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四海客棧?!」
倚著喬璇掌中傳來的源源不絕的暖流之助,只用了三個時辰便爬完了更難行的另一半山路,且毫無倦意的卿婳兒腳一落定,便因這渺無人跡的泰山絕頂上竟出現了這「邪異門」連鎖客棧的招牌而傻眼,與喬璇面面相覷。
四面怪石嶙峋、林木蔥蔥、崖壁陡峭,那一排嶄新的小木屋上煞有介事地懸著「四海客棧」的牌匾,附贈兩個大紅燈籠迎風飄搖。燈火通明的大廳昭示著萬物之靈的存在,完全顛覆世人的認知。
一年到頭都不一定湊得齊手指頭那麼多個遊客「到此一游」的玉皇峰頂,連鳥兒都未必肯在這裡築巢,標榜「絕不做賠本買賣」的「邪異門」,竟會浪費人力財力在此開間鐵定沒有油水的客棧?
世間常識,果然不可用於風姓男子身上。
難怪在山下客棧,喬璇托店小二代買帳篷被席以備過夜之用時,那小二一臉詭笑,直言無需費事,要他們輕裝上山,想是早知此事。
走進客棧,卻不見店小二迎上來,僅是廳中懸著一幅財神像,兩旁的對聯竟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更令人為之絕倒。
喬璇劍眉微揚,輕笑道:「這般手筆,看來確是出自風兄門下。」
卿婳兒大有同感,揚聲喚道:「小二。」
沒人應?
卿婳兒輕聳俏鼻,與喬璇對視一眼,向左翼一間看似廚房的木房探去。
他們一到山頂就聞到的焦味,不用說,一定是從這間開始冒出滾滾濃煙的屋子裡傳出的。
「來了來了!」
慢了半拍的喳呼夾著被嗆到的咳嗽聲衝出煙霧,一張被煙熏黑的花臉鑽出灶間,在漫天灰熾的背景前非常專業地吆喝道:「客官是要打尖還是住店吶?」
轉眼看見兩人,被煙熏得眯緊的眼陡然瞠大至最大限度,狠狠盯住卿婳兒令人目眩的如花俏臉。半晌后,像看夠本了般下死力扭開頭去,盯著凹凸不平的石板地,以有些沙啞的聲音道:「小的見過卿小姐、喬公子,請兩位在廳中稍坐片刻,小的準備一下,就可以開飯了。」
喬璇暗想是否那風大門主畫了他兩人的畫像全門通傳,否則怎會「邪異門」上下一見他們便毫無疑慮地道破他們的身份呢。邊含笑道謝,與卿婳兒一同坐回大廳中惟一的一張飯桌旁。
「上菜棗」
回復了高亢尖銳的男高音第一時間刺入耳膜,中等身材的店小二以驚人的速度移至桌前,利索地將放在大托盤上的碗碟轉移到桌上,口中連珠般報上菜名,「香油炒蘑菇,干煸芥菜,清蒸活卿魚,烤野兔,香菇蛋湯,白飯兩碗棗菜齊了,您老慢用。」
畢恭畢敬地垂下空盤,躬了躬身子,店小二仍以超出常人不知多少倍的敏捷身手退下,留下一對客人看著桌上別具「風味」的佳肴發怔。
所謂的「香油炒蘑菇」,也許改名為「炸蘑菇」會更貼切一點,因為盤子里的油滿得可以淹死一隻鴨子,浮在裡頭的蘑菇也許曾經有著不小的塊頭,然而現在只能從它皺巴巴的皮相上去揣摩它的往日風光了。
而那盤「干煸芥菜」,是不是芥菜姑且不予置評,反正焦黑成一片的葉莖早看不出本來面目,而它嚴重缺水的賣相則在昭告世人棗它名副其實的是「干煸」的哦,保證如假包換,一滴油或水也沒放。
至於那「清蒸活卿魚」,看上去倒還不錯,不過卿小姐想請教小二哥的問題是:「如何令一條活生生的卿魚安安分分地呆在碗里讓你蒸?」而喬公子的疑問卻是:「一條既未刮鱗又未剖腹的魚即使蒸過棗不是蒸熟棗可以吃嗎?」
相對而言,剩下的兩盤菜顯然成功許多,至少那隻烤兔沒有變成炭的部分還有三分之一那麼多,且可以肯定它一定熟了;而涇渭分明的「香菇」和「蛋」的「湯」,雖然本該打散成蛋花的蛋連皮帶餡地潛在水底,但只要不太計較衛生問題的話,便可以唱到熱騰騰的香菇湯並吃到不知有無煮熟的水煮蛋了。
