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天,太陽移照到中天時,我才起床。打開窗子一看,那景象真是叫人驚心。晴空藍艷得像油彩,彷佛手一抹,就可沾上黏手的顏料;而烈日如聚光燈一般,孤懸在油彩當中,凝聚了所有的炙熱與光亮,稍一探看就立刻頭昏目眩起來。周旁的日暈一環,染暈著虹的七彩,也是赤焰一般不可逼視。空寂的巷道,靜無人車馬喧,遠處人君移轉,一切動作都像是慢格播放的影片,驚悚至極,卻發不出一句聲響。整個感覺好像時空都靜止了,所有的景觀全被凝入一種靜寂中,一絲風也沒有,連空氣都像是被凝住了。所謂永恆——
我開上窗,重新躺回床上,卻怎麽也再睡不著。隨便洗把臉後,再套件襯衫,就往樓下衝出去。
還是戶外的感覺好,人群在走動,車子在滑動,小水溝的水在流動,各種聲響霹靂啪啦地在震動,處處充滿生命力,讓人感覺自己的確是在活著,在蠕動著。剛剛那種「永恆」的感覺真可怕,什麽都是靜止的,一點也沒有流動的生命力,感覺上像人跡絕寰的廢墟。
夏日午後是最多這種令人錯愕起時光步調的景象。總是這樣,多情惹得多愁,多愁惹得多憂,到最後不快樂墊了底,日子又開朗不起來。
我甩甩頭,在一處露天咖啡座坐下來,難得在台北街頭看得到這種歐洲的景觀。還好,沿著店檐延搭出了一座頂篷,遮去了炙熱的陽光,否則,這種浪漫也著實叫人吃不消。
Waiter在一旁等得不耐煩,我還是研究了老半天,才點了一杯冰咖啡和夾蛋三明治。
街頭風景沒什麽好看,咖啡既不香也不醇,三明治更是索然無味。我喝了一口冰水,咬了一口三明治,就對著遠處天空發獃。
「發什麽呆?」一雙手在我眼前搖晃著。
我循著手往上看,那唇鼻、那眉眼,那笑容、那身影——
「沈浩!」我叫出聲來。
竟然是這樣子的重逢!偶然——真是的!
「沈浩!」我又叫了一聲,他在我對面坐下來。
Waiter走過來,他點了一式的冰咖啡和夾蛋三明洽。還是五年前的沈浩,也許更成熟更漂亮了。
「我叫沈浩,你果然沒忘記。」他含笑說。
往事如煙,恰似池畔波光粼粼,這時節,又到了下水的泳季——我幻想過無數次美麗心動的相逢啊!怎麽這重逢,一點驚心的震撼都沒有?!
「什麽時候回來的?」我問,突然覺得眼前的景象有點凄涼。情到濃時反為薄,激動過後,再顛覆不出什麽更為沸騰的熱情。五年,叫我等得太久了。雖然這當中,我的語音是抖顫的。
「上星期。」他回答,沉默了一會,才又開口:「這些年——還好吧?」
還好,還好,還好!到底要怎麽樣才算是「還好」?我沒有辯法回答這個問題。
「為什麽?」我問沈浩,這是我五年來最大的疑問,為什麽!「為什麽?五年了,你竟然吝嗇得一封信也不肯給我!」
「蘇惜!」這熟悉的呼喚,仍是叫我心痛不已。他看著我,好抱歉的眼神。「我沒有忘記你,無時無刻不惦念著你,真的!可是我不敢——五年是一段太長的時光,那時我們都還那麽年輕,我不敢,不敢用承諾綁住你,牽絆著你。我怕你遇到
比我更好的,卻為著對我的誓言苦惱。五年!實在有太多的故事可以在這當中發生!這些年我多麽渴望回來,看看你,聽聽你,甚至撫觸著你、可是我不敢,連思念都斷絕,飽受著相思的煎熬。」
原來彼此是同樣的心腸,可是——「你還是連一句承諾都不肯說!」我神情黯然,五年的相思,那種苦澀啊——
「你來送我那一天,」沈浩的聲音低顫著,難過地低下頭:「在機場,你叫我等一下,再讓你看一眼,我本來想說——」他拾起頭,迷人的黑眼眸中,有摯戀在裡頭。「我本來想對你說,如果五年後我回來,你仍然沒有深情的朋友,二個人,我們兩個人,可不可以在一起。可是我怕問了,讓你為難。當我告訴你,我要去國五年時,你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只是笑笑的,不在意。我一再強調,要你別忘了我,在我眼中,你比什麽花朵都美麗,你也是一點表示都沒有。我始終不明白你的心意,五年那麽漫長,我沒有信心說出要你等待、辜負青春這種自私的話。可是我真的好想你,怕你把我給忘了,一直卑鄙地祈求著上蒼,希望你不要忘了我,等著我——」
「沈浩!」我眼眶濕了。
一開始,如果彼此能夠坦白就不會有那麽多磨人的痛苦和無奈。明明二個人兩情相投,卻互相從彼此愛戀的心情逃離,這五年漫長的空白,難道是上蒼在跟我們開玩笑?
