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好想容容。

風莫離唉出清晨第一嘆。

很想很想容容。

啜飲著年輕的門中女弟子玉手泡製的香茶,他懷念起容容姑娘那雙天下無雙的巧手泡出的茶水。

即使其好喝程度與卿容容的手巧程度成反比。

畢竟,要用最上等的極品茶葉泡出最劣等的滋味,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做得到的。

他已經一年又兩個月零七天沒見到容容了。

風莫離哀怨地數著日子,以最最頹廢的姿勢趴到椅背上長長嘆出滿腹苦水,順便躲過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鳳眼投放出的心形球。

「邪異門」年高德劭的老人家右腳邁進門檻的同一刻,他完成每日三嘆,懶洋洋地抬頭向來人打招呼:「各位長老堂主大家好。」

帶隊進門的老者對他難登大雅之堂的坐相眼睜眼閉地含糊過去,待一干人等全進入大廳排好隊列后,帶頭喊道:「屬下參見門主。」

又來這一套。

被近百號人發出的巨響駭得捂住耳朵的風莫離埋怨地睨向領頭者,沒好氣地道:「可否輕聲一點呢?一大早就這樣夜貓子鬼叫的,園子里還沒起床的鳥兒都被吵醒了。」

擾人清夢與壞人姻緣同罪,都要倒三輩子霉的。

已經要倒足六輩霉的老者訓練有素地將他的廢話過濾去,徑自開口:「不知門主今天召見屬下等有什麼吩咐?」

風莫離也被忽略的很習慣,不以為意地跳下威武莊嚴的太師椅,右腳一勾,正面朝向眾人,卻不坐下,反而熱絡地招呼眾人:「大家坐,別客氣,坐下再說。」

如果告訴他們他什麼事都沒有,找他們來閑磕牙只是為了方便天叔從戒備森嚴的總舵遁走去探望容容,並確保無人追蹤不會給容容帶來危險,他這個新鮮出爐的「門主大人」會不會被他們踩死?

「多謝門主。」

整齊的道謝聲震天響,險些震破他的耳膜。風莫離再次堵住耳朵,默默為園中驚飛的小鳥哀悼——窗外傳來的,不僅是撲翅聲,還有細細的尖叫與下墜聲,八成是某隻神經脆弱的鳥類嚇破了膽,參見佛祖去了。

真是一群大老粗啊,卻不會體恤一下弱小動物的苦衷。

「咳。」刻意的輕咳未能引起風莫離的注意,「邪異門」首席執法楊彥琦不得不出聲打斷門主大人雙手合十,念念有詞的古怪舉止:「門主!」

正在為亡鳥超渡的風莫離合作地放下手,茫然地瞳仁閃過銳芒,對他嬉皮笑臉:「什麼事?」

這是哪跟哪啊?

被眾人的眼光選舉出來當炮灰的楊彥琦垮下娃娃臉,擠出稀少的一丁點耐心道:「請問門主召集屬下人等,有何吩咐?」

吩咐啊?風莫離托著下巴沉思了一下,嚴肅的道:「沒有。」

如果哪天有人犯上弒主,他一定對他寄予最大限度的理解及同情。

楊彥琦將所剩無幾的好脾氣收拾得一乾二淨,換上惡劣的語氣:「到底有什麼事?」

給他血腥暴力的目光瞪得很開心的風莫離笑開臉,扮著鬼臉道:「楊執法好凶,我怕。」

「門主!」

再次被整齊劃一的喊聲嚇了一跳,風莫離坐正道:「好吧,我們先談正事。」

然後再胡鬧嗎?

已經被慘痛經驗教乖的一干門人聰明地保持緘默,以免讓莫名其妙的一點聲響便刺激得他玩心大起,跟他們扯皮到天黑。

在「邪異門」資格最老的黎長老怕怕嘆口氣,今天內第七次懷疑起凌斷月選擇繼承人的眼光,他再一次暗問自己當時究竟吃錯哪貼葯,會眼花到覺得這頑劣的臭小子身具王者風範,是門主的不二人選。還打破自己二十多年不理幫務的超然身份,替他說服對凌斷月早生不滿的「風」、「火」二堂堂主,硬把這明顯心不甘情不願的小子拱上門主寶座。

當時他獨闖總舵的那身令人心折的氣魄到哪去了?