卿婳兒將滿是疑問的美目轉向喬璇,傳出「吃下去會不會出人命?」的訊息,後者露出淡淡的苦笑,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白飯上。
不管是否夾生,上面罩著一絲絲黑灰的飯她才不要冒險吃下肚去。
卿婳兒嫌惡地撇開眼,好奇地用竹筷捅了下較一般雞蛋小巧許多的蛋,道:「這是什麼鳥的蛋?」
不知在忙什麼的店小二神出鬼沒地冒了出來,應聲道:「這不是鳥蛋,是蛇蛋,卿小姐嘗嘗看味道如何?」
很好。
卿婳兒優雅地放下竹箸,不動聲色地撫平玉臂上齊齊立正的寒毛,瞥向熱情得只差沒抓起筷子為她布菜的店小二,輕輕抿起形狀絕美的櫻唇,不知如何回絕他的好意。
喬璇溫雅好聽的聲音如救星般響起道:「請問兄台,你怎會到這山頂上來開客棧的?」
被他一語問到癥結的店小二忘了對美人獻殷勤,垮下苦兮兮的臉,其慘無比地訴苦道:「小的是犯了幫規,被門主罰到此處靜修的。這間客棧不是小的開的,是前任留下的。因為小的來了,他就算刑滿,可以下山了。」
門主說,就是要他們嘗嘗冷清清一個人的滋味,省得在山下還嫌不夠熱鬧到處惹是生非,所以一次山上只有一個人,關到下一個犯事的來了,前一個才可下山。就像水鬼要找到替死鬼才可以投胎一樣,他們還慘過水鬼,不能自己去找替身。
嗚,據前任老兄說,他悶了半年才等到他這倒霉蟲,而他才來兩天,看來還有得熬啊。
卿婳兒奇道:「既是要你上山靜修,怎麼又開起客棧來了?」
得到美人垂詢,水鬼的替身精神一振,惟恐說得不夠明白仔細地道:「門主說,我們在山上閑著也是閑著,不如順帶做做生意,看有沒有送上門讓我們宰的冤大頭。反正山下分舵除了油鹽醬醋和米以外,什麼都不提供,要我們自立更生,賠本也賠不到哪去。而且,小的不但不能領取受罰期內的薪傣,還要獵些野味下山抵那些東西的錢呢。」
卿婳兒聽出興趣,笑問:「我們?還有人受罰嗎?」
小二點頭道:「嗯,不但這一帶幾個峰頂都有人在,其它地方的山上也都有這樣的客棧。各地都有人犯了錯,門主慈悲,讓我們不用去刑堂受刑棗那才是不死也去半條命呢。不過聽說犯事的人並不多,所以小的要等到下一個犯事的,不知要到什麼時候。」
並且,門主還派了山下各分舵主做為監查,不時上山察看,他們若有膽開溜,就得直接上刑堂報到了。
喬璇截斷他看來又要綿綿不絕的自憐自艾,問道:「小二哥,你在山下時是做什麼的?」
此刻身兼「跑堂」、「掌柜」及「大廚」三職的小二哥應道:「小的在山下就是店小二,怎麼了?」
卿婳兒恍然大悟地露出「難怪你的廚藝這麼差」的表情,看得差點失笑的喬璇淡淡道:「沒什麼,只是奇怪你上山這麼久都是吃什麼活的。」
沒聽出他話里骨頭的小二獃獃地回話道:「小的上山沒多久,才兩天而且帶了一些乾糧上山。」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得意之作,搔搔頭道:「是小的煮得不好嗎?是不是很難吃?」
喬璇看向卿婳兒,示意這美人兒開口扮黑臉,明白他打什麼主意的卿婳兒不忿地橫了他一眼,向看呆了她的美態的店小二苦笑著坦白道:「賤妾也不知道究竟是好吃或難吃,因為實在不敢動筷。」
縱使這大美女是在罵他,他都不會介意,當然更不會因此而生她的氣的店小二苦惱地道:「那怎麼哩?小的乾糧也吃得差不多了,今晚正打算也吃這些東西呢。」
而且,這些菜是昨晚收到山下掌柜的飛鴿傳書後便開始準備的,燒了一整天才做出來,就算他重煮過,也不會比這好多少,且有可能要煮到夜半三更。
卿婳兒問道:「現在廚房裡還有材料可以煮嗎?」得到肯定的答案后,這美人兒起身道,「那就請二位在此稍候,待會試試看賤妾的手藝如何吧。」
喬璇與那店小二齊齊瞪住這千嬌百媚的絕色佳人,失聲道:「你?」
卿婳兒抿唇淺淺笑出圓圓的梨渦,反問道:「不是我,難道喬公子善於此道?」