「我們約好五年,」沈浩又說:「五年了,我回來,就是想看看你。當時不敢說的,現在總算能把所有的心事都說出來。蘇惜!五年過後,我的心意會讓你為難了嗎?」
「沈浩!」我用手捂住臉,眼淚不斷地從指縫中滲透出來。「我喜歡你,一直都喜歡你,比誰都喜歡你!」
就這麽一句就夠了。沈浩走到我身邊,輕輕摸著我的頭。
晴天還是藍艷的像泛著油光的墨彩,白雲卻不知打那兒飄出來。散鋪著,像絲絮,又像是薄紗一片,裂撕了浮貼入油彩里。
「走!」他拉起我,「去吃『好料』的,慶祝我們重逢。」
還是那招他最愛玩的,這次騙到了兩粒芭樂,剛好一人一粒。
「你還是這麽壞!」我邊吃邊笑,「老是欺負人家老實。」
「你還敢說!你不也是同謀!」他往我額上一敲,手中的芭樂不小心滾落到地上。
「啊!都是你!賠我!」
他耍賴,跟著搶起我手中的芭樂,我不肯分他,又閃又躲,一邊大口大口地忙著把芭樂吃下肚裡。
「蘇惜!」硬搶不成,來軟的了:「不要這樣嘛!分我一口就好!」
我咯咯大笑,戒備放鬆,「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貪吃?」
他逮到機會,突然抓住我。「你給不給?哈!還是被我逮到了!」
我驚呼一聲,手一松,芭樂就掉下去了。他連忙將我攔腰一抱,芭樂恰好落在我們身體相擁的空間中。
他小心地把芭樂拿到手中,張嘴先咬了一口,才哈哈大笑說:
「哈!最後還是落在我手裡了吧!」
我在一旁,心跳個不停、沈浩的臂膀強而有力,肌膚相觸,如觸電般地驚心。
「怎麽了?」他伸手開玩笑地在我眼前搖晃著。「一副失神落魄的樣子!」
「沒什麽!」我的心臟還是跳得很厲害。
「沒有就好!」他很自然地將手搭在我肩上。「走!剛剛看到一家花店,玫瑰花開得真好!慶祝我們重逢,這次你要送我幾朵?」
「你美哦!一朵也不送!」他這舉動,又讓我心跳個不停。
「好吧!不送花。」他自顧說著,好像一點也沒注意到我的心跳。「那麽接風洗塵總是要吧——」突然他把頭轉向我,將我更圍近他的胸膛,俯下頭,在我耳旁低聲說:「你的心臟跳得好厲害,也傳染到我的。聽——」
我聽著他的心跳,果然跟我的跳得一樣厲害。我躲在他懷裡,羞杠了臉。
沈浩一直是我最美的憧憬。這情景,我曾偷偷幻想過,沒想到今日竟然成真。
他的擁抱,摻和柔情無限。然悠而,經過那麽久的思念,真實的觸感,體覺以後,卻仍如夢般地不真實。
暮色初落,天際仍猶有餘暉,沈浩送我到酒吧的門口。霞光照映在馬路對面,
大樓的玻璃帷幕,反射出絢爛的光芒,金碧輝煌,在沈浩身後羅織出一幅繽紛夢幻的綺麗色彩。像陽光普照,太陽的周邊金芒,一道首自四面八方射入九垓八荒,整個世界全是色彩。
說好送到門口,我推門進入酒吧,沈浩卻跟著進來了。
「這樣好嗎?你沒別的事嗎?」我問沈浩。從中午相逢,一直到暮色黃昏,我們一直在一起。
「沒關係!」沈浩笑笑說:「我回來就是為了看你!」
木木迎上來,「阿寶!怎麽現在才來?這是誰?」她看沈浩一眼。
「他叫沈浩。」我笑著說。
我帶沈浩到靠近琴抬的角落桌位。
「你坐這裡,我一有空就過來陪你。好好欣賞鋼琴演奏,那女孩彈得真好,聲聲扣人心弦!」
長發女孩已經來了,正在試音。我跟她揮手打招呼,她微笑點頭。
「阿彩!」沈浩突然叫說,不知道是在叫誰。
沈浩走到鋼琴旁,我跟在他身邊。
「阿彩!」他又叫。長發女孩聞聲抬頭,看著沈浩,神情先是迷惑,復轉為明朗。
「阿浩!」她也叫出來,停止彈琴的動作,站起來,面對沈浩。「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都沒聽說?」
