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五月艷陽天,天氣熱的跟灶上的蒸籠一樣,凝神細看,每個人的頭上都冒著絲絲的白煙。
再過一個禮拜,課程就全部結束了,三年的甜酸苦辣到此即將告個段落,所有的恩怨不平,也都將隨著日子的結束,轉化成不關痛癢的記憶。
雖說,聚散是不停的,情緣自淺深,分離聚合皆前定,這情景卻每每讓我想起大觀園破敗后,一干眾人各自為命的凋零。
阿花「啪」的一聲,書本朝我腦袋敲了一記,說:「什麼時候了,還在悼念這些不著邊際的閑事。拜託妳實際一點好不好?」
我摸一摸頭,朝小麥苦笑說:「那天我突然變笨了,一定都是阿花的罪過。」
「對付妳這種人,就是要用這種手段。一天到晚風花雪月的,聯考可不會考妳林黛玉究竟是一塊石頭變的,還是一株草轉世的!」
「阿花說的沒錯,杜歡,」小麥附和說:「妳就是喜歡亂想,想太多了。剩下不到四十天了,還有心情感傷那些聚散離合。」
「她啊,」阿花在一旁拚命加油添醋:「天上飄朵白雲,地上吹片落葉什麼的,都可感傷個老半天。我看到時候,她不是成了補習的難客就是南陽街的遊民。」
小麥打了她一下說:「妳少大嘴巴。」然後轉向我:「念得怎麼樣了?」
我笑說:「還好。如果阿花不在背後詛咒我的話,也許會更好。」
阿花嘟著嘴又要辯駁,鐘聲噹噹的響,堵住她的搶白。
其實每科都已經教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全是些複習的東西,課上不上倒也無所謂了。是以每科老師大都放我們自習。反正高三生這時候,一隻腳差不多都跨出校門了,往後的發展,各憑造化,七月大審日再分明見生死。
我乾脆丟下書,趴在桌上蒙頭大睡。天氣這麼熱,太用功傷神,熱死寶貝的腦細胞,那多劃不來。反正是最後一堂了,既然精神不濟,勉強自己專心,徒然浪費時間。
阿花把我搖醒的時候,鐘聲正好響了第一響。我睡得滿身是汗,汗涔涔的,衣服黏在身上,極不舒服。
我幾乎把全身都打濕了,才甘心地回教室。小麥和阿花正好要離開。她們倆參加了考前總複習班,我因為討厭補習班幽暗蕭索的氣氛,所以就沒有參加。我還是寧願自己一個人念,自在又逍遙。
我慢慢地把書包整理好,然後才閑閑地搖晃出教室,晃到樓梯間,正好遇著了米俊寬。
「嘿!真高興看到你。請我吃飯好不好?」我半是撒嬌,半是央求,嘴角卻又不禁泛起笑意--怎麼每次見面都離不開吃飯這回事!果真是無救的飲食男女。
他輕輕捏一下我的鼻尖,笑說:「貪吃鬼!就只想著吃。有沒有想我,嗯?」
這時的米俊寬,怎麼看都令人難以相信他會是那種冷漠孤傲絕情的男子。然而,米俊寬的確是冷漠的,他只對我熱情;米俊寬也的確是寡情的,他只疼惜我一個人。他不曉得傷了多少痴情的心,可是受著這樣一個諸色女子暗暗傾慕,卻只對我一人傾心的男子的愛憐,我心中有種莫名的虛榮。以前我吝於對他表示我內心的感情,如今我總不經意在他面前流露出些許纏綿。有時,看著他專註的神情,就覺得莫名的心痛起來,內心那種歡喜的幸福感漲得滿溢而泛濫。我總撲在他懷裡,不許他離開,他每每因我的無禮取鬧,搖頭苦笑不已。
這時聽他這樣的問,我竭力點頭微笑,希望看來嫵媚動人。他拉著我,快步跑出校門,惹來許多人側目。我不經意地回頭,冷不防遇到李蘭珠花容月貌里,兩道冰冷的眼光。
愛情這東西,不是為它苦,就是因它愁,幸運的得嘗它的甜。既然米俊寬全心地待我,我也將自己交付與他,只好對不住大千紅塵里傾慕愛戀他、為他痴迷、因他愁苦的各色女子。
車到繁華處,米俊寬輕輕攬住我的腰,進入那家名叫「相遇」的餐廳。
再回首,恍然如夢。勞勃瑞福是一段美美好好的記憶,可是我更珍惜與米俊寬的「相遇」。
我環顧四周,景物依舊。依然還有火腿蛋炒飯,鋼琴手也依然老彈些慵懶憂鬱的藍調。
