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夏天是一種不可能錯認的季節,每天早晨,在雙眼還沒有張開前,皮膚上的汗水就足以提醒著人們,這個季節已以一種悍然的姿態君臨天下。
無論喜歡還是不喜歡,這是一年之中最熱的三個月……不,在亞熱帶的都市裡,這恐怕要拉長到六個月。
蕭言楚睡昏了,手無力的在臉上抹著,神智歸位之後,她才感覺出那凝澀的液體並不是汗,而是淚。
為什麼哭成這樣,無聲無息的眼淚,多到枕頭都濕了一半,但她已不記得自己究竟作了什麼夢。
雖然心很痛,但是她真的不記得了。
在現在如此幸福的生活中,她已經連刻意要想起那些痛苦的事都非常困難。
幸福,是的,她肯定自己是幸福的。
她的手不由得伸向身旁的空位,在床單上輕輕撫摸著。
那兒沒有溫度,也沒被睡皺的跡象,不由自主,她內心脫口埋怨,想要刻薄的質問,為什麼齊天衡沒有睡在她身邊。
當她幸福卻哭著醒來時,他怎麼能不為她拭淚?
今天是他三個月的取材之旅結束的歸期。
從少年時代起算,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她最近才開始真正思念他,為了他的離去而哀傷,連工作時都常失神。
那個曾經是死對頭的人,從何時起進駐了她的內心,左右著她的心情?
約莫一個月前,她有一夜在齊母懷裡哭到睡著,醒來后,她就有了這種想法。
之後,她在小霓身上看到自己所沒有的活潑天真,在齊母身上得到比太陽還溫暖的親情,還有在齊父身上,她初次明白什麼是父愛,她就更無法停止這份思念。
她想問他,她太笨拙了,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能被他們溫柔的對待。
齊天衡會有答案。
他是唯一握有答案的人,因為他帶她來到這裡,短短三個月,她已經無法離開這個地方。
各種情緒和情感,她全都不曾體驗過,可是那三個人,她的家人,就是這麼毫無保留的疼著、愛著她。
好丟人,好害臊,她明明很高興,但又慌成一團,想要回報,卻不得其門而入,唉,她真覺得自己是個笨蛋。
所以,她無法不埋怨他不在身旁。她不想承認,但她真的需要他在身旁,幫忙她習慣這些悸動。
而她同時有種預感,他也將帶給她更大的悸動。
齊天衡不是一個善良的人,連好人都稱不上,只要不作怪就該謝天謝地,她恨透了他老愛整她,他也是她最大的敵人。
但在這漫長的人生中,有了他這個對手,她將不會寂寞。
好勝和渴戰已經不是一種偏激的想法,而是一種樂趣,一種挑戰自我極限,用來了解自己的一種手段。
雖然她還是很討厭輸……
她好想、好想贏他一回,那會使她更坦誠一些。
不是從朋友開始的感情麻煩得無以復加,她的情感值太少,沒有辦法將敵對順利的轉化為其他情緒。
很像個放不開的小女孩,她知道自己已經不是那個好強得無法放下身段的年齡,但是她就是沒辦法嘛!
一方面是想勝利,一方面是想在勝利之後,自然而然的呈現出自己,那個極為彆扭,看似強悍但盼望有人陪伴的自己。
或許這就是愛吧,她從沒有過的情感,在她驀然發現的時候,已經是個龐然大物了。
過去,她和他是棋逢敵手,現在,她和他仍舊不分軒輊,而未來會是怎麼樣呢?在無知的情況下產生的情感,將要開啟什麼?
他們是否還能一直這麼走下去?
如果需要一個理由,在還無法誠實說愛的時候,以「想要分出個高下」這個拙劣的說法作為借口可不可以呢?會不會太過矯揉造作?