喬璇啞口無言時,她娉婷纖影已轉入廚房,清甜的女聲傳出來道:「哪位進來幫忙起個火好嗎?」
店小二將胸膛一挺,正想應聲時,喬璇伸手攔住他,道:「這位兄台就請先休息片刻吧。」
想到起先他出現時的盛況,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再進去「放火」,連帶製造出個灰頭土臉的大美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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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的晚餐,卻是一個意外驚喜。
喬璇獨坐在屋后不遠處的石桌旁,淺酌著店小二拍胸擔保鐵定好喝的猴兒酒,悠然自得。
同樣的材料,經卿婳兒妙手泡製后,便成了清爽可口的家常小菜,令人回味無窮。讚不絕口之外,也對她的出色廚藝感到驚訝。
沒有人會想得到這應是嬌生慣養的美人竟會下廚吧。
喬璇咽下杯中余酒,感受著那香醇的液體緩緩流入胃部,化做暖流在血脈中泛開,深邃的目光投注向夜空中璀璨奪目的月華。
在這高逾五千尺的玉皇頂上,清冷的月兒褪去拒人千里之外的冰霜,毫不吝嗇地向世人展露著它罩在七彩月華下的絕美仙姿。
他淡然的目光凝為濃情,移到跳動著燭光的木屋上。
卿婳兒,便似這虛空夜月,神秘優雅、光華內斂,只有真正走近它,才能發現它美不勝收的絕代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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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卒。」
細小的聲音自側旁傳來,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垂下眼瞼,淡淡問道:「什麼人?」
女子清柔的嗓音應道:「是賤妾。喬兄也不曾睡下么?」
月光下緩緩映出女子淡雅如仙的纖影,眉目如畫、眼蘊淺笑,正是卿婳兒。
喬璇轉回頭去,饒他鎮定功夫一流,泰山崩於前可面不改色,仍不免看呆了眼,在紅顏迷障中萬劫不復。
這美人兒竟有如此多種風姿。
日前在半山亭,對他伸出玉手的她,嬌羞靦腆、楚楚動人,我見猶憐;這一刻,清冷月光下,身著素色冰羅百菊裙,外罩淡青山水薄絲披風,款然脫俗出塵之姿,清麗秀潔,一樣令人心醉神迷。
千般窈窕花光艷,萬種風流月影消。
喬璇不禁暗叫世間竟有如此佳人,凝目道:「卿小姐今日不累么?怎麼還不就寢?」
卿婳兒悠然抬頭,向著天上的明月道:「婳兒一世人都未有如此刻般離月兒這樣近的,怎捨得將如此難得的光陰浪費到渾渾噩噩的睡夢中去。」
喬璇目不轉睛地欣賞著她恬然自若的絕美側臉,微笑道:「既然是如此,若小姐不介意,何妨與喬某共飲幾杯。須知這店家小哥廚技雖是爾爾,選酒的功夫卻是不俗。這壺果子酒,確是正到火候。」
卿婳兒欣然道:「絕頂觀月,靜夜品酒,這般賞心樂事,賤妾怎會推辭。」
喬璇又進客棧取來杯盞,為她斟滿了酒,道:「小姐從前定未嘗過這山中獨有的果子酒,試試看味道如何?」
卿婳兒揚起櫻唇,露出又圓又深的梨渦,笑瞟了他一眼,小女孩般好奇地端起杯盞,淺淺啜了一口,俏臉一皺,旋即展眉贊道:「嗯,很好喝呢。剛入口雖利,咽下去后便覺甘芳清洌、香沁肌骨,真是絕妙好酒。」
喬璇牽起飽含興味的笑容,看著這優雅的美女乾脆利落地飲盡余酒,再迫不及待地將酒杯伸到他面前,催道:「我還要。」
有誰想過卿婳兒小姐竟會是個女酒仙呢?