從來不知道自己曾被鑒定為「有王者風範」的風莫離擺出童叟無欺的燦爛笑容,站起身道:「言歸正傳,根據幾個月前派出的探子傳回的消息來看,眼下正是本門重回中原的最佳時機。」

所謂「最佳」二字,是從何而來?

總管「邪異門」財務的韋放宗眯眼謹慎地觀察著笑得日月無光的門主大人。

風莫離於去年八月間憑「素簽」得到黎長老與其他二位長老的支持,承認他的門主地位,之後一個月,收服了對凌斷月心懷不滿的三位堂主,甚至連最難搞定的「水堂」堂主亦在與他閉門長談后表示臣服,坐穩了門主寶座。

這之後,他顯露出無害的頑皮性格,與年青一代的門人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玩得沒上沒下,輕易地與人打成一片,亦搏得所有弟子的愛戴,其驚人的親和力連原本人緣最好的楊彥琦也要讓他三分。

也因此,雖然對他七顛八倒的胡作非為頭痛得要命,「邪異門」最高決議層卻從未動過要廢了他的念頭。反在他嚷嚷要辭官解職時將凌斷月的遺書晃到他眼前,迫他在蜇人的寶座上繼續坐下去。

可惜杜堂主不肯透露他與風莫離的談話內容,不然他或可從中多了解風莫離一點。

注意到他的目光,風莫離笑彎了眼,擺出「我怎麼想」的架勢。韋放宗微微皺眉時,就聽身後的大小頭目鼓噪了起來。

「可以到中原去了!」

「終於可以見識一下那邊的花花世界了。」

「我們總算等到這一天了。」

「門主果然英明神武……」

……

不小心耳朵漏進某個恭維的辭彙,風莫離僵住笑臉,求道:「別說那麼馬屁的話好嗎?叫人雞皮疙瘩都不知掉了多少了。」

眾人轟笑聲中「風堂」堂主搶先高聲道:「請問門主我們何時啟程?屬下等好命轄下弟子打點行裝。」

他問出所有人的心聲,一時大廳中靜了下來,眾人將目光齊齊投向風莫離。

風莫離板起臉道:「誰說你們可以啟程了?」

嗤,幾千名穿著胸前綉了只碗口大螃蟹的幫服的「邪異門」人,要是行軍般浩浩蕩蕩的開時中原,怕皇帝老子還以為哪裡的「螃蟹軍」起兵造反了。

「風堂」堂主被他潑了一盆冷水,不服道:「門主方才不是說現在是『最佳時機』了嗎?」

風莫離斜睨了他面前礙眼的較門人大一半的金色螃蟹一眼,從鼻子里冷哼著問道:「你打算如何上路?幾千門人排隊爬到中原去?」

幾千隻螃蟹耶!啐,想想都會毛骨悚然。

風莫離猶有餘悸地想起當時黎長老為他準備的門主服——與門人一式的黑衣,只是面前的螃蟹是金線繡的,且比他們的大三倍,佔據了前面的全部空間。

恐怖!

據說這件完美詮釋「邪異門」精神,將「橫行霸道」形象化、實體化的制服是創立「邪異門」的首屆門主親自設計,並在往後數任門主中備受推崇,發展成如今春夏秋冬各有不同款式、相同圖案的必備常服,身為門主者更誇張到連內衣睡袍上都趴著這麼只張牙舞爪的東西。

他腦筋阿達了才會穿它。

當下他的反應比被強拉上門主寶座更激烈十分,甚至於喪權辱國地做出若干讓步,才得以自由選擇服飾。

割地賠款條約一:他必須乖乖做完「門主」的日常功課,當天該處理的事務應及時處理;

割地賠款條約二:他必須認認真真地學會「邪異門」的三大絕技,且有一定期限;

割地賠款條約三:未經長老會及堂主以上首腦全體通過,他不得辭去門主一職,必須為「邪異門」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割地賠款條約……

總而言之,為了不當一隻金光閃閃的大螃蟹,他付出了高昂且血淋淋的代價。

越看這些螃蟹越不順眼。

「風堂」堂主一愣,反問:「有何不可?」

笨!

