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花若再開非故樹。
我的名字叫ECHO,認識我的人都這樣叫我。
我有一點任性,一點寡情,我的神情通常帶一點冷漠,一點孤傲。
我和每個人打哈哈、點頭、微笑、招手、說哈啰;我學會了參加舞會,泡咖啡廳,懂一點交際、應酬、拍馬屁的話;會說一些不帶顏色,卻也沒什麽營養的笑話;也知道什麽時候該笑,什麽時候該保持沉默:國際影展期間,宣傳如火如荼地展開時,我會好興緻地湊上一份熱鬧;立法院、國會又有什麽肢體語言衝突時,我會煞有其事地評論一番。我會閑來無事,走它幾遍落日大道;上街頭林立的語言中心看看逛誑;也到各處書店摸摸雜誌,聞聞書香;還進圖書館啃它幾本洋文書。考試到了,我會很安份的讀書、作筆記;也會很勤勞的四處打聽消息,搜集考古題。
我還學會了把嘴角微撇,露出很不屑的微笑。
可是,可是——我不敢想起沈浩。
學期大考時,我的第二外國語卻仍舊是一團糟。我正準備進圖書館,碰上了學長。他叫住我:
「ECHO,這麽用功,念得怎麽樣?」
「別提了!」我倚著牆,右手提一提背包肩帶。「這下准死得很難看。」
「沒關係,我罩你!」學長很義氣的拍拍胸脯。
「真的?」我微微一笑,「那先謝了!」
學長擺擺手,表示「沒有什麽」。花圃對面有人在喊他,他再朝我一揮手,就轉身跑過去。我仍倚著牆,看著他飛揚的身影在暖酥的日光下,泛閃著微微的金黃色彩。末了,悵然微嘆,反身走入陰暗中。
上課後,學長果然很義氣地坐在我身旁的空位上,準備為我護航。他露出一種默契的笑容,朝我眨眨眼。我輕笑,回頭一看,大家也都嚴陣以待,各自有各自的神通。
我邊寫邊笑,學長不斷地傳小抄給我。就在我寫得正自順手的時候,突然想起沈浩。沈浩說的,很可惜,沒能嘗嘗聯考的滋味,聽說是蒸烤煎煮炸一起來,五味雜陳的……
我停下筆,學長奇怪地看著我。台上眼觀八方的監考先生走下講台,若無其事地經過我們之間的走道。
我丟下筆,終是辜負了學長的好意。
鈴響交卷後,學長抓住我,高聲說:「你幹嘛跟自己過不去?」
也不等我回答,丟下我,跨上單車,用力一蹬,消失在落日大道盡頭。
大考最後一天,恰是周末,又在校園碰倒了學畏。他正和班花在一起,看見我,頭輕輕一點,就板著臉,獨自在一旁沉默。
他早就解脫了,今天大概是陪班花來考試,英雄美人,自古難求。他們倆這組合,看得我不由得心裡微微心酸難過。
班花說:「ECHO,你怎麽搞的?為什麽要那樣做?」
「蠢!」學長打鼻子哼出這一聲。聽起來,余恨猶未消。
我走到他面前,輕輕向他一鞠躬。
「對不起!辜負你的好意。你別再生氣了!等待會考完試,請你們兩個吃湯圓。」
聽我這樣說,班花又在一旁幫腔,學長也不好意思再生氣,可是他還是又罵了我一聲「蠢」。
周末夜是個邪惡、魅力的混合體,各式的罪惡充斥在每個陰暗的角落;各樣的歡樂泛濫自每盞昏黃的的燈火。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去處,大概相同的,該是一式的靡爛和繁華景象。
儘管是期末大考,耳畔仍隱約傳來同學計劃考後狂歡的興奮。原本就不太寬敞的教室,此刻從滿了人,更顯得擁擠與狹窄。氣氛是緊張的,卻仍不時可聽到幾聲輕佻的笑聲。
考試本來就是討人厭的事,解脫以後,除了歡欣,更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
學長跑到我面前,誇張的說:「嘿!說好請吃湯圓的,別想溜!」然後目光四處梭巡,抓著我,會合上班花。
班花嗔笑道:「你當真這麽饞!還抓著ECHO不放!」
學長這才放開我,哈哈大笑起來。
年輕的日子,怎麽囂張、怎麽張狂,都是好。雖然有負擔、有煩惱,還是無限的美好。
我很想念沈浩、獃獃、綠意和阿光。
接下來是放晴的日子,天空藍得像太平洋,我想起冬日的淡海,還有夏日的安平海灘。
和沈浩一起游過太平洋的海水,我向太平洋許願過青春;也和綠意一起織過太平洋的藍,撈起每一杓太平洋的水,都有我們年輕的夢想。
也曾和獃獃對著長空,訴說過無數的希望憧憬,流雲輕歇處,皆有我們年少的相望;更和阿光在星斗滿天的夜晚,暢談過古今天地洪荒,高掛在黑天絨之外的無數星光,飄浮著我們無數的笑聲飛揚。
然而,我依然過著仍是一個人笑說寂寞的日子。雖然,有著沈自揚。
我的心究竟怎麽對待沈自揚,常常使我迷惘紛亂。和他這一切,究竟是否能算作是愛情?