喬璇依言為她添滿酒,舉杯示意,卿婳兒美目一亮,素手輕抬,兩個酒杯「叮」的一聲輕輕相撞,她甜甜一笑,道:「干!」
螓首一仰,一杯酒又這麼輕輕巧巧地下了喉。她喝得興起,主動執壺為喬璇和自己添了酒,又舉起杯時,喬璇伸手虛按,柔聲勸道:「此酒入口雖順,後勁卻足,喝得急了,醉得也就快了。」
卿婳兒頓住杯盞,垂首望著瑩潤溫滑的瓷壺,輕輕道:「喬兄可知,婳兒素來量寬,連家兄亦要遜色三分。」
只是閨閣庭訓,不容她恣意妄為、開懷暢飲,她只於喜慶之時才沾酒,且十分節制。但今時今日,她早捨去所有束縛,決心放縱自己、為所欲為。
喬璇默然,心知她正向自己卸下層層面紗,展現出最真實的一面。
卿婳兒自他眼中看見不易覺察的一絲訝然,斂眉低目,思緒卻一分分清明。
喬璇對她,知道多少、了解多少?
明白她的喜好,不代表明白她這個人啊。
遠遠地看著她、戀著她,令他動心的,究竟是她這個真實存在著的女子,還是他想象中的卿婳兒?
她卿婳兒,是以哪種面貌,哪種性格存在於他心中的?
他所真正喜歡的,又會是怎樣個性的人呢?
他看到的她,是什麼樣的女子?
他眼中的她,可只是一個受夫婿錯待、蒙冤受屈卻無力自救的弱質女流?
她嗔睨喬璇,語音雖柔、話鋒卻利:「喬兄心中,將婳兒看作何等樣人?」
喬璇暗道這問題可大可小,一不小心也許大小姐便翻臉給他看,哪敢接招,苦笑著柔聲反問道:「婳兒想喬某如何看你?」
他這一問,不但四兩撥千斤地卸開卿婳兒的問話,更順理成章地甩開「小姐」這個尊稱,直接喚了她的名字,拉近了兩人的關係,端地是妙不可言。
卿婳兒朱顏染上酡紅,托起玉盞,當沒聽到他的問話般道:「婳兒借花獻佛,就以此酒,謝過令妹相助之恩。」
一直以為卿容容所做所為都瞞著如白雪般純潔無瑕的佳人的喬璇嚇了一跳,失聲道:「什麼?」
卿婳兒直起柳腰,笑盈盈的美眸對上他驚訝的黑瞳,嫣然道:「容容要我告訴喬公子,那些個陰謀詭計,可不是純真善良如她想得出來的,請喬公子千萬莫要亂派到她頭上去,冤屈了她這株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
驚嚇過度的「喬公子」啞然地看著他心目中的「蓮花」,無言以對。
顯然認了自己便是那「淤泥」的女子美目流盼,將話題帶到自己感興趣的方向上去:「此番若非令妹仗義相助,賤妾焉能逃出生天,令妹大恩,卿婳兒永銘在心,不敢或忘。請恕賤妾冒昧,喬小姐今年已過二九,卻為何未有佳音?」
喬璇舉杯就唇,喝下這杯卿小姐的謝恩酒後,以令人嘆服的速度回復了平常的清冷自若,答道:「家父有意將舍妹許配長信王長子。此事議來已久,只是小王爺身骨不佳,為防萬一,雙方皆未對外言明,故而知者寥寥。只等小王爺病體稍愈,便送小妹過門。」