風莫離癱回太師椅,有氣無力地道:「老兄,拜託你多想一想,那麼大群人成什麼樣子?難道我們每經過一個地方都解釋一遍我們是螃蟹旅遊隊又或螃蟹國的使節團嗎?」

「風堂」堂主果然認真考慮了一下,喃喃道:「好像是有點不像話呢。」

與風莫離一般長了張娃娃臉的楊彥琦建議道:「那我們分批出發,便不會太顯眼了。」

風莫離無力地朝窗外的天空丟出兩顆白球后道:「我還以為你比錢堂主聰明一點呢,穿著這麼別緻的螃蟹衣,再鬼鬼祟祟地左一批右一批,不被人當作『圖謀不軌』捉到官府去就有鬼。」

性情暴烈的「火堂」堂主不耐地道:「誰怕官府,那些個酒囊飯袋哪是我們的對手?」

風莫離皺眉道:「你回中原就是想去和數不勝數的酒囊飯袋比試外加把自己的臉現給全中原的老百姓欣賞的嗎?」

真是螃蟹性子,任他胡來的話,鐵定在三天之內就有圖像通緝遍布全國,讓他「一橫成名天下知」。

「火堂」堂主語結,氣道:「這又不行那又不行,難道我們不穿衣服去?」

風莫離順著他的氣話推衍道:「如果這麼做的話,官府是不會來找麻煩的了,不過善堂的人則會把你當瘋子捉起來,享受專人護理。」

當各善堂相互交流,互通有無時,就會發現「邪異門」全門皆瘋,最後得出「神經病也有傳染性,是十分可怕的瘟疫」這樣的結論。

「火堂」堂主跳腳:「那你想怎樣?」

一直保持沉默的黎長老開口道:「我想門主的意思是要我等易服分散行動。」

風莫離正中下懷道:「話可是黎長老說的。本座正有此意,從今日起螃蟹服作廢,誰讓我發現他還穿著螃蟹服,就留他駐守總舵,一世也休想到中原去。」

一年來的相處,讓他了解「邪異門」上下是如何的嚮往著中原。對他們而言,中原不僅是富貴繁華的花花世界,且是他們的血脈所在。老一代的思鄉情,年青一輩的孺慕心,全都在講述著那片「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的追憶中愈演愈烈,令他們魂牽夢縈著遙遠的故土。

凌斷月將他們禁足在此,就像當年鯀治水一樣,越堵洪水越大,終有一發不可收拾之日,故而他亦效法大禹,以疏通之法,甫上任便開始為重回中原做準備。

又讓他的詭計得逞了。

黎長老無奈地捋捋鬍子,這小子實在狡詐得過頭,從來不肯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繞上十萬八千里借別人的口說出來的才是真理似的,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火堂」堂主不爽地道:「這身衣服我穿了十幾年了,為什麼要怕事脫下來?接著是否要連幫名都改了,蒙著臉出門才算安全?」

比較老成的另三堂堂主與三位長老暗暗叫糟時,風莫離眼睛一亮,擊掌道:「對呀,我怎麼沒想到呢?『邪異門』的牌子太易招惹是非,最好也換一個。」

黎長老嘆氣撫額,自覺頭風又犯了。

一個年青的門人不屑地道:「大丈夫頂天立地,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為何要畏首畏尾地改名字?」

風莫離屈指敲了敲他大而無用的腦袋瓜,問道:「我問你,七十年前血洗宋家莊,殺死一百六十餘人,是不是你乾的?」

少年捂住腦門,不忿地斜覷著昨天晚上和他們賭了一夜牌九,害他輸得差點脫褲子的年輕門主,答道:「關我什麼事?」

風莫離一本正經地頷首:「也不關我的事,黎長老,關不關你的事?」

被點到名的老人家瞪眼道:「我今年六十七歲,那時還沒生出來吶。」

風莫離「噢」了一聲,道:「可是,『邪異門』的招牌擺出去,八成有人上門來跟我們討這筆前前前前輩留下的血債,我們還手還是不還手?」

有這回事嗎?