服務生端來熱騰騰的炒飯,我一口氣將它吃個精光,一點也沒有姑娘家該有的矜持。米俊寬在一旁頻頻勸我慢點吃,小心噎著。我央求他再分一些,他小氣的只肯給一點點,怕我吃漲了胃又不舒服了。
自從那個黃昏,知道了勞勃瑞福往事的那個黃昏;很久的時日,我都沒再鬧過胃痛。米俊寬卻老心疼我太單薄,噓寒問暖,將我照顧的無微不至。那次胃痛把他嚇壞了,所以他特別喜歡環住我腰,說什麼這樣可以護住我的胃,不讓疼痛再作怪。我當然不相信他這種謬論,可是他說的認真,我也只好姑且聽之了。
兩、三口我就將盤裡的東西解決掉,服務生端來一杯咖啡。我微微皺了皺眉頭。老實說,我挺不愛喝這東西,烏漆嘛黑,又苦又澀,入口滿是失戀的味道。
米俊寬看我顰眉蹙額猶豫排斥的樣子,放下杯子笑說:「喝一口試試看吧!培養一點情調。」
廣告片里常見眾家俊男美女,徜徉悠遊在如詩如畫的風景里,品酩著好似香醇誘人的咖啡,整個基調充滿了歐式迷人高雅的風情。於是咖啡就這樣和浪漫情調畫上等號,甚至還胡言亂語些什麼貴族的品味。
我拿起一旁的白開水,啜了一口,沖他一笑:「那我寧願少一點情調。」
米俊寬將他的咖啡端到我桌前,跟著坐到我身邊,用充滿溫情的聲音說:「試試看吧!就算是為了我,為我喝一口,嗯,一小口就好。」
他這簡直是故意強人所難!每次遇到我有什麼不喜歡吃的東西時,他就用這種最最柔情的方式逼我就範。
我嘆了一口氣,就著他喝過的那杯,淺淺嘗了一口。他看著,滿意地笑了,在我額上輕烙一吻,然後歡喜的摟了摟我。那情景倒真像是憂愁的父母,看著蒼白不健康的寶貝乖乖地吃下藥后,高興地摟他們入懷那種滿心歡喜的愉悅。米俊寬什麼事都寵我,唯獨吃喝讀睡這些事,他會試盡各種方法要我聽話。
離開「相遇」,面對著繁華景色,一剎時倒不知如何是好。我們沿著紅磚道緩步行走,兩旁的路樹,迎著夜風,娑娑作響起來。
一路上,兩人的身影隨著路燈的變移,前後飄忽不定。我仰頭迎向夜空,並不認真探看,街燈刺眼,索性閉上了眼睛,甩動滿頭亂髮,在風中張揚。真想就此躺卧在這片廣漠的大地,讓神魂舒放自由翱遊在神秘寬廣的宇宙里。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我突然朗口而出。在這有風清明的夜裡,我彷佛看見醉態可掬的酒仙,昂首對天,舉杯邀月,而月光從婆娑私語的樂縫中,灑落他一身銀白的光華。
閉上眼使我失去了方向。我彷如醉酒的太白,步履在雲霧裊繞的仙鄉中。一個天旋地轉,在我還不明白髮生什麼事時,我發現自己趴卧倒在冰涼的人行道上,右手肘和左膝處,針刺似的發疼。
「怎麼樣?疼不疼?」米俊寬蹲在一旁,滿臉關心。
「還好……啊--」我試著站起身子,膝處的疼痛,讓我不禁眉眼深鎖。
「妳實在是叫我不放心!才稍一不注意,就跌成這個樣子。」米俊寬邊說邊搖頭,招了輛計程車,把我扶進車裡。
到了他公寓門口時,他打開大門,回頭問我:「走得動嗎?」
我點頭:「我試試看。」然後一跛一跛往大門走去。他大概看著難過,攔腰將我抱起,一邊威脅說:「下次再這樣迷糊,我就把妳丟在路邊不管妳。」
「放吧!如果你捨得的話。」我低垂著眼,裝作滿腹的委屈。
他嘆了一口氣,俯身親吻我,情意繾綣。「唉!就是捨不得。」
我偷偷地笑了,將頭倚靠在胸前,緊緊摟著他,直到進入屋裡了,還戀戀不捨。
他小心地把我安放在沙發上,然後蹲下身察視我的膝蓋。
「還好,不礙事,消毒一下擦個葯就沒事了。」
我看著他細心地為我消毒上藥,內心裡突然湧出一股說不出的情意,執起他的手,輕柔地吻了一下。他反握住我的手,雙手將它合在掌中,眼裡有著難喻的感動和熱情。
得到我的愛是他這一生夢寐所求,就像得到他的愛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每當我流露出對他無限的依戀,他總是緊緊擁抱著我,吻了又吻,重複一切的約定和盟誓。