卿婳兒畫睫微垂,任如雲秀髮遮起玉容,輕聲問道:「三小姐婚事早訂,為何喬兄至今卻無婚配?」
喬璇望向她直泄而下的玄瀑,星眸燦出晶亮,簡潔地道:「喬家祖訓,男子未取功名,不得議婚。」
卿婳兒伸出玉指觸向白瓷杯沿,一轉又一轉,聲輕悄,杏瞳卻專註:「然則公子得功名已有三載,喬閣老難道未曾鐘意過哪家閨秀?」
喬璇墨玉玄眸閃過異彩,清雅俊顏點波不興,溫柔平和得似乎說出口的只是「我已經吃過飯了」這樣無關緊要的皮毛小事:「在下傾心小姐,在得功名之前,心有所屬,怎敢耽誤別家佳麗。」
卿婳兒怔了一下,才會意過來,訝然看向將「告白」這樣大條的事情輕描淡寫得像只是隨口說說的男子,對上他融融如暖陽的眼,重又垂下頭去,將心中疑惑一一問來:「令尊大人怎容公子任性而為?」
喬璇回想起當日家中為此事而天翻地覆的情景,眸光一暗,說得卻仍雲淡風輕:「在下家中情形,想來婳兒亦有耳聞。」
卿婳兒點點頭,暗想這才是本小姐想不通的地方啊。不要說喬家金堂玉馬的赫赫家世,隨便一個七品芝麻官娶媳婦都會要求門當戶對棗戶婚律中,對喬家這樣的皇親國戚,還有「不得與諸司吏出職、納粟得官及進納、伎術、工商、雜類、惡逆之家子孫通婚」之說。而卿家世代白衣經商,正在被禁之列。即使實際執行起來,並沒有那麼嚴格,喬閣老可以接受一個商賈的女兒為媳,也萬萬不會答應讓一個「嘗嫁人」進喬家的門吧。
先皇曾有詔令明言:「宗室女毋得與嘗娶人結婚。」女子適人猶且如此,何況喬府如珠似寶的獨子。
這層層疊疊的規定,官與商,喬璇與她,隔成兩重天,喬璇一直以來胸有成竹的從容,都令她大惑不解。
喬璇不用看她的表情都知道她定是把思緒轉到自己那抬出來足可壓死人的家勢去了,平靜地揭開謎底:「家父懼內,朝野皆知。」
卿婳兒若有所悟,爆起星芒的秀目忍不住偷瞟了眼喬二公子,心想這人到底知不知道他說的正是他自己的父親呢,竟可以這樣若無其事。
喬璇輕輕一頓,唇角浮起淡淡的笑意,續道:「而家母寵兒,亦是天下聞名。」
所以一物降一物,他堅持己見,愛子心切的母親大人自會替他搞定執反對意見的老爹。反正他們家也已是尊榮顯貴,無謂以什麼聯姻之類的方式來錦上添花,讓兒子得到心中至愛才是真正為他好棗這是喬夫人奉送給喬老爺的至理明言,當然未必能令喬老爺心服口服,只是懾於河東獅吼的威勢,先行收兵休戰,豎了降旗。
卿婳兒終忍不住,「噗哧」一笑,羅袖遮面,只露出雙波光斂灧的水眸,欲言又止,終於以低不可聞的聲音問道:「若堂上雙親執意不允,公子如何自處?」
真的可以這樣簡單便過了喬家二老那一關嗎?