黎長老懷疑是不是這小子信口胡謅的故事,隨即想到縱使苦主不同,這類事件卻十有八九會上演,頹然道:「不還手等死嗎?當然要還手了。」

風莫離點頭道:「那六十八年前的趙府慘案、六十五年前的濟南府血案、六十一年前七月的濠梁血案,同年十二月封州血案……我們都得一一與仇家對打了?」

林林總總,也不太多,背到二十五年前,便宜他們三個年頭,只有九九八十一件大案而已,小案則以數不勝數一筆帶過。

滔滔不絕念完一串帶血案件,他口乾地一口吸干一整壺的水,順便把青花瓷壺當作驚堂木「砰」的一聲震醒聽傻了的門人。

因為他說得十分順溜而不曾產生絲毫懷疑,聽得頭昏腦脹的門人瞠目道:「二十幾年前的事,關我們屁事?」

風莫離抄手再賞他一記爆栗,警告地瞪了被他聳聽的「危言」逗笑的三位長老及錢、孫兩位年紀較長的堂主一眼,道:「你們是不是邪異門的?」

聽訓的近百人齊齊點頭,同時代表了他們下屬的幾千顆腦袋。

他嚇唬小孩子般的道:「這些事都是『邪異門』的前前輩們做下的,我們可以忘記,仇家的記性可比我們好得多。到中原去人家一聽是『邪異門』的,全找上門來報仇,到時我們光顧打架保命都來不及,哪來的時間讓你們去尋花問柳、遊山玩水、惹事生非?」

那門人的氣勢明顯地弱了下來,勉強道:「人家一定要打,我們也只好奉陪啦,呀——門主,可不可以不要敲了?會痛的。」

他哭喪著臉抱頭睥著像是敲上癮的風莫離。

風莫離撇嘴,放下發癢的手掌道:「反正你已經笨無可治,乾脆直接敲傻了算了。我只是想要是有打不完的架,何必回中原去,從今天起每天給我蹲六個時辰馬步再去找洪堂主那兒與『火堂』弟子對打六個時辰不是一樣刺激好玩嗎?」

那門人臉色大變,立刻屈服道:「門主說得有道理,還是改名字好了。」

「火堂」主管賞罰,門中弟子立功升級獎賞或犯錯定罪受罰皆由此處理。現任堂主脾氣之差連雷公都不敢招惹,磨得堂內弟子天天心情都不太好,什麼人撞到他們手上若能出來都算命大的。到裡面不要六刻時他便沒命在了,他又不是活膩了要去自殺。

在風莫離滿意地綻出親切的笑容時,心中警鈴大作的林長老搶在他之前開口道:「門主想好了要改什麼名字嗎?」

不截住他的話,風莫離八成又會把起因推到可憐的門人身上,而他這個始作俑者則成了遵循民意不得不為的執行者。

雄辯滔滔的風莫離終於被問住,搔搔頭道:「沒想過耶,這樣吧,就由長老會來擬定本門的新名字好了。」

沒想過?

也就是說,改名字這種餿主意只是他心血來潮的一時興起了?

當下無數粒冰珠一齊擲向肇事者,一時失言提出「是否要連幫名都改了」的「火堂」堂主都砸得滿頭包。

摸出他幾分脾氣的黎長老恭敬地道:「幫名這等重要的大事,當然要請門主親自擬定比較妥當。」

風莫離乾笑一聲,改變主意道:「其實『邪異門』這個名字已經很好了,又邪門又詭異,再貼切不過,再想也不會有比它更順口的,還是不要改比較好。」

「邪」門詭「異」?