蕭言楚坐起身,伸了個懶腰。這個世界上沒有比睡得飽飽的更令人滿足了。
她心裡又甜又苦,因為初次生長的愛苗,也因為思念。
在他將回來的這一天,她對他如此心心念念,胸口流動著一股暖意。
她的確期待著兩人未來相處的日子……
一家四口,慈祥的父母和一對美麗的姊妹花,是齊天衡打開家門時第一個感想。
他老媽肯定已經吃掉楚楚了。
「老爸,老媽,我回來了。」齊天衡以局外人的聲調,不冷不熱的道。
說實話,除了雀躍的小霓,還有一臉嬌怯的楚楚,他實在感覺不出爸媽有任何歡迎他的意思。
「喔,回來啦?」齊母淡淡的說道,一邊將水梨塞進身邊人兒的嘴裡,「楚楚,來,吃吃看這塊梨甜不甜。」
她直接當蕭言楚是女兒,連媳婦這層關係都省掉了。
而齊父則連聲招呼都沒有,手一擺了事,不過他身邊的小精靈卻開心的一躍,咚的一聲跳下沙發。
范青霓興奮的跑到他面前大喊,「天衡哥,你有沒有帶東西回來給我啊?」
齊天衡苦笑著。
他就知道,連小霓都不是為了他回來而高興,她是為了他身上的重責大任,但是……
「小霓,」溫柔的摸著她的頭,他歉疚的同時,心中盤算著未來如何惡整大弟。「天衡哥對不起妳,天印那個死老粗什麼都不肯給我,他說妳還不到戴首飾的年紀。」
原以為范青霓會猛地大哭,沒想到她只是嘟著嘴,不知是否在思考那句話,失望的溜回房間里去。
齊天衡正搖頭苦笑,方才開開心心的坐在母親身邊吃水果的蕭言楚,悄悄來到他身邊。
「瑞典冷不冷?你有沒有感冒?」蕭言楚輕聲間,表情有些害臊,但又帶著期待。
她臉色紅潤,看來爸媽有好好照顧她。
齊天衡看著好似脫胎換骨的蕭言楚,知道老媽已將纏在她心上,讓她無法喘息的那層束縛剝下了。
唉,他老媽有戀女情結,可怕的是,她一個女兒也沒生,連生了三個帶把的。
他從小被耳提面命,絕對不可以變成同志,一定要幫她帶個女兒回家。
有沒有搞錯,是他要娶老婆,可不是幫她拐女兒回家給她玩的。
「很冷。」看見蕭言楚擔憂的表情,他連忙接著道:「幸好後來夏天到了,漸漸變得暖和,所以沒有想象中那麼可怕。」
蕭言楚點了點頭,「那就好。」
可以感覺她鬆了一口氣,齊天衡血氣上涌,唯一的心愿就是立刻抱她進房,什麼都不管。
只可惜,心愿之所以是心愿,在於它很難心想事成。
「我要去趕稿了,楚楚。」他說得扼腕不已。
「嗯……你才剛回來,可以晚一點再寫嗎?媽今晚做了涼麵,很好吃,你要不要先吃點?」
「不了,我等會兒在書房吃就好。」
「連吃個飯的時間都沒有嗎?」
「這三個月取材,最大的失策就是和琅琅同行,快被她逼得跳樓,我答應一回來就趕稿子給她。」
雖萬般不舍,齊天衡怕自己再待在她身邊會瘋掉,只好馬上將自己關進書房,不讓自己失去理智的撲向她。
三個月沒有見到她,他除了思念,還有更多慾念想要滿足,他從不是君子,為了滿足自己,他完全不介意當只野獸。
齊天衡一心想逃離蕭言楚的誘惑,卻沒注意到她依戀的眼神。
接過任琅琅帶來的系著白色緞帶的藍色紙盒,縱然不愛吃蛋糕,蕭言楚也知道這是最近在護士間流傳,一家極昂貴且非常美味的蛋糕店。
她記得多年前去巴黎時曾經吃過總店的糕點,除了稍微甜了些,完全挑不出缺點。
看著綁著馬尾,看來精明幹練的任琅琅,蕭言楚微笑著送上一杯茶,「琅琅,謝謝妳,讓妳破費了。」
任琅琅俏皮的翻了個白眼。
「什麼破費,反正是報公司帳。」她偎靠在蕭言楚身邊,壓低了聲音,「重要的是天衡稿子寫出來沒有?」
此話一出,蕭言楚無言,許久后,她才支吾著開口:「嗯……他還在趕工,好像還差一點點。」
她不敢直接說齊天衡最近懶病發作,曾在書房裡狂睡了一天一夜,而且有一天她值班回來,發現他竟然離家搞失蹤,兩、三天後才回來。
任琅琅用力往椅背一攤,表情又臭又苦。
「這個傢伙,為什麼不能有一次給我乖乖的交稿呢?我如果寫得出來也不用求他!我好想剝他的皮,剉他的骨,舔他的血,把那個徒有外表,下半身成就卓越的男人先奸后殺!」
聽任琅琅愈說愈可怕,蕭言楚只能苦笑。
幸好爸媽帶小霓出門去了,要不然他們聽見這一串兒童不宜的發言,臉色大概會有點難看。
「他應該快趕完了,妳再等一等。」
任琅琅嘆了口氣。「也只有這樣了,至少守在這裡,他沒種給我跑出去。」接著,她突地轉了下眼珠,「他忙著打字,那蛋糕就我們兩個來吃吧!」
蕭言楚笑著點點頭。
她在餐桌鋪上桌巾,因為蛋糕是焦糖和古典巧克力風味,所以她泡了一壺阿薩姆紅茶,配上全脂牛奶,另外簡單的做了些三明治,並準備些餅乾,讓味覺能有些變化。