「你們認識?」我在一旁看得迷糊。
「嗯!」沈浩點頭。「何止認識,還同居過呢!」
「阿浩!」被沈浩喚作「阿彩」的女孩斥喝他一聲,轉向我。「別聽阿浩胡說。阿浩父母長年在國外,生下他以後,將他送回國,他就一直跟著祖父母住。高二那年,他爺爺奶奶相繼過世,他父母要接他過去,他不肯,我父親跟他父親是好朋友,又是老鄰居,所以他就借住在我們家——真巧!沒想到你們也認識!」
「是啊!真巧!」我笑得有點不自然。沈浩的過去,我一點也不知道。
「怎麽會想回來的?」她轉頭又對沈浩說:「我還以為你就此去當外國人了!現在住哪?」
「我表姨家!」沈浩說,同時看我一眼。「你怎麽會在這裡彈琴?阿健呢?」
阿彩乍見到沈浩時那種興奮快樂的表情,頓時黯淡下來。
「他去巴黎了。」
「那小子,倒真朝著夢想走了!」沈浩說著,皺一下眉頭:「他怎麽擱下你,自己一個人去?」
「我們分手了。」阿彩的神情更黯淡了。
「分手?怎麽會?」沈浩詫異不巳。「我要走的時候,在你家陽台,他還喝醉了,抱著酒瓶說,將來要帶你一塊去巴黎,怎麽——」
「這樣說又有什麽用?」阿彩凄楚一笑:「算得上是承諾嗎?他一心響往著巴黎,可是,總有太多現實的問題要考慮,我只會成為他的牽絆!」
「你不要這麽說,阿健絕對不會這麽想的!」
阿彩又落寞地笑了笑,說:「他怎麽想,都無所謂了,反正,一切都太遲了——」隨即撩開長發,又說:「別盡說這些,我還不知道你朋友叫什麽名字!」
沈浩將我拉到身邊,指著我笑說:「我還以為你們早認識了呢!這傢伙,就是會虛張聲勢!」跟著敲一下我的頭。「她叫蘇寶惜!」
長發女孩對我柔柔一笑,「你好!我叫董柔彩,你可以叫我阿彩。」
我微笑說:「你們既然認識,那再好不過了,我還擔心沈浩一個人在這裡會太無聊。麻煩你參照顧他了,我得到吧枱去了,待會見!」
走了兩步,我還是又回頭把阿彩拉到一旁。
「我們算是初相識,我也不好多說什麽,只是,你聽聽就好,希望你不會認為我太多事。」我頓了一頓,阿彩張大眼睛看著我。「我覺得,你不應該考慮太多。那個阿健,阿健追尋他的夢想,固然勇往直前,甚至連你都割捨,可是我相信,失去你,他的心裡一定很難過。我覺得——」我靦腆地笑了笑,覺得自己獃獃的,有點嚕嗦。「我只是覺得,如果可以,你應該去看看他,或者打個電話、寫封信也好,確定一下彼此的心情。這麽多年的感情了,付諸東流,將來老了,會憾恨太多!」
我尷尬地站在那邊。阿彩握住我的手,低聲激動地說:
「謝謝!」
我走到吧枱,小陳看見我,下巴往沈浩的方向一揚。
「男朋友?」
我還沒開口,木木就走過來,瞪他一眼,說:「關你什麽事?」
小陳聳聳眉,接著問:「他們好像很熟!」眼光往鋼琴的方向瞟過去。鋼琴一旁,沈浩和阿彩不知正聊什麽,彼此的神情看起來很開朗。
「啊!老朋友了!」我說。
「小心哦!」小陳曖昧地笑:「太大方,掉以輕心,男朋友可是很容易就會被搶走的喲!」
「陳克維!」木木又瞪他一眼。「你以為每個男的都跟你一樣的腐敗,看到了女人,就跟蒼蠅一樣!」
「小姐,拜託你留點口德好不好!我到底又是什麽地方得罪你了?!」小陳無辜地瞧著術木,眉眼間儘是說不出的誘惑。
不愧是調情聖手,就這麽一眼,術木竟被他瞧得紅了瞼,啐他一口,拉著我離開吧枱。我回頭,猶看到小陳自滿得意邪惡的笑著。
「你斡嘛那麽在意他?」我問木木:「你喜歡他?」
木木驚愕地拾起頭,「什麽?你說什麽?」
「你喜歡他吧!」我再說一遍。「每次你一遇上他,那眼光、那神情,獃子才會看不出來。可是他真是一枚呆瓜,木木,聽我說,小陳不是什麽好東西,你惹他不過的。」