面面相覷的長老會吹起鬍子,無奈地將耳朵調成自動關閉。

剛剛成為更改名字支持者的那名門人不解地道:「門主不是擔心有人會上門尋仇嗎?」

立刻比洪堂主收到的還要多許多倍的白眼垂愛地投擲到他身上,方才被瞪得很火大的洪堂主破口大罵道:「你這多嘴的蠢材,散會後給我馬上到『火堂』去。」

他說錯什麼了嗎?預見自己支離破碎的殘骸的門人看著一雙雙噴火的眼,惶惶然嚇白了臉。

被他問得有點尷尬的風莫離幸災樂禍地瞄過他毫無血色的臉,自圓其說地向唯恐他下不了台的眾人道:「本座又認真考慮了一下,發現原本江兄弟說的也有道理。反正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他們有心復仇的話,就算我們改了名字遲早也會被查出來的,那我們又何必委屈自己連名字都不敢讓人知道那麼窩囊?大家說對不對?」

眾人忙不迭點頭應是聲中,風莫離轉入正題:「我已與長老會及四堂堂主磋商過,本門此次乃是遷入中原,而非去那邊逛逛街便回來那麼簡單……」

他就是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邪異門」門人嚮往是怎樣的世界:揮金如土,依紅偎翠,當然不可能回到鄉下去買個千頃良田叫他們去種田什麼的。要支撐著幾千人在都市優渥的生活而又不坐吃山空——雖說「邪異門」老本雄厚——最好的方法自然是經商。

做生意,只要有完整的計劃,把規模擴大到容納幾千乃至上萬人絕對沒有問題,可以做到全「門」皆商,避免出現有人閑得無聊只好去瞎混惹事。他與「邪異門」高層商討的結果,發現讓這批束縛已久的野馬去打江山是再好不過,他們既有足夠的財力人力,又有足夠的拼勁衝勁,而眼見自己親手創立的商業王國日漸壯大,那種充實感與成就感,當可令他們把興趣從賭坊妓寨轉移到自己建立的事業上去。

若不是他指天立誓自己對做皇帝絕無半點興趣,原本洪堂主的打算就是打進京城搶個龍椅坐上幾天順帶把所有的法令都亂改一通,去鬧他個天翻地覆才算過癮呢。

他起了頭,幾位堂主與韋放宗等人立刻就如何分派人手,調度資金等問題討論得不亦樂乎,風莫離重新趴坐在椅背上,手指撫上系在腰際的青布香囊,眼皮垂頭喪氣地搭了下來。

真的好想好想容容。

************

昨夜中秋。

家家月圓人團圓。

而她,整整一夜未合眼,不肯抬頭看月圓,怕見慶團圓。

對宮中而言,中秋乃是大節,辛夫人的尚功局一樣忙得不可開交。辛夫人焦頭爛額,著人帶她至住處后便幾天不見人影,而她們這些綉娘,與親人天各一方,聚在一處啃兩口月餅對著天地上的銀盤,一點兒興緻都提不起來,早早躲回住所琢磨四個月後必須上交的功課去了。

辛夫人在團圓宴后找到機會,將卿容容的絲帕呈給了祐熙公主,於是,在宮中叉手閑了幾日的卿容容於八月十六日晨,蒙祐熙公主宣見。

「奴婢卿容容,叩見公主殿下,千歲千千歲。」

出宮時,她會不會已經變成一個磕頭蟲?卿容容一邊屈膝下跪,一邊忍不住浮起這樣的念頭。

「平身。」

「謝公主。」

她謝恩起身,杏眼不安分地往前偷覷,望見一雙清澈的美目。

卿容容垂下眼瞼,悄悄舒一口氣。小姐在她入宮前曾對她說,若祐熙公主只是個被寵壞的小女孩,堅持胡鬧到底,再好的嫁衣都會被嫌成垃圾,若否,雖然公主挑剔嫁衣的原因會變得比較值得重視,但卻可以以理服之,以情動之,最重要的,是她會懂得欣賞出色的製品。