沒多久,一切準備就緒,蕭言楚看著桌上的茶和點心,有種能夠好好享受下午茶的感覺。
「琅琅,妳喜歡紅糖還是方糖?」她來到廚櫃前問道。
「只要有糖就好了,不用這麼麻煩啦,快點坐下,蛋糕的奶油都快融化了!」任琅琅向來不拘小節,快人快語,說著便徑自大剌剌的坐下。
蕭言楚將糖罐拿過來,輕笑著就座。
裝在小盤子上的精緻巧克力蛋糕就像珠寶,令人愛不釋手,忍痛劃下一塊,一送進嘴裡便化開,濃郁的巧克力香比春藥還要勾人心魂,讓她綻開燦爛的笑臉。
再不愛甜食,這麼完美的蛋糕還是會帶來最大的口舌滿足。
「真好吃,味道很香,巧克力味也很足。」蕭言楚脫口讚美道。
當她仍細細品味時,任琅琅早就將蛋糕解決掉,開心的笑了。
「妳每次都吃這麼慢,才能這樣好好的講評,不像我,只覺得甜、好吃,就這樣而已,蛋糕便不見了。」
任琅琅的說法讓蕭言楚笑了出來。
之前,她一直好奇段子豪那個貴公子是愛上任琅琅哪一點,相處久了之後她便明白,任琅琅的大方直爽,豪氣中仍帶著細緻的溫柔,的確讓人無法不多愛她幾分。
「這樣就是對蛋糕最大的讚美啦!」蕭言楚笑道,相信被琅琅吃下肚的美食一定很開心自己能讓人這麼滿足。
食物美味,氣氛溫馨,心情也大好,蕭言楚慢條斯理的喝著茶,卻沒有注意到任琅琅在茶杯后的那對又大又圓的大眼正若有所思的凝視著她。
半晌后,任琅琅忽然開口:「楚楚,妳是怎麼想天衡的?」
這突來的問句讓蕭言楚咳岔了氣。
好似被人看穿了心思,她紅了臉急忙撇清,「什麼怎麼想,妳問的是什麼怪問題啊。」
任琅琅的大眼骨碌碌的一轉,之後以手臂蹭著她的肩。
「楚楚,那我換個問法,天衡在妳心裡有多少分量?總不會像空氣一樣輕吧?」
蕭言楚並不愛別人喚她楚楚,但打從齊天衡這麼叫她后,所有人都跟著這麼叫,讓她常常又羞又氣,又不好意思。
可是,她現在羞怯的原因並不是這個。
「我也不知道……」
她沒騙人,她真的很難好好解釋那種種複雜的情感,雖然直接回答「重」也可以,但她並不想草率的論斷自己的心意。
任琅琅鼻子里一哼,很有大姊大的架式。
「不知道?妳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她這個太監。
雖然她並不想幫齊天衡這個惡劣的傢伙,但倒是滿想幫蕭言楚一個忙。
再說他曾經因為子豪和她的事,向子豪討過人情,所以她無論如何也要扯平,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蕭言楚並不明白任琅琅為什麼突然積極的試探,她的臉熱辣辣的,只好一直假裝忙著喝茶。
喝完了一杯,當她要再倒一杯猛灌時,任琅琅索性一把奪走她的杯子。
「妳也說句話嘛,別光喝茶呀!」
也真虧齊天衡那個大魔頭可以造成先結婚後談情的情勢,蕭言楚太純情了,連愛不愛都說不出口。
蕭言楚下意識的嘟起嘴,臉上有著說不出的嬌羞。
「我要說什麼?」她低下頭,讓人看不見表情,只有低低悶悶的聲音傳出,「我不知道……」
任琅琅幽幽的一嘆。
「言楚,我虛長几歲,從天衡國中時就認識他了,妳別害他太寂寞啊。」
她大學一畢業就進了出版社,原本是想進言情小說的部門,怎麼知道陰錯陽差被調為異色小說編輯,那時候她是個新手,正好負責新進的作家們,其中一個便是齊天衡。
也是他的文字,讓她對情色文學有了不一樣的想法。
情與欲,本來就是一個紛亂而無序的世界,只要拿下世俗道德的眼鏡,便會看見他藏在肉慾下隱晦難明的深濃感情。
琅琅在他國中就認識他了……
蕭言楚反覆思索著她的話,之後緩緩抬起頭來,臉上不復紅潤。
「琅琅,他第一次投稿通過之後,就是妳負責他的嗎?」她語氣又輕又淡,彷佛要消失在空氣中。
任琅琅一笑,回憶著過往。
「是啊,我的編輯生涯,和他的作家資歷一樣長,」雖然她在齊天衡高三時才親眼看到這個小弟弟。「也因為他,我才會認識豪子,天衡那個糟糕到家的傢伙,居然只因為在他們倆初識時,豪子輕鄙的看了身為高職生的他一眼,就鼓動我去戲弄豪子,沒想到這一玩就結下不解之緣了。」
也正因為這樣,她要趕快還清子豪欠天衡的人情,不然她夜夜睡不安枕,擔心著那小子不知會變出什麼花樣來整子豪和她。
蕭言楚聽著,覺得內心似乎破了一個大洞,渾身的血液好像全從那個洞流失了。
「他說過,他從國中開始單戀一個人……」
他說的那個人就是任琅琅嗎?