「我沒有。」木木垂下了頭。
「沒有最好。」我也不想再令她太難堪。黃大維坐在角落,還是蹺著腿,青春肆放張揚。
「黃大維真是帥得沒話說,」我開玩笑說:「你可要看好他,否則我魔手一伸,可不管什麽交情不交情的。」
「不是你想的那樣。」木木風馬牛不相干,冒出這麽一句。
「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抬頭,認真地看著我:「我承認,我的確被他迷惑,他舉手投足,甚至連臉上那種邪惡的笑,都充滿了不可思議的神奇魅力。我怦然心動,忍不住想接近他,又怕他看穿我的心思——而且,他女朋友那麽多,怎麽說,他也不會注意到我。我知道,他只是把我當成小毛頭,我也告訴自己,不要被他迷惑了。可是——」木木垂下頭,滴出了幾顆晶瑩的淚珠。「可是,我就是忍不住想多看他幾眼。阿寶,我喜歡大維、可是,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會被陳克維吸引住——」
這就是愛情的難處,兩情相悅以後,還是不可避免地有著一些無可奈何地迷惘。
我拍拍木木的肩膀,安慰她:「別傻了!何止是你,我也險些被他迷住。憑良心講,他真的是不錯!當然,我是指皮相魅力而言。他又壞又邪惡,卻讓人忍不住想多看他一眼。你別自責了,我們會迷惘,那隻表示我們還是太單純。可是我寧願這樣,還保有一顆乾凈的心。基本上,我們和小陳是不同生態的生物,就算是一時迷惑,也無損我們的天真。老實說,也許他也不是什麽多惡劣的人,起碼,他一直沒有碰過你——你必須承認,他要碰你是易如反掌,說不定他早知道你在意著他,可是他卻裝作什麽都不知道,還故意在你面前和女朋友調情,破壞自己的形象——天知道是不是這樣!不過,木木,換個角度看,不管小陳心裡怎麽想,重要的是,你一定要把握住自己的感情,否則,談什麽都難!」
「嗯!」木木還是微有哽咽。
唉!真難!青春這回事,怎麽會有這麽多令人無力的為難地方。
我和木木走到黃大維坐著的角落,我對他說:
「黃大維,你怎麽搞的?把木木弄哭了!」
他站起來,瞠目結舌,不知所措,完全不像是球場上,那種威風凜凜、凶氣騰騰的殺手角色。
「我不管,」我心裡偷笑:「你把她弄哭了,自己收拾!」說著,把木木推向他。
木木撲向他,伏在他胸膛上哽咽啜泣,他先是微愣,繼而釋然而笑,擁著木木,柔聲安慰親吻。
什麽時候我竟變成這種橋樑的角色?我回到吧枱,小陳遞給我一杯醬紅色的飲料。
「別怕!是蘇打。」他說,微微一笑:「小倆口恩愛和好了?」
「原來你都知道!」我嘆口氣。
他給自己倒了杯啤酒。說:「你以為我這情聖是干假的?小毛頭肚裡的蛔蟲有幾條,我一清二楚,逃得過我的法眼!」
「這麽說,你還不壞嘛!我還以為你這個人天生壞胚於—個。」
「我可從來沒說自己好!」他瞧著我,眼光令人發毛。「怎麽樣?今晚下班後送你回家?」
我微微一笑,說:「你說真的還是假的?」
「你說呢?」他魅笑著。
我假裝認真地研究他,然後笑著指著自己:「小毛頭一個,連杯伏特加調蕃茄汁都品嘗不了,你的法眼看不透嗎?」
他笑了,全身上下打量我,玩味地說:「你不一樣。」
「哦!有什麽不一樣?」我回視他,毫不畏懼。
「就是這點不一樣!」他雙臂交抱在胸前,靠著吧枱,目光炯炯,侵略性十足的雙眸深邃如黑洞,有種野獸、原始的張力不斷地侵襲著它注視的獵物。「還沒幾個女人接收得了我這樣的凝視,你算是例外。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好對付。」