在她眼底,她看到的,並非一個任性刁蠻的公主,而是一個聰慧而別有心機的少女。

超出十六歲的成熟,在宮廷這個大環境中,變得理所當然。而兄長的寵愛,則讓她保存了一份難得的天真,才能擁有這樣清朗的眼。

祐熙公主坐桌旁,桌上,平攤著卿容容的絲帕。她珍重地以玉指輕觸冷月,清脆的嗓音猶餘一分童稚:「你繡得很好。」

卿容容無奈地重又跪下道謝:「多謝公主誇獎。」

祐熙右手輕抬,漫道:「站起來回話。」

卿容容低首:「是。」

養尊處優,頤指氣使呵,高高在上的公主千歲,果然是威儀不凡呢。

祐熙仍不曾正視她,喜愛的目光巡著綉帕一次復一次,連聲音都輕飄了起來:「這條帕子就留在哀家這吧。」

這是知會,並非詢問。

卿容容杏瞳一沉,所幸還記得對方的尊貴身份,柔聲婉轉:「公主如果喜歡,奴婢專門為公主另綉一條。」

祐熙公主猛然抬頭,銳利的目光絕非十六歲少女所應有的,口氣轉冷道:「若哀家只要這一條呢?」

卿容容玉手無意識地抓緊衣擺,雖怯然卻話語清晰:「詩以詠志,畫以述情。此綉所以動人心者,只為綉時有所思。這帕子,不是為公主繡的。」

皇家喜怒無常,動不動一個不高興就是一條人命,她這顆小腦袋究竟能否在脖子上站得住腳,她越來越沒把握了。

但,她綉這帕子時,一心一意只想著莫離。怎能讓它落入另一個女子手中?

祐熙公主瞪視她半晌,「噗哧」笑道:「還你就是了。一條帕子罷了,犯得著對本宮把拳頭握這麼緊嗎?」

這會她又像是個二八年華的姑娘家了。

卿容容鬆口氣,接過宮娥傳下的綉帕,還未及謝恩,祐熙現寶似的從桌面下翻出一條絲巾,指著上面的圖案,問道:「你看這個繡得像不像?」

卿容容應付地瞄了一眼,當下就肯定了這幅刺繡出自何人之手:「很像。」

除了這位公主大人的傑作外,哪有人也把這樣的綉品留在公主宮中?

祐熙雀躍道:「你也這麼覺得?我還以為她們哄我的。」

有誰敢說不像?

卿容容牽牽嘴角,加重語氣:「真的很像。」

只不過別人繡的是雙宿雙飛,鶼鶼情深的鴛鴦伴,公主大人手下則是只剩下一口氣甚至早已死翹翹的水鴨。

聽出她語氣中的一絲詭異,祐熙不確定地多端詳了下自個兒的得意之作:「真的嗎?」

她是真傻還是裝傻?

卿容容撐起因為跪東跪西又半天沒個座位而倍感疲累的脊梁骨,沒了哄這「鳳」心難測的小姑娘歡心的興緻:「公主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通常這樣問話的人都想說真話。

祐熙公主瞪大鳳眼,奇道:「當然是真話了。」

一旁看出不對勁的侍女急道:「卿容容……」

祐熙皺眉喝道:「不許多嘴。」

侍女忙跪下道:「奴婢該死,求公主恕罪。」

祐熙公主揮手示意她起身,向卿容容道:「本宮要聽實話。」

卿容容輕瞟駭得臉色發白尚不斷向她遞眼色的侍女,杏眼微眨,傳出「放心」的暗示,而後轉向正等著答案的不知把自己當做哪座宮殿的祐熙公主,老實地道:「像是很像了,不過像只死鴨子。」

不知是默契不足沒收到她的暗號還是對她信心不足,仍是嚇得要命的侍女聽到她這句話,雙腿一軟,差點癱倒。

真是個不知死活的丫頭呀,事實人人都清楚,為什麼非要做個誠實的短命鬼呢?

祐熙公主愕然道:「什麼?」轉而怒道:「你胡說什麼?這哪是鴨子?明明羽毛這麼漂亮的。」

她的重點是哪裡?是氣她的「批評」還是要告訴她羽毛漂亮的就是鴛鴦?

卿容容撿最後一個問題答道:「野鴨。」

野鴨也有色彩鮮艷的羽毛。

明白她話意的宮女閉上雙眼,不敢去看公主的臉色,只在心裡暗暗祈求著卿容容想找死也千萬莫要連累她們這群宮娥。

惹得公主性起,卿容容要死,她們這些往日哄她開心的侍女一樣要死。

出乎她意料之外,滿面冰霜的祐熙公主居然破顏而笑,搖頭道:「你這人是否不知死活哩,若不看在你竟可綉出那等美麗的帕子,哀家也許會喚人來把你拖出去責杖四十。好了,辛尚功已經說過你要見哀家的理由了,你還有什麼事嗎?」

小小年紀「哀」來「宮」去的,她煩不煩?

