笑又好氣,只能瞠目瞪視著他。
「雨苓,明天我們到台北看看傢具和一些電器用品,好不好?」吃飯時,紀方跟雨苓商量著。
「為什麼?家裡沒有缺什麼啊?」雨苓知道紀方之前工作的積蓄大部分都拿回家去了,不想再讓他多花錢。
「呃,我下午在客廳看了一下電視,那個……沙發爺爺跟我說,它年紀大了,想申請退休,結果,電視機伯伯也跟著起鬨,一面咳嗽,一面說它身體狀況一直很不好,常常要看醫生,還有啊……早上洗衣服的時候,那個洗衣機婆婆更慘呢,說它早就心臟無力,快要轉不動了,最慘的是房裡那張床,哼哼嗨嗨地一直叫,說它全身骨頭都快散了,已經禁不起即將新婚的我們如此摧殘蹂躪,再不用多久,就無法為我們效力了!後來……我統統都答應它們,讓它們功成身退了!」
「奇怪,我當它們的主人這麼久了,從來就沒聽到哪一個跟我抱怨過,怎麼?看你新來的好欺負,都懂得跟你抗議了?」
「哦,這個問題我也有問啊,結果它們跟我說,那是因為它們體諒你的辛苦,不想增加你的負擔,所以就不敢跟你抱怨陳情,只能拖著病體繼續為你賣命了。」紀方看雨苓笑嘻嘻的,更是瞎扯到天邊去了。
「既然你這個新主人都已經核准它們的申請退休案了,我還能反對嗎?」雨苓笑著說道。
「雨苓,你放心,你老公我還有點錢,還有我們的新房是不是也該布置一下了呢?呃……雨苓,對不起,我現在可能還沒辦法買新房子給你,你會不會怪我?」
「不會的,而且我覺得住在這兒很好呀,我上班又近,到市區交通也方便,左鄰右舍這些老鄰居也都相處得很好,除非是你嫌棄它太老舊了。我想……它應該沒有加入抗議的隊伍吧?」
「嗯,現在只有我們小倆口還可以啦,不過以後如果家庭成員增加了,那就必須換間大一點的屋子了。」他擠眉弄眼地睨睇著她。
雨苓嬌羞地笑了,她低下頭繼續吃飯,心中卻是無限的竊喜,她彷彿已經看到了他們幸福安詳的家居生活了。
尾聲
風和日麗,一個適合戀人結婚的日子裡,在簡單又莊重的儀式中,在那一句「我願意」的誓言後,雨苓終於成為紀方的新娘。紀方深情地吻了他的新娘,在那雙深邃黝黑的眸子里,雨苓看到了他最真摯也最執著的承諾!
走出法院,送走了一干好友,兩人也準備直接趕坐火車回鄉下,那兒可是有著超級熱鬧的流水席等著這對新人……
「噼哩啪啦……」忽然一陣鞭炮聲響起,雪花般的各色彩層由空中散落,煙霧散去後,兩人錯愕地看到家緯笑盈盈地站在出口處等著。
「你來幹什麼?」紀方下意識地抓緊雨苓的手,像是宣告著他的所有權。他仍清晰地記得那天家緯黯然的神情。
「我記得……我好像欠你一個祝福,恭喜你們!」家緯無視於紀方冶酷的表情,仍是笑嘻嘻的。
「謝謝你,家緯!」雨苓不想場面尷尬,禮貌地答謝了家緯的祝福。
「紀方,認識你這麼多年,枉我把你當作知己,竟然從不知道你心胸如此狹窄,唉,雨苓,你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家緯還不怕死地戲弄著紀方,這小子惦惦吃三碗公,竟然不聲下響地把他深藏在內心數年的寶貝給追走了,還擺個臉色給他看,今天不趁這個機會作弄作弄他,實在難清心頭怨氣!
「你……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紀方已經快翻臉了,抓著雨苓的手也捏得更緊了。
「雨苓,好妹子,你叫我一聲大哥,然後我就是這小子的大舅子,他就不敢用這張酷酷的臉對我了!嗚……嗚……認識他這麼久,他從來就沒有擺這種臉色給我看,嗚……都是因為你啦!」家緯像個小丑般唱作俱佳地要寶著。
雨苓忍不住笑了,又扯了扯紀方的衣袖,提醒他保持一點風度。
紀方知道自己是反應過度了,深呼吸了一下,面部的表情也緩和下來,開口向家緯道了聲謝。
家緯從西裝口袋拿出一個信封,遞給雨苓。
「這是什麼?」雨苓遲疑地看著紀方,該不該收,她想讓紀方決定。
「喔,你放心,絕對不是什麼貴重的大禮,只是兩張到巴黎的來回機票,讓你們去度蜜月的。」
考慮了一下,紀方伸手接下信封,簡短地說:「謝了。」
「一定要幸福喔!」家緯對著雨苓眨眨眼睛,轉過身子,一臉誠懇地對著紀方,慎重地說--
「紀方,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現在仍被困在過去的罪孽中,無法脫困,現在我真的覺得很輕鬆快樂,老友,珍惜你所擁有的,我現在以一個兄長的身分把雨苓交付給你了,我相信你一定會好好待她、愛她,還要包括我那一份喔!還有……最重要的是……不可以再胡亂吃我和雨苓的醋了!」
紀方靦-地笑了笑,他看了看雨苓,才答道:「不會了,家緯,謝謝你,你的祝福我收下了……我們還得趕火車,等我們從南部回來,再好好聚一聚吧!」
「喂,我有一個goodidea,別坐火車了,我開了紅色的法拉利來,我送你們回去,我們在車子上綁一大堆的彩帶,隨風飄曳,好浪漫喔!還可以學老美,拿一些空罐頭弄成一串串的,綁在車子尾端,既喜氣又拉風,怎麼樣?」
「不要吧?那多難為情?真的謝謝你了!」個性拘謹的雨苓可不敢嘗試那種超浪漫的行為,只有客氣地拒絕了。
「好嘛--有什麼好難為情的?你沒聽說過,新娘子最大嗎?好啦,我從沒有去過鄉下,也沒吃過辦桌,你們就好心讓我跟去開開眼界,拜託拜託啦!欽……我想到了,我還可以當你們的男儐相喔!」家緯突發奇想。
「吳家緯,你有沒有搞錯?你已經結婚生子了,還想做男儐相?」紀方很不客氣地吐槽他。
「嗄?不可以啊?那我當招待好了,畢竟我有結婚的經驗嘛!啊……對了,我們載貝絲去!呃……你們缺不缺花童?」家緯仍是死皮賴臉地磨著,他今天可是打定主意攪和定了。
「你不知道嗎?我們鄉下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小鬼,好了,不跟你扯了,火車時間快到了,我們真的得走了,再見!」說完,紀方不再理會他,逕自提起行李,拉著雨苓轉身走了。
「喂……你們……你們太不夠意思了!奸歹我也是你的上司……好吧,就算是前任上司吧,我都如此委屈自己要當你們的司機了,你們竟然如此辜負我的美意,唉……真是太不給我面子了!」望著愈走愈遠的兩人,家緯不停地跳腳。
走了一段距離的兩人忽然停下腳步,有默契地對視了一眼,然後只見雨苓回過頭來,對著仍在跳腳咒罵的家緯笑了--
「大哥,你車停在哪兒?你還要在那兒又跳又罵多久?你不帶路,我們怎麼走啊?」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