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什麼?她是殯儀館樂師?我不知道啊。」
一早到公司,亞琵就被叫進她老哥的辦公室。她還以為她老哥與她心有靈犀,知道她又說服了築兒,打算嘉獎她呢,結果沒想到她一進辦公室,立刻就是一連串的臭罵。
「你是怎麼辦事的?連她是做si-so-mi的你都不知道!」靖翾理直氣壯地把亞琵颳了一頓。
「什麼是si-so-mi?」輪到亞琵疑惑了。
靖翾這下可以很得意地賣弄他的知識:「民間一般稱在葬禮上演奏的樂隊叫si-so-mi。叫你多念點書你就不聽。」
知識沒人豐富,亞琵只好認栽。她雖然很傷腦筋,但還是得為築兒護航。「不過這也沒什麼關係嘛,是不是。只要不告訴人家,誰曉得。」
「你就能保證桑築兒那個沒腦筋的女人,不會自己在晚會上跟別人說?」
「那……」亞琵眼珠子東轉西轉,囁嚅著,「我……先去跟她說好。」
「不必了。」靖翾迅速下了決定。「你再找人吧,反正她昨天晚上又拒絕來演出了。」
「昨天晚上?」亞琵不禁叫道,「怎麼會?!」
靖翾很聰明地略過了兩人消夜的事不提,只簡短說:「我要她順便帶西班牙佬去買樂器,她不肯,說她不要當伴遊女郎。」
還以為是什麼天大的大事!亞琵霎時一顆提上的心又安穩放下。「哎,這小事一樁,好商量嘛。」
「你辦事能力真的這麼差?」靖翾坐在他的真皮辦公椅里,腳往桌上一翹,好整以暇地嘲弄她,「找來找去就她一個?」
「我覺得她滿好的啊,」人是亞琵找來的,她當然死命得為築兒辯護。「你又要樂器彈得好,又要長得美,叫我去哪生?就算不用她,我也得拜託她幫我介紹,還是非找她不可。」
靖翾放下腳,正色叮囑她:「你跟她走得這麼近,小心被她影響。」
靖翾擔心的是亞琵被築兒改變了性向,也成了同性戀。這亞琵當然聽不懂。她隨口就回:「影響什麼?她又沒傳染病……」
然而她的話沒說完,就被內線電話的鈴聲給打斷。
秘書盧小姐的聲音,從免持聽筒的話機中傳出。「齊先生,有位葉祖岷先生在線上,說有急事,一定要跟你說話。」葉祖岷?他會有什麼急事找他?靖翾略一沉吟,還是指示:「沒關係,你接過來好了。」
「你這傢伙,為什麼騙我?!」
哪知電話一接過來,葉祖岷的大嗓門就像從電話中爆炸,那力道整個辦公室都感受到,就連站得有點遠的亞琵,都忍不住駭異。
「你昨天為什麼騙我你跟築兒沒有關係?」葉祖岷繼續吼。
「本來就沒有關係。」靖翾平心靜氣地回答。
「那你昨天還跟她一起吃宵夜?」葉祖岷依然吼,他顯然已經快抓狂了。「你不是去拿手機的嗎?怎麼一拿拿那麼久?」
「你先別急,沒你想的那麼嚴重。」靖翾還是能耐住脾氣。似乎只要不面對築兒,他都能把喜怒哀樂藏得好好。「我只不過在她家跟她聊了幾句,很快就走了。你放心,我對她沒有興趣,絕對不會跟你搶她。」
靖翾的保證帶著某種威嚴,讓人很難不信,然而葉祖岷仍是遲疑了好久才說:「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找個律師來公證如何?」
「你真的不跟我搶?」葉祖岷的心,完全繞著築兒而喜樂,他為了築兒而霎時勃然大怒,當然也可以為了築兒而立即收起怒火。「我可是告訴你,你最好別騙我,否則我……」
靖翾很快打斷葉祖岷的恐嚇,給了他一個最令他放心的答案:「我可以跟你說一百次,我不會喜歡上她,OK?」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會,似乎是葉祖岷在咀嚼靖翾這幾句話的真實性。半晌,他才像是認了。「好,我姑且相信你。」電話切斷了。
靖翾啼笑皆非地搖搖頭,一抬眼,卻立刻面臨亞琵一連串好奇的拷問:「你昨天去築兒家跟她吃消夜?」
靖翾在電腦鍵盤上敲了幾個鍵,沉著地回:「她拿錯我的手機,我只好去她家把手機換回來,請你不要刻意模糊主題。」
這個答覆亞琵還算滿意,但這莫名其妙的葉祖岷呢!
