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端儷來找的時候,她正倚在後陽台上,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樓下。
這棟公寓租下了二、三樓,二樓開PUB,三樓則是她的住家。端儷有二樓三樓的鑰匙,直接開了門就進來,一路找著了在後陽台的。
「你在這幹嘛?」端儷狐疑地問。
把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安靜。
順著的視線,端儷發現的注意力全放在一樓禮拜堂後院的一座透明玻璃屋,那屋裡放了台鋼琴,平常很少人用,但是今天鋼琴前卻坐了個男人,正彈奏著優美的旋律。
樓下的裝潢工作尚在進行中,而工人今天或許休息,所有的噪音都不見,只有鋼琴柔美的樂聲,在九月陽光的下午靜靜流淌。
「美不美?」輕聲問端儷。
端儷點點頭。琴聲悠揚、溫柔,真的好美。
「你認識他?」她問。
「也算不上認識。」笑了。那彈琴的男人正是喬末帆,把那天錯吻他的事件,跟端儷大致提了提。
「嘖,」端儷調侃著。「一吻定情哪。」
「他比較覺得像是性騷擾。」糾正她。
「拜託,」端儷眸。「多少男人排隊等著讓你吻還沒機會呢!你又不是那麼隨便的。」
「不同世界的人嘛。」手肘撐在陽台上,靜靜看他。「他是教友呢。」
「啥?」端儷做了個駭然的表情。她們跟樓下禮拜堂可是有仇的。
「不像吧?」微微一笑,水眸中跳動著波光。
端儷被她幽柔如夢的眼神給嚇著,立刻就有了問題:「你該不會是喜歡上他了吧?」
「有嗎?」怔怔反問。
「你看看你,眼睛亮得像聖誕樹上的燈泡了。」端儷奚落她。「真該拿個鏡子給你自己瞧瞧。」
嫣然一笑,不否認了。「你知道我一向喜歡有才華的男人。」
「愛情有所謂的試探曖昧期、交心期、熱戀期、毀滅期。」端儷促狹地。「你們現在在哪一期啊?」
看看她。「零期。我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啥?」端儷又皺眉了。基於她們與樓下教會的不良關係,這實在不怎麼好打聽。
「我都不急,你急什麼?」微微一笑,轉回頭又去看專在彈琴的末帆。
剛才是看著他走進玻璃屋的,高大的身軀往屋中一站,彷彿擋掉滿屋子的陽光,然而又像是帶進一身的陽光。看得出來他是一個很隨性的男人,大襯衫下擺散在牛仔褲外面,寬肩闊胸,高鼻樑,明亮的眼睛,開朗的笑容,不太俊美,不怎麼酷……
可是不知怎麼著,他就是教人看起來覺得舒服。好像在秋天看見不冷不熱的太陽,或者是剛啜了一口香醇濃郁咖啡的那種愉悅。
這樣的男人有種不知名的魅力,擺在任何一個女人的面前,大概都會對他有好感。
「去追呀!」端儷鼓吹她。「反正你現在沒男朋友。」
「如果是他……大概有點難吧……」若有所思地凝著末帆。「我在他眼中或許是個可怕的魔女,搞不好的話,是連一點點可能性都沒有呢。」
「真麻煩。」端儷撇撇嘴。好像很急著幫找男朋友似的,她又忽然想到:「喂,那天那個男人呢?就是站在PUB外面一直看,你後來跑下樓去找他那個。他又是誰啊?」
「他?」很快就想了起來。「Elvin的朋友。」
她心滿意足的起身走進屋裡,拉開抽屜翻出那張被她捏皺了的名片給端儷看。
「什麼視覺藝術公司?」端儷也看不懂。「沒聽過。他到底是誰呀?」
「Elvin移民了,出國前要他照顧我。」解釋。
「真的?」端儷十分羨慕的神氣。「說真的,Elvin對你真好。」
正在廚房給端儷煮咖啡,聽見這話,在廚房裡回應:「我跟Elvin的個性根本不合。」
「我想起來啦,」端儷笑道。「他對你可真的算得上是迷戀了。那時候被你整得多慘呢。」