也許前世愛得太深,今世才會這樣痴狂。他雙手握住我的手,慢慢將我牽引到他的懷中。我攬著他的腰,吻著他的額頭,他的鼻尖,他的雙頰!……然後輕輕對他一笑,淺淺點吻他頰旁的唇角。他的雙唇卻熱烈地捕捉住我的,貪婪而激情地吮吻著,彷佛所有的愛戀都凝聚在這一處的相逢。
我慣常的羞紅了臉,卻又不害臊,貪戀地倚在他懷中。我最愛靠在他懷裡,將臉深深埋在他的胸膛,慵懶地聽著他的心跳。
「困了?嗯?」他低頭柔聲問。
我搖頭,站起身,到廚房倒兩杯開水。
「你知道,再一個禮拜就停課了。」我遞一杯水給他,笑了笑:「終於要畢業了--還有聯考。有時候我想,考上了又如何?失敗了呢?該何去何從?倒不如像現在這樣的邊緣人,雖痛苦,卻是自如多了。」
「我了解妳的迷惘,但是總有一些妳覺得可執的吧?進了大學,妳一定可以發現深邃寬廣的天地,說不準是知識或環境什麼的,總有一些值得妳探索的。相信我,那個天地雖然不盡有多美好光彩,卻自有另一番的際遇在其中。生命中有很多事沒什麼該或不該,負與不負是另外一回事,重要的是,妳的心怎麼說。該來的,總該來的,是不是?」
「我知道。只是難免,心中難免會有許多的懷疑和不解。時間會給我答案吧?可是滄桑催人老,我怕。」
「傻瓜!」米俊寬擁著我走到窗邊。「神仙又如何呢?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長生不老有的只是無邊的思念與寂寞。既是有情生,註定為多情苦,那麼,只要不枉這一遭,便可以不悔。」
「地久天長的事叫人感傷,」我凄涼地笑了笑:「永恆這東西更是不可思議的荒涼、無常。常常在靜夜裡,念著書我會怔忡起來。那些浮遊的片斷殘簡,不知要告訴我些什麼,我捉摸不定。這世間真是一個大課題,有許多我不知道的想象。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每次一想起,就疑惑自己苦讀這些東西做什麼。百歲光陰一夢蝶,我--」我搖搖頭:「我真的不明白。」
米俊寬打開窗,探向清空,然後坐上窗檯,再拉我上坐。
「看到沒?滿天的星星。宇宙這麼大,窮極我們這一生也無法了解,那是所有神秘與不解,最初與最終的迷惑與答案。對我們來說,那是一片混沌,永遠的謎,可是,它卻又是多麼美麗的神話。生命不過是這廣冥宇宙短暫的過客,也許一世輪迴一世,沒有人知道。而千百年前,又有多少與我們一樣迷惑的靈魂,看過這同樣的夜空與星辰,追索過這相同的疑惑!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在夢和時間的交錯里,存在的,一直是這樣的謎。我只是想告訴妳,試試看吧!沒什麼負與不負,也沒什麼因解妳疑惑的答案。同樣是一生,同樣是謎,命運既然在靜候,而該來的既然來了,面對它,也許妳可以發現更多的答案。」
「也許吧!我沒有信心。」我朝清空望了望:「想到生與死,蒼穹與今古,我就常常會對存在發生懷疑。」
「那麼,」米俊寬離開窗口,攔腰將我抱下窗檯,假裝不在意地改變話題:「妳就多想想我吧!我就真實地站在妳身旁,不是幻影,不是虛像,妳可以體觸到我的溫熱,感覺到我的心跳,還有那一切我對妳的愛所有的答案。」
我看著他,無言地輕笑。我不知道今夜為何會對米俊寬談起這些無常荒涼的事,而他,雖然明知不可能,還是試著為我理出可能的方向。
「你知道嗎?」他坐在椅上,姿態那麼莊嚴,在銀白燈光下,閃著一身耀眼的光華。我蹲下身,執起他的手,緩緩將臉頰貼在上面。「認識你,是我這輩子感到最幸福的事。」
他緩緩地將我拉入他懷中,輕柔地撫摸我的臉頰,眼底閃耀著無限的深情。凝眸處,我眼中有他,他眼中有我。
他揉亂了我的頭髮,輕輕吻觸我的額前,說:「走吧!送妳回家。」