「這個姓葉的又是誰啊!這麼無理取鬧,你怎麼沒好好罵他一頓,還那麼心平氣和地跟他說話?」
靖翾的眼光停留在電腦螢幕上,似乎只撥出百分之廿的心思來跟亞琵說話,然而僅僅這百分之廿的腦子,也足夠應付亞琵了。「他單戀築兒。我當他是被愛情給迷壞了腦子,已經夠可憐了,不忍心再罵他。」
「難得你也有這麼善良的時候耶!」亞琵也難得這麼直接地誇獎起她老哥。
「他愛上一個不可能理他的女人,難道還不慘?」
亞琵與葉祖岷一樣,一聽到靖翾這麼說,就直覺想到築兒已經面臨分手,但她還不肯放棄的男朋友。「對呀,我也覺得。我從來沒見過像築兒那麼痴心的女人,明明人家都已經要分手了,她還捨不得。」
「到底痴什麼心?」靖翾已經不是第一次聽見有人說築兒痴。
「Julian啊。」亞琵說了築兒男友的名字。「他人都在阿拉斯加啦,築兒卻還不死心。」
「茱莉安?你連她的名字都曉得?」靖翾又再度聽見朱利安的大名。「你們兩個昨天喝下午茶是喝到天亮嗎?怎麼祖宗八代都交代清楚了?」
「去喝下午茶不嗑牙要幹什麼?」亞琵倒很理直氣壯。
「我實在該自我檢討檢討。」霎時靖翾嘲諷的口氣又出籠:「我在辦公室里忙得要死,我的下屬居然還有時間閑閑喝下午茶嗑牙。」
完了,她老哥又要罵人了。亞琵自悔失言,咽了咽口水,乾乾地說:「呃……沒別的事,我去工作了。」
靖翾沒說什麼,只抬起眸子看了她一眼。那道銳利的眼光,倒像一隻冰箭,直直往亞琵身上射,她頓時只覺得全身從腳到頭忽然寒冷起來……
她轉身打開辦公室的門,趕緊溜了。
***
當天下午,靖翾正跟他的法國客戶通完電話,秘書盧小姐便緊張兮兮透過對講機通報:「齊先生,那個桑……小姐,在外面說要見你。我跟她說她沒有事先約,可是她還是執意要我來問你。」
築兒?莫名其妙來找他做什麼?靖翾腦子霎時閃過一個畫面,便是築兒在櫃檯拜託接待小姐讓她進來找他,接待小姐肯定說不行,但築兒肯定用她又黏又軟的嗓音亂七八糟的死命纏她……
靖翾忽然自顧自笑了起來,他吩咐:「沒關係,你請她進來。」
盧小姐驚訝之餘,正常機能果然受到影響,她機械而反應遲鈍地說:「喔……好。我……去請……她進來。」
幾分鐘后,辦公室的門被推開,盧小姐站在一旁,讓築兒進來。當築兒經過盧小姐身邊時,靖翾明顯看見盧小姐驚嚇地往旁邊一閃,好像築兒身上有什麼致命的傳染病似的,那驚惶的樣子,讓靖翾又在肚子里大笑了三聲。
其實應該把築兒請來公司上班的。每天看公司里的那些八婆被築兒嚇得天翻地覆,工作肯定多點樂趣。
「沒打擾你吧?」
築兒的神情異常客氣,倒讓靖翾不習慣了,他擺出很平常的平淡面孔:「有什麼事?」
「我來跟你說……」築兒低著頭,但靖翾仍然可以看見她很難啟口似地嘴角撇了撇:「對不起。」
「你對不起我什麼?」靖翾好整以暇地燃起了一隻雪茄。
築兒這才抬起了頭。「早上葉祖岷打電話來胡鬧對吧。」
原來是這事。靖翾本不放在心上。「你告訴他我在你家吃宵夜?」
「我不是故意的。」築兒顯得很懊惱。「他今天早上又來纏我,問我昨天晚上幹什麼去了,煩死啦,糊裡糊塗就拿你當借口,跟他說我昨天在陪你陪你。沒想到他一下子發瘋……」
「我這個借口還好用吧!」靖翾故意看看她。「把我扯進你的愛情遊戲裡面,你很快樂?」
「我才沒有玩什麼遊戲。」築兒咽了口口水,忍不住問:「你生氣啦?」
靖翾微微一笑。「要是為了這點小事就生氣,我早就被氣死去你的殯儀館報到了。」
「對不起。」築兒是真心道歉,而且,她還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這次是我錯,所以我決定補償你。」