「不管怎樣,他是有老婆的人,」把咖啡端出廚房,放在茶几上。「我不會去做沒有未來的事。」
「沒有未來……」端儷神色倏地變得有些黯然,她想起了自己,她的情人是有婦之夫。
「你也是,」身為好友,不怕直言勸她。「他什麼時候才會跟他老婆離婚?你跟著他能保障多久?」
「至少他現在還很愛我。」端儷幽幽地說。「唉,我跟你不一樣,你面對愛情總是很理智,我就連你十分之一的骨氣也沒有。」
「他老婆不是已經知道你的存在了?萬一她來鬧呢?」不得不提醒她。「何必惹得一身腥?」
端儷搖了搖頭,拒絕去想似的。
「哦,對了。」她忽地起身,把放在門邊的一個紙盒遞給。「他送我這個。可不可以先放你這裡?幫我收好。」接過。挺重的。打開紙盒,竟是一幅小小的、框好了的西畫。
「夏卡爾的畫?」問。
「你認得?」端儷好驚訝。「他昨天是有跟我講過畫家的名字,可是我都記不得耶。」
「就算認不出來,這裡也有簽名。」敲敲畫的一角。「連夏卡爾都不知道。就叫你沒事去美術館看看畫展,不要只會到中興百貨去培養氣質。」
「我管它夏卡爾是圓的扁的。」端儷怨。「我只知道他說這幅畫叫藍色情人,而且值十萬美金。」
「這是真的,不是複製品!」嚇得差點要拿不住畫框。
「他跟他老婆一起去買的,還會有假的?」端儷的聲音有點怨。「他說這兩天跟他老婆吵架,他一個不爽,就把值錢的東西拿來送我。」
「為什麼不放你家?」問。
「他老婆知道我住哪。」端儷微微垂下了頭。「說真的,我也怕她來鬧。」
「可是我也不知道要放哪裡啊。」很為難。「還是去銀行開個保險箱收起來?」
端儷看了看錶。
「今天來不及了。」
「也對。」手上捧著這幅藍色背景的畫,實在像捧著個燙手山芋。
「哎,隨便放啦。」端儷的口吻,好像這是一張只值十元台幣的明信片。「我沒錢的時候,可以把它拿去賣就行了。」端儷都已經這麼說了,而且是幫好友一個忙,實在沒有拒絕的道理。於是,這天端儷回去之後,家便多了這麼一幅價值連城的畫。
這麼昂貴的東西,放家裡實在不放心,萬一遭了小偷怎麼辦?
可是話又說回來,小偷怎麼知道這是真品?
靈機一動,帶著畫,拿了鑰匙去開樓下PUB的門。還沒開業,PUB里半個人都沒有,她進辦公室取了釘子釘槌,在牆上敲了敲,就把畫掛上了。
PUB里,當初裝飾了許多張仿製的名畫,畢卡索馬諦斯一大堆,甚至也有假的夏卡爾。那種一張一百塊的裝飾品只是不值錢的假貨,所以從來都沒有人多看一眼,就連小偷也不會傻到去偷一張垃圾,那麼,如果有真跡混在其中……
這是的如意算盤。在放進保險箱之前,這裡恐怕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得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回三樓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PUB里的工作都好忙,忙到她一下子忘了還有張價值連城的畫在她PUB的牆上,自然也忙得忘了要去銀行開一個保險箱。
這天下午,她下樓去PUB算帳,從辦公室里拿著計算機想去吧台看看收銀機里有多少現金,經過辦公室的那面牆時,她刻意瞄了一眼,因為藍色情人就掛在那片牆上。
只是……站在吧台前,總覺得好像哪裡不對。她歪著頭想了想,到底是什麼不對勁?
藍色情人!倏地甩了計算機,衝到辦公室的那面牆前。天哪,那幅小小的藍色情人居然不見了!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背上冷汗直流,心臟一直往下掉,掉進看不見底的洞里。
不見了,怎麼會?價值三百多萬台幣的東西,完了,完了,她該怎麼跟端儷解釋?