「我有那魔糟嗎」我笑笑地。
「剛好相反。」他說,野氣十足的雙眸仍然緊盯著我:「你叫人驚艷,卻不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反倒是客客氣氣的,偏又有種生疏冷漠的距離,叫人不敢輕易造次。按照我的經驗,像你這種的女孩最棘手。如果你一副高傲不可攀,那倒好對付.這種女人其實最純最蠢,最容易上手。偏偏你有禮又客氣,那種禮貌的距離和冷淡,最是糟糕,攪得人恨得牙痒痒的!」
「跟我說這些做什麽?」我還是客客氣氣的。
他放開手,傾著身子,「對付你這種人,最好是直截了當,拐彎抹角是行不通的,感動不了你的,你這種人,沒什麽心腸,除非是自己心動的人,否則.對方再怎麽痴迷,你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是嗎?」我看他一眼,他的話讓我覺得不舒服。「你憑什麽說得這麽肯定?」
他哈哈大笑。
「讓我說中了?!你還真單純!其實想也知道,你對每個人客氣又冷淡,無非是想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既然如此,就是不肯輕易付出情感,對方再怎麽痴迷,除非是真心喜歡,否則你當然不會付出回報,你一心只想傾付一次真情,難免寡情,那些被你拒絕的,只有埋怨你鐵石心腸!嘖嘖!小毛頭還真純情!」
我有點狼狽,他句句說中我的心坎。
「我說的沒錯吧!」他得意地把啤酒一仰而盡。
「那又怎麽樣?」
「不怎麽樣!」他說:「如何!今晚下班送你回家?」
我微微一笑。
「你那個蛇腰女郎呢?今晚不來嗎?」
「蛇腰……你說Mary?」他恍然大悟。瑪莉,名字還真俗氣:「來是會來,不過沒送系。」
「有關係的!」我說:「她一來你就忙得不可開交了.兩雙手和嘴巴一刻都不得閑.我怎麽還好意思勞動你費神送我回家?」
小陳眯起眼,像是聽到什麽新鮮事。
「哇!」他說:「你比小林還要厲害!她充其量只不過罵罵我妨礙觀瞻和腐敗,你可句句都毒到骨子裡頭。」
「算了吧!陳克維!」我看著他,明白地說:「我承認你很有魅力,很吸引人,不小心就被你迷惑住。可是請你沒事別拿我尋開心,不要說我不相信你說的話,就是你的誠意,我也懷疑到底有幾分?」
小陳看看我,又看看吧枱上的酒杯,復又再看著我。
「唉!小毛頭,真是的!不過說的也是,如果跟你在一起,沒事撩撥一些什麽柏拉圖、精種戀愛的,那多累啊!我可受不了!我還是捨不得肉體的感覺——」
「陳克維!」我叫道。
「怎麽?」他邪惡一笑,又恢復先前那種浪子的弔兒郎當樣。「不必不好意思!食色性也!不然你以為你是怎麽來到這世上的!」
「拜託!不要把可恥的話說得這麽理直氣壯。」我說。
「你錯了!」他伸出食指,隨著話聲左右搖晃三下。「這不是什麽可恥的事,這是每個生理髮育正常的男女必定的需要。你會這麽想,表示你還不成熟,根本不懂什麽是真正的愛情——還是那句『靈肉蘭一』你懂不懂?不要老是空談什麽柏拉圖,肉體的感覺才是最真實的!」
「陳克維!」我又叫道。
「什麽?」他說,笑謔地看著我。
我靠近他,壓低聲音,一字一句慢慢地說:「我詛咒你陽——萎——」
「就是這樣!」他抓住我。「我就喜歡你這樣,我也知道你就是這樣。你並不無知,又不故作清純,一點都不理什麽狗屎大家閏秀,小家碧玉,淑女的造作!那兩個字,普通女孩還真講不出來——」
「夠了!你!」我掙脫著,倒楣這時蛇腰美女剛好推門進來了。
「拉拉扯扯地做什麽?」又是塗得一口妖怪般的血紅大口,她睨了我一眼說:
「Kevin,你實在越混越回去了,這種貨色,瘦巴巴的,又渾身的病態,你也要!」
小陳放開我,以一副看好戲的姿態瞧著我。我當然沒自作賤到跟這種女人一般見識的地步。我只是笑笑的,對小陳說:
「陳克維,原先我還當你眼光有多高,怎麽說你也長得人模人樣的!難不成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饑渴剄這種地步,下三流的貨色你也當寶貝捧著。」
小陳哈哈大笑,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神態。蛇腰女郎臉色大變,氣得把叨在嘴裡尚未點燃的煙丟在地上。我若無其事地離開吧枱,原是想到沈浩那邊,稍猶豫,腳步還是轉向木木的角落。
「木木,」我身子一歪,仰頭—靠,癱坐在椅子上。「明天起,我就不來了。」
「為什麽?不是說好的?是不是又因為小陳的關係?」她納悶地看著我。
「那傢伙邪惡得要命,光是看他和那個蛇腰女人的親熱樣,我就受不了,更別提他那些個什麽狗屎的肉體的感覺。還有這一屋子的墮落頹唐的氣氛,我也很討厭。」
「蘇寶惜!」排球校隊說:「你把它當作是一種難得的經驗不就得了!說實在的,這輩子要找個像這麽墮落的夜晚還真困難!」
我笑了,黃大維這話還真有意思。
「黃大維,」我說:「你別光用嘴巴說。你老是窩在這個角落,當然好過!你到吧枱去站站看,就會知道人類活得有多可恥!」
「還跟人類活著又扯得上什麽關係?」木木說。
「是沒什麽大不了的關係。」我說:「可是地球上,你找得出那種動物,活得像人類道樣墮落沉淪的?」
「嘿!蘇寶惜,你還真有意思!那天大家找個時間好好聊聊!」排球校隊竟跑過來,耠我一個不折不扣的擁抱。
我把他推得遠遠的,木木坐在一邊看著發笑。
「拜託!嘴巴說就好,不要這麽熱情,我消受不了。」我說。
「他最瘋了!顛起來什麽都不管。」木木還在笑。
「我如果是你,有這種男朋友,怕不打翻一罈子醋才怪!」
黃大雄咧開嘴,親密地擁著木木說:
「小林不會的,她知道她在我心裡是最特別的。」
「花言巧語!」我開玩笑,雙腿筆直擱在對面椅子上。
「啊!我得走了。」黃大維看一下表,拿起桌上的外套,低頭親吻一下木木。
「賴皮他們在小哈家等我,我得過去了。」
賴皮和小哈都是排球校隊的人,我跟他們不熟,只見過一兩次面。
「蘇寶惜,保持一點女人態!」黃大維拍一下我伸得筆直的腿,笑著走開了。
「他跟你在一起時,都是這樣?」我問木木。
「嗯。」木木點頭,散發著幸福歡樂的神釆。
我想,不管幸或不幸,愛情還是值得憧憬的美夢。縱使每天只是無言的凝望,如果是自己真心摯戀的人,光是看著,也會覺得很幸福。即便是背影——我將眼光調向沈浩,角落裡沈浩的背影,寬廣的像無邊的風景。
木木也轉頭看了好一會,問說:「那個男的到底是誰?」
我收回目光,無力地垂下頭。
「好吧!我不問。」她說:「看你這樣子,好像多凄慘似的。不說我也猜得出來。不過,你總得告訴我,你男朋友你打算怎麽辦?」
男明友?誰?沈自揚嗎?我一驚!沈浩回來了,我驚喜得沖昏了頭,完全沒想到沈自揚。只是覺得內心隱隱有種沉重的情緒煩擾著,原來是沈自揚!老天!我茫然地看著木木。
「我就知道!」木木毫無道理地生氣起來。「你這個人到底有沒有心肝啊?你男朋友對你那麽好,你這樣算什麽?」
我沉默著。
「別以為不吭聲就能了事!」她繼續說:「倘若事情真的就能這麽簡單,那些個有情人幹嘛為愛情傷心掉眼淚!」
我看著地上,口氣軟弱得自己都不相信:「你不知道,他一直是我最美的憧憬——」