「什麼?」靖翾失笑。
「你別緊張,我不會以身相許的啦。」築兒俏麗一笑,也恢復了她平日的自在。「你不是要我去你們的晚會演出,還要我當伴遊女郎嗎?不管什麼,我統統都答應了。」
靖翾笑了起來,刻意作尋思狀。「不過……我們現在改變了主意,不打算找你來演出了呢。」
「為什麼?」築兒大惑不解。
「我們不想找一個si-so-mi樂師。」
「你怎麼可以看不起我的職業?!」築兒難得板起了臉,正色道,「婚喪喜慶,從古到今,國內國外,有音樂演出是很正常的事。為什麼在你們的晚會上演奏就比較高級,在葬禮演奏就比較低級!如果每個人都像你這樣,那我晚上教的那些學生,都要因我而覺得丟臉了是不是?!」
築兒素日迷迷糊糊,沒想到今天卻把這番話講得是義正詞嚴禮義簾恥,靖翾一愣,不得不對築兒另眼相待,換成他誠懇地說了句:「你別誤會,我沒有貶低你的意思。」
「算啦。」只見築兒胸襟寬闊地擺了擺手,原諒他了。奇怪怎麼短短時間內來道歉的跟接受道歉的角色就互換了?但似乎只要遇見築兒,什麼亂七八糟的事都有可能發生。
靖翾還真是哭笑不得。
「那就這樣啦,」築兒很乾脆地說,「我去找亞琵談好了,免得每次跟你正事沒講幾句就先吵架。」
「真抱歉,看起來好像我很喜歡吵架的樣子?」靖翾椰愉。
築兒卻當真地點點頭,她是不管明諷暗諷,一律懶得聽懂。「就是啊。其實我覺得你這人沒有表面上那麼可惡,為什麼你老是裝得一副討人厭的樣子。」
「多謝教誨。」靖翾更嘲諷了。
築兒一本正經地回道:「不客氣。」
「好了好了,」靖翾簡直拿她沒辦法,他揮揮手。「你沒事了吧?我還有好多工作等著。」
「誰說我沒事?」築兒忽然驚呼一聲,慌忙地看錶。「我等會有課呢!哎呀,糟糕,要遲到啦!」
說畢,築兒冒冒失失地轉身沖向辦公室門,那扇上回跟她作對的銅門,這日築兒一急,又忘了怎麼開啦,拉著那扣環死命上下攢還是弄不開門,最後還是靖翾莫可奈何地嘆口氣,從坐位上站起來走過去替她把門拉開。
「謝謝。」築兒連忙道,卻仍是不忘:「哎,你換扇門好不好?每次開這扇門都要損我兩年的壽命。」
說完沒等靖翾奚落她,築兒便慌忙地奔出長廊。
這個白痴女人……
靖翾忍不住在心裡笑罵,然而望著築兒急奔而去的背影,他的唇邊還真帶了抹微笑。這若有似無的笑容,讓一旁的盧小姐看了是大大驚訝,她跟隨靖翾工作了五年,這五年靖翾笑過幾次,盧小姐數都數得出來。
「齊先生,」盧小姐忍不住問,「你今天心情很好啊?」
「有嗎?」靖翾收起笑容盯了盧小姐一眼,便走回辦公室,關上了房門。
其實他為什麼要掩飾?的確是築兒讓他心情變好了。
這女人似乎有種魔力,能讓她周遭的人都自在快樂,被她的自然隨和所感染,忘了要遮掩內心的情緒。
靖翾忽然就有那麼一點懂得,為什麼築兒會有那麼多女人疼、男人愛了。
***
靖翾公司大樓的五樓有片開放空間,他們便租下辦研討會,下午開會,晚上的輕鬆時間則請外燴負責餐飲,築兒便是在這時演出。
靖翾的西班牙佬客戶,一看見巧笑倩兮的築兒,魂已被懾去了大半,再加上這個美女居然還彈得一手好琵琶——
西班牙佬除了讚不絕口外,立即允諾了明年的訂單,好藉機明年再來看美女。
築兒的表演時間只有五十分鐘,一結束她本來要走,被亞琵在門口攔截,拉著她:「幹嘛這麼急著走?你晚飯都還沒吃,總要吃點東西吧?」
築兒只好留下來吃東西,跟公司職員,參加研討會的人瞎聊,而且謹記亞琵的吩咐,不說她在殯儀館工作的事。
只是奇怪為什麼靖翾他們公司有幾個女職員祝她為毒蛇猛獸似的,她一走過去她們就作鳥獸散?