冷靜,冷靜!雙手抱住頭痛欲裂的腦袋,死命要自己鎮定下來。應該不是小偷,她想,PUB完全沒有被翻動過的痕迹,不可能有這麼識貨的小偷,就取走這一項。
也許有什麼線索……沖回吧台,微顫的手拿起電話,一個一個打去問員工和常客,是否知道這幅畫的下落。
不知道,有的人這樣回答;沒印象,也有這樣說的。每掛掉一通,身上的細胞就死掉一千個。然後,她問到了來打工的男工讀生。
「那幅畫啊?我……」男孩似乎欲言又止。「呃……」
「你呃什麼?」實在是等不及了。「你要是知道就快講啊!」
「是這樣的,」男孩支支吾吾的。「我把它送給樓下教會的一個女生了。」
「什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沒經過我的允許,就把我的畫拿去送人?!」
「對、對不起!」男孩因內疚而結巴了。「我、跟她在樓下聊天,她跟我說、她很喜歡那些畫家的畫,我就想到我們樓上有好幾張海報,就想說、先拿一張送給她,我再買來補上去……」
「為什麼哪張不挑,就挑那張?!」等於是用吼的了。
「因為……」男孩還算有良心。「那張最小啊!」
最小,可是最貴……快瘋了。
「那女孩是誰?叫什麼名字?」
男孩想了半天,答非所問。
「她好像說,要把畫掛在她們教會的樣子。」
教會!
來不及罵人,只掠下一句:「這筆帳我改天再跟你算!」
摔下電話,沒命地衝下樓,又火燒眉毛似的奔進了禮拜堂。
樓下正裝潢中,到處都亂亂的,也不知道那幅畫被掛在哪裡,橫衝直撞急得隨手抓了個人就問:「請問你知不知道這裡最近多了幅夏卡爾的畫!是從樓上拿下來的?」
問得沒頭沒尾,聽的人也一頭霧水,那人搖了搖頭,把的希望也給搖掉了。而這時卻響起一個聲音:「你說那幅藍色情人?」
猛一轉頭,有如見到救星,而那救星是手上拿著相機的喬末帆。
喜出望外地衝到他面前,一臉期望。
「你知道在哪?」
他聳聳肩。
「好像是樓上的工讀生貢獻的吧。但這裡在裝潢,實在沒什麼地方好掛,我媽就作主把它送人了。」
「什麼?」拉長了聲音,那凄厲的喊聲,簡直比歌仔戲的哭調還嚇人。
末帆一臉不明白,說:「幹嘛緊張成這樣?我知道哪裡還有賣,我買一張來給你好不好?喂?喂——」
末帆連喊了她兩聲,卻是面無表情,臉色蒼白,彷彿將要死去似的。
他忍不住開玩笑。
「瞧你的樣子,好像那張畫有多值錢似的,它又不是真的……」話說到此,末帆把事件對應此時慘灰的神情,自己也不免詫然:「難道……它是……真的?」
終於有力氣抬頭看他,眨了下眼睛。
老天……怎麼會有這麼烏龍的事件?末帆當然知道這事非同小可,他放下相機,趕緊撥電話回家,問他老媽把畫送誰了。
在期盼的眼神中,末帆掛下電話,手裡多了個住址。
滿懷希望地等待他開口,他終於說:「我媽把畫送給一個住在台中的朋友了。」
台中!胸口火氣一竄,她趕緊又把它壓了下去,自嘲地想:還好,沒送到美國去。
「我去找。」當機立斷。「請告訴我那人住哪。」
「我陪你去。」末帆也立即說。
愣住了,末帆則咧了咧嘴。
「事情搞成這樣我媽也有責任,但是我媽絕對不會理你,所以只好我幫你了。那人是我媽的朋友,我去要畫也比較好說。」
真是想得周到,又十分體貼,深深望了他一眼,感激全寫在臉上了。
「開我的車吧。」他領頭往外走。
則旋風般的衝上樓拿了皮包,邊下樓邊打電話給端儷,要她來幫忙開店。只說她臨時有事,至於畫搞丟的事,她當然半句也不敢提。
末帆的車是輛四輪傳動的休旅車,很快衝上了駕駛座旁邊的位置,一關上車門就立刻說了句:「謝謝你的幫忙。我叫曹,朋友都叫我草莓。」
末帆已經發動了車子,轉頭過來看她。
「為什麼叫你草莓?」
倩然一笑。
「曹,念起來不是很像草莓汁?」
「原來如此。」他也笑了。「我叫喬末帆,可惜沒什麼外號。」
喬末帆……在心裡默念了一次,朝他微微一笑。她已經見過他很多次,現在終於知道他的名字。