愛情?愛情像大江東去——TheRiverofNoRetarn。
一個晚上,不小心聽到TheWayWeWere,時移事往,往事如同意識流經典名作,潑墨般撒繪在牆頭。我想,我有一點體會出當年阿光夜夜捶牆落淚的悲哀。難過的不是分離,而是那顆曾經相知相許,最後卻變了顏色的心。
可是,我和沈浩不曾有承諾——還是真的我變了?!他說他叫沈浩,叫我別忘了他……
到如今,都難!都難!——唉!
走在落日大道,我蓄意捕捉夕日的金黃。這樣的落日,這樣的金黃,是不會重新再現的。再現的,是多了幾季滄桑的陽光和漸漸老去的青春。即便是感傷,我也要讓眼眸好好記憶今冬斜陽柔情的眼光——二十一歲最後的殘陽。
阿光來信祝我期末考順利。
日子在我吃飯、睡覺,不經心的混沌中過去。開學前幾天,我正坐著發獃,接到木本的電話。
「ECHO,」她說,語氣有一絲不相信和不可思議:「你被當了!死當!」
本來就在我意料之中,我沒有太緊張。
考試雖然是一場骯髒的遊戲,上下交相欺騙,可是,我還是覺得很公平。在我辜負學長的好意時,我心裡就預知會有這種結果。學長大概也是這麽想,才會質問我為什麽要跟自己過不去。
我沒有太難過,真的沒有,我只是突然想起了沈浩。
我順手拿起一本書,隨意翻開,溫飛卿的「夢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萍洲。」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脈脈水悠悠。
究竟是什麽樣的依戀,蝕鏤出這樣的刻骨鉻心?「曾經滄海難為水」固然執著感人,何嘗不是一種悲哀?日子盡在思念中流逝,而青春浪擲在無盡的荒涼凄楚中,註定一生的孤獨。
還是,不成熟的原來是自己?
我終是沒有執著我一意的相守——沈浩?
我跳起來,隨便抓了一件衣服就住樓下沖。街頭的景色無時無刻都是那麽亮麗,也算作風景一角的我,為什麽始終這麽黯淡無光?
我來到沈自揚的畫室,門半掩著。我靜靜地走進去,那幅窗戶般大小的畫還是挺立在迎面而來的空氣中,牆上四處還是掛著那些各式各樣的藍色。
沈自揚不在畫室。我推開睡房的門,他趴卧在床上,身上隨便一件白色襯衫、灰色西褲,看起來剛睡著,很不安穩,眉頭緊皺著,卻感覺無辜的讓人心疼。
我輕輕坐在床邊等他醒來。大概窗外天光隱去最後一抹明亮的時候,他翻轉個身,張開眼,看到我坐在床邊,驚喜的問:
「寶!什麽時候來的?」
手一伸,將我拉到懷裡。我反將他拉起身說:
「先去洗把臉,我們談談。」
一切就緒以後,我們面對面坐著。我托腮看著窗外,沈自揚皺著眉頭看我。
「你究竟要跟我說什麽?」他問,好像本能地知道氣氛不對,口氣也跟著浮動不安起來。
「認識我之前,」我收回眼神,看著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你總該有一些難忘的情事吧?」我淺淺微笑:「你——很動人,有時,也很令我心動。可是——」我搖搖頭,髮絲垂落到臉龐,我把它撥開。「我不懂,你究竟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真的是如你自己說的?你——喜歡我?」
「我不知道,」我再搖頭,「真的,我實在不明白,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對你存著什麽樣的情感。算是愛嗎?有時我會這樣問我自己。我理不出究竟對你是什麽樣一種心態。大概是虛榮又自私吧!」
「寶——」他張口要說。
「聽我說,」我急急地岔住他的話。「遇見你之前,我認識一個男孩。光是看到他的背影,就讓我心跳個不停。我很喜歡、很喜歡他。我們很要好,可是彼此之間卻不曾許過什麽承諾。一年後,他去了美國。在走之前,他指著自己,要我別忘了他。可是,這麽多年了,他卻始終不曾給我隻字片語,償付我對他的相思。雖然如此,我還是立意對他思念,誰知,卻遇見了你。」
「你們長得很像——應該說某種神韻氣質很像——那眉眼、那唇鼻,甚至舉手投足,有時真讓我混淆迷亂。只有背影不像,可是,乍相見,我還是錯以為你是沈浩。沈浩,這是他的名字。巧合吧!你們連姓都一樣。」我低下頭,「你對我好,我知道,好幾次我都險險動了心,撤了防。可是,我實在是不敢想!我對你那麽壞,你還是一直忍受著,讓我相信,也許你對我真有那麽一點真心——」
我又把頭轉向窗外,再度低下頭:「可是,我不能欺騙你。相戀必須是兩情相悅,才會有幸福可言。我怕,有一天,我會辜負了你——」
不要哭!我告訴自己,千萬不可以流淚。
「看著我!」沈白揚伸手輕輕將我的臉扳起,熱情如少年的臉,燃燒著兩簇熾熱的火焙。他沙啞著聲音說:「真要有那麽一天,我也認了。可是,請你,請你多愛我一點。」
我眼眶凝淚,終而潰堤而出。他愛憐地撫摸著我滿是珠簾的臉,用親吻,吮乾了我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