九點晚會結束,參加的人陸續離開,靖翾今天忙到恨不得一個人能當兩人用,自然沒時間去注意築兒,他盡責地恭送幾位貴賓,還得送西班牙佬去晶華酒店。當他準備帶西班牙佬離開的時候,會場已是一片空靜。
從地下停車場駛出他的賓士車,室外正下著傾盆大雨,園區晚上本來就靜,雨一下更顯得天色黯淡。雨幕中,靖翾依稀看見騎樓下有個熟悉而孤獨的影子,竟是築兒。
她還沒走?又怎麼一個人在這?靖翾很想不理她,但卻又很難叫自己對她視而不見。
他遲疑著,終究還是打著方向盤,暫停在路邊。
「對不起,請等我幾分鐘,我立刻回來。」靖翾跟西班牙佬道了歉,找著了傘下車。
「怎麼還不回去?等人?」他撐著傘來到築兒身邊。
「等雨哪!」築兒無奈地指指天上的大雨。
「你怎麼不叫亞琵送你?」靖翾又問。
還沒淋到雨,築兒的鼻音就像是已經感冒了。「剛才一大堆人走出來,我根本沒看到亞琵。」
靖翾皺了皺眉。「你怎麼來的?」
「我的小ㄅㄨㄅㄨ
啊。」築兒拍拍身邊被她操得已經像舊車的vino,懊惱說,「我記得我車上有雨衣的啊,可是怎麼突然不見了?這附近又連家超商也沒有,想買都買不了。」
雨衣怎麼可能突然不見?一定是她自己迷糊忘了。靖翾懶得說她,只是問:「你打算怎麼辦?」
築兒兩眼空空地看看他:「不知道。我本來想找朋友來救我,但是我的行動電話沒電了。想坐計程車,可是看來看去,怎麼都沒有空車經過啊!」
「你一個人晚上坐計程車很危險知不知道!」靖翾斥她。
「那怎麼辦嘛?」築兒跟他發起脾氣。
靖翾沉吟了一會,終於無可奈何地嘆口氣。「坐我的車吧。不過我得先載西班牙佬去晶華。」
沒想到築兒還不領情。「坐你的車?!那我的小ㄅㄨㄅㄨ怎麼辦?放在這裡明天再來騎?很遠耶!」
「不然怎麼辦?」靖翾都快瘋了。「你要是坐計程車回家,明天還不是得來拿車。」
「也對喔。」築兒好像恍然明白。
靖翾簡直為之氣結,搭著傘把她塞進車後座,一邊又跟西班牙佬道歉:「不好意思,我順路送她回家。」
「沒關係,我不介意……」西班牙佬笑得合不攏嘴,有他最愛的中國美女作陪,他怎麼會介意喲!
隨和的築兒,一坐上車就跟西班牙佬聊開了,靖翾當下降級成為司機,除了開車以外根本插不上嘴,這樣的角色顛倒讓他實在有點後悔讓築兒上車。但築兒又再一次地讓靖翾嘆為觀止,這回是她的拉丁語,真是嚇死人的流利。
把老外送進晶華酒店,築兒自動地換坐到前坐來,她難得這麼禮貌,一上車就說:「謝謝,我家在景美。」
靖翾翻了個白眼。「我去過你家的你忘了?」
「啊,對喔,」築兒像忽然想起似地笑了起來。
真是天兵……被她打敗……靖翾遷怒似地一踩油門,車子往前呼嘯而去。
「喂,你開車都這麼狠啊?粉恐怖耶。」築兒還教訓他。
「別擔心,」靖翾故意說,「我的車保了乘客險。」
「還有這種險啊?」築兒完全不憧她話中的譏誚。「說真的,我覺得你這人其實滿好心的耶。」
「能讓坐我車的乘客拿到保費,就算好心了?」靖翾繼續他一貫的調侃。
「不只啊。」築兒一向是想什麼說什麼。「你看,你剛才還停下來載我耶。我本來以為都沒人來救我了。」
「那是我一時發神經。」
「是嗎?」築兒燦燦笑了。「那還有那天早上葉祖岷打電話去無理取鬧呢,你也很好心地沒罵他不是嗎?」
「你又不在場,怎麼知道我沒罵人。」靖翾不承認地冷哼。
「葉祖岷都跟我說啦。」築兒嫣然一笑。「他說他事後想想,覺得自己太衝動,還要我如果見到你,幫他跟你說抱歉呢。」
「不必了,」靖翾回答得很快。「只要你們下回又有什麼愛情糾紛的時候,別扯到我就行。」