自知為此事,自己付出多少心血、花了多長時間,又經過怎樣一番艱難努力的喬璇的著眼點卻不在她所問的話上,而是她為何會關心喬家長者對此事的態度。
若不是芳心暗許,卿婳兒怎會理他爹娘允是不允?
對上他令滿天星光都為之失色的燦亮星目,卿婳兒自知失言,不理自己灼熱得似著了火的玉頰,亭亭起身,力持平靜地道:「夜了,賤妾想回房休息了,先行告退。」
清脆甜美的聲音像剛出現般平穩,不肯泄露半點心事,衣袂翻飛時帶起的風聲卻透出她的窘態,退場的步履看似徐緩從容,卻少了一份輕盈……
喬璇瞭然的眼看進一切,笑容雖然淺淡,心卻因而歡欣雀躍。
三年他都等得,又怎會吝於給她一段時間,卻正視那顆因他而動的芳心?
墨藍夜色的濃彩下,那一輪銀白被襯得越發觸目,毫無遮攔地散發出懾人的美麗,令見者為之驚心、為之痴狂。
那月,似她,其實,也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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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詔:宗室女毋得與嘗娶人結婚,再適者不用此法。』這話什麼意思啊?」
大手一撈,捏住滿是疑惑地翹得半天高的俏鼻,風莫離耐心地為自己的小情人解惑:「意思就是,貴族女子,不準嫁給已經娶過老婆的男人。請注意,是『娶過』,不是『娶了』,也就是說,不管那男的是死了老婆或是和老婆和離了,都不可以。除非那女的也嫁過一次,兩人都是二手貨就沒什麼好嫌棄了。」
用力甩頭,將自己從魔掌中解救出來,卿容容轉了轉機靈的大眼,丟開墨汁淋漓的紙箋,心情大好:「也就是說,馮子健若是上喬府求親,一定會被打得滿頭包了?」
呵呵,沒想到居然還有現成的條文可用,讓喬老爺連扮黑臉的功夫都省了,只須拎出本朝《刑統》中戶婚律中的白紙黑字,就可令馮混蛋碰一鼻子灰。
風莫離瞄一眼她烏漆墨黑,沾滿了墨汁的雙手,當下明哲保身,有那麼遠便離她那麼遠地選了個離門最近的椅子坐下,蹺起二郎腿道:「沒錯,今日散朝後,受他所託上門提親的那個倒霉的老頭被喬老頭指著鼻子臭罵了一通,還砸了本《刑統》到他頭上叫他回去好好念一遍,只差沒放狗咬他。」
好可憐哦。
風莫離象徵性地同情那位老人家一下,因為那位「年高德劭」又很熱心給人做媒的老頭聽說正好是刑部尚書,本朝律例背不熟不說,還丟臉直接丟到頂頭上司家裡去,烏紗帽看來不太牢靠了,他斜睨著那張出自自己之手的墨寶,奇道:「為什麼馮混蛋背書也背得這麼差,竟不知道這一條規定?」
卿容容攤開自己因為被迫給某人磨墨而弄得一片狼藉的黑手,不屑地道:「要不是喬家老爺叫田尚書回去好好看看戶婚律某某章某某節又某某條寫了什麼,你會找得到它嗎?馮混蛋又不在刑部供職,哪會知道本朝《刑法》第三部第十八章第二十七節第一百七十九條第八點上寫的是這兩句要命的話?」想了想,補充道:「就算他有看到過,在被喬小姐迷得連他娘是誰都不太記得的情況下,他又怎麼會記得?」