我低下頭,看著地上那一片廣漠的雲鄉:「不回去好嗎?」
「不好。妳媽咪會擔心。」
「不會的。」我搖頭說:「她根本就不在家。」然後呆望著牆壁。牆和地板是同一個色調的,四周滿是白雲朵朵,我像身在青空雲霧中,陷入自己的心事中。
窗外夜色深濃,屋裡一片漆暗朦朧。米俊寬雙手抱胸,在黝黑的夜裡檢視著我。
「原來妳是這樣一個不快樂的遊魂。」
「沒有。」我聽見自己微弱的聲音否認著,但也只像屋裡曖昧的黝黑,說服不了心存懷疑的檢視。沒辦法,只要一觸及有關媽咪的種種,我總會剝落太多的心事。也許我是真的不快樂,可是如今對於媽咪,我真的、真的再沒有什麼不平與怨尤。
我們母女其實是一色一樣的,活在自己的孤獨落寞中,把生活圍成剩下自己的圓圈,各自飄蕩在兩個泡泡里。
可是媽咪終究是在意我的祝福。媽咪優雅高貴的面具下,原來有著一顆和我一樣寂寞薄弱的心,我們彼此原本都是需要對方的溫熱。從那天起,我就不再有著那種失落的虛空感,而媽咪對我也不再是一句無言的代名詞。
我轉頭面向米俊寬,染著一抹釋然的微笑:「我媽咪要結婚了,梁志雲等了她好幾年,現在他們人在歐洲採辦婚禮要用的物品。至於我,遊魂一個倒是真的,成天東晃西盪的,自在得很,快樂似神仙。不過大概有時太悠閑了,只好游晃到這裡棲息了。」
米俊寬依然雙手抱胸,在黝暗的夜裡審視著我。靜默了幾秒鐘后,他低嘆一聲,打開燈說:「好了,快樂神仙,洗澡去吧!」
我只微微笑了笑,走進浴室掩上門。
這是個晶瑩剔透的夜晚。清夜有風,拂著疏星幾點。圓月的光華,暈漾了一地的靜寂。
我打濕了臉,仰起頭,卻見小窗向著清空洞開了一方宇宙,清風流瀉處,明月正姿意地窺探。我對夜空笑了笑,悄悄關上小窗,把明月多情的視線隔在窗外,月光卻透過朦朧的水晶,銀色的光華溫柔地包裹住我全身。
或許是月色太美好的緣故,牽動了我入夢的波心,從浴室出來后,我就呵欠連連。我撲上床,躲進被中,渴睡的眼,儘是一片迷濛。
醒來時,屋裡一片漆暗,我坐在黑暗中,無助地張望。不知是什麼時候了?米俊寬呢?
夜寒沁身,我感覺一點微涼,就圍著薄被,裸腳踩入冰涼的地板,卻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住,險些跌側。低頭一看,啞然失笑起來。我忘了我穿著米俊寬的睡衣,衣服寬寬大大的,整個人根本是被包在當中,走起路來麻煩又累贅。
我轉入客廳,廳中燈火通明,米俊寬半躺在沙發上,跟前攤開著一本書。我靠近他身旁,蜷曲著身子問:「幾點了?」
他合上書,瞥一眼腕錶說:「一點。怎麼跑出來了?」
我沒回答,打了一個呵欠。
「再進去睡吧!」他說。
我只是笑,窩在沙發上,不肯起身。
他看我一眼,然後又翻開書本。我靠著他,雙眼又逐漸朦朧起來。可是我不敢睡,眼睛又睜又閉的,那種想睡又極力抑制的滋味真是痛苦極了。
實在是撐不下了,我扯扯他的衣袖說:「睡了好嗎?」
他對我耐性的微笑:「困了就先去睡。乖,聽話!」
「不要!」我低下頭,幾乎是任性的:「你不進去睡覺,我也不睡。」
米俊寬是個體貼的人,對我的任性一向包容。他看我一眼,又一眼,末了揉揉我的頭髮,擁著我沒入黑暗中。
床很大,足夠我們各據一方稱霸,我偏生緊賴著米俊寬,蜷曲在他的雙臂中。他輕輕撫著我的頭,一邊哄著我入睡,我覺得睡意朦朧,眼皮開始沉重起來。
「我真的要睡了……晚安……」我嘴裡嘟嚷著,意識開始模糊不清。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聲音低沉輕柔像催眠曲一般:「乖,我在這裡陪妳,好好睡吧!」
我反手將他的手緊緊握牢,嘴角漾起一抹安心的微笑,心滿意足地遁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