卿容容辛辛苦苦忍下一個呵欠,回道:「啟稟公主,奴婢想貼身服侍公主幾天,多知道些公主的喜好。」

祐熙眼中掠過訝色,道:「你真麻煩。哀家准了。沒別的了吧?」

卿容容眼內浮起不易察覺的笑意,嘴上愈發恭敬地道:「公主請恕奴婢放肆,奴婢希望公主入浴的時候可以隨侍,懇請公主准奏。」

祐熙失聲道:「什麼?」

卿容容苦忍笑意,扮作若無其事地道:「要不然,奴婢怎能確切地知道公主的身材呢?」

她的確切,是要了解她的每一寸曲線。

有什麼比幫一個人洗澡更能精確地掌握她身體的尺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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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鎖在深宮中的女子嫁人的機會有多大?

邵天賢掐指算算,算出芝麻大的一點概率,接著自問:在尚功局刺繡,不屬宮女行列中的卿容容被皇帝看中的機率有多大?

機率縮小成芝麻上肉眼不可見的一小點,邵天賢怎麼想都覺得卿容容沒有機會跑去嫁人的。故他在金陵撲空,趕至汴京見過卿婳兒,得到卿容容入宮的消息后,立即打消闖進禁城見卿容容的冒險念頭,日夜兼程轉回邊陲。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年余來風莫離是如何的苦思著卿容容。

當時他趕到「邪異門」時,發現事情變成他完全料想不到的情形,風莫離幾乎被強架上「邪異門」門主的寶座,正在心不甘情不願地進行著「剷除異己、收買人心」的工作。直到他提醒風莫離,早一日解決「邪異門」的問題,他才能早一日見到卿容容,才讓他提起精神,雷厲風行地訂下一連串完整的計劃,在「邪異門」內做出一番天翻地覆的改革。

事情的順利進行並不等於危險亦一併消除,敵暗我明情形之下,風莫離亦不敢輕舉妄動,生怕一不小心便讓敵人發現卿容容的存在進而將她做為攻擊目標。故而再想念卿容容他也未敢跑去見她。

他也忙得擠不出時間。

要將一群只能爭勇鬥狠的莽漢訓練為和氣生財的商家,同時選擇適合他們經營的行業,且有無數的前期的準備工作,已使他分身乏術。

何況「邪異門」最擅長詭變之道,前代某位門主的情人乾脆就是東瀛忍術的宗主,弄得現在走在路上動不動就踩到門人的腦袋——遁土術,水裡三不五時便鬧水鬼,大晴天的冷不丁便打個雷劈下個「天神」在他面前晃蕩,躲到樹林里搞不好手上抓的那根樹枝就是某人的胳膊大腿……

當然也聰明地選擇做個勤奮好學的學生,努力挖盡「邪異門」的老底,儘快學會那些奇門異術。這才得以在五月前在確保方圓半里以內絕無第三人的情況下與天叔單獨談話,要他去打聽容容近況。

現在這次,是第二次。

「什麼?」風莫離差點跳起來:「容容被召入宮了?卿婳兒這主子是怎麼當的?」

邵天賢凝重地道:「由卿小姐的語氣推斷,當時大概是馮子健欲納容容為妾,為了避開他,才將容容送到宮裡頭去的。」

這下風莫離真的跳起來了:「他……他……」

邵天賢很好心的替他接話:「他打你的女人的主意。」

風莫離將五指屈成鷹爪,獰笑:「馮某人是活得不耐煩了。」

邵天賢不等他成功地將臉上肌肉扭曲成猙獰鬼臉,一掌拍下被他假想成為九陰白骨爪且正快意的抓著假想中某人的頭蓋骨的大手,斥道:「別老是這副陰陽怪氣的調調。」

唉,好好一個風小子,在這烏煙瘴氣的鬼地方混了五百多天,都學壞了。

在「邪異門」門人心目中原本就是劣性深重的風莫離收回手掌,委屈地扁扁嘴,死不悔改地仍用陰森森的口氣道:「我要宰了他。」

公子,我沒能管好風小子,對你不住啊!