嘿,想起當日馮子健暈陶陶地說什麼他今生今世非喬三小姐不娶時的醜態,她便反胃,總算他也有今日。
風莫離皺著眉聽她一說起粗話便無比順溜、暗暗反省這丫頭是否被自己帶壞了時,卿容容一掌拍上墨跡未乾的那張紙,震得桌上墨汁四濺:「乘機打落水狗是最痛快的了,莫離你去把馮子健抓來讓我痛打一頓。」
正在暗自慶幸躲得夠遠,風莫離奇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暴力了?女孩家怎可動不動便打打殺殺的,成何體統?還有,毆打朝廷命官是會被人捉去吃牢飯的,你知不知道?」
混黑道的人有資格這樣教訓人嗎?卿容容水靈靈的杏眸瞅向黑幫老大,不依地道:「難道便這樣放過他嗎?小姐被他耽誤了三年怎算哩?還有人家這幾年一見他便要抱頭鼠竄那麼窩囊,這筆賬不算怎行?」
尤其她出宮后,那個混蛋曾拿鄙夷的目光看著她,還說什麼:「有其主必有其仆,主子喪節失德,教出的丫環也是寡廉鮮恥。」這樣刻薄的話,若不是怎麼看自己都打不過他,早衝過去抓爛他的臉了。忍了這麼久的氣,她非要討還不可。
護短天下第一的風莫離當然不會如此便宜馮子健,正想開口,目光瞥見門外走過的「邪異門」首席執法楊彥琦與財務總監韋放宗,招手道:「你們來得正好,楊執法,我交代你的事辦得怎樣了?」
楊彥琦停住腳步走進「邪異門」京城分舵這間門主專用的書房,掠過站在書桌后的卿容容,立刻反應過來風莫離指得是哪件事,躬身道:「啟稟門主,屬下兩個月前就已經按您的話去做了,現在馮府上下,一個下人也沒有了。馮子健已經出到每月十兩紋銀,只是不但留不住原本的奴僕,連新征的下人也做不到幾天便走人了。」
兩個月前,正是她和小姐離開京城之時。
卿容容興奮地繞過書桌,跑到風莫離面前,好奇地揪住他的衣袖:「快告訴我,你們是怎麼做到讓馮府一個下人也沒有的?」
京城物價雖然偏高,五兩紋銀便足夠維持一個平常家庭一個月的日常開銷,而通常一個下人一月的工錢只有半兩銀子,十兩紋銀的月俸簡直就是天價,怎會留不住馮府那票見錢眼開的奴才?
風莫離小心地嘗試營救自己「原本」乾淨的衣服,心不在焉地應道:「變戲法楊執法比較擅長。」
楊彥琦接到上司的目光,乾咳一聲,緩緩道:「稟容姑娘,屬下等只是讓他們明白正義比金錢可貴罷了。」
耶?卿容容瞪大杏眼,為何她在馮府泡了那麼久,竟一點也沒發現原來那叢勢利牆頭草居然有著「深明大義」的潛質?
唉呀,慚愧呀。
與楊彥琦一同進來的韋放宗面無表情地喃喃道:「與帶著血光的正義相比,區區十兩銀子算得了什麼呢?」
卿容容恍然大悟:「原來楊執法使用暴力。」
就說嘛,哪邊風大哪邊倒的草兒遇到狂風當然是齊齊倒了。
楊彥琦露出大受污衊的表情,提高音量道:「我等是客客氣氣地與他們協商的,而馮府上下也十分愉快地接受了我們提議,去另覓新東家。」
韋放宗繼續拆他牆腳:「當然了,半夜三更一群行動鬼祟的暴徒把刀架在人家脖子上進行協議,是人都知該怎麼選擇。」
卿容容頷首:「吾有同感。」
楊彥琦對韋放宗怒目相視,而後挺直腰桿:「門主大人,本執法在此控告韋總監對忠於職守的苦幹者進行人身攻擊,且言語中不斷表現出對敵人的同情,有通敵之嫌。」
真的假的?