築兒拿食指戳戳他的手臂,叼念道:「你啊你,就是這張嘴巴壞。亞琵說你在別人面前都戴個假面具還真是沒錯,我覺得你是故意把你的好心腸藏起來,擺出一副又酷又諷刺的樣子,這樣才不會被別人欺負是不是?」
隱藏自己的喜惡情緒並不是怕被人欺負,而是愈平靜愈能贏得勝利,這個道理跟築兒講她也聽不懂,不過某方面來看,築兒還真的說對了。
這個小女人,才認識他多久,就把他給摸透了?靖翾還真不喜歡這種感覺。
他斥:「你才見過沒幾次,就這麼了解我了?我妹認識我大半輩子,都不敢這麼有把握地說我。」
築兒坐正了身子,很正經地開始發表她的高見:「認識多久跟了解多少是兩碼子事,人家不是說緣分嗎?有緣就談得來,談得來就很容易認識嘍。還有一句話不是叫作心靈什麼的……」
靖翾皺了皺眉:「心靈相通?」
「對啦,就是心靈相通。」築兒滿意地說。「這跟認識多久無關,心靈相通,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麼啦。」
「你的意思是,你跟我心靈相通?」靖翾又開始調侃了。
「呃……」築兒忽然也凝眉正色思索。「這樣說好像有點曖昧……」
靖翾嘆口氣。再曖昧的時刻,被她這麼一搞也成了笑話。「你可不可以用用腦子,不要肚子里有什麼話就立刻吐出來?」
「不行,這樣很難過的……啊!」只見築兒陡地指著路邊大叫:「那是台北銀行,停車!」
「幹什麼!這裡是快車道不能靠邊的。」靖翾被她驟然一吼差點也被嚇到,還好他十分鎮定,沒有聽她的話從快車道一下子殺到路邊去。
「我要提款嘛。」築兒被吼得很委屈。
靖翾受不了地繼續吼:「提款機不是到處都有?!」
築兒也理所當然揚高了聲調:「我的卡是台北銀行的,跨行領要收手續費你知不知道?!」
真是夠了。「手續費才七塊錢。」
「七塊也是錢啊,」築兒嘟著桃紅小嘴。「我很節省的。」
靖翾打鼻子里不屑地嗤哼:「省這種小錢!你去買衣服刷卡的時候怎麼都不會省?」
「咦?」築兒非常驚訝地望著他:「你怎麼知道?」
靖翾更不屑了。「女人不都同一個樣子。」
「你這話就不對了,」築兒認真地糾正他。「我可是獨一無二的。」
「我知道,你『與眾不同』,」靖翾別有所指地諷道。
「啊!又有一個台北銀行。」築兒又嚷了起來,然而靖翾仍是依他的原意,車筆直前行,惹得築兒氣鼓著一張臉,「你怎麼都不停嘛!」
靖翾才不理她。「幹嘛那麼急?明天再領不行?」
「我沒錢啦,」築兒的理由對她來說再正經不過。「我身上只剩兩千塊。」
靖翾又氣又好笑。「現在這麼晚了,你回家只是睡個覺也要花兩千塊?你家的床是按時收費的?」
「不跟你講了啦!」築兒不甘被損,氣嘟嘟地往車椅背上一靠。「你這人真說不通耶!」
「我就是這樣,你有意見?」
「沒、有!」
築兒扭過頭去瞪他,然而他正專心開車,完全不理會築兒的圓睜的利眼。築兒自己一個人瞪著瞪著實在也沒什麼意思,卻突然發現,怎麼這男人在這昏暗的燈光下看起來還是這麼帥?他的側面,陽剛而挺拔的線條,他的眼神,傲慢的背後總帶著一抹深思,讓人摸不透,也就愈好奇……
哎,她還能有什麼意見?他實在是帥到讓她不能有意見的地步。
「說到錢上靖翾並未意會築兒正被他俊碩的外表給迷惑得心跳加速,他公事公辦地說:「亞琵把今天的酬勞給你沒有?」
「還沒。」築兒收回視線,偷偷拍打自己突然紅透了的雙頰。奇怪這男人她第一次看見就已經知道他很帥,不是新聞了,可是為什麼現在她竟會為他臉紅心跳成這樣?