「憧憬?!」木木冷笑說:「既然這樣,一開始你又為什麽要接受沈自揚給你的溫暖?」
「這是我的事,你管不著!」我被刺了一下,說話也就沒有考慮太多了。
木木依舊冷笑著。
「我是管不著,你把自己鎖得那麽緊,我即使想管,也叩動不了你冷漠的心窗。我是誰啊?我哪配!」
我嘆了一口氣,看來她是生氣了。
「對不起!我不該那麼說。」我的聲音更低了:「我——我的心好亂!」
「這就是上天給你的懲罰,辜負你男朋友對你的一片深情。」
「懲罰?」我呆了好一會,地毯上的花紋凝視久了,好似墜入另一個空間,感覺像穿入鏡中。「你怎麼一直替沈自揚說話?你根本不知道我們之間糾葛的關係。」
木木也是一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對他有一種莫名的好感,不希望看到他失望消沉的模樣。直覺上就站在他這一邊,覺得你很殘忍,一點都不珍惜他對你的好,沒心沒肺,覺得上天真不公平!」
「可是——」我張口,還是軟弱下來。
「可是什麼?」
我甩了甩頭,伏在桌上,兩手插入鬢髮中。
「我是先認識沈浩的。我喜歡他,一直喜歡他,他去了美國,我也一直沒忘記他。沈自揚對我好,我也知道。我告訴過他,我會傷害他,他偏偏就是不聽!我不理他,甚至什麼無理、任性、難聽的話者出口了,他還是在一旁死守著,我能狠下心不理他嗎?你說,那我到底要怎麽辦?我如果真的能像你說的,沒心沒肝,那就好了——」
「阿寶——」
「算了!什麼都別說了!大概真是上天給我的懲罰吧!懲罰我不忠又不堅!」
「阿寶——」木木又叫。我手輕輕一揮,趴在桌上,什麼都不想再聽或說。
早知道事情會變得這麼複雜紛亂,讓人這麼痛苦難斷,一開始我什麼都別憧憬,什麼都不理睬就好了——然而現在說這些都太晚了,我是深深牽涉入這煩惱苦痛中了——
打烊後,我、沈浩、阿彩,一起走入靜謐的街道中,沈浩先送阿彩回家,然後我們兩個人沿著一路灑泄下來的星光,踩著薄涼的夜色,緩步在漫天璀燦的銀河裡。
「蘇惜!」沈浩低聲喚我,我抬頭,兩人相視而笑。
「對不起!把你一個人丟在角落裡,一直沒去陪你。」我說。
「沒關係。」沈浩還是柔柔溫煦的微笑——啊!猶是那年春水粼粼中……
「沈浩!」「蘇惜!」我們同時叫著對方,不禁又相顧笑了起來。
「你先說。」
不!今晚不說,今晚什麽都不說,把一切留到明天,什麽事,明天再說!
「沒什麽。」我微笑搖頭。「你呢?什麽事?」
他的神情剎時又跟五年前在MTV里,「東京假期」落幕後,那等相同的落寞,但隨即一晃而過,換作滿臉的笑。他說:
「你到底跟阿彩說了什麽?她說要寫信給阿健,還說要到巴黎去找他。」
希望是我敏感,沈浩那神情——對的!一定是我敏感,沈浩不是回來了嗎?沒理由擔心太多。
「也沒什麽,」我說:「只是告訴她不管是好是壞,總要確定一下彼此真正的心情,何必空留遺憾,讓離別後的日子悔恨不休。」
「蘇惜!」沈浩突然柔情無限地將我圍在他的外套中,「這些年,你有沒有想我?」
「想,想得心都痛了——」
「誇張!」他小力捶我一下,我叫痛,回打他,他笑著抓住我的手,許多深情在眼眸。我的心跳一下子凝結起來,這情景,我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沈浩俯下臉,將外套覆蓋住兩個人的頭。清夜一片靜寂,我們沉浸在只有兩人的星河。兩唇之間的甜蜜酸楚,像流星雨,漫天灑落,我的心,微泛著說不出的親愛輕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