韋放宗若無其事地從腰間的布包中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瓶子,邊旋開蓋子邊自言自語道:「放了這麼久的『梨花春』,不知道勁道還夠不夠足?」
楊彥琦滿腔憤慨立刻都化做一江春水,孩子氣的臉上綻出友善的笑容:「門主,剛才您聽到什麼了嗎?」
風莫離對著自己衣袖上的山水畫嘆口氣,愛理不理地哼道:「我老人家耳背。」
「忠於職守的苦幹者」對上司的知情識趣給予滿意的笑容,哥倆好地搭上「通敵嫌疑犯」的肩膀,深情款款:「阿宗,無論你對我做了什麼,我都不會怪你的。」
面部表情依然故我的韋總監對他的熱情回以讚許的目光,將溢出濃厚而清冽的酒香的酒瓶遞給他后閑閑道:「這麼說,我就不客氣了。楊執法,你本月的薪金我已經代你領了,共買了九十瓶梨花春,你手上的,就是分完本舵弟兄后剩下的最後一瓶。」
同樣收過某人進貢的贓物的門主大人立刻扭過頭去,撇清自己的干係。
楊彥琦「花容失色」,攬著韋放宗的手臂與握住瓶頸的手同時收緊,不依道:「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快告訴我你只是嚇嚇我而已。」
韋放宗從善如流:「我只是在嚇嚇你。」
善於變戲法的首席執法再度換上天真的笑容,喝下大大的一口美酒,而從他魔手下重得自由的韋放宗與候在門外的部下小聲地討論了一些事情后,年青的部屬在告退前,對首席執法露出感謝的笑容:「楊執法,弟兄們叫我一定要向您轉達大夥的感激,多謝您的酒了。」
楊彥琦一怔,隨即明白過來,乾笑道:「不客氣。」待他行禮退下后,臉容一垮,雙手捧心地跌坐進身後的紅木椅中,痛心地哀嘆道:「我的錢啊!」突地又跳起來扼住韋放宗的脖子,怒道:「你還我錢來,否則我勒死你。」
韋放宗面不改色地悠悠道:「你多想想我親愛的姑姑,您偉大的母親大人再衝動不遲。」
楊彥琦頹然放手,提起酒瓶將餘下的酒一氣灌完,孩子氣地再不肯看他一眼。
被完全遺忘的二人組看戲看得正樂,見狀對視一眼,當然沒有錯過彼此眼中對「幕」落得如此之快的惋惜,同時亦在竊喜自己成功地將所有墨跡都揩到風莫離的衣服上去的卿容容拾回被楊彥琦離題了八千里的話題:「嗯,馮府不是有許多人是有賣身契的嗎?他們呢?你們怎樣把他們弄走的?」
那些簽了賣身契的人並無選擇權,縱使刀架在脖子上亦還是馮府的奴婢,他們若在,馮子健何用高薪聘請仆佣。
楊彥琦將臉轉至與韋放宗完全反方向的位置,平板地道:「屬下將他們的賣身契全都還給了他們,再送了些盤纏,讓他們全部離開京城。」
當然那些賣身契是從馮府裡頭「不告而取」的。當時亦有人畏於「奴僕私逃,將判處三年以上徒刑乃至流放」之律法,不敢接受他的安排,緊終也不得不屈服在「大刀加元寶」的威逼利誘下。反正賣身契都拿回來了,馮子健無憑無據,也不能拿他們怎樣。
卿容容明白過來,笑開一張俏臉道:「也就是說,馮子健以後三天兩頭就要自己洗衣燒飯打掃外帶上街貼告示聘人了,嘻。」
大快人心。
只是這樣便滿意了嗎?
楊彥琦吞下更精彩的「下情」,在風莫離的示意下離開書房,當然從頭至尾都不曾拿眼角瞄過某個拿他的錢做人情的大奸賊。
看來,不用告訴容容姑娘門主不但下令要他每月都派人去嚇唬一下馮府新招的下人,讓馮府每月換血一次,同時還要門人有空便去馮府逛逛,順便拿兩件雖不值錢卻可以令馮子健非常頭痛的小東西送到垃圾堆去,總之,務必要讓馮子健非、常、難、過!
咳,各位看官,話說這馮子健之後一整年間每每為頻頻更換奴僕所苦,上朝前更時常要四下尋找不翼而飛的朝服紗帽,官府又對這類「亂丟衣服」的案件束手無策,弄得他焦頭爛額、苦不堪言。直到風大門主對他失去興緻,他的磨難方才告一段落。不過凡此種種,皆不在本書範圍,就此按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