她又打了兩下自己的臉,要自己恢復平常。「你現在要給我錢?」
「我怎麼會管這種小事。」靖翾平淡地回。「出納應該已經把支票開出來了,你明天到公司領。」
「真麻煩……」築兒埋怨著。忽然又好奇,「喂,有多少錢啊?」
他雙眉一蹙:「亞琵沒跟你談?」
「沒耶。」築兒聳聳肩。
「她好像報一萬吧。」靖翾大約說了個數字。
「一萬?!」築兒忍不住誇張叫了起來。「你們好大方喔!下次有這種case不要忘了我。」
築兒不遮掩的快樂讓靖翾也笑了。「你之前不是還打死不肯接?」
「我怎麼知道你們這麼慷慨。」築兒說實話。「通常這種晚會不過給五六千就算很多了。」
靖翾從望後鏡里對她狡狡一笑:「那我明天記得叫出納給你五千就好。」
「不可以!」築兒急得猛抓他的手,完全把他的玩笑當真。「不然這樣,我請你吃宵夜,給你分紅。」
靖翾從小家境就好,當上總經理后,有時一天經過他手裡的錢甚至幾千萬,然而這個小女人,賺了一萬塊就要分他吃紅……
從來沒人跟他說過這樣的話。換句話說,他從沒見過這麼純真的女人。
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你沒去領錢,拿什麼請我吃消夜?」
「我身上還有兩千塊嘛,夠了夠了。啊,前面,前面!」築兒忽然緊張地指著眼前的路。「下下一條巷子右轉。我記得那裡有家麻辣鍋,很棒的。」
靖翾從來不這麼聽人家話,但這回他竟沒有異議,方向盤一偏就轉了彎。
他忘了他最怕的就是跟女人吃飯,單獨見面。但築兒可以例外,也許因為她很純真,也許因為她是同性戀,對他不構成任何威脅。又或者……在他的潛意識裡,只當她是個可愛的小女人,他喜歡跟她在一起。
巷裡,果然有家麻辣鍋的招牌閃著,店邊居然還有空地,靖翾方向盤一轉,很漂亮地把車停好了。
「你看,還有停車位,多好。」一下車,築兒就迫不及待地跟靖翾邀功。
「是,你真英明能幹。」靖翾笑著損她。
走到店門口,透過玻璃門,清楚可以看見店裡只麻雀兩隻,看來還是老闆加夥計,除此之外,竟沒別的客人。
靖翾的腳步不由得猶豫了。根據他的經驗,客人多的店不見得好吃,沒客人的店卻肯定難吃。
「進去進去,」築兒卻在他身後猛推。「我來過這裡一次,這家的麻辣鍋很夠味的。」
靖翾被推進了店門。老闆夥計一看終於有了客人,異常熱情招呼,築兒也不知收斂,叫了個鴛鴦鍋又唏哩嘩啦點了一大堆火鍋料。忘了她只有兩千塊。
沒多久,鴛鴦鍋送上。靖翾一看,清湯的那邊竟像洗米水似地渾濁,麻辣的那邊,也不像人家是紅紅亮亮的辣油,而是暗暗死紅的豬肝色。
靖翾咽了口口水,心裡有不大好的預感,然而不知死活的築兒還好心地替他撈了塊鴨血,也給自己夾了塊豆腐,一邊還不忘招呼他:
「喂喂,你吃啊。」
靖翾沒轍,只得當築兒把豆腐送進嘴裡時,也吃了塊鴨血。
然而……兩人咽下口中的食物之後,都久久沒說話,老半天,兩人抬起眼來四目相對,幾乎是同一時刻,這兩張俊男美女臉都難過得糾結成一團——
「媽呀!怎麼這麼咸?」
「這鴨血是苦的!」
類似的話,同時從兩人的嘴裡迸出。
「這就是你上回吃過很好吃的店?」靖翾不禁吼她。
「不對啊,味道完全不一樣。」築兒也委屈地叫。她不由得環顧四望,卻是愈看錶情愈迷惑。「不過說真的,現在看起來這家店的裝演好像不太一樣耶。會不會……我記錯了?是下條巷子?這附近麻辣鍋滿多家的……」
築兒自顧自說,轉回頭,才看見靖翾的表情像是想把她抓來打一頓:「你是不是從來都沒被人罵過,所以才這麼迷糊?」
築兒當真好好地想了一會。「嗯。真的好像每次我惹了什麼禍,我的朋友都不會罵我耶。」
靖翾沒好氣地瞪她:「那是因為他們拿你沒辦法,只好原諒你。」
築兒也知道自己太過迷糊。她垂下頭,怯怯地拿一隻眼睛偷看他:「你……生氣啦?」
