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入夏以後,天氣變得有點燥熱難耐。然而,坐在窗枱上眺望遠方,高樓的涼風徐徐吹來,牽動窗枱邊的薄簾,拂在身上,別有一番滋味。打從上個禮拜五結束高二最後一天課程后,我就以這樣的姿態,流連著窗外的景觀。
自從福松樓正式見面認識后,這兩個月來,梁志雲就成了我們家的常客。一星期他總來個兩、三次,多半是夜裡送媽咪回家順道上來小坐,偶爾那麼一、兩次的星期假日正式拜訪。
他來的夜晚,我總裝作睡著了,客廳里他們的低聲細語,在夜闌人靜時分,卻一句一句牽動我的思維。
可以說,他們的戀情是化暗為明了;而人類就是這麼無聊的動物,總有些閑言閑語免不了。那些曖昧混沌的話聽來讓人可嘆又可笑。說來好笑,除了我對這件事事不關己的冷漠無動於衷外,媽咪的愛之物語,成了本年度頭條大新聞,沸騰了整條巷子。幾乎每個人都用一種很興奮的眼光看著我們,好像戀愛這種事,也是什麼光耀門楣的事。
媽咪這樣毫不避諱的接受了梁志雲,甚至公開了他們的戀情,爺爺奶奶自是不會不知道。礙於情面,他們只是派見飛做先鋒,三番兩次催促我進謁。
我的回答一律是不知道。逼急了,索性不吭聲。見飛鍛羽而歸,然後是見達。
對見達我無法像對見飛那樣不客氣。所以,當我看見他倚在街燈旁的身影時,暗暗嘆一口氣。
我不等他開口就說:「我知道你要問什麼。」然後搖頭:「你應該知道,這是我媽咪的事,她不告訴我,我也不管太多。請他自己去問我媽咪吧!不要再煩我了!」
見達諒解地微微一笑,拍拍我的膀肩就離開了。反倒換我倚著水泥柱,怔忡起舊日以後。
後來媽咪怎麼令爺爺和奶奶接受她的抉擇,我全然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反正媽咪天生就有懾服人的力量,他們即使想反對也惘然。總之,一場風波最後終以圓滿的大喜劇落幕;媽咪依然保有她和梁志雲的愛情,同時又不失寵於爺爺奶奶。
老實說,我實在很佩服媽咪的能耐。我說過,我是不討人喜歡的,個性不好,脾氣不好,與人之間最基本的應對進退也令我厭煩不堪。我是不擅於人際關係的,一如我一點也沒有媽咪那種顛倒眾生的能耐。
可是我終究有了米俊寬。只是,我不知道他究竟戀我有幾分痴狂。而這居然也是他對我相等的懷疑,他說我太冷太淡了。有那麼一、兩次,他問我到底喜歡他有幾分。
我失聲輕笑,他怎麼會問這麼荒唐的問題!可是他還是繃緊了臉,說我對他太冷淡!要我對他好一點。
一個冷漠孤淡的人,竟然說別人太冷太淡!我笑著提醒他。他依然不肯笑,說真情只要對一個人熱烈就夠了。
是嗎?真情只要對一個人熱烈就夠了?我沉默了好久,最後才問他,究竟戀我有幾分?
他微愣,緊抱著我,不懂我為什麼還要這樣問。
我抬頭看著他,微弱地說:「可是我求的是一生一世。」
他更加攬緊了我,唇角在我耳邊廝磨,聲音低沉惑人,請我以後對他好一點。我聽見自己慌亂無主的心跳聲,更感到那一臉緋紅髮燙的羞澀不安。他或許覺得我臉紅有趣,溢滿了笑,輕輕扶起我臉。我一接觸到那雙黑潭也似的眼睛,就不禁意亂情迷,慌張的低下頭。他又輕輕托起我的臉,迷人的黑眼睛深深看入我的靈魂。我在他的注視下,越發燙紅了臉,心裡覺得很不安,遂別過了臉。
他的手,輕輕撫弄我略帶乾澀的嘴唇,我覺得那種不安感更深了,便伸手攔住。結果,手跟手相連,反而陷入他的掌握。
這就是愛情的繾綣纏綿嗎?問太平洋的海水,浪花也不知怎生回答。而金黃的夕陽是那樣地鮮麗璀璨,騷動的,不只是太平洋瀲灧的波光,還有霞光下,動人的愛情樂章。
可是現在,我坐在窗枱上,面對一空高闊晴麗的藍天,或許因為太美好的緣故,反而泛起一種寂寥的哀傷。世事無常。美麗至極總反生凄涼。眼前美美好好的日子,天上人間般的景觀,是不是到頭來,也只如夢一場?
「世間種種,終必成空。」我怕的就是這一聲嘆息。無論如何,我都沒有辦法以詩人這般的心境,看待這紅塵萬丈。雖然我知道,過程才是值得喜笑悲愁的記憶,可是既知註定成空,我無法不疑惑存在的價值意義。
然而,這世間人世本有太多的謎,解開許多道還有許多道,又待如何呢?懵懂無知有什麼不好?更何況真理未必一定就是不變的道理。而即使知道人世所有問題的答案,註定成空的,依然必定成空,又何必自苦呢!倒不如讓生命愜意一點,多撫一曲琴,多賞一幅畫,多念一首詩,多愛一株花,多嘗一回醉,多品一壺茶,多觀一顆星,多戀一撮沙。
想到此,脫離了那些形面上的紛擾,現實問題就趁虛闖入。明天開始舉行的期末大考,正明晃晃地擺在眼前,一副挑戰的姿態。
我嘆了一口氣,退下窗枱,拿起課本一頁頁認真地對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