任琅琅聞言大喜,以為自己點通了眼前的小女人,因此忽略了她眼中的惶然。
「嗯,但是,那個人不會愛他,所以他只好一直把這份感情藏在心中。」她補上一句說明,希望能讓蕭言楚更清楚。
和蕭言楚相處一段時間后,任琅琅才懂齊天衡對這份情隱而不宣的原因。
端起杯子淺啜一口熱茶,被燙痛了舌頭,蕭言楚也不管,因為她忽然覺得好冷,需要一點熱度好讓身子溫暖。
是啊,任琅琅不會愛齊天衡,因為她愛著段子豪,所以齊天衡只好退讓,成全他們……
蕭言楚的心裡下起了大雨。
「這是稿子,不送了。」
「喂,你怎麼推人出門啊?喂……」
任琅琅的破口大罵聲漸漸遠去。
齊天衡好不容易打完最後一個字,將稿子丟給任琅琅,並且將她趕出家門,終於得以和蕭言楚獨處。
他走進飯廳,看見一道身著白衣的身影坐在椅子上,端杯獨飲。他定定的望著她,眉眼染上了笑意。
終於把工作趕完了!
剛拚完述說暴力女同志間的小說稿「愛與虐」,只要是正常的男人都會有一種精蟲沖腦的感覺。
「楚楚……」
他的細聲呼喚,讓她緩緩仰首。
蕭言楚有些看不清楚,眼前所有的顏色似乎都消失了,在情感被衝擊的時刻,感覺遲鈍又封閉。
可是,他撫摸著她臉的手好燙。她心頭一酸,接著驀地一震,身子往後退,遠離了他觸手可及的範圍。
齊天衡皺眉。
「楚楚,怎麼了?被我嚇到了嗎?」
蕭言楚只是搖頭。
然而他接下來的接近和觸碰,都被她一一阻擋,
一絲精光掠過眸子,他沉穩地停止動作,立在她的面前。
「言楚,妳怎麼了?」
蕭言楚聞言,心頭又是一陣劇痛。
不知是憤怒或是哀傷,抑或是失望和迷惘,她明白了什麼叫作感情無法傳達的痛。
原來,齊天衡之所以能夠原諒呂季文想要傳達愛意,是因為他無法說出他愛任琅琅!
知道這件事使她好痛苦,心像被什麼東西刺穿一般,痛得她快要發瘋了!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哀痛至極,蕭言楚無意識的笑出聲來。
那是冰冷而空洞,沒有意義的笑聲。
齊天衡覺得那笑聲好刺耳,她的脆弱讓他心驚,俊眼一瞇。
「言楚……」
沒讓他把話問完,她霍地起身,用力一推,他措手不及,踉蹌著向後倒去。
反手撐住桌沿才沒有摔在地上,齊天衡不解的望著她,發現她的身子比他搖晃得更厲害。
笑聲不停逸出口,蕭言楚覺得自己瘋了,才會動手推他,但她真的再也不想聽他叫她的名字。
她不要心碎!
她的父親不愛任何女人,卻還是將她們留在身邊,所以母親才會因為心碎而瘋狂!
「你愛任琅琅對不對?」蕭言楚咬著牙問道。如果他真有所愛,她就必須下定決心。
聞言,齊天衡深吸了口氣,定定的注視著她,眸子里充滿複雜的光芒。
半晌后他才開口:「如果我說對,妳打算怎麼做?」
蕭言楚冷然一笑。
「我們離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