這世界上恐怕沒什麼人有能耐跟築兒發火。靖翾長嘆口氣。「我也拿你沒轍,所以也只好原諒你。」
「就是說嘛,」築兒如獲大赦般笑了。「是我出錢,你又沒損失。」
靖翾的聲音陡地又揚高:「這麼難吃的東西,會讓人一個禮拜沒食慾,怎麼沒損失?」
他的氣勢讓築兒嚇了一跳,她小心翼翼又問:「你又生氣了?」
「沒有。」靖翾降下音調,認栽了。「算了,我吃旁邊的普通鍋好了……」
「天!」靖翾又一口把菜吐出來。「這白菜怎麼是苦的?!」
他窘迫的模樣,讓築兒不由得喻笑出聲,但要她節制笑聲是件太困難的事,果然不多久,她從小小聲細細碎碎的笑,變成了合不攏嘴的大笑。
靖翾被築兒笑得很嘔,他眯起眼來直視築兒:「為什麼我開始懷疑,這會不會是你的預謀?」
「不可能,我才沒那麼精明。」
築兒仍止不住笑。她的笑容自然而純真,黑而生動的眼睛,甜美璀璨的臉龐如此迷人,他的眼光像被下了魔咒似的離不開她,愈看愈痴。
他必須承認,她真的很動人,靖翾這一生,還沒遇過這麼令他迷惑的女人,他感覺自己心中似乎正有一股他所陌生的暖流竄升——
一種他早已遺忘的愛情訊號。
他灼灼地凝視她,不由自主地說:「你笑起來很美。」
築兒的笑音效卡住了。她的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震了震,他的眼眸就這麼肆無忌憚地鎖著她,熾熱的眼光,震撼力十足,像酒一樣讓她神思恍惚,她下意識地咽咽口水,這男人竟能使她心慌意亂。
築兒的雙頰已經快要變紅了,她不得不偷偷做了個深呼吸,眼光躲避著他的。「喂,你這樣看我,我會心跳加速啦。」
只見靖翾的眼中霎時閃過一絲錯愕,而後是隱藏不住的笑意,她真是坦率得可愛!這讓他也忍不住直言:「連這種事你也說得這麼坦白,你都不會害羞的!」
築兒只是一抬眼看他,他那雙放電似的雙眸,立刻讓她剛剛吞進去的食物在胃中作怪,心跳速度狂翻,嚇得她的眼帘立刻又垂下去,半慎半斤:「不害羞怎麼會心跳加速。」
他的眼裡閃著促狹的光芒,半真半玩笑地:「你在挑逗我?」
一股觸電似的感覺忽然竄過她的神經末稍,他們之間似乎蘊釀著某種氣氛,一種並未刻意去製造,卻在不知不覺中蔓延的曖昧。應付這樣的狀況築兒並不得心應手,她只能繼續她的坦率:「沒有。暫時還沒這個打算。」
「這麼說,以後有可能?」話一出口,連靖翾自己都嚇了一跳。他為何追問?尤其他低沉的語氣,多像在調情啊!他瘋了,他已經快不認識現在的自己了。
「難講。」築兒還是據實以答。然而這樣的答案,卻讓靖翾忽然意識到一件他早以認定的事:她是同性戀。
彷彿下在他身上的魔咒陡地被解除,他清醒了過來,不僅為剛才的曖昧氣氛而迷惑,也深深納悶自己為何會有那些奇特的感覺。他已經很久沒給過女人一絲好臉色,而他剛才竟對一個女同性戀調情。
他要不是突然智商降低,就肯定是突然瘋了。
「我想,你是不可能喜歡上我的。」靖翾恢復了平常的語氣,他早已認定築兒是同性戀。
築兒卻也跟亞琵、葉祖岷一樣,直接想到了她的男友。她詫問:「你在說朱利安?亞琵連這也跟你講?」
「亞琵把我的祖宗八代都告訴你了,」他微笑道。「她好歹也該回饋一些你的秘密。」
「這算不了什麼秘密,我死纏他是眾所周知的事。」築兒城慨地說。
談起朱利安,她的心立刻開始下起大雨,剛才與靖翾那番心蕩迷魄的感覺,已不復尋。
她搖搖頭,百般倦怠似地嘆口氣:「哎,聊他很煩,我們別講了。」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她心不在焉地說著浮面的話,「來來,吃菜吃菜。」
靖翾看得出她臉色的變化,他也猜到,這個茱莉安帶給她的恐怕並不是多麼幸福的感情。他解決不了她的問題,但他想恢復她的笑容。