邵天賢沒好氣地一掌拍上他的頭,叱道:「好好講話。你再學這些不三不四的,我就先回谷去不管你了。」

他顯然挑對事情威脅風莫離,這教「邪異門」上下頭痛無比的小子舉手投降道:「不講便不講吧。天叔,你不可以拋下我不管。」

邵天賢拽地半天高地冷哼了聲,道:「廢話少說了,你這邊怎樣了?決定好做哪一行了嗎?」

確定邵天賢不會棄他於不顧后,風莫離放心道:「我選擇客棧酒樓茶館這一系列的服務業,比較不需要特別的技能,又可以一條龍的在各地開設分店,一次性便可投入全部人手。反正賠也是賠它的錢,我便弄大規模一次到位地搞定它了。」

除此之外,因客棧酒樓等處皆是消息靈通之地,有利他們搜集到第一手的情報,也可容商量下一步該如何去做。

目前「邪異門」已有大半弟子陸續至各大都市開店經商,開始雖無獲利,但收支平衡便已達到他們預期的目標了。「邪異門」財力雄厚,支撐過慘淡經營的創業期毫無問題,接下來,則要看他與「邪異門」的首腦們是否夠眼光,挑選出的各分店(舵)的負責人能否將一盤生意打理得有聲有色了。

三言兩語帶過「邪異門」的近況,風莫離將話題帶回到卿容容身上,道:「天叔,先替我進宮去望一趟容容吧。按你說的她繡的衣裳應該可以完工了。」

邵天賢吃不消地道:「我去有什麼用呢?要你親自去見她才會開心啊。你當我窮極無聊整天跑來跑去的嗎?」

風莫離不給面子地道:「天叔原本就是很閑的。」接著低聲下氣地求道:「幫我去看著容容呀,皇帝是只有一個,可那些勞什子的王爺郡王、皇親國戚的可有數不清那麼多呢,容容被他們騙走了怎麼辦哩?」

邵天賢瞧不起他的道:「別這麼沒骨氣吧,大丈夫何患無妻?幹嘛這樣死認著一個女人唯恐她跑了?」

風莫離斂起淘氣,從未有過的那麼認真地道:「因為她是值得的。天叔不喜歡容容嗎?」

他?邵天賢猛然記起當他要那娉婷少女隨他前往追趕風莫離,那少女答話時清澄純靜的眼。「天叔認為莫離會為兒女私情放棄廿年的師徒情嗎?」她笑問,美目中緩緩掠過決斷與哀愁,卻仍是無比清澈:「容容自問,無論如何放不下小姐。」

豈止是喜歡而已。那重情是明義的聰慧女子贏得了他全心的欣賞與疼愛,當下便肯定了風莫離的目光,承認她確是風莫離妻子的不二人選。

對上風莫離懇求的眼,雖明知他要他離開「邪異門」總舵的理由絕不止說出來的那麼簡單,他仍是不忍拒絕,只是擔心地叮囑道:「你自己多小心。」

風莫離應付地點點頭,嘴上卻坦白得令人受不了地道:「天叔不用操心你不在我會怎樣怎樣。就算天叔天天粘在我後頭也幫不到什麼的。」

這個臭小子啊。邵天賢一掌拍下他的後腦勺,拿他沒轍地笑罵道:「就算是事實也不用說出來呀,我會很沒面子的。」

是呀,自己也幫不上什麼忙,還不如去看望一下容容,讓兩個年輕人都放心一些呢。

風莫離摸著頭,心情大好地不與他計較,道:「有人來了,天叔先走吧。」

邵天賢點點頭,身影沒入密林后。風莫離舒展著發癢的指節,向來人方向走去。

天叔拍他,他便拍人,總之務須把今天被拍的份雙倍拍回來。

不知道會是哪個倒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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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指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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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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