他微微一笑,指指那鍋可怕的麻辣鍋:「你吃得下去,我就服了你。」
築兒一怔,這才想起這桌上的菜幾乎全是吃不得的,她抬起眼,正與靖翾又奚落又拿這鍋菜沒辦法的無奈眼神相接,像約好了似的,兩人竟相識大笑起來。
笑聲,像雨水般沖走一切,沖走莫名其妙的尷尬曖昧,沖走不愉快的心情,兩人開懷的放聲大笑,使他們像一對密友。
雖然桌上還擺著滿滿的菜,但五分鐘之後,他們亳不考慮地結了帳,靖翾紳士地想付帳,卻被築兒死瞪一眼:
「幹什麼?不是說好我請客的?」
靖翾回瞪她:「除了我媽,我這輩子還沒讓女人請過客。」
「哼,大男人主義,」築兒對他的話嗤之以鼻。「為什麼不能讓女人請客?」
「你不是只剩兩千?」他提醒帶揶揄。「我是怕你萬一半夜想爬起來花錢怎麼辦?」
築兒真恨自己腦子沒他靈活,嘴也沒有他伶利。她只好刷刷立刻掏出兩張鈔票往老闆懷裡一塞,眼明手快先搶先贏。
真是敗給她了……靖翾平生頭一次讓女人請客!還是個不怎麼有錢的小女人。這使得他邊走邊斥:「你很有錢嗎?殯儀館賺的錢夠你這樣亂花?」
築兒自動拉開他的車門,點點頭。「還不錯啊。一場就有一千,有時候一天兩三場。」
靖翾發動了車子,有個疑問他一直想問:「說真的,你為什麼選擇在那工作?只為了錢多嗎?」
「錢當然是個原因。」築兒一向誠實。「但我不覺得那個工作有什麼不對。職業不分貴賤,什麼工作都得有人去做。」
靖翾大大不以為然:「也不必找個殯儀館啊!」
「不錯啦。」築兒斜眼一瞥。「我姑姑本來叫我跟她去學化妝——幫死人化妝。她說那種手藝獨門,只要我學會,一輩子不怕失業。」
靖翾駭異萬分,他雖然見識頗多,卻也不得不被築兒嚇到。「你家怎麼都是些怪人?」
「哪裡怪?」築兒不服地啄嘴。「要像你這樣坐大辦公桌才叫正常嗎?」
這種事當然沒有一定的定論。靖翾換個口吻:「你打算就在殯儀館混到老?」
「沒有哇。存夠錢就開家音樂教室嘍。」築兒回答得很理所當然。「再不然回巴西去。」
「巴西?」靖翾的頭上又多了個驚嘆號加問號。
「我爸媽、姐姐,所有的家人都在巴西。」築兒轉頭看窗外,外頭又下雨啦,討厭死了。「我五歲以後,十二歲以前也是在巴西過的。」
「怪不得你的拉丁文講得那麼好。」靖翾長久的疑問獲得了解答。「你家就你一個人在台灣?」
「本來還有我奶奶——」她轉頭沖著他微微一笑。「我是回來陪我奶奶的,我學國樂也是因為我奶奶喜歡,可是她四年前過世了。」
靖翾心一懍。「抱歉。」
築兒斂下笑容,卻也只是搖搖頭。「我那時是很傷心,但奶奶去世時八十歲啦,我覺得一個人活到這樣,也夠了。」「小孩子想法。」靖翾不由得障。但內心裡,他卻也不得不承認築兒的樂觀也不失為一種看待事情的好方法,人生總有許多令人傷感的變故,不想通,就永遠也無法前進。
「其實我覺得如果能一直當小孩也很好。」築兒笑道。靖翾果然猜對,築兒正是那種不願意沉溺於傷心的人。
「啊……我家到了。」
車已轉進築兒住處的巷弄,靖翾似大夢初醒般地十分驚訝,怎麼這麼快!他全忘了這段路程其實不遠,晚上人車稀少,更縮短時間。
築兒倒沒想那麼多,她拎起包包,頂著雨一下車就往騎樓沖,連頭都沒時間回,只是邊跑邊喊:「再見,晚安!」
築兒上樓去了。坐在車裡的靖翾,不期然地內心竟隱隱劃過一道惋惜……這一夜就這樣結束了?
不這樣結束又該如何?靖翾提起手來敲敲自己的頭,把這個好笑的念頭敲掉。他迴轉方向盤,臉上的笑容像是在笑他自己,發神經!
他獨白自駕車回家,然而一路上,他卻不知不覺地總會浮現笑容。車窗外,靜暗的街頭,寂寥的夜,他卻一點也不感覺那份冷清,因為這個晚上,和陪伴在他身邊的那個小女人,使他的心情如此放鬆而愉悅,充滿了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